去麥當勞洗臉的男人

若我會見到你,事隔經年。我將以何賀你,以眼淚,以沉默。

——拜倫《春逝》

寫下張橋的故事,我腦子裏還存著他淚眼婆娑的影像資料。我對多數人臉盲,卻對一些人印象深刻。比如張橋,我還記得他很短的指甲和凹進去的眼窩。他說這是他最後一次來北京,以後都不會來了。

有人逃,就有人避。愛不起有時候真的是愛不起,因為買不起,用不起,還不起。所以對不起。

1

淩晨一點,北京某KTV。張橋打了一圈酒,喝得爛醉。搶過麥克風,顫顫悠悠跑到點歌台點了一首楊宗緯的《那個男人》。

他情願變成影子守護著你跟隨著你

那個男人愛著你心卻在哭泣

還需要多久多長多傷

你才會聽見他沒說的話

他抻開綁在脖子上的領帶,一把甩出去。眼淚劈裏啪啦,嗓音裏都是啞啞的哭腔。

老同學們看得發愣,不知道這個平日文質彬彬、不苟言笑的曆史係科主任怎麽突然如此反常。

晚上十點,張橋剛下火車,就張羅幾個同學來KTV唱歌喝酒,這和上學時候幾乎不參加社交活動的他截然不同。

淩晨一點,他已經連著唱了十首歌,喝了十幾瓶啤酒。

張橋眼神迷離,眉頭緊鎖,眼鏡片上模糊著的都是淚。酒精上頭,他站不穩。

他歪歪扭扭地扶著牆,往衛生間去。剛推開衛生間的門,他立馬吐得昏天暗地,眼淚鼻涕一大把。

離開北京5年了,他想過很多次重回北京的場景,但從來沒想過會是這樣。

2

5年前。北京火車站,人頭攢動。

張橋提著大包小包從狹小的硬座車廂裏側著身,彎著腰排隊下車。

“唉,小蔓呢?”張橋抹了一把臉上的油。坐了一晚上的硬座,臉上出的油可以攤張餅了。

“小蔓你過來了嗎?”張橋給周蔓打電話。兩個人沒買到同一個車廂的票。他在8車,她在9車。“人太多了,你直接下車吧,別往我這兒來了,東西我都拿著呢,放心吧!”張橋聳了聳肩,把肩帶已經磨白的雙肩包又往前拽了拽。

“我來啦,來啦!”周蔓從後邊層層人群中穿過,鑽到了他麵前。周蔓一米五八,瘦小,鎖骨在襯衫的掩映下若隱若現。

今天是周蔓第一次來北京,她剛從廣西職業技術學院畢業,來北京麵試。而張橋早在三年前就以優異的成績考到北京,是一名免費師範生,今年大三。

兩個人都出生在廣西西林縣的一個貧困村,屋前屋後,青梅竹馬。

“啊,那是霧霾嗎?”出了站,周蔓指著被霧霾半遮半掩的“北京站”三個大字問。

“對,這是霧霾。”張橋對著周蔓傻笑著說。

兩個人輪流去麥當勞裏洗了臉,拆開兩盒泡麵,泡上熱水,蹲在火車站門口吃。

他們笑著夾著對方碗裏的麵,看著穿梭往來的人,覺得未來在閃閃發光。

3

我喜歡周蔓,具體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她長得俊,眼睛大,說話聲音軟綿綿的。

但是我從來都不敢表白,因為我希望到我有資本的時候再說。

我之所以叫張橋,是因為我出生的時候,我們村修了第一座橋,我爸是當時的修橋工人,為了紀念這十裏八鄉的大事,給我取了這個名兒。

從我有記憶以來,日子就是窮的。

房子是簡易的板房,下雨下雪的時候漏水,刮風的時候搖搖欲墜。

小時候村上經常停電,家裏沒有蠟燭,四個姐姐就帶著我在村口的草垛處等爸媽下地回來,我經常等著等著就在草垛上睡著了,睡夢中總能感覺到月亮很大,我仿佛睡在月亮裏。

那會兒家裏雖窮,但生活其樂融融。直到一次偶然的工程意外,我爸受了傷,高位截癱,我們家的生活瞬間被拽進了冰窖。

母親開始一個人下地,我們5個孩子也輪番照顧家。我5歲的時候就和8歲的姐姐踩著板凳兒炒菜,鍋太大,一個人翻不動,兩個人你一邊我一邊,你炒一下,我翻一下。

洗衣服的時候也要齊心協力,因為小孩的力氣小,於是叫上大姐、二姐,三個人一起擰。

給父親煎藥、翻身、擦身子、喂飯,每天和姐姐去集市上撿被扔掉的菜葉子,是年幼的我對於童年的所有回憶。

爸爸癱瘓以後,再也沒有露出過笑容。牆上貼的大大小小的我的獎狀,是他唯一願意關注的事。

我刻苦學習,努力考第一,為的是讓這個殘破的家能有點喜氣。

關於貧窮的記憶太多,講也講不完。記得有一次我洗完碗進屋,看到父親在啃骨頭。那些骨頭是我啃過的,現在父親用筷子劃過去,又啃了一遍。

還有一次吃紅燒肉,父親手指不靈活,沒夾好,紅燒肉一骨碌掉到了地上。父親二話沒說,彎下腰,把筷子伸得老長,最終把已經沾上灰的紅燒肉吃了。

這些記憶都刻在我的骨子裏,時時刻刻提醒著我要努力,也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很貧窮。

