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水落石出
電梯在四層停下,樓道裏空無一人。我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心情,走進了嘉淇的房間。
“其實你要是不想說的話,我們也不必今天說明白的。”
“我爸爸沒有外遇。”
她這麽快就直入主題。
“那不是一件好事嗎?”
“但是,他仍然要和我媽媽離婚。”
我眉毛擰成了一團麻花,“為什麽啊?我真的沒法理解。”
她的情緒猛地激動起來,“因為我,爸爸這一年為了給我準備可口的飯菜,成了標準的家庭煮夫;因為我,爸爸被困守在柴米油鹽的世界中,丟掉了作為畫家的敏感和**;因為我,他現在一直過著如同精神囚禁一般的生活。我剛才才知道,這一年裏,他經常找借口逃離家庭,跑到其他城市散心。這次來上海,也並非偶然……”
“等會兒……你們家,是爸爸當‘家庭煮夫’,媽媽在外麵工作?”
“我媽媽在金融行業工作,工作很忙,掙錢很多,我爸爸當年是美術專業的高才生,畫得一手好畫,媽媽仰慕他的才華所以結婚。可是他倆結婚那會兒,正是下海經商的高峰期,爸爸的同學們都放棄繪畫夢想,去掙了很多錢,而他沒有。後來為了有點收入,麵對長輩不太難看,就開了個小畫室,平時教一些藝考的學生,日複一日地消磨著時光。我爸爸後來不喜歡我和其他學畫畫的同學來往,怕我受了他們的‘蠱惑’,放棄讀書,也走上了畫畫謀生的道路,那就是將他的人生重走一遍……”嘉淇的淚水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床單上。
我心疼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淚花,“這段故事,我從前聽過一部分……”
嘉淇說:“但我當時沒有和你講完。後來他們有了我,因為媽媽掙錢多、工作忙,所以接送我的任務就落到了我爸爸的頭上。他很早就實際上成了‘家庭婦男’。一開始,他還樂在其中。小時候我是他的開心果,經常逗他笑,他就畫了很多以我為模特的畫,大家都說他畫得特別好。”
“你爸爸也畫很多以你為模特的畫……”
“所以我看到你後來畫給我的畫,會覺得很親切……”她將大腿並攏,兩手抱著自己雪白的膝蓋,在**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原來她一直都知道。
“可是,這不是挺開心、挺溫暖的家庭故事嗎?”
嘉淇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但是,爸爸的夢想一直是做一名大畫家,從他考上大學那天起,就一直沒變過。我知道,他早就厭倦了接送我的生活,他說自己總是剛有些靈感,就有很多家務事在等著他做,還要接送我上學。那個假期,我待在家裏看電視,經常看到他在空中舉著畫筆,卻遲遲無法落筆,然後空氣中劃過一聲啪嗒的輕響。但是,我沒有辦法,因為我並不想一個人待在家裏,還吃不到可口的飯菜……”
“所以,你很愧疚,覺得是你毀掉了爸爸的夢想,對嗎?”
嘉淇淚如雨下。
“但是,人有了孩子,生活重心就一定會轉移啊!人怎麽能放棄家庭的責任,而惦念自己的事情更多一些呢?這不是很自私的表現嗎?”
“你真的這麽認為嗎,林爍?”
“當然啊!我以後要是結婚了,就很願意接送我的孩子上學,怎麽能把這個視為負擔呢?”
