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九萬九千階石階上的記憶

1

坑三姑娘和小白被帝君安置在別苑。

夜幕降臨,皓月當空,這是個難得的晴朗夜晚。

她卻怎麽也睡不著,起身準備到院中走走,剛穿過回廊,就看見一道修長的身影站在院中央,抬頭看著頭頂的月亮發呆。

她站在回廊下猶豫了一會,還是走上前去,小聲打破了寂靜:

“你還不睡?”

帝君回頭,看見是她,眸子上閃過一絲柔軟的光,那抹光如同飄落的羽毛一般,一閃即逝,但卻點亮了他清俊的麵孔,他輕咳一聲,道:“有些事情想不通,睡不著。”

“關於長公主的?”她走過來,語氣酸酸的。

帝君否定了她的話,看著她的眼睛,靜靜說:“關於我和你的。”

坑三姑娘愣了一下,臉頰不自覺地紅了起來,她低頭踢了踢腳邊的石子,心中歡喜,語氣佯裝平靜問道:“我和你有什麽事是你想不通的?”

“我會喜歡上你這種廢柴蠢菇,這本身就讓人想不通。”他看著她,視線始終都沒有移開,目光中有溫柔也有困惑:“那天我救了你之後,你莫名其妙說‘你曾真心愛過我,雖然那個時候你隻是個妾’。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懷疑我們之間也許還有其他事情,隻是我不記得了。為了知道真相,我明知是圈套,還是幫著辜河修煉,中了心魔之毒後,她終於告訴我,在人間的那一世,李景、常氏還有蠢菇你的糾纏,我才知道,原來你真得做過我的妾。我不該什麽都忘記的,可是為什麽會一點記憶都沒有,包括朦兒離開誅仙台之後的事情也一點都不記得了。”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坑三姑娘看著他,突然淚流滿麵。

他知道了他們前世的關係,那麽他們現在還能像之前那樣相處嗎?她還能像以前一樣胡鬧,隻為了看他無奈寵溺的眼神嗎?

不能啊。因為現在他是高高在上的帝君,早已不是人間那個溫柔的小官宦。

帝君走過來,抬手替她擦掉眼淚,姿態溫柔,帶著深深的無奈,調侃道:“別哭了,蠢菇,柔弱路線不適合你。”

她果然不哭了,抬起淚眼瞪著他,再賭氣地用袖子使勁抹了把眼淚,賭氣道:“那我適合什麽路線?”

聽到這個問題,他竟然很認真地歪頭想了一下,才回答:“無賴、厚臉皮、懶惰、自不量力……”

他還沒說完,坑三姑娘就聽不下去了,一拳打過來:“你夠了,我哪有那麽差勁。”

“我已經說得很客氣了。”

可她這一拳並沒有打在他身上,而是被他的大手接住,隨即手被握緊,拉近,最後跌到一個溫暖的懷裏。

這個溫柔而小心翼翼的擁抱讓她著實愣住了。

他抱著她還在煩惱地喃喃:“雖然娶了一個笨到被掐死在茅廁裏的蠢蛋,挺丟人的。不過,想一想那應該是一段還不錯的記憶,怎麽會一點都不記得呢?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還不錯的記憶……是指,跟她在人間的那一世嗎?

她窩在他的懷裏,悶悶地想,既然覺得還不錯,為什麽縱容常氏將她掐死呢?這個男人真是虛偽啊。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一個畫麵閃過她的腦海:

青石板台階蜿蜒向前,盤旋在高入雲端的山上,周圍是晃動的人影,那個清俊的男子懷裏抱著魂牌,一步一跪,一跪一拜,一拜一頓,緩慢而堅定地跪上高山,消失在雲端……

她猛地推開他,大叫了起來:“指仙山。你是不是去過指仙山?”

“指仙山?”帝君皺眉,搖頭,“不記得。不過,我為什麽要去指仙山?”

“求仙緣。”坑三姑娘回憶。在陰陽兩極環製造出的虛幻世界裏,那個奇怪的酒肆中,她偷喝了帝君的酒,看到的就是那樣的畫麵。隻是不知道他跪上了指仙山,為誰求得了仙緣?

“求仙緣?”他笑,“我好歹也是炎天的帝君,還用得著去求仙緣?”

“除非發生了什麽事,我不得不這麽做?”帝君哪裏等得下去,抓著她的手就往外房間裏走,“跟我走。”

“去哪?”她在後麵大叫。

“指仙山。”

“去指仙山幹嘛進你房間?”

