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最後的校園時光
五月依舊是多事之月。或許是因為臨近高考，再小的波瀾也會被放大無數倍，才給人這樣的感受。
報誌願的時候，蕭石和程安琪因為手裏有加分，都報了T大，吳嘉淇沒猶豫選擇了P大，手裏有市三好學生的十分加分後，她的心態已經平穩了很多，“就算我作文跑題，按照幾次大考的平均分，我也能穩超分數線二十分，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我喜歡這樣理性十足又自信滿滿的她。
不過，報誌願時，我和嘉淇還發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摩擦。她曾經開玩笑跟我說，想去上海或者香港讀大學，惹得我和爸媽嚴肅地說明了自己也想去上海或香港讀書的想法，我媽媽甚至以為我隻是想離家遠一點而難過得落淚。然而，他們還是同意我自主選擇。可是，當我對嘉淇說，你去哪個城市讀書，我也想跟過去的時候，卻沒收到一丁點好的回饋。
她說：“你不要因為我的決定，而決定你的人生。這一點都不值得。”
我說：“值得。有些事情是確定的，比如我想大學四年依然可以每天看見你。”
她搖頭，“如果因為我，你沒有去最適合你個人發展的地方，我會恨自己的，同時也會討厭你的矯情。”
我說：“為什麽你要把我們‘各自’的事情算得那麽清楚。”
她說：“你沒經曆過，你不懂。”
她經曆了什麽呢？
我最終選擇了F大的日語係，嘉淇聽了我的誌願，也點點頭表示認可。
樓月月早就放棄了公共關係，轉而研究起了北京兩家重點財經類院校分數線，發現這倆學校分數輪換變高，應該是上一年這一家高，下一年大家都去報另一家的，所以另一家分數線又高了。而今年，她也知道哪家的分數會低了。
說得上意外“報低”的，隻有陳驁和程淼淼。
陳驁的成績在高三一直不好，由於我們那年提前報誌願，他沒有勇氣選擇一本院校，隻隨便填了一個保底，而在二本、三本上卻花了大量時間研究。深爺試圖把他從這種自我否定中拽回來，因為如果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他就真的做不到了。可惜，他的心態沒發生什麽變化，反而認為深爺還在給他“洗腦”打氣。
有些人就是長不大，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點上，他們是無法被他人拯救的。
更大的意外發生在程淼淼身上，長期熬夜到兩三點的她，竟然在五月之後生了一場大病，整整缺席了兩周的課堂。等她回來的時候，不僅整個人徹底蔫了下去，而且連誌願也隻報了個非常普通的一本院校。
所有老師都問她，為什麽這麽不相信自己？她支支吾吾地回答說，生病很難受，壓力太大了，報低一點可以保護自己的心情。
可是沒想到，在誌願上傳係統的第二天，程淼淼就崩潰了。
或許隻有誌願定下來的那一刻，她才拋棄了患得患失的意識，察覺到自己值得一個更好的學校。
“我報那所學校，高三為什麽還要學習啊，我玩一年說不定都能上！”她每天逢人就抱怨這句話。
但我們除了心疼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那段時間，程淼淼的舉止令人心酸。她看到誰做值日，就會搶過掃把說：“你別做值日，你們的時間寶貴，你們還有希望！我已經是個廢人了，複習也沒有意義，我來做值日！”
這個家境優越的姑娘，在臨高考的一個月，卻接連遭受了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打擊。沒過多久，她就不來上學了，因為在學校複習已經沒了動力。她爸媽隻好花重金給她請一對一教練，盯著她複習。深爺對此也無可奈何。我們著急地問科比她的情況，他也隻能苦笑說：“她爸媽會找機會送她出國吧。”
五月，最後一次高考“動員誓師大會”。高總雄姿英發地站在大講台前，PPT上寫著多少屆都不會變的三句話：
今年的題目前所未有地困難；
今天的高招形勢前所未有地艱巨；
今年的你們前所未有地不踏實。
百日誓師，難免他會講些陳詞濫調，但我們也還是如喝白開水般地聽了進去。除去因為我們不討厭他之外，其實有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子還是需要長輩們多說幾遍“廢話”的。說和不說，對我們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比如數學老師說“草稿一定要規規矩矩打在草稿紙上，檢查時不容易亂”，我們就很可能因此多對一道填空題，曆史老師說“主觀題不列提綱不要做，不然少了點你們根本找不到”，我們就真的會多得個三四分。