嘉淇臉色蒼白,“那是因為你無法理解我爸爸的苦楚。我小時候可麻煩了,上中學以前我體弱多病,他幾乎一兩周就要帶我去一趟醫院,而每次生病的恢複期至少要三四天,他幾乎一半的時間都在照顧一個病人。周末時,他還要開車送我去上鋼琴、美術之類的興趣班,一個人在嘈雜的都市中,找一間咖啡館坐上整整一天。他所有的時間都被稀釋了,他沒有任何一分鍾屬於自己,隻要他還承擔這個家庭的責任,他就不可能成為真正偉大的畫家。”
“……”
“其實我早就知道他不開心。而到了高三這一年,他的任務更為艱巨。在媽媽的強烈要求下,他把畫室關停,全方位為我服務,飲食、睡眠、參考書、接送,無所不包。我知道,在高三最後的時刻,他一定有一點恨我,也恨我媽媽,也恨所謂的‘家庭’,更恨社會上對為人父母者一些約定俗成的規則。做父母的人,難道就天經地義地要為孩子犧牲掉自己的夢想嗎?我知道,爸爸並不完全認同這一點。他不想滿足於看著我成長、成功。他的人生明明才走了一半,但是因為我的存在,其實已經結束了,這真的是太大的一場悲劇了。我謀殺了我父親的生活。”
“可我還是搞不懂……你不是已經畢業了嗎,以後他就不用每天管你了啊,他可以繼續畫畫了才對。”
“我也問了他這個問題。他告訴我,這麽多年,他對北京的印象隻剩下灰蒙蒙的泥土和沉甸甸的責任。他說,他在這個城市中,已無法獲得畫家必需的童真。正好他朋友說,上海有個很好的商業機會,能給他提供工作室,還能參與很多大型畫展,以他的水平加上朋友的擔保,未來前途無量。他偷偷摸摸地運營了整整半年,而考完的當晚,他像是逃離夢魘一樣逃離了北京,逃離了我和媽媽。而且,你不覺得,正是因為我成人了,所以他能毫無後顧之憂地追求自己的夢想了嗎?他到最後還是在替我和媽媽著想……”
“那你媽媽呢,她現在一個人在家多難過啊,你為了你媽媽,也要把他從上海抓回家啊!”
“我媽媽那個人,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她起初很難過,但前幾天,她和我哭成了個淚人。她告訴我,直到爸爸離開了,她才意識到過去那麽多年,爸爸究竟為家庭做了多少犧牲。而且,她是個很堅強的人,又有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收入,養老金也交得齊全,不需要男人的照顧也能很好地活下去。所以,她表麵上恨爸爸,但實際上,她很支持父親的離開……”
“嘉淇……”
“我爸爸太愛我媽媽,所以做了很多違背理想的犧牲;而我媽媽也因為對爸爸的愛太有恃無恐,甚至都沒察覺到他的犧牲。現在,媽媽事業有成,她認為是時候讓爸爸去追求人生理想了。他結婚很早,現在才四十四歲,人生還有四十年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呢。”
“你和你媽媽從始至終,都在為你爸爸說話……”
“因為……因為我們真的很能理解我爸爸。憑什麽因為我這個小不點,就阻礙了一位大畫家的成才?如果沒有我,他一定早就成為大畫家了!在上海,他有錢、有機會、有靈感,又不用被責任所累,而在北京,他隻有我和媽媽。當他跟我說‘你讓我做一個才四十多出頭,就一筆也畫不出來的畫手,我簡直現在就想從這座高樓上跳下去’的時候,我怎麽可能不原諒他?我也真的害怕他會跳下去啊!”
的確,嘉淇的父親就是個天生的畫家,他現在依然還保有孩子一樣的眼光,他以後一定也能畫出很有創意的畫。如果說他有錯,就是他在還是孩子的心理年齡,就錯誤地結婚、生子、養育嘉淇吧……可是,如果人沒經曆過婚姻,又怎麽能想到他以後要經受的這一切呢……
嘉淇問我:“你有沒有看過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當然看過。”
“喜歡嗎?”
“毛姆的書,我都還挺喜歡的。”
“你覺不覺得,我爸爸的故事,和《月亮和六便士》裏,簡直如出一轍?”