姐姐們付出了很多,為了供我上大學,她們都輟學了。我也算是爭氣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為了省學費,我報了大學的免費師範生,沒有學費的負擔,就是畢了業要回廣西縣城教書。

反哺家鄉,無可厚非。我想得開。北京的燈紅酒綠、車水馬龍本,對我沒什麽吸引力,直到周蔓也來了北京。

人生如四季,在有周蔓的日子裏,每天都如沐春風。

周蔓來北京以後,我開始拚命地打工,下了課就去輔導小學生寫作業。隻要有兼職,我就去幹。發傳單、超市促銷啥都幹,隻要能掙錢。

掙錢不為別的,就為周六日能帶周蔓去看北京的話劇、畫展、舞台劇,她特別喜歡這些。

那天是她生日,我站在她公司樓下已經兩個小時了,她還沒下來。

周蔓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做前台,不到半個月轉正,5個月從前台升職為行政主管,月薪從1500元漲到了6000元。

早上沒吃飯,我已經覺得餓了。我看著周蔓公司樓下的人工湖發呆,微風從湖邊拉起幾陣漣漪。

我不敢給她打電話,怕打擾她,也怕她生氣。

一陣風吹來,白色的裙擺在旋轉門打旋。

“周蔓!”我站起身,往前走。

她衝我笑,也往前走。

後邊一個男人追了上來,手裏捧著一大束紅玫瑰和一個黑色包裝盒。

周蔓回頭笑,擁抱男人。她太美了,就連和別人擁抱的背影都那麽美。

終於到了餐廳,我臉憋得通紅。把禮物推到她麵前,是我攢錢給她買的iPad。

“謝謝!”周蔓很開心。

但我看得出來,更讓她開心的是另外一個盒子,那個黑色的包裝盒。

那裏邊是一個包,羊皮的,香奈兒經典款。

我從小過的就是窮日子、苦日子,來北京以後,餓的時候,交不起房租的時候,我都沒覺得自己有多窮。但是當我麵對自己心愛的女孩,麵對周蔓時,我的自卑讓我強烈感覺到,我真的太窮了。

從小時候玩過家家,我就喜歡周蔓,隻要周蔓當媽媽,我一準兒搶著當爸爸。

“等我畢業回老家,我就把她帶回去。我當老師,攢錢買房子,跟她生孩子。”這是我上次回家時,跟我爸承諾的。

雞湯文章說,人生最痛苦的是在最無能為力的時候遇到了最想照顧一生的人。這句話,簡直是我的心靈寫照。

我眼睛濕了,嗓子嗚咽了一下,把最後一塊兒帶脆骨的肉直接咽了下去。

窮的副作用是自卑。不敢談戀愛,也不敢追求別人,因為一切都要花錢。

貧窮是上帝賦予一部分人的枷鎖,有的人能掙脫,有的人終其一身都在其中掙紮。比如我。

吃完飯,那個男人來接周蔓。她跟男人介紹說:“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張橋。”我咧嘴笑,帶個“最”字讓我沒有那麽難過了。

男人也衝我笑,摟著她進了白色的寶馬。

我傻笑著一直目送寶馬車消失在街角。拾荒的老人在一旁扒拉垃圾桶,她穿著一個大棉襖,大棉襖上露出了幾個洞,洞裏的棉花往外鑽,頭上飄著白色的粉塵,腳上是黑色的千層底,和我腳上的一樣。

