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陳佳

清晨七點十分,陳佳用力地關了門,跑下樓,腳上還穿著拖鞋。

她從內心裏恨這個男人。

陳佳開始恨上父親,是在初一暑假的一個夜裏。已是淩晨三點多,她在父母斷斷續續的吵罵聲中剛剛入睡,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父親走到她的臥室,快速地脫下了褲子,在她的房間裏,撒了尿。隨後撲通一聲,父親一頭栽倒在她的臥室。陳佳嚇得光著腳跑出去喊她媽,兩個人費了好大力氣把陳達拖回**,才發現父親臉上有一條血痕,仔細翻看頭發,頭頂的一道口子正在流血。

陳佳趕緊撥打了120,把父親送進了醫院。到醫院後,陳達一直在抽搐,五六個醫生都按不住,最後縫了15針,打了鎮靜劑,折騰到早上六點多,才算穩定。在陳佳的記憶裏,父親每次住院,都是因為喝酒。喝酒後騎摩托車,喝酒後開車,喝酒後和人打架,喝酒後醉倒在街邊……她經常半夜三更跟媽媽去公園撿爸爸,有時候110也會打電話,說你們家有人醉倒在哪個路邊了。

這一次,陳佳決定和她爸好好聊聊。她想著她可憐的媽媽,媽媽才35歲就進入了更年期,患上了抑鬱症,成晚都睡不著。她的臉總是蠟黃蠟黃的,頭發稀疏,幾乎掉了一大半。從小到大,她印象最深的就是,一米五六的媽媽攙著一米九、160斤的爸爸回家,然後給他喂水、脫衣服、蓋被子,而他後半夜醒過來,還要耍耍酒瘋。

陳佳記事以來,家裏的打罵聲幾乎沒停過。有一次她爸把她的眼睛都打腫了,第二天醒來看到她,居然問:“唉?你這眼睛是怎麽了?”

陳達總會說他是為了事業,為了這個家。但陳佳篤定地認為,他其實不過就是為了他自己而已,他隻愛他自己。

醫院裏,陳達醒來,摸著被包紮幾層的腦袋叫陳佳,陳佳以為接下來會是一場父女情深的對話,可沒想到,他的第一句話是:“我的酒呢?”

陳佳撲通一聲跪在他麵前,“爸,你別喝了。真的,我求你了好不好?”

陳達把頭歪向一側,閉上了眼睛,什麽都沒說。

出院第二天,正好是元旦。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陳達跟老婆小聲說:“今天都過節了,讓我喝一杯唄。”陳佳立馬氣不打一處來:“爸,你都喝成這樣了,你還喝!這次住院又花了5萬,你還想再進去是不是!”

陳達臉憋得通紅,他沒想到一個小丫頭居然會這樣跟自己說話。“我不就是喝點酒嗎?你至於不至於的?我喝酒關你什麽事兒了,你管好你自己吧!”

陳佳媽低著頭說:“別喝了,別讓孩子看你笑話。”

“看我笑話?我讓你們都看看!你們現在都厲害了,都敢管起我了!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嗎!啊,我當年出來混的時候……”平時喝了酒,回憶青春的輝煌是陳達的套路,今天還沒喝,就要進入狀態了。

陳佳用力地摔了筷子離桌:“你喝吧,喝死你!”

還沒走遠,父親追上去一把揪住她的頭發,把她拽到門口,一把將她推出了門。“你給我滾,這個房子是老子的!”

陳佳穿著拖鞋和睡裙,就被趕出了家門。1月的沈陽,寒風凜冽,她站在雪地裏瑟瑟發抖。她想不到自己可以去哪裏,也不想讓自己的朋友知道家裏的事兒。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到樓下的小賣鋪,她打了110。

從那以後,陳佳再沒管陳達叫過爸爸。陳達依然在喝酒,一天不吃不喝就喝酒。喝到最厲害的時候,奶奶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生理脫癮,回到家再把他關起來,然後他又會偷偷出去喝酒,如此循環往複。媽媽不堪重負,回了姥姥家,但是她不想去,因為那個地方都是姥姥的抱怨和阿姨們的嘲諷,她寧願在父親喝醉的夜裏,躲在被窩裏瑟瑟發抖,也不願去姥姥家聽那些冷嘲熱諷。

陳佳勸過,求過,跪過。到現在,她開始變得滿不在乎。15歲,正當花季的她對戀愛毫無訴求,大多數時間,她寧願自己是個孤兒。她也害怕結婚,害怕遇到像他爸一樣的老公。她努力學習,努力生活,為的就是盡快逃離這個破敗不堪的家。

這一晚,他聽著父親在敲門。隔著門縫她都能聞到父親滿身的酒氣。她不敢開門,因為上一次的傷還沒有好。她癱坐在門口,圍著一個小毯子,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初一家長會,陳佳是第一名,但沒有人給她開家長會。她發燒了,一直咳嗽,走出教室,回到小區,小區的叔叔調侃說:“佳佳,你爸是不是又在家喝大酒呢!”陳佳低著頭,臉更燙了。然後她一抬頭,看到赤身**的陳達,正提著一個菜刀衝她跑來。

2017年10月底,陳佳給我打電話。叫了我名字之後,她陷入了沉默。我陪她沉默。大概五分鍾後,她哭了,哭得聲嘶力竭,撕心裂肺,手機聽筒裏一陣陣嘶啞的聲音。

“他死了。可是我一點都不開心。我恨我自己,是不是我的詛咒應驗了?我寧願他活著折磨我,也不想他就這樣走了。以後我的家屬欄再也不能寫爸爸的名字了……”

2017年10月31日,陳達因飲酒過度,死於“多髒器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