是啊,在小說裏,主人公思特裏克蘭德本來擁有一份今天人們求之不得的好職業:倫敦證券經紀人。可是,他突然著了藝術的魔,拋妻棄子,拋棄了旁人看來優渥自在的生活,奔赴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將自己的餘生都獻給這座小島,和他的畫筆……
嘉淇抹著永遠抹不幹淨的眼淚,“父親手頭經常翻閱這本書。我當時看到是毛姆的小說,還取笑父親,說他一把年紀了還做著文藝小青年的夢。結果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這麽做了……文學真是太可怕了,它摧毀了我的家庭,我討厭文學!”
她用手捂住雙眼,然而那瀑布依舊從她的指縫流過,衝刷過她的鼻子、嘴唇、下巴,她黃色的迪士尼T恤已被一小塊一小塊地浸濕。
“會沒事的,會沒事的。”我說著連自己都倍感無力的話,感到一種極度的頹喪。
此時此刻,我又能做些什麽有用的事情呢?我什麽都做不了。她身上的故事,不是我這麽輕的年紀所能夠消化的。她的故事,是一家三口十幾年來的犧牲與傷痕。而我作為一個局外人,一個隻和她相熟一年的人,根本無從進入。
她開始有些憤世嫉俗的念頭,“愛情到最後真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要知道,我爸爸和我媽媽當年是自由戀愛的典範,一個聲名鵲起的女金融碩士,嫁給了一個才華橫溢的年輕畫家。除了愛情,他們什麽都沒有。但是,即便是那樣熱烈的愛情,到最後還是落得如此下場。甚至說,他們就是太愛對方,所以才忘記了自己。爸爸因為愛媽媽,荒廢了自己的前半生;媽媽因為愛爸爸,將要一個人度過自己的後半生……”
我聽著這段話,全身的血液像是停止了流動一樣。這意味著,她目前已經不能接受任何愛情了嗎?那對我們來說……
我聽到我自己的嘴唇在不受控製地講話:“嘉淇,我有一件東西想要送給你……”
我從包裏掏出那本我畫了整整一個高三的畫冊,裏麵全是嘉淇的身影。
她卻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不,我不能要。我知道那是什麽。”
“為什麽啊?!”
“因為我不配獲得……”
“你怎麽不配?你當然配,你值得我付出的一切,我現在就要跟你說,我愛你!”
“不要……”嘉淇的嗓子突然間啞掉,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不要說你喜歡我,求求你了。我現在的狀態,一點都不適合戀愛,一點都沒辦法接受任何人,哪怕是你……”她的語氣已經完全癱軟下來,仿佛一片在暴曬中融化的雪花。
“那我們……算什麽呢?”
“什麽算什麽?”
“難道我們過去的種種都是假的嗎?過去一年我們一起做過的所有事情,發過的那些短信,一起許下的那些約定,就全都失效了嗎?”
“林爍,你可以不要現在逼問我嗎,我現在狀態真的很糟糕……”
那時的我真的太幼稚、太不成熟,我繼續問:“為什麽啊?我不能接受,你不能放著我不管!”
我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對我來說,和嘉淇的關係出現一絲一毫的波動,都是影響我心情的最大顧忌,“如果未來我們是兩條平行線,那我為什麽還要對你這麽好,有什麽用呢?!”
“你對我好,隻是為了‘有用’嗎?”嘉淇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們之間的空氣似乎停滯了。
“我……”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脾氣突然暴躁起來,“我需要你,我不允許你從我的世界裏消失!”
在很多人看來,“我需要你”是一句非常浪漫的情話,它意味著一方已經徹底被另一方牽絆住了,離開對方就難以生活下去。
我愛你,更多的是出於欣賞;而我需要你,更多的是出於生存。
但是也可能,我需要的不是“你”,而是你身上的一種特質,或是我們之間能產生的化學反應,一種類似於多巴胺、荷爾蒙或者能起到鎮靜劑效果的化學物質,至於“你”究竟是誰,其實根本沒那麽重要。
就像用一支很好出水的筆,總能寫出漂亮的文字,沒有它作家就寫不下去。作家當然需要“筆”,但這終究不是愛情。如果有一天這支筆出水磕磕絆絆,作家還一直用它寫作(而不是留著紀念),那才是真的愛了。可天下哪有這樣的作家呢?
