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點逃離北京

請不要一廂情願地下結論。任何事情,不挑戰一下是不知道結果的,對吧?

——東野圭吾《解憂雜貨店》

北京,這張巨大的藏寶圖後,有的人尋到了寶,有的人一無所獲,有的人把寶圖珍藏,有的人咒罵它是假的,憤而撕成碎片。

零點的北京,默許著開始與結束的交替,堅持與放棄的你進我退。

零點,北京,程璐璐,準備逃了。

我拉著她,一路告別,從三裏屯到新宮,到青年路,再到首都機場。這一路,她給我講了她在北京6年的故事。

對於一個在北京待了6年的北漂,做出這樣的決定有多難?或許隻有像程璐璐這樣的人知道。

人生有幾個6年?就算活到80歲,不過13個而已。

1

二月的北京,寒冷還沒完全消退。

三裏屯,淩晨零點。

映入眼簾的是,五顏六色的美瞳,膚色各異的人種,露出腳踝的高跟鞋。

程璐璐今天穿了超短裙,長發披在肩上。在冬天露出兩條又白又細的長腿,她還是第一次。

她剛走過太古裏的優衣庫,一個捧著佳能相機的中年男子奔了上來:“美女來幾張街拍啊!”

男人身材瘦小,皮膚黝黑,深藍色的褲子皺皺巴巴,頭上頂著的紅色頭發遮住了右眼。程璐璐預見到,如果她接受了邀請,明天的北京街拍網站上,她的照片上就會有這麽幾個關鍵詞:少婦,美腿,**,紅唇。

她徑直走,沒理人。

6年前,程璐璐是三裏屯SOHO的上班族,下了班她也會和同事來太古裏晃悠。第一次逛太古裏的感覺,用一句言簡意賅的話來形容就是:人太多,兜裏錢太少。

今天程璐璐不是來逛街的,她是來告別的。因為明兒一早,她就要坐上飛往老家沈陽的航班。思來想去,還是要跟這個生活了6年的城市好好告個別。

她要告別北京了。嗬,時間過得真快。從24歲到30歲,轉眼北漂了6年。

三裏屯,因距內城三裏而得名,是北京重要的夜生活場所之一。而對於24虛歲、23周歲的程璐璐來講,那是“北京夢”開始的地方。

來北京6年了,換了三份工作。第一個公司在三裏屯SOHO,第二個在光華路SOHO,第三個在望京SOHO。朋友們都說,她跟SOHO有緣。她曾經幻想,辦公樓偶遇SOHO創始人潘石屹,來一段忘年戀,說一段關於SOHO的台詞:“嗨,老潘,我不僅和SOHO有緣,還和你有緣呢。”

程璐璐雙子座,從小就愛幻想。小時候做夢是白雪公主,長大後做夢是偶像劇裏的女主角,如今,在北京的第6年,她睡夢裏都是關於回不回老家的掙紮。

北京這座城市,它慷慨,給人更多的機會。它也多情,給了太多人承諾。它贈予你勇氣與希望,也榨取你的精力與**。

如果現在回老家,能馬上買房、買車,不用擔心戶口,也不用擔心空氣不好,還能陪已經上了年紀的媽媽,不過工資隻能是現在的六分之一。

如果還留在北京,一切都遙遙無期,歸屬感正在心底慢慢抽離。

程璐璐愛三裏屯,不僅因為在這裏工作的時間最長,還因為她在這裏遇到了她的第一個真命天子——李歡。

2012年,年終聚餐,同事幾個從三裏屯的“藍蛙”出來。白花花的大腿在三裏屯飄來**去,幾個小夥子目不暇接,而唯有李歡,他看了眼荷爾蒙爆棚的小夥子們,抿著嘴唇,繼續低頭看手機。那會兒,程璐璐心裏一熱,心想,這是個好男人。

隨後她開始了長達一年半的暗戀。

程璐璐開始學化妝,做美甲,嫁接眼睫毛。她每天期待上班,為了和李歡對個眼兒。兩年的愛情,一年半她在追,半年在一起。滾了幾次床單,李歡就換了工作。

“本來沒緣分,全靠我死撐。”這是程璐璐在這份愛情裏學到的。

“在一起3個月零8天,就算4個月吧。不錯不錯,還蠻長的。”她默默地想,打開前置攝像頭,和“太古裏”三個大字合影。

迷戀李歡的時候,朋友告誡說,認真你就輸了。可是程璐璐並不覺得,她覺得認真愛一個人,才會真正感覺到幸福。

6年了,她還是會午夜夢回地想到那張抿著嘴唇的臉。那會兒至少還有個在乎的人,她覺得日子再苦都能過,未來再難都不可怕。現在財務相對自由了,卻總被“未來”這兩個字嚇得瑟瑟發抖,時常沮喪得不知所措。