“閉上你的嘴,跟著我。”

她隻好閉嘴。

2

指仙山位於幽冥界的邊緣,幽冥界是個特殊的地方,無論仙、魔、還是人,到了這裏都隻是一縷幽魂,不分尊卑,沒有修為差別。這裏是轉生之地,每天都數以萬計的幽魂途經這裏。幽魂也能選擇自己的接下來要走的路,或者輪回人間,或者求魔或者求仙,求魔容易,求仙卻不易。

求仙,必須跪上指仙山,在那裏等候仙緣,這個等待時間不定,有的幽魂等了幾日便得了仙緣,入仙界,有的幽魂等了幾千幾萬年,還在那裏。

坑三姑娘和帝君的肉身留在了房間裏,魂魄離體,來到幽冥界,混在遊**的幽魂大軍中。

幽魂飄飄****有秩序地走過一條條的小路,隊伍裏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他們表情平靜,悠閑地走過小路,就像在欣賞風景,心中沒有虛妄,無悲無喜,是真正的安靜而平和。

一入幽冥,萬事皆空。

坑三姑娘看著麵前的幽魂隊伍,隻覺得自己的內心也跟著平靜了下來。

河的對岸是大片大片的曼珠沙華,火紅妖豔的花朵隨風搖曳,如鋪了一地的紅紗,美到讓人窒息。

帝君牽著她的手坐小船過河,河水黝黑,小船搖曳,風從河對岸吹來,四周幽靜,讓人心生愜意。

劃船的船夫不說話,隻顧悶聲劃船,船至河中央,溫度驟然變低,坑三姑娘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帝君回頭看她一眼,不言不發地握緊她的手,為她輸送去一縷真氣。

真氣流遍全身,寒冷被驅散,周身都溫暖了起來,她抬頭對帝君笑了笑,權當感謝。

帝君卻沒理他,隻抬頭看著遠處若隱若現的高山發呆。

那座高山便是指仙山。

穿過大片大片的曼珠沙華,是一座吊橋,這座吊橋她在夢裏看到過。吊橋上是搖曳的人影,帝君牽著她的手穿過那些人影,越過漫漫的迷霧,來到那座巍峨的高山下。

指仙山雖然地處幽冥界,但是卻並不荒涼,蒼翠與白雲交織掩映間,一條長到望不見盡頭的青石板路,隱約有三三兩兩執著仙途的幽魂,一步一拜跪上那高高的青石階路。也有的幽魂,半路就被石階上的符文吸光了記憶,愣愣地跪在那裏,忘記了自己在幹什麽,然後站起來,迷惘地走下山去。

就這樣,有幽魂上山,也有幽魂下山,來來回回,能夠跪上山頂的少之又少。

帝君拉著坑三姑娘的手,指著那些年代久遠的青石階說:“如果,我來過這裏,為誰求過仙緣,那麽這些石階上應該會有我殘留的記憶。”

“殘留在石階上的記憶,能找回來嗎?”坑三姑娘表示懷疑,那條長長的石階路,被來來去去的幽魂跪得光華無比,除了若隱若現的金色符文,根本什麽都沒有。

帝君皺著眉頭,想了一會,拉著她的手,“跟我來。”

他們繞過山腳下,來到山背麵,那裏有一個依山而建的木屋,木屋前有個青衣的少年翹著二郎腿,坐在搖椅上哼小曲,看到帝君過來,清秀的臉孔,刷地變的蒼白,下一瞬便驚慌地滾下搖椅,鑽進了木屋,再不肯出來。

坑三姑娘看他那副害怕的模樣,忍不住回頭問帝君:“你認識他?他好像很害怕你。”

“指仙山的山神,我隻是聽說過,這次是第一次相見。”他看著木屋,總覺得似曾相識,於是皺眉改口道:“也許是第一次相見。”

帝君說著上前去敲了敲門,語氣雖淡漠,但還算有禮貌:“山神,請開門,有事相求。”

那山神卻隻在木屋裏裝蝸牛,最後見帝君實在執著,才將門打開一條縫,一張清秀的麵孔皺成一團,苦著臉哀號:“炎景予,因為上次的事,小爺我被父君罰跪了三天祠堂,你怎麽還來?好吧好吧,火雲珠小爺我也不要了,還給你。”說著從門縫裏丟出來一顆火紅的珠子。

帝君將珠子抓在手上,眉頭皺得更深了,這確實是他隨身配帶的火雲珠,可釋放火焰,是個絕好的攻擊性法器。他問那山神:“我真得來找過你?”

