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消失的愛人(下)
我能理解為什麽樓月月會喜歡蕭石,也能理解蕭石為什麽喜歡程安琪。他們都是對與自己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特別好奇,喜歡對方身上那些自己從不具備、以後也不太可能具備的品格。
但是,人的性格並非隻有黑白雙麵,白的反麵是黑,但黑的反麵卻可以是無數種顏色。所以,白色的樓月月喜歡黑色的蕭石,卻不知道黑色的蕭石喜歡的卻是焰火色的程安琪。
幾年後,我跟樓月月講起這件事,那時她早已愛上了別的人,過著很幸福的生活。可她還是很難過地對我講:“老子也可以很狂野、幹練、有內涵啊,如果他喜歡這個風格,就早點跟我說,我也可以做得很好的!我也不想扮演一個依賴男人的傻白甜,哪個女人想做一個傻白甜啊?都是你們這些男人喜歡傻白甜,我們才逼著自己演的!”
是啊,在感情裏,大家都是“戲精”。這並非貶義詞,而是說,我們都可以為了深愛的對方,或多或少地調整自己的形象,來迎合對方喜歡的樣子。比如,我愛聽Bob Dylan,你愛聽Oasis,那我可以因為你而徹底愛上綠洲樂隊,陪你花高價去買前排的演唱會,我會真心真意地喜歡這樣做。
隻是,在年輕的時候,我們並不知道對方究竟喜歡哪種類型的人,我們甚至不確定自己究竟會對什麽樣的人感興趣。想起過去的自己時,我們總會詫異:“嗬嗬,我怎麽當時眼瞎喜歡上這樣的人?”“這個人但凡有一點特質吸引人嗎?當時我到底是眷戀他什麽點啊?”可是,我們很難真正讀懂自己。
後來,樓月月還說:“不過,當時蕭石跟我說的是,誰說過了十八歲就一定要戀愛了?青春的意義不在於戀愛,而在於探索!”
我調侃般地出賣了兄弟,“但他此前剛剛和程安琪表白被拒絕啊。所以說,他不是不想戀愛,隻是不想和你談戀愛。”
她喝了一大口長島冰茶,“呸,虧你還要說出來!你不也是一樣嗎?當年吳嘉淇之所以拒絕你,就是因為她還沒那麽喜歡你。她之前和我講過,她喜歡你,但是,她更喜歡她自己。”
我卻沒受到她的打擊,“沒關係啊,至少說明,在她心裏,現在我們已經不分彼此了。”
說回在上海的時候。
陳驁換了個話題,“你們知道嗎,其實深爺剛接咱們班的時候,就單獨找了我,問我班裏都有哪些人有早戀傾向,讓我老老實實全都供出來……”
我和蕭石異口同聲,“什麽情況?!你竟然這麽早就背叛了組織!”
陳驁被我們吵得直接捂住了耳朵,“她當時說,隻要我老實交代,就不會在第一次月考後被找家長。不過,你們倆的事我可什麽都沒說啊!你們這兩個老司機,隱藏這麽深,我這種智商怎麽看得出來啊……”
蕭石羨慕地說:“還是科比幸福。”
陳驁湊過來跟我們講:“是嗎?不過我總覺得程淼淼那麽美,科比以後不一定能管得住,反正我不看好……”
我卻不以為然,“我現在覺得,感情這件事,冷暖自知。真正走到最後的人,別人看不看好並不重要,隻要兩個人自己足夠堅定。他們配不配,關你什麽事?”
蕭石拍著我的肩膀,“行了,你也快成理論大師了!喂,你盡快主動約吳嘉淇要到一個答案吧。畢竟上了大學之後變數還很多,P大優秀男生那麽多,你還是在暑假定下來比較好!我們都希望,你們能成為我們班令人羨慕的班對呢!”
我歎了口氣,“其實我心裏特別沒底,有時候想,我寧願像現在這樣一直不溫不火下去,卻害怕得到一個萬一的答案……”
陳驁吹胡子瞪眼,“得了吧,就你們倆,還不溫不火呢?畢業後,你倆站個隊都要貼在一起,經常性地遠離人群,大眼瞪小眼沉默不語,那酸溜溜的喲,大家都以為你們倆在演言情小說呢……”
“啊,我們有這麽誇張嗎?”
