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後一場攝影展

總之歲月漫長,然而值得等待。

——村上春樹《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

這是一個關於艾滋病的故事。

故事的男女主人公,都患有艾滋病。但是不同於以往認知的是,他們都是被動感染的艾滋病患者。

男主人公鄭凱是“艾二代”,即父母一方或者雙方是艾滋病病毒攜帶者,病毒通過母嬰傳染。這樣的孩子從一出生,就繼承了父母的病與痛,並且,綿延一生。

女主人公陳四妹是一名急診護士,在一次外科手術中,已是終末期艾滋病的患者隱瞞了病情,而當時參與手術的四妹手上有創口,沾染了病人血液,雖然進行了28天的藥物阻斷,但最終的結果還是HIV陽性。

艾滋病人真正怕的不是失去生命,而是來自傳統觀念裏的偏見。

每次寫邊緣人群,我都會想說這句話:我們都插手不了別人的人生,我們能做的,隻有善良。

願你健康,善始善終。

1

“凱子,去拍寫真吧?”陳四妹拽著鼻子裏的氧氣管說。

“想拍啥寫真呀?”鄭凱趕緊捏她的鼻子,把氧氣管往裏塞了塞。

“就是給我做遺照的寫真啊!”

鄭凱的嗓子一下子被什麽封住了,削著蘋果的手懸在半空。

“我跟你說,我的遺照可不用那些一臉嚴肅的黑白照,我要拍個裸照!你拍照技術還不錯,你給我拍好不好?”

“裸照啊?”

“對啊,紅唇,濕發,**。”陳四妹一本正經。

四妹從小就是乖孩子,按部就班地上學、戀愛、工作,她是老師眼裏的好學生、父母眼裏的好孩子,除了不顧父母反對從了醫,她甚至一件違背家人意願的事兒都從沒做過。

現在想想,是不是當時依了爸媽,沒去學醫也就不會落得這麽個下場?四妹有時候也會這樣問自己。

“老子都要死了,肯定得酷一次。”陳四妹嘟起嘴。

“那你也給我拍一張,我也要拍個遺照!”鄭凱靈機一動。

“拍遺照湊什麽熱鬧啊!凱子你得好好活著!”她的眼神黯淡了,比起死,她更難過的是要和鄭凱分開,而且這次分別再無法相見。

“這個熱鬧必須湊啊!未雨綢繆知不知道,到時候下一輩人都不懂咱的調性,照得肯定都不滿意!”鄭凱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紮上了一根根牙簽。

“那你要拍啥樣的遺照?”

“你就給我拍一個左手提著酒瓶子,右手夾著根煙,也**著的遺照。”鄭凱挑眉,雖然他從不抽煙喝酒。

四妹點點頭,一邊流淚,一邊傻笑。

2

鄭凱是個程序員,遇見陳四妹之前,他的夢想是用代碼改變世界。

鄭凱是個不婚主義者,遇見陳四妹以後,他的夢想是把四妹娶回家。

如今,他的夢想是辦好一個攝影展。

他的四妹,帶著一個世俗裏不清不白的病,走了。

這一天的陽光也很明媚,陽光透過窗戶丟在**兩個明亮的圓斑,一個晃在鄭凱背上,一個搖擺在雙人**已經空了的藍色枕頭上。

鄭凱昨晚哭光了四盒抽紙,紙團滿屋子都是。整個晚上,他一邊流眼淚,一邊用金色光麵的紙疊金元寶,因為他聽說,隻要親手疊,對方無論在天堂還是地獄,都能第一時間接到。

四妹住進醫院以後,鄭凱從一個唯物主義者變成了一個什麽都信的人。從來不發朋友圈和微博的他,每天轉發一條錦鯉,因為錦鯉上說,轉發,會有意想不到的好事發生,會好運爆棚,會諸事都順。

他每次發,心裏都會一直默念他期待的好事:“四妹健康,萬壽無疆。”

