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老臉上的皺紋與你年輕不妥協的靈魂

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顏。

——杜拉斯《情人》

年輕時,我們總說:“我老了可不這樣!”年輕人總覺得老了的時候,自己會變成年輕時候期待的樣子。

在陳爺爺的故事裏,我卻看到了另外一個道理。我明白了,其實當我們真正變老時,也許我們都會成為自己討厭的樣子。

1

50年前,陳柱25歲。

春節前,陳柱得到了部隊的批準,今年可以回家和父母過年了。清晨六點,陳柱一家5口圍坐在桌邊吃年夜飯,爺爺突然發話說:“我在明水那套房子打算給二黑了。”

陳柱媽聽到,立馬摔了筷子去了廚房,他爸也不說話,就一直扒飯。

爺爺已經在陳柱家住了十年,都是陳柱父母在照顧。而爺爺嘴中的二黑隻是他們家曾經的一個鄰居,平時總會來看爺爺,陪爺爺聊天、下棋,關心爺爺的心肝脾肺腎。村裏的人都說那個二黑就是看上了爺爺家的房,爺爺搬走後那個房子一直空著,二黑就一直想把爺爺的房子和自己的房子打通,自建一個小閣樓。

大家都明白得很,也都看得很清楚,唯獨爺爺認為二黑是真關心他。陳柱心裏默默地想,爺爺真是老糊塗了,我以後老了可不會像他那麽傻,這點兒事兒都看不出來。

50年後,陳柱75歲。

清晨六點,北京。

陳柱脊背挺得筆直,這是當年當兵留下來的習慣。已近深秋,他還穿著短袖,藍色七分短褲,藍色船鞋,灰色的長襪過了腳踝,包住小腿。

他從兜裏抽出一根煙,咳嗽了一聲,把煙點著,又看了看右手腕上的勞力士手表,這是上次他生日兒子送給他的,說是好幾萬。無論冬天夏天,吃飯睡覺,他都要戴著這塊表,尤其和戰友老吳下象棋的時候。

叮鈴叮鈴,手機在陳柱口袋裏響。他眯著眼睛看:“女兒!”是女兒的電話。

陳柱有一兒一女,女兒在上海,他和兒子在北京。

“姑娘啊,你終於想起你老爸了啊!”陳柱抻著脖子,滿臉堆滿了笑容。

“姑娘你那天熱不熱啊,注意別中暑啊!”陳柱扯著嗓子喊,生怕女兒聽不到。

“行了啊,沒事兒別老打了,電話費挺貴的。”說完,陳柱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幾乎是貼到手機屏幕上,用手點了掛斷鍵。

這是女兒給他買的智能手機,華為,大屏幕,電池耐用。買來以後,女兒講了幾句,就沒再跟自己說咋用,用了這麽久,就學會了個接電話,打電話。

他掐滅煙,放下蹺起的二郎腿,站起身往小區的公園走。剛邁出幾步,一隻手鑽進了他背著的胳膊間,“叔叔!”清脆的女聲從身後傳來,陳柱回頭看到了朱靜。

“哎喲,丫頭啊!”陳柱笑著,高興得合不攏嘴。朱靜是中國醫師協會的醫生,經常在小區給老人們進行免費體檢,普及健康知識,有時候還送鍋碗瓢盆給老人,是小區老人們心裏的好姑娘。

“陳叔去公園遛彎兒啊。”朱靜挽著陳柱的胳膊,朝公園走。

“對啊。丫頭你今天不去醫院上班啊?”陳柱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抻了抻自己的運動上衣。

“今天休息叔。曉娜他們正在公園搞活動呢。走咱們去看看!”朱靜指著公園門口,幾個青年男女正在忙活。

拉起的紅色橫幅上,貼著“關愛老人進小區”幾個黃色的大字。

“放長線、釣大魚”是朱靜所在的保健品詐騙公司的策略,他們已經在這個小區給老人免費測血壓、測血糖長達8個月了,為的就是這一周的保健品的銷售。

陳柱是朱靜負責的重點老人,她對陳柱的性格、愛好以及收入情況都進行了細致的分析,並和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公園門口已經匯集了眾多老人,他們爭相拿著一份產品說明傳看。三張漆黃色的桌子上擺滿了“XX口服液”的盒子,地上也堆著十幾箱。

“叔叔阿姨,靜一靜啊!跟叔叔阿姨們接觸了也有大半年了,上次李阿姨就問我,能不能給大家介紹點治療咱們老年朋友這個心腦血管病的藥,我們集團領導一商量,今天啊就給大家帶來了這款……”桌子旁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孩拿著一隻喇叭在宣講,他聲音稚嫩,說詞兒的時候卻無比流暢和熟練。