嘉淇看向我的眼神有些複雜,但也帶著釋然的情緒,“原來,你隻是‘需要’我罷了。”
我正焦急地抓耳撓腮,想要挽回什麽。怎麽才能說明,我不是為了學習才和她待在一起,而是徹徹底底地愛著她呢?我凝視著自己的心,仿佛看到了一盒心形包裝的費列羅巧克力,分成了九個格子,最中心的一個站著嘉淇。她是我動力的來源,是我心髒蹦跳的中樞。但她什麽都不用做,隻要站在那個格子裏就好了。她最大的意義,就在於她永遠不要走出去。除此以外,她對我來說,好像隻是無關痛癢的額外收獲。
“原來是這樣……”她的淚水緩緩地流了下來。
“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我拚命想挽回些什麽,“你知不知道,我一開始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無所謂。但是和你熟悉了以後,我做的所有事情,其實都是想得到你的歡喜。我每一分每一秒,在意的都隻是你的舉動。現在你說……我真的接受不了!”
“林爍,你這麽說我就更害怕了。你一直對我說,你在意的人就是我,這讓我很恐慌。我害怕我承受不住你的期待,我害怕我虧欠你太多,我害怕我讓你做出太多犧牲,直到四十多歲時才想重新開啟自己的人生!”嘉淇用左手的袖子擋在眼睛的下方,然而那隻袖子一點點濕潤成河。“而且,你對我太好,讓我不自覺地依賴你,可是我一直不喜歡這一點啊!人怎麽能相互依賴著活下去呢?如果任何一方出了什麽問題,毀滅的是兩個人的人生吧……”
我們相隔著沙發到單人床的距離,卻仿佛又有一萬光年那麽遙遠。我沒有任何理由走過去給她一個擁抱,我更沒有辦法再說出那句“我喜歡你”。
就算強行表白、強行在一起,估計也是個把月就分手的結局吧。
“這個假期,不要再來找我說話了,讓我好好休息一下,好嗎?”她衰弱地祈求著我,仿佛一個得了重病的人。
“好,那我,先回去了。”我強忍著沒讓淚水決堤。
她死咬牙關,一句話也不再講。
我開始慢吞吞地往外走,眼神刻意躲避著看她。我知道,隻要我一回頭,我就會忍不住留下來,直接衝到她的**去擁抱她、親吻她,可是我不能這麽做。
又或者,我再聽到她的一聲呼喊,哪怕隻是輕聲呼喚,那我也會不顧一切風險,情緒崩潰地和她說我愛你。
可是當我走過酒店房間裏的大鏡子時,我就已經看不見她了。我在鏡子前停留了五秒,照了照自己因拚命忍著淚而瞪大的瞳孔。
沒有用的,她並沒有叫我的名字讓我留下來。
開門,走出去,關門。
屋裏的哭聲毫無遮攔地傳出來。
我拚命地拍門、敲門,裏麵的哭聲越來越大,但她就是不來開門。最後,我隻能靜靜靠在嘉淇屋子的門上,任憑悲傷逆流成河。
第二天,我們就刻意疏遠了彼此的距離,大家也都看出來,我們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麽。對此,大家都看在眼裏,急在心上。然而兩個人的事情,別人無論怎麽著急也無濟於事。麵對眾人的詢問,我一個字也沒說。
上海之旅的後幾天,團隊一直處在極低氣壓的狀態中。
回來後,我把嘉淇的微信名改成了一串我不認識的字符,再也沒和她說過一句話。過了幾天,我以隱身方式去逛了一下她的社交平台,發現她從上海回來的時候發了一條狀態:
“那不是屬於我的花,我隻是途經了她的綻放。”
再一看她的首頁,我已經不是她的特別好友了。
而我真的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找她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