4

周蔓這個名字是我18歲畢業的時候自己去公安局改的,我的原名叫周翠。

“翠這個字也太土了,肯定找不到好工作啊!”我躺在已經80歲的奶奶腿上說。

“賴名字好養活,傻丫頭。”奶奶撫摸著我的長頭發說。

我是奶奶撫養大的。我5歲的時候,媽媽吸毒過量猝死,爸爸外出打工,從來沒有回來過。在我的記憶裏,就好像從來沒有爸爸媽媽一樣。

時光匆匆,奶奶上了年紀,眼睛越來越模糊,已經進入半失明狀態,有時候看不清,直接把喂雞的食灑到了雞身上,嚇得雞四處逃竄。

“奶奶有一天沒一天了,你得自己去闖一闖了,丫頭。”奶奶躺在炕上,摸著我的脊背說。

“奶奶我去給你炒雞蛋。”我把雞蛋、蔬菜、洋蔥一股腦攪拌在鍋裏,眼淚撲哧撲哧地流。奶奶養了30多隻雞,卻舍不得吃一口雞蛋,集市上賣的錢都給我上了學。

炕上的半碗雞蛋,奶奶一口沒吃就咽了氣。我跪在奶奶腳邊撕心裂肺地哭。

下雨天,奶奶出殯。來送奶奶走的人不多,隔壁的陳嬸過來上了炷香。已是11月,我的鞋子還露著腳趾。陳嬸送來一雙鞋,說是給自己孩子買小了。那是一雙“adidas”,我打開,看到了雪白的鞋身和雪白的鞋帶。

第二天一早,我趕了十幾公裏的山路,來到“adidas”的專賣店,把鞋子遞給櫃員。

“這個鞋子沒穿過,能不能換錢?”我怯生生地說。

說了幾次,還是被拒絕了。我失落地走出門,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放聲痛哭。

我答應過奶奶的,一個人也要活得像個樣兒。我擦了眼淚,穿上鞋,拽了拽已經皺了的白裙子,往村子的方向跑。

生活在這個小村子裏,過著差很多的生活,吃著差很多的飯菜,穿著差很多的衣服,再過一個差很多的人生嗎?我想到這裏,渾身都在發抖。

不,我一定要改變命運,我一定要過上好日子。所以一畢業,我就跟著張橋來了北京。

我這種小地方專科學校的畢業生在北京根本沒法混,高不成低不就,處處碰壁。找了家上市公司做前台,因為掙得多。

公司安排我們住在員工宿舍,我住上鋪,每次上床前,我都先要把自己的鞋子藏到下鋪的深處。因為我那雙黑色的布鞋在那些品牌鞋中間,是那麽的突兀。

一個月6000塊,根本不夠在北京紮根兒的。我必須想更好的辦法。公司的老總每次進公司前都會對我曖昧地笑,我明白,這就是機會。

張橋喜歡我,我不是不知道。很多人說我真傻,也有人說我假傻。我的成長經曆告訴我,這世界太多事情,最好的處理的方式就是裝傻。

從我第一次和老總出差,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老總都能給我帶來更多的幫助。

小時候我喜歡張橋,他聰明好學,正直果敢,是全村的驕傲。但貧賤夫妻百事哀,這麽簡單的道理誰不懂?

我已經受夠了貧賤。

我生日那天,張橋送了我iPad,不知道這是他努力多久賺來的錢,他好像瘦了很多。

我在車上往後看,他一直在後邊目送著我。我突然很想下車去抱抱他,但是我知道,為了守住現在的生活,我動都不能動。

於是,我和張橋的結果也隻能是,有緣無分。

這一晚,我做了個夢。夢到了小時候和奶奶賣玉米。

奶奶賣玉米,算完賬發現找錢找多了。奶奶大聲喊那個人,但是那個人騎上自行車很快就跑了。奶奶領著我一邊往回跑一邊哭,奶奶氣得索性坐在地上,兩腿在地上打著圈兒生氣,地上的黃土都起了煙,奶奶的鼻涕流到了嘴裏。

那時候的玉米,一塊錢。

一塊錢對於大多數人來講,隻不過是單程的公交費,一瓶礦泉水,兩個饅頭,一包榨菜。

而對於奶奶來說,那是眾多小希望裏的一個希望,也能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睡夢裏,眼淚流進了我嘴裏,是鹹的。貧窮,是上帝給我打下的烙印。

5

5年後再來北京,是參加周蔓的婚禮。5年後的北京,依然擁擠而煥發生機。一下火車,張橋就叫上幾個同學出來喝酒,去KTV。

酒過三巡,張橋刷朋友圈,看到周蔓的結婚邀請函。白色的婚紗,俏麗的麵龐,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股刺痛從頭到腳。

想想剛畢業那會兒,張橋還不願放棄。他想好了,隻要努力賺錢,然後把違約補償金還上,這樣他就可以留在北京了。然後再努力賺錢,跟周蔓表白,結婚,生子。

但是他那年過年回家,癱瘓的父親說:“畢了業就快回來吧,能分擔點兒農活。”

就這樣,張橋終究沒和周蔓表白,周蔓也終究如願嫁給了一個北京人,有了她想要的一切。

張橋一邊吐,一邊哭。哭著哭著累了。

以前窮,沒資格選,現在,沒得選。

他好像又看到了周蔓好看的側臉。

“美女你知道窮對人的影響有多大嗎?我現在啊,有錢了,可以住酒店,不用在火車站打地鋪了。但是我第一次在火車站附近的酒店住完,退了房,卻習慣性地去麥當勞洗了臉。洗完了我才想到,酒店是可以洗臉的。我現在已經不用去麥當勞洗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