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歲女孩之殤

善良人在追求中縱然迷惘,卻終將意識到有一條正途。

——歌德《浮士德》

2017年6月底,北京,初夏。我接了一個從天通苑去北京西站的單。

女孩看上去20多歲,穿著時尚,上車後一句話也不說。為了打破沉默,我主動搭訕:“你是大學生?”

“像嗎?”她說話的語氣,比她的實際年齡老成得多。她扯了下T恤,露出左肩上的文身給我看,“其實我是個演員,哈哈哈!”

一番對話,得知她是個導遊,業餘做群眾演員,這次休年假,回老家看望父母。

“我叫李晴,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姐。一想起要回老家,回到那個人言可畏的村子,我就想起她。”

我自然不知道她嘴裏的他是男他還是女她,但我能感覺到,這一定是個沉重的故事。“你講吧。”我回她。

路途漫漫,車窗外是淅淅瀝瀝的雨。我腦子裏一直回響著一個名字,一個永遠活在初中二年級的15歲女孩的名字。

這個上初二的女孩叫李雲,是李晴同村的姑娘。

李雲死了,15歲。這事情鬧得滿村風雨。

過晌不久,是剛吃完午飯的點兒,甘肅平涼某村李雲家。

家門口擠滿了圍觀的人,老式的土炕上坐著的是李雲娘,她嘴唇幹裂,眉頭緊蹙,一動不動地看著躺在炕上的李雲。李雲此時被蒙上了一層白布,頭部一旁有一堆白沫,大腿下麵則滲出一攤**。

李雲爹坐在門檻上一聲不吭,吧嗒吧嗒地抽著一支木製的旱煙袋,陣陣濃煙把身旁的小兒子嗆得不停地咳嗽。

圍觀的人中,有的麵露難色,有的麵色凝重,有的臉上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還有幾個人眼珠子快速轉動,一邊打量著屋裏的各個角落,嘴上一邊小聲說著什麽。

李晴也在人群中,她環顧四周,各式各樣神情在她眼裏放大,她清楚地看著殺死李雲的凶手們。

李雲引起轟動的不僅僅是她的自殺,還有之前發生的一次暴力性侵事件。

一個月前,下午放學回家,因為給同學講數學題,李雲晚走了一會兒。她家住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一個小山坡上,因為窮,家裏蓋不起的房子,李雲爹就想了個法子,在山坡上搭了一個小草房,這樣放牛放羊也方便。

李雲一路蹦蹦跳跳,嘴裏念叨著今天學的課文:“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她是學校的尖子生,也是班裏的班長,從小學習就好,小學一畢業就把哥哥留下的初中課本學完了。爹娘都說女孩子學習沒用,她倔強地一甩辮子,一咬牙,跟她爹頂嘴:“爹,女孩子學習有用!你看居裏夫人,你看海倫·凱勒,你看……”

李雲說了一堆女性名人。她爹不知道這夫人那小姐的是誰,隻撇下一句:“你願意學就學去,但是家裏農活兒你都得幹,你哥明年結婚,家裏得攢錢給他蓋房子。”

李雲不言語,她心想,以後自己成了作家,就再也不用幹農活兒了。

李雲快走到山坡底下的時候,看到了鄰村賣冰棍兒的老張頭。老張頭是張家村的,每年夏天都會來李家村賣冰棍兒。

老張頭打了一輩子光棍兒,遠遠看到李雲穿著花裙子一個人在路上蹦躂,頓時起了歹念。

“姑娘,來來來,我這會兒突然頭疼,好像中暑了,迷糊著呢。你幫我推下車,送我回家行不行?”老張頭摸著花白的頭發,蹲在地上對李雲說。

李雲個性活潑,心地善良,二話沒說就推起自行車朝著老張頭指的方向走。

天色漸黑,李雲回頭看見離山坡越來越遠,心裏突然緊張了起來,“爺爺,還有多久到您家啊?”

“這就到了,再走個幾十步。來,咱們先坐下歇會兒。”老張頭咧開嘴露出了稀疏的幾顆黃牙。

“那我就送您到這兒吧。太晚了,我爸媽該著急了。”李雲把自行車撐起來,從後座的冰棍兒箱上拿下了自己的書包。

老張頭急忙一把拽過書包,李雲整個人也跟著被拽倒在地上。

他猛撲過去,整個身子直接壓在了李雲身上。

“來……來……陪爺爺玩一玩。”老張頭死死地夾住李雲的雙腿,讓她絲毫動彈不得。

“爺爺,你要幹什麽……”李雲嚇得淚水漣漣,臉已憋得通紅。

老張頭不作聲,把李雲的衣服一層層扒開。當看到剛剛發育的雪白**時,他整個人更加失控,像瘋狗一般咬住了她。

夏夜的蟬鳴混雜著李雲嗚咽的哭聲穿過水稻田,穿過河畔,穿過山坡,卻沒傳到一個能救自己的人的耳朵裏。

她不敢睜開眼,因為看到老張頭的臉她會更害怕。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劇烈的疼痛後,老張頭整個身子軟了下來,李雲用力推開他,翻身起來,提起書包就跑。老張頭在後邊喑啞著嗓子斷斷續續地說:“別……別跟任何人說,不然我……我宰了你!”

