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能在一起嗎?

思嘉,我從來不是那樣的人,不能耐心地拾起一片碎片,把它們湊合在一起,然後對自己說這個修補好了的東西跟新的完全一樣。

——瑪格麗特·米切爾《飄》

零點的北京,格子裏的燈光一個個漸漸熄滅。龐大的失眠人群正在增長,屏幕的白光在臉上映著,這是21世紀獨特的失眠姿勢。不用看天花板,不用數羊,隻要扔一個漂流瓶,或打開一個直播網站,就可以找到和你一樣正在失眠的人。城市的上空飄**著人群的寂寞聲,這是大多數人聽不到的分貝。

普通人的零點故事正在發生,大多數不為人知,甚至無法自知。

淩晨零點,我開車遊**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收集了下麵的故事。

1

北京垡頭西裏。這是20世紀90年代建的小區,陳靜家住在四樓。

零點了,陳靜的老公柴剛還沒回家。這是柴剛慣用的說辭:“寶貝兒,今晚陪客戶,晚回家。勿念,早睡。”陳靜回了個“嗯嗯”,手機屏幕的白光映在牆上兩個人的合影上。那是2010年12月27日,陳靜和柴剛確定戀愛關係。他們盤腿坐在郊區的公路上,互相對望,嘴角都扯出了最大弧度的笑。柴剛穿著棕色的短褲,白色的T恤,陳靜穿著粉色花長裙,酒窩和粉色的花蕾相得益彰。他們背後是大片的綠蔭和綿延的公路。

戀愛四年,結婚三年,從第一次牽手時心髒要跳出身體,到現在麵對著麵也沒什麽太多的話說。一切好像在悄無聲息地變化著,陳靜並不願意將這些歸結為**的消退,她更願意相信他們其實在時間的催化下變成了彼此更深的羈絆。

然而現實是,柴剛自打當上了某上市公司的市場總監,一個星期至少要陪三次客戶,每次都是晚上淩點以後才回家。

這是12月的一個零點,陳靜在**輾轉反側,打開淘寶,打開微博,然後打開了陌陌。陌陌上一個個袒胸露乳的姑娘在推薦列表上那麽的紮眼,陳靜摸了摸眼角幹燥的皮膚,心跳在午夜靜謐的夜晚如此的突兀。她腦海裏又出現了那個不敢深想的念頭:柴剛,她老公,出軌了。

她走進廁所,蓋上馬桶蓋,剛一拉衝水的繩子,繩子就斷了。她熟稔地走進廚房,舀水倒進盆裏,又端著盆到廁所衝了馬桶。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這個20世紀90年代的房子用著最老式的馬桶、最老式的家具、最老式的裝修。柴剛提了幾次換個房子住,陳靜都揶揄了過去。她想再攢點錢,去順義換套大的,有了大房子,她才會考慮備孕。畢竟生孩子這件事就像買了一張單程的機票,旅程隻要開始就回不了頭,也不能中途喊停。

陳靜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看自己。眼窩下開始出現絲絲細紋,臉也大了一圈。她咧嘴笑,這個笑裏除了苦澀還有焦慮,看著那麽的不招人喜歡。她捏了捏微微浮起的小腹,這樣的自己確實沒什麽魅力了。

她扶著洗手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眼淚不斷從眼角湧出,鼻子越哭越紅。哭得厲害的時候,她開始回憶熱戀時的種種場景,來大姨媽時柴剛給她倒熱水泡腳,平日裏給她洗頭發吹頭發,兩個人牽著手走在北京胡同的大街小巷。這些溫暖的場景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過去,想起來還覺得那麽的虛幻。然後她又開始腦補柴剛和別的女人在**的場景,肝腸寸斷處,回憶和想象都是一把刀。

零點三十分,鑰匙孔裏是熟悉的鑰匙轉動的聲音,陳靜抹了下眼淚匆忙跑回臥室,躺到**,拉好被子,雙眼緊閉。已經腫了的眼皮止不住地抖動,她又把整個頭都埋進了被子。

柴剛輕聲走進臥室,將西服掛到衣架上,把一個盒子放在了桌上便走進了浴室。陳靜一個翻身,從**翻動著起來,指紋解鎖打開了柴剛的手機,通話記錄裏照例是幾個命名為某總的姓名,微信裏置頂的是她還有他的秘書。她在APP搜索框裏搜“陌陌”,顯示為無。她眼眸低垂,關掉幾個打開的頁麵,把手機放回了原處,又一個翻身,背對著睡到了自己的位置。