天氣熱,豆大的汗珠從男孩的頭發間往耳朵後鑽。男孩叫趙明,初中畢業就來到了這個保健品公司。

“這個產品啊,是通過複雜的工藝流程提取的名貴藥材的黏稠物質,隻要喝兩個療程,你這頸椎病、腰椎病、腿疼、心梗、腦血栓都立馬藥到病除。”

“如果有條件,大家可以嚐試買一點。”以退為進的介紹,不勸老人立馬買,是話術的一部分。

“叔叔,這個產品能延年益壽,您這身子骨硬實,再吃上這個藥啊,身體一準兒更棒了!”朱靜在陳柱耳旁一邊念叨,一邊用餘光偷瞄著陳柱。她是公司連續三個月的銷售冠軍,每月能掙一萬多。

幾個老人七嘴八舌地在花壇邊議論。

“延年益壽,治病保命,那小趙說得對啊,啥能比命重要?”老張一邊敲著腿一邊衝陳柱說。

“就是的,小趙說得真好!咱們啊,辛苦了大半輩子了,臨老了,就得知道珍惜自個兒的身體!”來自東北的李媽接茬。和這個保健品公司接觸的時間也不短了,好幾次她都想認趙明當幹兒子。

“就說啊,我那兒子啊天天就知道跟我這兒要錢,對我這身體真是不聞不問的。”李老頭也支支吾吾地跟著絮叨了兩句。

“關鍵是這能徹底治愈啊,人家小夥子說啊,無毒副作用,不好使還給退錢呢!”腿腳不利落,一直是胡大嫂的一塊心病。

“掙了一輩子的錢,留著幹啥?”陳柱琢磨著朱靜的話。

2

老人們討論完,就各自回家去拿銀行卡。陳柱也往家走,回去拿自己的存折。

他和別的老人不一樣,他當過兵,早就看淡生死,他不怕死。但是老了以後,他發現,他怕的是孤獨。他想到朱靜一口一個“叔叔”叫得甜,兒子兒媳上班後,她也總來陪自己聊天,還有好幾次幫他做飯,給他送水果,聽他講當兵時候的事兒。這一轉眼,都大半年的時間了。

“這生老病死的,都是生物發展規律,哪能有什麽延年益壽的辦法?”陳柱癟了癟嘴,他的嘴裏已經沒幾顆牙了,嘴唇向裏麵癟著。

他想著,從抽屜裏拿出一個藍色方巾包成的小包,裏邊包著的是自己的存折。

拿上存折,他又拿出個紅色布兜去裝冰箱裏的冰棍,“這麽熱的天,可是要把孩子們熱壞了……”

70歲以後,陳柱開始變得越來越固執,什麽都聽不進去。兒子女兒都說他是倔老頭。

但是朱靜的話陳柱愛聽,她關心自己的身體和精神。有一次晚上不舒服,朱靜還半夜三更地陪他去醫院,他心裏都記得清楚。

他正要出門,兒子回來了。兒子一把推開門,看到陳柱手裏握著的存折。一股怒火從兩肋一下躥了上來。他怒氣衝衝:“爸,你是不是要去買那個騙人的保健品去?居委會都給我打電話了,說那是騙人的!”

“騙人的怎麽了,我願意被騙!”陳柱瞪大了眼睛,眉毛也跟著一根根豎了起來。“騙子也比你強。朱靜是個好姑娘……”

“好姑娘,好姑娘,你都說多少遍了!人家跟你非親非故的,為啥對你好啊?還不是看你兜裏有幾個錢。爸,我咋說你現在越老越糊塗呢,你年輕時候的聰明勁兒哪去了啊?你怎麽現在好人壞人都分不出來了呢!”邊說著,兒子就去拽他手裏的存折。

“混賬東西!”陳柱鬆了手,嘴裏罵道。他的臉像蠟一樣黃,嘴唇都發白了。

“我就願意買!她對我好!我不能讓她這麽好,還賺不到錢!”說完,他一個人徑自下了樓。後麵是暴跳如雷的兒子,他聽到冰棍摔在地上的啪啪聲。

陳柱灰白的胡子一顫一顫的,他全身都在瑟瑟發抖,深陷的眼窩裏都是淚。

“嗬,年輕就是好啊,老了和你比不了了。”