“咦?你不記得了?”那山神眨巴了下眼睛,長睫毛一閃一閃的,隨即笑了起來,“哦,小爺我忘了,你跪過忘階。竟然連我們的交易一並忘了,更好,更好,快走,小爺我這裏不接待你。”

“不接待我?”帝君挑了挑眉,推門走進木屋,“看來,本君有必要跟你好好談談。”

坑三姑娘在門外好心地提醒山神,“你還是現在接待我們一下吧,他脾氣其實沒有看起來那麽好。”

可惜已經晚了,房門關上,隻聽裏麵劈裏啪啦一陣響動,片刻後,門再次打開,那山神鼻青臉腫地坐在地上哭號,“炎景予,你看起來道貌岸然的,怎麽這麽無恥?上次來,非要走後門代替一個幽魂跪上仙山,小爺我不答應,你就揍了小爺我一頓,這一次還揍我,你你你,簡直就是土匪。”

帝君找了個幹淨的地方坐下,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想給自己倒杯茶,但是端起茶杯又嫌棄太髒,皺著眉頭放下,拿帕子擦擦手,問道:“廢話少說,本君隻問你,如何找回被符文吸收的記憶。”

“沒法找,這是老祖宗留下的符文,別說我了,就連我父君都解不開。”山神戚戚哀哀。

“真沒法找?”帝君挑眉,說著從袖中取出剛才那枚火雲珠,擦了擦,“本君有沒有告訴過你,這火雲珠有個好處,就是可以隨主人的心意釋放火焰,比如,本君要它燒你的頭發,就絕對隻燒頭發,頭皮一點都傷不到,要不要試一試?”

“你你你……威脅小爺我。”山神捂著頭發大叫。

“也是可以燒耳朵或者鼻子的……”帝君又轉了轉火雲珠。

“好好好,小爺我怕了你了。倒是有一個辦法,但是你要冒險。”山神捂了耳朵,又去捂鼻子,最後受不了地妥協了。

坑三姑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雖然知道帝君不是什麽良善之輩,有時候也會十分變態,但是這次還是第一次看到黑化的如此徹底的帝君,真是……太帥了!

在她冒星星眼的空檔,山神交代了尋找記憶的方法:

這座木屋有個後門,打開便是指仙山儲存符文吸收來的記憶的空間,想要找回記憶,就隻能進入那個空間自己慢慢找,沒什麽捷徑可走,而且相當危險,因為裏麵儲存的記憶很龐大,很容易讓人誤入歧途,迷失在空間裏再也出不來了。

山神打開那扇刻滿了符文的鐵門,對帝君冷哼:“出不來別怨小爺我啊,你出不來小爺我倒覺得痛快,就是可惜了後麵這位姑姑了,她要是出不來,三界之內再沒有好酒可喝了。”

後麵那一句像是說給坑三姑娘聽的,坑三姑娘訕笑兩聲,猶豫著是不是該道聲謝。

帝君回頭看她,也有幾分擔憂:“你在外麵等我。”

“不要。”坑三姑娘斬釘截鐵,“如果我就是江月朦,這是我唯一得知自己前世記憶的機會。我要看看,那個時候的我是什麽樣子。”

“……”帝君沉默地點了點頭,握緊她的手,“那你跟緊我。”

3

走進那扇刻滿符文的鐵門,坑三姑娘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本以為門裏麵會是一個山洞,走進來才發現這裏別有洞天,儼然似一個大山穀,山穀中溝壑叢生,這都不算什麽,最讓人驚訝的是,漂浮在頭頂上的螢綠色光點。

光點很小,如螢火蟲一般,但是數量眾多,密密麻麻地漂浮著,將山穀照亮成一個奇幻的世界。

帝君拉著坑三姑娘,左躲右閃,還不忘出聲提醒:“這些光點就是被石階上的符文吸收的記憶,有些凶惡的記憶需要找人寄居,你要小心一些。”

坑三姑娘點著頭,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落在自己鼻尖上的光點。

麵前突然閃過一片陌生的畫麵,那是一個陌生人的記憶。

一生一世一雙人,粗食素衣,子孫滿堂。

很美滿的一生。

坑三姑娘輕笑出聲,帝君回頭,見她傻笑,便知道她手賤摸了光點,忍不住歎氣,無奈道:“記得遇見紅色的光點千萬閃開,其他的看看倒無妨。”

得到赦令,坑三姑娘更是樂不可支地去追逐那些螢綠色的光點,東摸一個西摸一個。

這些光點是一些人一生的記憶,足以總結記憶主人的整個人生。

有的人的一生就是一本小黃書。

有的人是本菜譜。

有的是保家衛國的《木蘭辭》,或者花好月圓的《才子配佳人》。

而大多數都是平平淡淡,柴米油鹽,嘮叨吵鬧相守扶持,過完了很好的一生。

坑三姑娘看得有些上癮,手抓向下一個光點,突然在畫麵裏看到了帝君的臉。

帝君看起來比現在要年輕,還帶著少年時的青澀,雖有絕妙姿容,卻隱約透著一股戾氣。

他在戰場之中,仙魔兩界大戰,他為主帥,帶領仙兵仙將,縱橫沙場,手中火焰幻化出長劍,呼嘯間火光衝天。

片刻之後,戰場之上屍橫遍野,帝君火光纏身,似乎無法自控,眾仙兵連連後退,都不敢靠近他。

……

這是帝君的記憶?