朦朧中,四妹出現了。她今天穿得很漂亮,大紅的唇,金色的波浪長發,眼線飛著,紅裙子是V領的。

“四妹!”鄭凱一頭鑽進四妹軟綿綿的胸口,溫暖而柔軟。

四妹摸著鄭凱的頭,頭發雖然不多,但還沒禿。和鄭凱戀愛以後,她無時不惦念著鄭凱的頭發。因為據說程序員會禿頂,而長期服用治療艾滋病的抗病毒藥物,也會導致脫發。

有一次洗完澡,四妹看見下水道口堆滿了頭發,她心急如焚,浴巾沒裹緊就往臥室跑。

“凱子,凱子!”她驚呼著伏到鄭凱的肩膀上,左晃頭,右晃頭,細致地數著,“1、2、3……”

鄭凱正在寫代碼,眼花繚亂的屏幕晃得他眼暈。

“100、101!”四妹深吸了一口氣,還好,超過100根,不會禿頂的。她裹緊浴巾,又跑回了浴室,脖子上還粘著沒衝掉的泡沫。

鄭凱回頭看,露著白後背的四妹,還是那麽性感。

離開電腦屏幕,他穿上人字拖,笑嘻嘻地去追四妹。剛跑了兩步,眼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電腦屏幕——“404 Not Found”。他嚇得退後兩步,咬咬牙,又往前衝,屏幕越來越大,砸向他的頭。他拚命跑,拚命跑。“404 Not Found”越來越大。

一定是忘記吃藥導致免疫力差,出現幻覺了。他跑回臥室,拿出裝在維生素B2盒子裏的抗病毒藥,一口吞下好幾顆。

剛走出兩步,頭一歪,栽了個跟頭。不疼。

鄭凱肩膀猛地抖了一下,他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左邊的位置,上下左右擺手。是空的。

他沒敢睜開眼,但是已經睡不著。枕頭上都是眼淚。

現在隻有在夢裏,才能見到你啊,四妹。

3

清晨五點,鬧鍾響起。鄭凱臉上淚痕未幹,嘴角還是鹹的。今天是2018年5月4日,鄭凱起床,打開藥瓶,吃藥,喝水,咕咚咽下。這個動作從他8歲時開始,到如今30歲,循環往複,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鄭凱因為長時間堅持服用抗病毒藥物,所以免疫力不錯,體內的病毒載量幾乎檢測不到,傳染性極低。陳四妹情況沒那麽好,她的免疫係統已經癱瘓,並且誘發了腦瘤,惡性的。

鄭凱和四妹相識於社交軟件,鄭凱感興趣於四妹的簽名:“每一天都是最後一天。”四妹驚奇於鄭凱的簽名:“把每一天當成最後一天來過。”

相似的不隻是簽名,還有相似的病。

開車20分鍾,鄭凱到了“攝影展”現場。這是鄭凱和四妹的婚房,有120平方米。他在互聯網公司工作5年,去年公司上市,他賣了些股票,買了這棟房子。房子帶大落地窗,飄窗的台子上能躺下他們兩個人。四妹喜歡落地窗。

然而這棟房子,四妹住了不到半個月,人就去了醫院。

推開房門,正中央是一塊藍色條幅:“陳四妹の攝影展”。四妹最喜歡藍色,她說藍色是天和海的顏色,也是他們未來的顏色,碧水青天,無限風光。

“要看展,請先完成遊戲!”入口處的大屏體感遊戲機提示。

這是鄭凱開發的遊戲“愛消除”,遊戲中有四行五排照片牆,都是陳四妹的照片,需要點擊相同的照片,照片才會消除。

四妹生前愛臭美,自拍裝滿了64G內存的手機。鄭凱把照片都洗出來,做成了“連連看”的遊戲模式。

鄭凱深情地望著屏幕上的那雙眼睛,他深愛那雙眼睛。他看過戴美瞳的,隱形眼鏡的,藍色鏡腿、黑色鏡框眼鏡的那雙眼。無論是什麽顏色的,都有說不清的柔情。

鄭凱的眼淚簌簌地落。

他記得上一次流淚是5歲,渾身潰爛和皰疹的爸爸被媽媽拽著脖領子,要去爺爺家討個說法。他媽媽邊哭邊叫囂:“我一定要告你這個王八蛋,自己胡搞亂搞把病傳給我,現在孩子也染上了!你不是人,不是人!”