“有的!”他們倆咬牙切齒。
這時蕭石的手機又響了,他拿起來讀道:“‘睡了嗎?你怎麽又不理我了,哼唧。’林爍,你覺得,我是不是該和樓月月講明白啊?她這樣頻繁地發消息,我很感謝,但也真的很困擾。”
“不愛她的話,就盡早說清楚吧。她可是那種會用全身力氣傻乎乎地喜歡你的女生。你要是給了她希望又沒法兌現,最後她不僅會難過很久,還可能和你絕交。”
“說的有道理……”
“你別現在就拿起手機啊!大家正在畢業旅行呢,你給人家發拒絕短信,那她這一趟還怎麽玩啊?”
蕭石恍然大悟,趕緊把手機鎖屏了,“你說的對,林爍。我真傻,總是不知道怎麽和女孩子溝通……”
我笑著說:“蕭石,你知道嗎,你之前在我心裏一直是個沒有弱點的人。你別自戀啊,我是說,你在我心裏完美得不真實,不真實才是重點。但是現在,我終於了解你了,你和女孩子溝通時太被動、太靦腆了,都不能好好地表達自己,以後怕不是還要惹禍啊!”
陳驁這時候爬到我身邊,兩眼放光地看著我說:“這東西怎麽學習啊,你教教我唄?”
“去去去,洗澡了麽你,一身臭汗味兒死了!”
“哼,我還不稀罕學呢!說真的,林爍,吳嘉淇多好啊!性格、外貌、學習樣樣好,你要是錯過了,估計腸子都能悔青了!”
是吧,我深吸了一口氣,心想,我的確應該和嘉淇有個最終決定了。
當場,我就發微信問嘉淇,明天打算去哪裏。
回複很快就來了:“我剛想找你呢……明天,能陪我去一個地方嗎?我一個人不敢去。”
一個人不太敢去的地方,會是什麽地方,難道是鬼屋嗎?睡下之前,我隱約感覺到,明天迎接我的可能是一個大場麵。
我們住在南京路步行街兩側的酒店裏。此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南京路卻依舊熙熙攘攘,廣告牌散射出各種各樣的光,排隊吃飯的人絡繹不絕。上海是海納百川的不夜城,每一個街角都可能生產著家喻戶曉的故事。
我一直以為,上海比北京更忙碌,會更不願意排隊,然而事實證明,我大錯特錯。上海人會排奶茶、排小吃、排各種各樣新鮮好玩的東西。上海的氣質和北京的氣質截然不同,上海的生活和北京的生活也截然不同。在北京,人情味兒集中在二環內的胡同裏。但在上海,生活氣息播種在每一條小街、每一間門店裏。上海的生活氣息,也就隨著這些大大小小的人群,星星點點地散布在南方夏日潮濕的夜色裏。
明天,我就要第一次和嘉淇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約會了。不知道明天此時,我會帶著什麽心情,進入夢鄉呢?
我蓋上酒店裏厚厚的被子,吹著涼涼的空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我提早洗漱完畢,穿上最陽光天然的純白T恤和天藍色牛仔短褲,換上昨天剛買的一雙貝殼頭,到樓下大廳,等嘉淇一同出門。
女孩子的衣服真是多啊,特別是夏天,感覺她們能連續換一個月不帶重樣的。今天,嘉淇穿了件淺黃色的米老鼠T恤和一條豔紅色的純棉短褲,腳上是一雙小白鞋,將她青春洋溢的氣質襯托得淋漓盡致。
而且,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情侶鞋!
她撲哧笑了一聲,“一會兒我要去見我爸爸,和他一起吃午飯……”
啊?你和你爸爸吃午飯,為什麽要帶我去?難道說……
她很快就反應過來,“不是那個意思,你別想多了!我要開始跟你坦白心路曆程了。不過,你要和我保證,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好嗎?”
“好的,你說。”
她坐在酒店的大堂裏,開始倒序自己過去一個月的生活,“我之所以高考完一直躲避著你,是因為我爸爸那天晚上沒有來陪我吃慶功宴,而是直接來了上海。那兩周,我真的手足無措。他一直沒有回家,我一直想要溜來。但我媽扣著我的身份證,不允許我和他相見。我每天憋在家裏想,他究竟憑什麽不回來?我想了無數種可怕的答案,把自己虐得死去活來。而現在,我鼓足了所有勇氣,想問問他,究竟是為什麽拋下我……”
“這些我之前就知道一部分。蕭石那天也在全聚德,他把他知道的事告訴我了。”
“我知道蕭石看到了,而且也猜到他會告訴你……真的對不起啊,我前兩周那麽絕情,隻是當時,我真的以為自己被爸爸拋棄了,所以根本顧不上你。”
“沒事,我當然能理解了。”其實理解起來可沒說的那麽輕鬆啊,“那你現在心情怎麽樣了?”