曾經堅信“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熱血,現在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地熄滅了。

北街的酒吧,一個外國白人女孩盤在一根鋼管上努力地舞動著,門口一個穿著高腰緊身褲、白色襯衣紮進褲腰裏的中年男人正摳著嗓子嘔吐。

三裏屯太古裏是沒有上午的,隻有到了晚上,它才跟著吵鬧的音樂一起蘇醒。

外觀酷炫的各色跑車飛快地駛過工體北路,留下轟隆轟隆的轟鳴聲。程璐璐冷得打了個哆嗦。

她其實並不害怕在北京生活的焦慮,她更害怕看到自己妥協的樣子。

2

車從三裏屯出發,一路向南。過了角門西,到了新宮,路上車很少,不到半小時就到了大興。

從最繁華的商業區到很寧靜的郊區,北京承載著城市的繁華,也包容著城市的樸素。

這是新宮的一個老小區,1999年的建築,誠苑南裏。6年了,感應燈還是壞的。程璐璐用手機照著亮,上了二樓。這是她來北京的第一個住所。

單人床緊貼著牆麵,四周都是暖氣片。冬天尤其熱。

沒有空調,對於東北女孩來講,北京的夏天異常難熬。

程璐璐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個小房間時,她和她大學同學都愣住了,居然有這麽小的房子,9平方米,隻有一麵是牆,剩餘三麵都是隔板,敲上去清脆地響。

房間靠著公路,從窗戶縫裏能聽到一陣陣大卡車駛過的突突聲、小汽車一路駛過的滴滴聲。為此,程璐璐還買了耳塞。

但是很快,她已經習慣和噪音共處一室,再後來甚至還能做個白馬王子騎著馬來接她的好夢。

這個小屋子讓她覺得親切,她人生的很多第一次都發生在這個小屋子裏。第一次賺工資,第一次一個人住,第一次寫工作報告到深夜。

那會兒她早上吃雞蛋灌餅,中午吃沙縣小吃,晚上吃麻辣燙。她迷戀北京,一日三餐吃什麽都不重要。

為了拓展人脈,一到周末,她就會穿戴整齊從大興出發去城區參加各種線下聚會。她意氣風發,元氣滿滿地向每個人認真介紹自己,遞出去上百張名片,QQ也加了幾十個好友。

北京灰塵多,霧霾天也多。她經常回來感覺自己灰頭土麵的,洗臉的時候鼻子裏都是泥。

到底為什麽來北京呢?很多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她媽問,她老師問,她初中同學問,她高中同學問。

她都會俏皮地回答:“因為100塊後麵印的就是北京啊!我要在北京賺很多的100塊!”

大學畢業之前,北京是遙遠的首都,是天氣預報裏報的第一個城市,是人民幣裏的城市。大學畢業來到北京以後,北京是圖書館,是夢想,是無限的可能性。

這個城市並不冰冷,它很溫暖。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愛上了這座城市是在地鐵裏,她痛經,疼得蹲在過道裏,直冒冷汗。一個大爺京腔喊得響亮:“這姑娘不舒服,你們誰給讓個座兒?”

地鐵裏呼啦啦起來好幾個人。

那會兒她覺得北京這個城市好迷人,心裏突然有了底。她開始謀劃在幾環買房子,買什麽車。

3

離開大興,來到了青年路。格子間裏的燈光正一個個熄滅,街上還有行人,手機屏幕的白光在臉上映著。

車路過大悅城,程璐璐想起了八層的呷哺呷哺。還記得第一次在北京過年,除夕夜吃的就是呷哺呷哺。

那是她來北京的第三年,是她住的第二個房子。除夕夜的小區萬家燈火,她站在樓下看自己的窗口,燈是黑的,室友們都回老家過年了,隻剩下她一個人。

她突然有些難過,走的時候應該把陽台燈打開再出門的,這樣夜晚就有了一盞為自己亮起的燈。

她又轉念一想,她還有一隻可愛的貓,一隻藍色的叫“火鍋”的貓。出差兩天,格外地擔心它。暖氣這麽熱,不知道水是不是夠喝,貓糧打翻的話,會不會撿起來吃。

打開房間,一團亂麻。火鍋從窗簾後鑽出來看她,褐色的大眼睛撲閃著,她鬆了口氣。打開了兩盒罐頭。

兩天不見,它把自己又養肥了一圈。

“新年快樂,火鍋!”程璐璐去蹭小貓的臉。

程璐璐的貓就是她的充電樁,她抱住它,吸兩下,她就滿電了。

雖然這一晚,它又**了,叫到了深夜。

那年的冬天太冷了,程璐璐第一次買了羽絨服,之前都是穿大衣就可以過冬。元旦回了趟家,心力交瘁,父母逼婚又催著回家,她第一次開始有了些許動搖。

她真的能在這個城市紮根嗎?心裏有點兒發怵。一起來的幾個大學同學都回了老家,他們回家的原因有很多,最大的原因還是節節攀升的房價。

有一天下公交車回小區的路上,程璐璐遇到了賣橘子的老奶奶。老奶奶特別認真地鼓勵她說:“你們有文化,在北京好好幹。以後一準兒有出息!”