長大以後我才領悟到，大人說了“廢話”小孩子也一樣會犯錯，但是如果不說這些“廢話”小孩子隻會錯得更多、更離譜、更沒有底線。
沒想到，他隻講了五分鍾，就準備從講台上退下。他說：“今天的大會，重頭戲不是我，而是你們的師兄師姐們。他們花了大量的時間製作了給你們高考加油的視頻，我有義務把它播放給你們看，希望你們能領會學長學姐們的一片心意。”
開會竟然是為了看師兄師姐們的祝福視頻？會場裏頓時熱鬧起來。在We are Young的背景音中，上一屆師兄師姐們的麵孔一個個浮現在投影屏幕上。P大的師兄師姐們站在未名湖畔，在博雅塔的倒影下燦爛地說：“歡迎巷口中學鮮嫩的師弟師妹們來P大擼貓！”
T大的師兄師姐們站在我不認識的一個看起來很古樸的校門前，說著：“T大食堂歡迎各位學妹（沒有學弟）們！”
我發現去T大的人普遍比去P大的要瘦一些，好奇地問蕭石為什麽，他說，因為T大要求男學生必須跑五千米，女學生必須跑三千米……
接下來，我們好像在觀看中國大學風景的觀光片。我們欣賞了R大的明德樓、N大的“北大”樓、 W 大的櫻花、Z大的江景，看到師兄師姐們經過大學一年的休養，都長得帥氣美麗、麵色紅潤，頓時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期待。
不過我感觸最深的還是幾位高考考砸了的師兄師姐的寄語。一個掉到二誌願的師兄說：“你們可能覺得，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事，高考如果沒考好那一輩子就此毀了。但是我想說不是這樣的，我現在的生活同樣非常豐富多彩。這一年我逐漸明白，一個人的心情是他自己決定的，一個人的快樂是他自己賦予的。”另一個掉到二誌願的師姐的建議就更寶貴，“現在是個出路非常寬廣的時代，在國內的大學中，大家不要隻盯著常規招生的一二三誌願，台灣、香港、澳門的大學也都可以憑當年高考成績申請。至於國外的大學，新加坡、澳大利亞的一些學校也認可中國高考成績，所以萬一沒考好也不要緊，狡兔三窟，多給自己留幾條後路。”
之前寒假的時候，媽媽讓我做幾手備選，把澳門、台灣的一些學校也寫寫申請資料，當時我嫌麻煩，還要交近千塊的報名費，本想直接錯過，後來是吳嘉淇和程淼淼互通信息，我們才一起填了表格。而現在，我也終於體會到媽媽的一片苦心。
幼稚的我們總想著一條路走到黑，以為任何“退路”都是自己認慫的表現，隻有破釜沉舟才是值得歌頌的事。然而真到了扛著炸藥包上戰場的時候，我們才體會到有幾條退路是多麽重要，畢竟這世上的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想到如果我一誌願落了還有其他出路可以出國，心裏在感激媽媽的時候，也慶幸自己活在現在這個時代，有很多種可以選擇的人生。
視頻的結尾是師兄師姐們陽光燦爛的笑容，每張照片都配了一碗藥效十足的“雞湯”，什麽“好人的確是有好報的”“你所有的努力和所獲得的結果真的會成正比”“考試之前都會緊張，考試開始都不緊張”，等等。
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小童學姐的那句——“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專業，每天都自願地過得像高三！”因為，這不是雞湯，而是我願意憧憬的生活。
既然一年之後的我們無論成績如何都是如此開心，那今天還有什麽必要愁眉苦臉呢？
最後幾周，萬裏長征的終點，同學們的心情已是千奇百怪。有些人輕鬆自在、閑庭信步，比如蕭石。還有一類人也很淡定，他們已經不期待能再進步一點，維持現狀就好了，比如陳驁和樓月月，用樓月月的話說：“我覺得現在每天做做卷子，整理一下錯題，保證已經會的都能拿到分就行了。都複習了一年了，還不會的知識我也不指望能會了，更何況估計都是犄角旮旯生僻考點，考都不會考。我人品一直特別好，我經常扶老奶奶過馬路的，肯定不會考我沒複習到的內容。”她內心是真的輕鬆。
還有一些人心態特別平和，不到最後一天不會停止努力，代表就是吳嘉淇。隻要老師稍微囑咐一句，說些“行百裏者半九十”的話，她就又重新找到狀態了，永遠年輕，永遠活力十足。
我成績已經比較穩定了，唯一堅持複習的理由就是，我和嘉淇報考的學校相鄰很近。如果都能順利進第一誌願，以後還能保持和現在這樣不遠不近的距離。但如果某個人落下來，或許就不知到了天涯何處。
有個夜晚我做了個夢，夢到像小說情節一樣，我背著包乘飛機要離開北京，她一個人偷偷到機場送我。我走進登機口的時候，看到她躲在一個柱子後麵，露了個腦袋，偷偷地哭成了個淚人。但她沒有走過來，沒有牽著我或者擁抱我說再見，隻是遠遠地和我道別。
絕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我在心裏默默地想。