柴剛套上白色的睡衣,從衛生間輕手輕腳地出來,緩緩地到了陳靜的床邊。“今天又累壞了吧,讓你住在這兒,離公司那麽遠,真是辛苦你了老婆。”柴剛默默地想,然後把搭在陳靜眉間的一縷頭發親輕輕地揶到了她的耳後。

陳靜跳動的眼皮抖得更厲害了,還好燈光暗,看不出什麽異樣。陳靜一動不動,蜷縮成一團。她並不想和柴剛說太多。說深了,無理取鬧;說淺了,無動於衷。

柴剛注視了陳靜好一會兒,親了下她的額頭。桌子上是兩個盒子,一大一小。柴剛把大盒子拿進了廚房,那是一個今早訂的黑天鵝蛋糕。小盒子裏邊是一塊卡地亞最新款手表,上邊還有一張卡片:“老婆,相愛5周年快樂。每天太忙,對你關心不夠,但我始終記得5年前的這一天,12月27日。感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我愛你。”

第二天一早,陳靜看到了放在梳妝台上的精致盒子和卡片,她趕忙翻手機,看了看日曆:12月27日。是啊,昨天是5周年相識紀念日。她自己都忘了。

2

順義某小區。

標準雙人**,鄭剛和李薇背對而睡。同在互聯網公司工作的兩個人,如今已結婚5年,**從一周兩次已經到了一個月一次。這一天是27號,又到了一月一次的日子,然而已經很疲憊的兩個人,並沒有什麽興致。

鄭剛關了台燈,他瞥了眼李薇,她正在刷朋友圈。鄭剛也拿出手機,屏幕光映在他已經很高的發際線上。房間裏靜靜的,隻能偶爾聽到樓下燒烤店鼓風機呼呼吹木炭的聲音。還記得剛搬到這個小區的時候,兩個人每周都要吃一次燒烤。老板是新疆人,可以不用筆記菜單,隻要聽一遍就可以清楚地記得你點了幾個肉串、他點了幾個雞翅。

鄭剛滑動著手機屏幕,招聘網站上一個個職位排列整齊。

上午老板把他叫進了辦公室,圍繞“優化裁員名單”這一主題,對他進行了長達10分鍾的引導。鄭剛出了老板辦公室的門,劃開手機想給李薇打個電話,接著又按了鎖屏鍵。

他望向窗外,飛機在空中拉出很長的一道線。隨後他出了公司門,刷卡上了22樓。這有裏一個不大的窗口,窗戶很低,露出一半用來通風。他身體在窗外徘徊,腦子裏回響著不知道怎麽說出去的話:“老婆,我失業了,我想歇一歇。”

他貓著腰從窗口俯瞰,樓下幾個工人正在搭建新的員工食堂,幾個姑娘小夥兒不知道在聊什麽,彼此拍打著肩膀。12月的北京,還沒那麽冷,有個姑娘還露著大腿穿黑色的長筒靴。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跳下去,然後銀行來了短信:“尊敬的中國銀行客戶,您本月按揭還款金額9889.52元,到期還款日為01日,如您的還款賬戶餘額不足請及時存入。”鄭剛一個激靈從窗口處爬出來,抖了抖窗台上蹭的灰。

鄭剛收拾好東西,辦了離職手續,去公司樓下的網吧連著打了六局“英雄聯盟”,抽了一整盒煙,喝了5瓶加了冰的啤酒。

來北京10年,兩個人年薪加起來過了40萬。在六環邊上貸款買了這個兩居,過上了有房有車的生活。10年,鄭剛成了半禿的中年油膩大叔,李薇也成了同事口中的“中年少女”。