“還是不怎麽樣。隻是,我和他約飯時,他沒有逃避,而是很快和我商定了時間地點。既然他這麽灑脫,我也沒必要逃避。不過,我還是不敢一個人麵對結果,可又不信任其他任何人陪我去……我隻想和你一起去。”
我心疼地幫她整理了一下劉海,心想:她馬上就要當麵迎接那個確認的答案吧。
“去哪裏?我現在打個車。”
“靜安寺,我爸約了那裏的一家西餐廳。”
“你爸爸對上海很熟?”
嘉淇聳聳肩,“是啊,他是畫家嘛,經常來上海參加一些活動,年輕時他小有名氣,在上海也辦過一些畫展。但是現在四十多歲了,還是沒太大名氣,都是小圈子裏的人互相吹捧……”
“我們上車吧。”我拉開車門,讓嘉淇率先跨了進去。
在車上的時候,她還有些困倦,直接靠在後座沙發上睡著了。但是出租車的設施條件畢竟一般,睡起來不是很舒服。我問她:“要不要枕著我的胳膊睡?”
她聽話地靠了過來。我試著去拉她的手,她輕柔地用另一隻手將我的手指掰開,搖搖頭,拒絕了。
我把手臂繞到後座沙發的後側,和她的腦袋保持著不過幾毫米的距離。不經意間,我的手指可以觸碰到她的秀發,但也隻能如此作罷。
我們之間,始終還是隔著那零點五厘米的距離。
一向以勇敢和果斷著稱的我,在麵對嘉淇的時候,卻總是患得患失。
下車後,嘉淇說她爸爸再過三五分鍾就到了。我們就靠在一棵樹下,一起玩 Temple Run,我們都跑到一百萬分了,還沒分出勝負。這時,身後傳來一個呼喚她的聲音。
我們回頭,迎麵走來那個黑衣黑褲、紅框墨鏡、身材瘦削、留著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我和他爸爸見麵次數太多,竟已有些熟悉。比起上次在家長會上見麵相比,這次他爸爸一掃當時的頹喪,氣色好了很多。他走過來,想擁抱嘉淇,不過走到近處才發現,嘉淇並沒有和他親近的意思。他的手尷尬地停留在原地,似乎此時才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我。他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通,詢問嘉淇:“這位是……”
我輕鬆地打招呼,“叔叔好,我是林爍。今天很巧,正好我也過來靜安寺這邊,就順便送她一下……”
他爸爸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手指點了我的肩膀好幾下,“好久不見,林爍!這一年辛苦你照顧嘉淇了,這次嘉淇考得這麽好,我也該好好感謝你。來,要不然中午我們一起吃飯吧!”
“爸!今天中午是要說咱們家裏的事。”嘉淇抱歉地看著我,對我說:“我知道我這麽做很不好,林爍,但其實,我一開始隻是想讓你把我送來。至於之後,我也沒想好要讓你去哪裏,一路上我都在犯困,也沒考慮這件事……你能在附近等等我嗎?”
我欣然理解,“不用了,嘉淇。我當然知道,這是你們父女倆的飯。我就去旁邊的咖啡廳坐著,你結束了再叫我就好。那叔叔,不好意思,我改天再和您約飯了,有緣再見!”
“那好吧,嘖嘖,這小夥子不錯,挺懂禮貌。下次你來上海,我再請你吃飯啊!”