李雲聽到最後那咬牙切齒的三個字“宰了你”,心在屈辱和恐懼中縮成了一團。她跑著,眼淚灑在她的身後,一片一片。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眼淚也流完了。她使勁兒地跺了跺腳,“不行!”她給自己打氣,轉身往村支書家的方向走去。

她跟村支書講了整件事,村支書媳婦在旁邊聽著聽著,走到她跟前,輕輕摸了摸她的頭,低聲說:“你李叔一定會把壞人繩之以法的,你好好讀書,將來有機會離開這個村,去城裏念大學。”村支書媳婦是早年的老知青,也是李雲的語文老師,她對李雲一直愛護有加,鼓勵她讀書,鼓勵她考北大、清華。

“對吧,老李!”村支書媳婦問。村支書望向李雲,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回去的路上,李雲腦子裏回響著初一下學期學的普希金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鬱的日子需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第二天,整個村子就都知道了。

很快,李雲的悲慘遭遇,成了全村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在班裏,她喊“起立”的時候,別的同學都不站起來說“老師好”了。同學叫她“破爛貨”,叫她“小賤人”。她平時的好朋友不和她玩了,那個喜歡向她問數學題的前桌也不再回頭了。

村間河畔洗衣服的婦女們,村口賣幹果的老人,學校門口賣零食的攤販們,看到李雲,都交頭接耳,一個人指著她跟另外的人說:“你看啊,就是那姑娘。”

她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裏,可就連爹娘也覺得她不應該去跟村支書告狀。“這事兒你咋都不跟我們商量就去村支書那裏告狀?你這樣丟不丟人?有你這檔子事兒,你哥還能娶到媳婦嗎!”李雲爹的聲音壓得很低,埋怨的口氣卻絲毫沒有遮擋。

李雲低頭扒拉著米飯,眼淚順著臉頰吧嗒吧嗒往碗裏掉。這次她不敢頂嘴了,她知道她沒臉,雖然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她隻知道,她明明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李晴是李雲的發小,她父母是賣豬肉的,家境寬裕一些。她們是形同姐妹的好朋友。不同的是,李晴有個姨媽在城裏,父母在她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就把她送到了城裏上學。

暑假回來,李晴才聽說了李雲的事。

“晴啊,回來別跟那個李雲玩了啊,名聲不好。”父親夾起一塊肉放到李晴碗裏。

“對!這孩子自己有問題,要不怎麽別人都沒事,就她被盯上了,你可別被她帶壞了。”母親也跟著附和。

“我聽說她那個媽就作風不好……誰知道事情到底是咋樣的。”哥哥也跟著摻和。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語,李晴默不作聲,心裏卻像紮了根刺一樣難受。

吃過晚飯,李晴偷偷來到李雲家,在李雲家門口的柳樹下,噘起嘴,吹了聲口哨。

這是她跟李雲的暗號,小時候兩個人說好,不管誰找誰,就吹這個口哨,相約去後山抓蝴蝶和蜻蜓,她倆都喜歡研究昆蟲。

李雲聽到口哨聲,心裏很激動,飛速地跑出了門。兩個人去了後山的草垛裏,依偎著說話。

“雲雲,你的事情我聽說了。你不要難過,等你考上高中離開這個破地方,這些事情就都過去了。”李晴眼睛亮閃閃的,她是真心疼李雲。

“嗯。”李雲沉默了一陣,隻說了一個字,隨後又深深歎了口氣。

“雲雲,我跟你講個秘密。其實我也被我城裏的姨夫那樣過……”李晴側過身子小聲地說。

李雲垂下的眼瞼突然看向李晴,“哪樣過?”

李晴正要開口,李雲趕緊捂住她的嘴,“記住,不要跟任何人說,任何人!”

李晴癟住嘴,使勁兒點了點頭。兩姐妹抱在了一起。

夜涼如水,她們就這樣抱在一起,相互取暖。許久,李雲突然對李晴說:“太晚了,快回家吧,不然你媽該著急了。”

李晴揉了揉眼睛,起身把身上粘的麥秸劃拉到地上。

李雲牽著李晴的手,送她回家。兩個人一路走一路唱小時候最喜歡的童謠:“我有一頭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騎上……”

星辰點點,兩個人的笑聲回**在田野裏。

很多年後,李晴總會想起她跟李雲手牽手走過的那片月夜下的田野。當時的李晴怎麽也不會想到,那是她和李雲的最後一次見麵。

第二天,李雲就死了。是吃老鼠藥自殺的。

“吃了好幾袋啊這是!”

“就是!你沒看到啊,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小便都失禁了。”

田間勞作的婦女們念叨著。

李晴轉身,眼淚嘩啦嘩啦地往下掉。她撒開腿跑,一下子跌倒,爬起來又接著跑,朝著後山的方向,一直跑……

孩子時,隻知道懵懵懂懂地害怕。長大了,漸漸懂了這些事情後,心裏就住了一個刺蝟,刺蝟偶爾動一下,就夠疼整個人生。

李晴長大以後,這個刺蝟就住在了她心裏,再也沒有出去過。

我把車緩緩地停到路邊,“到了。”我說。不知道還能多說些什麽。我扭頭看她,卻發現她臉上有幾分釋然。

“司機,你能把她寫到你的故事裏嗎?”路上她加過我微信,可能是看了我寫的《女司機故事集》吧。

“當然,我會把你和你的朋友,都寫到故事裏。”我拍拍她的背。

她說:“我可以抱抱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