她拎著一塑料袋橘子往樓上跑。室友正在屋裏看書,一個在讀研究生,一個在準備“注會”,還有一個在煮粥,煮粥的姑娘說今年年底攢夠了錢,就去英國留學。

整個屋子裏都是奮鬥的身影,程璐璐很激動。她轉念想,雖然北京壓力大,但它真是一個鬥誌昂揚的地方啊!

某個周末,她在宜家買了落地燈,買了塊79元的地毯,在青年路的這個小公寓裏一點點搭出了自己小屋的樣子。自己的小屋,一回到家就覺得心安的地方。

媽媽從東北寄來了塑封的肘子、牛肉和風幹腸。她拆開包裝,眼睛紅了。

她感謝那個家,可她更喜歡北京這個家。北京是她熟悉和溫暖的地方。

耳機的聲音調到很大,程璐璐在聽汪峰的《北京北京》,跳槽的那段時間她每天都在聽這首歌,單曲循環。

我在這裏歡笑我在這裏哭泣,我在這裏活著也在這兒死去,我在這裏祈禱我在這裏迷惘,我在這裏尋找也在這兒失去。北京北京。

4

離開青年路,到了首都機場T2航站樓,程璐璐仿佛看到了曾經匆忙的自己。

還記得第一次坐飛機是從北京去廣州出差,程璐璐內心忐忑。她想裝成自己常坐飛機的樣子。前一天在網上看了兩個小時,如何換登機牌,如何上飛機,為了不在其他幾個同事麵前丟臉,她提前四個小時就到了機場。

她盡量優雅地表現得自己不是第一次乘飛機。最後還是因為國產充電寶沒標明電池容量而被扣了下來。她心疼,跟安檢人員解釋說,按照電壓和電流,如何能算出電容量。沒人聽她說,有的隻是後邊人的不耐煩,以及周圍奇怪的眼神,她生怕聽到兩個字:“老土!”

後來她來過首都機場很多次,有四五次還是出國度假。她不再驚訝機場真大,光航站樓就三個。她不再需要下飛機為了趕機場快軌而大步流星,因為打車不再是一件不敢想的事兒。

她開始可以說出聽起來非常厲害的話:“老娘不需要別人養,老娘不需要男人。我賺得多,想買啥就買啥!”別人以為她是驕傲,她自己知道那是脆弱。

月薪三萬,從來沒想過的數兒,但還是買不起房。之前掙多少花多少,現在在不影響生活品質的基礎上,開始學理財。留在北京是不甘平庸,離開北京不知道是啥,算是自投羅網?

到了T2航站樓的肯德基,她進去點了一個甜筒。還記得上次在這裏吃飯,是出差回來。她剛下飛機,看到媽媽給她發“生日快樂”。她生日是6月1日,兒童節。她跑到肯德基要了一份兒童套餐慶祝,吃完發了個朋友圈,然後又回公司加班。

那天加完班打車回到三環的家,霧霾把天鋪滿了,高層建築看不到頂,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這好像是原來南五環的家。

想看月亮,沒有。於是蹲在地上點了一根煙,想著小時候在東北看月亮,家裏的月亮是真亮。

兩個月後,程璐璐又回來了。依然打了我的車。

“你準備先去哪兒?”我在微信問她。

“去新宮吧,我開始北漂的地方。我先住酒店,明天再找房子。我要重新從那開始,那是我的初心,讓我有歸屬感,也讓我心安。”

我開車去了首都機場,依然是T2航站樓,兩個月前我送走程璐璐的地方。我在微信裏沒有問她再次回來的原因,我想我是知道的。

接上她,依然是淩晨零點。她看著車窗外五光十色的街燈,目不轉睛。

北京依然有川流不息的車流,絡繹不絕的人群,人們在這裏狂歡,也在這裏失落。有的人找到了自己,有的人找到了另一個自己。不安在每個人身體裏跳躍,卻能找到一種別的地方找不到的存在感。

“司機,”她突然轉過頭對我說,“這次回來,我真的感覺得到,這個城市正在焦急地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