爸爸的襯衫空****,骨瘦如柴的身體在地上留下一行血水,血水從家門口一直到爺爺家。鄭凱跟著跑,一邊跑一邊哭,爸爸的一隻眼睛已經變成了白色,像玻璃球。

5歲的眼睛裏,是紅色的。紅色潰爛的身體,紅色拖曳的血水,紅色的刀子穿過胸口。

6歲的眼睛裏,是門口小賣鋪爺爺接錢時的顫顫巍巍。他用夾子把鄭凱手裏的錢夾到盒子裏,再把零錢用力地從門口扔出去。錢在空中打著旋,鄭凱追著錢跑。

7歲的眼睛裏,是姑姑家碗裏的塑料袋。警察把鄭凱送到了姑姑家,姑姑把他的碗套上塑料袋,盛上粥,粥太燙,把塑料袋燙破了,他不敢吃掉進碗裏的米粒,肚子咕咕叫。

8歲的眼睛裏,是同桌畫得很長的三八線,鄭凱隻有一個文具盒大的書桌。無論他把手和衣服洗得多幹淨,做體操的時候也沒人願意牽他的手。

9歲的眼睛裏,是不停說話的嘴。“你看,他不穿短袖,一定是胳膊上長了瘡。”“我媽說了,艾滋病是髒病,碰一下就會傳染的。”

18歲的眼睛裏,是畢業照上前後左右都空著凳子的自己。沒有人願意靠近他。

他的高考作文得了滿分(他寫了艾滋病的傳染途徑隻有血液、**、母嬰),但是知道他得病的人,覺得和他說句話都會感染。

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善良。遠離和嫌棄每天都在發生,貫穿在鄭凱生命的長河裏。

4

Darkness and the Way We Are的旋律響起,這是四妹最愛的歌,Luke Thompson也是她最愛的歌手。鄭凱回過神,不到40秒就熟練打完了“愛消除”,進了入口。

寫有“永遠和你在一起”的綠色牆上,貼著兩張照片,一張是**、紅唇、濕發的陳四妹,另一張是鄭凱,左手提著酒,右手夾著煙,同樣是**。裸照的旁邊貼了一張黃色提示條:“**照,未成年人不得觀看。成年人可選擇不看。”

這是鄭凱給陳四妹辦的。

白色的牆上起頭的照片是一張受精卵。這張受精卵是鄭凱用數位板手繪出來的,線條裏隱藏著信息,一個大寫的“D”。Daisy是四妹的英文名。

然後是100天、3歲、10歲、15歲、17歲、20歲、22歲、23歲、25歲時,可愛的四妹、俏皮的四妹、青春的四妹、嫵媚的四妹。

四妹媽媽在一旁低聲哭著。四妹從被確診為艾滋病直到去世,她都沒和媽媽說過,媽媽也以為她隻是得了腦瘤。四妹知道,這份壓力應該自己承受,如果被更多的人知道,媽媽難免會受到歧視。

畢竟,在中國,“談艾色變”是常態,艾滋病在大多數人的觀念裏,總是和性病聯係在一起。

四妹有一次憋不住,想跟自己的閨蜜說,話題剛扯到艾滋病,閨蜜立馬開始批判:“自作孽不可活,得這病的人都是自己造孽!這些胡搞的人都活該!”

四妹咽下了憋在肚子裏的話。直到她去世,除了鄭凱,身邊的人都不知道她是因艾滋病而死。

有很多被感染艾滋病人選擇了報複社會,鄭凱和陳四妹,選擇了遠離人群。

下午四點,攝影展的人漸漸散去。鄭凱把所有照片收起來,放進了骨灰盒。

四妹說過,真正記得她的人,不需要記得樣子,都住在心裏。

“這是什麽?”他指著我汽車扶手箱裏的褪黑素說。

“治療失眠的。”

“司機你有愛的人嗎?”

“有吧!”

“我的法寶是這個!”他說著掏出手機,“噓!”他做了個手勢,我關小了車裏的音響。仔細聽,似乎是人的呼吸聲。

“這是四妹睡著後的呼吸聲,我錄了下來。晚上她伴著我一起入睡。你也可以用你愛的人的聲音試試!”

均勻的呼吸聲在車裏響起,我竟然有些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