這個意思是說,您不準備回北京了嗎?不過這句話我沒問出口,隻是向叔叔回了個陽光的微笑,轉身向咖啡店走去。
可我沒想到,我才剛剛在咖啡廳喝上我的抹茶拿鐵,打開包裏帶的一本毛姆的《情迷佛羅倫薩》,咖啡館的大門就被推開了,從門外衝進來滿麵淚光的嘉淇。她一邊擦著麵頰上的淚珠,一麵環顧全場,在找尋著什麽。然後,嘉淇的父親也衝進了咖啡廳,呼喚著嘉淇的名字。
她聽到父親在叫她,就趕緊往裏麵跑來,父親在後麵追。咖啡館裏的其他人都驚慌得不知發生了什麽。我站起身,大聲說:“嘉淇,我在這裏!”她在一秒內鎖定了我的位置,繞了一個小圈向我衝來,拉住我的手就往門口跑。
這時她爸爸也注意到了我們,指著我們的位置說:“孩子你等等我,別跑!”
沒想到他移動的速度太快,不小心碰倒了服務生手裏的兩杯咖啡,服務生大叫起來,現場氣氛一時混亂得爆炸。我們倆趁著這個時間衝出了咖啡廳的門。
嘉淇並沒有停下奔跑的步伐。我想她使出了當時在北海公園打我時的巨大力氣,簡直要把我的手指捏碎了。她拉著我整整跑過兩條街道,拐了三次彎,確定她父親絕對找不到我們的位置,才停下,彎下腰休息。
她鬆開了我的手,無法抑製地痛哭起來,聲音大到旁邊的路人都向我們投來詫異的目光。她哭著哭著,有一位老大爺狐疑地看著我們,上前詢問:“小姑娘,這個男的是不是欺負你了?”
嘉淇隻是一味地搖頭,老大爺接著說:“你不要害怕,有我在,他不敢欺負你!你是被偷錢了,還是被劫色了?”
此刻,我深刻地感受到上海人民見義勇為的情懷,但情況真的不是這樣啊!看著她淚流不止的樣子,我決定豁出去了,張開手臂,溫柔地將她摟進了我的懷抱裏。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擁抱,盡管和她的身體之間隻隔著薄薄的兩層衣衫,但我發誓,我的腦海中沒有一絲絲情欲的氣息。成年人間的第一次牽手、擁抱,應該都是帶著十足的曖昧與浪漫的氣息吧?但當時,我一點都看不透她對我究竟帶著百分之多少的愛意。我隻能感覺到,她很需要我,我就給了她我的擁抱。
她沒有拒絕,反而抱得更緊了,哭聲也小了很多。我抱歉地向老大爺笑笑,老大爺應該也受到了些許刺激,白了我們一眼,吧唧吧唧嘴,就搖搖頭離開了。
我想,她應該是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吧。而且無論是什麽原因,按照他父親剛才的表現,他似乎對整件事毫無悔意。我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沒事的,沒事的,不管發生任何事情,你都還有我呢。”
可是,我這句話沒有達到預期中的安慰效果,吳嘉淇依然瘋狂地搖著頭。我隻好揉了揉她的頭發,再一次重複:“你別擔心,就算天塌下來了,我還是會給你撐著的,而且隻為你一個人撐。”
但是,她還是沒有給我任何積極的回饋。轉瞬間,我的左袖已經徹底淪為一把暴風雨中的雨傘了。
我打上車,幾乎是把她扛回了酒店。在車上,我想問,但她一直將頭衝著另一邊。
回到酒店大廳裏,我們遇到了正準備等大家出去玩的樓月月,她和嘉淇住一間房。
“天呐,你們倆這是怎麽了?”樓月月衝過來抱住了嘉淇,一邊用口型問我,“表白失敗了?”
我搖了搖頭。她卻不相信,狠狠地白了我一眼,用口型說:“真沒用!”
嘉淇開口了,“你們下午去玩吧,我一個人在酒店歇會兒。”
“你行嗎?”
“我……不太行,但是還是別耽誤你們玩了……”
倔強又獨立的小姑娘,即便這樣了,心裏還是掛念著別人。
我主動說:“我待在酒店陪你吧。”我發誓,當時我腦子裏一點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沒有。隻是,我還不知道實情,而我想我應該弄明白。
樓月月像母雞保護小雞一樣把嘉淇護在身後,“陪也是我來,怎麽能輪得到你呢。”
“沒事月月,你們去玩吧,讓林爍留下吧,我有話跟他說。”
樓月月不情願地將嘉淇領到我身旁,抬起大腿威脅我說:“先說好了,要是你敢亂來,我今晚就讓你斷子絕孫!”
“姑奶奶,我不敢我不敢。我跟她,是真的有正事要談。”
話說到最後,我竟然有一絲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