他看著腳下的樓梯越來越大,大到一下就和自己撞了個滿懷。他腳一歪,骨碌一下一頭栽倒在地上。

3

清晨六點,北京。陳柱推著四個軲轆的手推車正從菜市場走出來,他一步並作兩步,用手推車前軲轆撥開密實的人群,小腿抬起來的時候,整根腿都在褲管裏打戰。

那天陳柱醒來以後,發現自己不僅不能像原來健步如飛,整個身體也控製不住地抖動。

他再也沒見過朱靜。聽陳媽說,除了他倆那天被兒女擋住沒去買保健品,其他的老人都買了,警察上門調查,說老人們都被騙了。

北京警方端掉了這個詐騙團夥,依法拘留了10名犯罪嫌疑人。據說,這個團夥共作案42起,騙了老人們200多萬。

出了市場的大門,距離平地還有一節台階。陳柱小心翼翼地把手推車前軲轆抬起放到台階上,左腳邁下台階,支住身體,右腳向下控製著腿的不規則抖動,雙手緊緊抓住手推車扶手,背向後仰,右腳穩當地落下去。這個完美的下台階動作,他練了十幾次,才能像如今這麽流暢。

今天是他走得最遠的一次。他一直走到了市場最深處賣柴雞蛋的那家店鋪。孫子康康要吃雞蛋羹,他盤算著,柴雞蛋更有營養,於是一早推著車來市場買。

陳柱是四年前來北京的,那時候兒媳婦剛剛生下了孫子康康,因為工作忙,兒子跟他商量來北京幫忙照顧孩子。陳柱高興,當天晚上直接從杭州奔到了北京。

剛開始的三年一家人也算和諧融洽,直到2016年,他和兒媳婦的矛盾越來越多。他好像做什麽都是不對的,孩子不吃飯他跟著喂不對,跟孩子說慢點跑別摔著也不對,給孩子買了點兒零食吃也不對,給孩子係鞋帶穿衣服也不對……

兒媳婦動不動就要跟他嚷嚷起來:“爸,您不能這麽教育孩子!”

陳柱想著自己起早貪黑地伺候一家人,兒子非但不理解,還每天一副好像自己在害孫子的樣子,說起話來也是火藥味兒十足。兒子能心平氣和地和孫子說話,耐心滿滿地和寵物貓聊天,卻唯獨不能好好和自己說話。每次想到這兒,他心裏憋得慌,總像壓著點什麽。

陳柱和兒媳的矛盾徹底激化,是在2017年夏天。那天孫子康康正在睡覺,陳柱一邊拿著搖扇給孫子輕輕扇風,一邊把一本曆史書墊到孫子頭底下。陳柱老家流傳著“給寶寶睡平頭”的說法,這樣睡出來的孩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是福相。

兒媳婦下班,推開門叫了聲爸,便到嬰兒房看孩子。陳柱正抬頭,兒媳的臉瞬間變了色,歇斯底裏地衝他吼:“爸您幹嗎呢?怎麽能給康康枕書啊,這樣會影響他腦部發育的!”

陳柱一愣,正要反駁,兒子也到了家。兒子聽著兒媳婦的控訴,馬上跟著喊:“爸啊,您一天怎麽就不幹點好事啊!”康康被淩厲的聲音吵醒,哭聲瞬間響徹房間。

“我當年就是這麽給你睡的,你看誰不說你的頭型好看啊!”陳柱媳婦死得早,一兒一女都是他拉扯大的,又當爹又當媽。

“那都是什麽年代的事兒了啊,現在誰還流行平頭啊,爸您怎麽一天淨給我添亂啊。”兒子抱起康康,撫慰著滿臉淚水的孩子。

“添亂?我來這兒給他添亂了?”陳柱心裏委屈。

“我當年生你,就是這麽養活你的,也沒見你腦袋有啥問題。我也不是沒養過孩子。我當年照顧你的時候,我就是……”陳柱急得嘴**著,一直重複地絮叨。兒子兒媳已經摔門去了客廳。

“蒸雞蛋羹能不能放鹽來著?”陳柱突然停下步,看著花壇裏的一株鬱金香發呆。

“上次兒媳婦說幾歲之前孩子不能吃鹽來著?現在康康幾歲了?”他腦子好像突然短了路,怎麽都記不起來那一次關於鹽的爭論是什麽時候了。

他想起了那天老戰友跟自己說的話:“你說咱是主人吧,說了也不算;是客人吧,啥活兒都幹;是保姆吧,一分錢不賺,外搭錢還不算;是誌願者吧,還沒人點讚。”

陳柱想著老戰友的這一段順口溜,搖搖頭,歎了口氣,腦門上的抬頭紋更深了。

“算了算了,我老了,無所謂了。”他心裏想。

“叔叔您一個人去做白內障手術啊?”我看著副駕的老人,他瘦骨嶙峋,頭上戴著一頂灰色的鴨舌帽。

“是啊姑娘,沒啥事兒。醫生說了,小病,手術簡單著呢。”陳柱說著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