進入中年,要討老人歡心、關注老板臉色、適時撫慰老婆、成為子女的榜樣。**對於中年人來講是消耗,更不要提什麽夢想和靈魂在哪裏安放。

“Java開發工程師”“高級web工程師”“PHP開發工程師”,鄭剛滑著招聘頁麵,漸漸地眼皮有點沉,睡著了。

零點三十分,李薇也有點兒困了,正要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閨蜜發來的微信消息:“睡前10分鍾,決定了婚姻的結局。”李薇點開鏈接,開頭赫然寫著:幸福的婚姻離不開三件有趣的小事:回家有飯吃,吃完有話聊,聊完有愛做。李薇突然睡意全無,越往後翻,她就越心涼,手也跟著有點抖。

“所以照這意思,我應該離婚了?”李薇轉過身,看到鄭剛依然寬大而厚實的背。她挪動身體,往前靠,從後邊抱住了他。

3

通州果園某小區。

陳羽蹲在地上哭,眼淚粘住了早上剛貼好的睫毛,黑色的眼淚順著眼角從臉頰到嘴角又滑到了脖子上。她手裏攥著一封信,那是相戀了2年4個月零10天的男朋友張傳寫給她的信。信很長,密密麻麻的字正反麵寫了五六張A4紙。言簡意賅地總結一下,就是:“對不起,我不愛你了。我們……不能在一起了。感謝你陪伴我的時間。”

“我們不能在一起了。”這句話在陳羽腦海裏打轉,她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血淋淋的紅色牙印。她牙齒裏有血的味道,疼意遍布全身。她不想承認她疼了,正如不想承認這不是夢。

隔壁的房間傳來陣陣男女的吵架聲。這是陳羽的鄰居,搬過來兩年,這對夫妻大吵小吵不斷,經常掀桌子打門,但還是會在第二天一早一起出門,送兒子上幼兒園,風雨無阻。陳羽總會在電梯裏碰到他們。

陳羽在屋子裏打轉,這個房子像一張網,充滿了回憶。張傳給她在宜家買的玩具狗,在西單電玩城抓來的泰迪熊,生日時買來的兔子玩偶,十幾個玩偶在床邊排排坐著,一個個都在訴說著他曾經愛過她的回憶。

怎麽會說不愛就不愛了呢?陳羽想不通,她用力敲打著自己的頭,手和頭都感覺不到痛。

陳羽套了件紅色的大衣,蹬上鞋子下了樓。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隻知道她要逃離那個房子。她叫了個車去天安門,那是她來北京去的第一個地方。那天淩晨三點多,天還未亮,她和她大學同學趕過去看升旗。國旗徐徐升起,國歌嘹亮,陳羽覺得熱血沸騰。那時候的她,對即將開始的北漂生活充滿了期待,兩個姑娘嬉笑著說,要在長安街後邊買一棟樓。

長安街不讓停車,陳羽提前下車。零點三十五的北京,人和車都沒有那麽多了,月光灑在護城河上,搖曳出男朋友的臉。

她失魂落魄,站不住,蹲在路邊哭。

“嘿,姑娘,要蘋果手機嗎?”陳羽聽到耳邊有人說話,她把頭埋得更深了。

然後就遇到了查身份證的警察叔叔,她邊背身份證號碼,邊流眼淚,臉憋得通紅。

零點五十分,一個長發蓋住眉毛的小夥子坐到了陳羽旁邊,他把背後的吉他抱到胸前,邊彈邊唱:“等你走後心憔悴,白色油桐風中紛飛,落花隨人幽情這個季節,河畔的風放肆拚命地吹,不斷撥弄離人的眼淚,那樣濃烈的愛再也無法給……”

《寂寞沙洲冷》,他自顧自地彈唱著,一曲終了,周圍響起了掌聲。掌聲來自警察叔叔、陳羽、推銷蘋果手機的小夥兒,還有停下車子沒走的我。

零點的北京,依然輝煌光鮮。黑色的夜幕下,有人在地下室收拾行囊,有人在工體摟著妞的腰。這個大規模生產夢想的城市,也在大規模地生產孤獨,在深夜尤為如此。

“大姐,你說”亮晶晶的眼淚在陳羽眼裏打轉。

“你知道嗎姑娘,北京這座城市有個很神奇的地方,它夠大,大到當你不想再見到一個人的時候,你可能真的再也不會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