坑三姑娘愣了一下,又一想,不對,帝君畢竟是神族,就算跪完了忘階,也隻是丟失了江月朦離開誅仙台後的記憶,並不是從這裏開始的。

那麽這個記憶是……江月朦的?

想到這裏,坑三姑娘立刻將那個光點緊緊抓在手裏。

畫麵立刻洶湧而來,她覺得大腦嗡的一聲,便陷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她進入了江月朦的世界。

江月朦是酒仙族人,酒仙族族名為酒仙,卻不是人人都是酒仙,一般族裏一代隻會產生一個酒仙,酒仙由鬥酒大賽中選出,當選酒仙便一世都是酒仙,一代酒仙死去,才會舉行下一屆鬥酒大賽,選出新的酒仙。

江月朦出生時酒仙族已經開始沒落,族人大多庸碌無為,酒越釀越差。天帝很失望,破例撤換了老酒仙,親自督辦鬥酒大賽,族人忙著搞小動作互相陷害,導致這一年出產的酒質量非常差。所以年僅三百歲的小酒女江月朦才意外當選成了酒仙。

“我釀的酒,當然比那些草包釀的強。”江月朦那時隻是個幼女的模樣,懷裏抱著自己出生不久的弟弟,一身灰色粗布衣難掩清麗,目光傲然,即便站在天帝麵前也絲毫不怯場。

天帝有一雙狹長的鳳目,笑起來像隻狐狸,他走下台階摸摸她的頭,和煦道:“今後酒仙一族就交給你了。”說著又逗了逗她懷中的小嬰兒,“這是你弟弟?怎麽是你在帶他?你的父母呢?”

“家父早年被魔怪所害,家母傷心過度,生下弟弟後就病逝了,家中再無其他人。”江月朦答。

“那為什麽不交給族人撫養?酒仙一族不是一向親如一家嗎?”天帝問。

江月朦低頭掃過台下一眾族人,眼中閃過一絲夾雜著失望的輕蔑,回頭堅定道:“長姐如母,我自己能帶大弟弟。”

天帝欣慰笑道:“真是個懂事的孩子,但願酒仙一族在你手中能夠重新走向繁榮。”

接著便是酒仙族的聖物守護銀龍認主的環節。

灰衣布袍的清麗幼女懷中抱著嬰兒,走上神壇,那白色銀龍背後生翅,頭有尖角,伸出巨爪威武在神壇上盤旋一會,碧綠的眼睛裏露出一絲不屑:“這麽一個小女娃,也妄想成為老夫的主人?”

酒仙族的聖物銀龍上古時期便跟在女媧娘娘身邊修煉,至今也不知道活了幾十萬年,算得上仙界有名的老不死。這位老不死的自稱老夫,在場的人沒人敢有異議。

江月朦卻不在乎,抱著嬰兒,一躍跳上龍背,單手抓著龍角,俯身在龍耳邊小聲道:“龍爺爺,我聽說您老人家特別愛喝酒,但是最近幾千年都沒碰過酒了,為什麽呢?我知道的。酒仙族的族人勢利墮落,釀的酒都是為了巴結仙界貴族,沒了單純之心,酒味餿不可聞,您老才不喝的。龍爺爺,您來嚐嚐我的酒吧,若酒味還入得了您的口,就請留在我身邊,認我為主,酒水管夠,這樣可好?”

銀龍眯了眯碧綠的眼睛,哼道:“你這小女娃倒會講條件。”

江月朦嘿嘿笑著,從袖子中掏出一個袖珍的酒壇,拔開蓋子,將酒水倒入銀龍嘴中。

一陣清冽甘甜的酒香順著龍嘴流入五髒六腑,銀龍突然大笑起來:“好酒好酒,老夫我認了你這主人。”

說著銀龍身體蜷縮起來,化成一個小而呆萌的小白蛇,落在幼女手中的酒壇裏,盤著身子咕咚咕咚喝酒,喝飽了就閉眼開始睡覺。

那一日,在族人怨毒的眼神和天帝和煦的微笑中,酒仙一族迎來新的酒仙,赦令山上飄香萬裏,三百歲的江月朦懷抱嬰兒走上了新的仙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