最後幾天，日子過得更是快得飛起。
六月五號是最後一天在學校的日子。
那一天，我們互相望著的眼神都帶著一種訣別式的溫柔。
這一天，老師也對我們分外褒揚，作文寫得都特別棒，數學計算能力都特別靠譜。他們就像是教練，我們就像是拳擊手，拳擊手要參加比賽，教練在比賽之前一定要給選手打氣，就算他再糟糕，也要欺騙他說自己是全世界最強的人。
這天下午三點就放學了，可是我們都不願離校，感覺回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大家待在一起才不會緊張。深爺用心良苦地想化解我們的緊張，“你們知不知道，後天我們所有老師都會穿上紅色的戰袍去給你們送考？”
“紅衣戰袍？”這吸引了全班所有人的注意。
“這是咱們巷口中學很多年的傳統了，高考的這幾天，所有任課老師都會穿上大紅衣服到各個考點給你們送考接考。紅色多麽振奮人心啊！我們想讓你們覺得全世界都是咱們學校的主場！周煜老師啊、高主任、我……都會穿的。”
好期待看到各位身披大紅袍的老師們啊！看來，後天不是為了考試才來學校的，是為了見各位換新裝的老師們的！就這樣，最後一丁點緊張情緒也被好奇心吞食掉了。
深爺站在門口，一個個送我們離開這承載了我們兩年回憶的教室。這時，我想起第一天我們和她相見時，她身懷病痛訓斥我們的場景。兩年過去，她還是那樣瘦削，但氣色紅潤起來。我們也成長了太多太多，再不是十六歲的毛躁孩子了。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腦海中星星點點地回憶著這兩年和無數人相處的無數個細節，忽然感覺到一種徹頭徹尾的幸福。我的高中生活能在這樣關愛學生的學校度過，接觸這麽多盡職盡責的老師，學到這麽多有趣的知識，認識這麽多各有誌向的朋友，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呀！我還杞人憂天地擔憂些什麽呢？我們每個人都值得獲得自己的幸福，一個都不能少。
回家，翻看我的素材本，裏麵零星散落著我喜歡的一些或小清新或沉重的名言警句，順手翻到村上春樹《國境以南·太陽以西》中我最愛的那句話：“剛剛好，看見你幸福的樣子，於是幸福著你的幸福。”
在那麽一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考得好不好都無關緊要。隻要我們文科1班的每個人都能幸福地活下去，那我僅僅依靠聽你們述說你們的幸福，也就能品味到屬於我的百分之百的幸福了。
高考當天，北京像往年一樣下起了雨。幸運的是，我和嘉淇都在巷口中學本校考試。所以，我們可以八點半的時候還一起在學校其他的教學樓複習，八點四十分一起走出教室，走向高中樓的高考考場，九點開考。
去其他學校考試的同學就必須早早離開家門，或者乘坐學校的包車，或者家裏開車，在冷雨中趕到其他中學的考場，等待允許進場的鈴聲。
微風冷雨，總歸要影響一點點狀態。
深爺早上八點鍾來到班裏，跟我們這些在本部考試的同學說了一個秘密，“曆來，每個學校的頭名都是在本校考試的學生。因為地方熟悉，心態就穩。你們加油！”
她的笑容給我們的心理上了最後一道保險。
“以及，你們不要高考後就停止學習啊。有才能的人，做自己擅長的事，能為更多的人謀福利。”
出教學樓的時候，我帶著一點私心問嘉淇：“喂，就這麽幾步路，你別打傘了，怪折騰的，一起打我的吧。”
嘉淇看了看周圍，隻見大家都小步快跑趕去考場，又看了看我，靦腆地笑著說“那好吧”，然後邁了幾步小碎步，站到我的傘下。走路的時候，我一直在拚命忍著，卻忍不住側著身去看她。她也察覺到了我怪異的走路姿勢，輕推了我一把，“馬上就考試了，別再看我了，趕緊多背兩遍《蜀道難》！”
我不知道為什麽要背《蜀道難》，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是高考前最幸福、心態最放鬆的人啦。
誰知道，語文默寫竟然真的考了《蜀道難》。我真是得到了特殊buff——嘉淇的保佑。
高考的那兩天裏，我沒有再打擾她。我知道，此時是兩個人最需要平靜心情的時刻，我不能給她增添一絲一毫的壓力。但是，我們依然會在考完每一門試後，不約而同地一起走回教學樓裏，一起休息，一起複習。
今年題目整體難度的確不高，但是在考場上，我一麵需要提醒自己不能丟掉自信，一麵也告誡自己：千萬要小心啊，如果簡單卷子出了些低級錯誤，那分數就根本拉不回來了！
前三套卷子考下來，隻有地理選擇題讓我感到吃力。一共11道題，我足足有4道題不確定，主要是我數了數，竟然一共選了5個B？這顯然不符合選項平均分配的規則啊！要不要改呢？畢竟一道選擇題價值6分，如果改錯了，一來一去差出12分，足以決定我的高考命運了！
就在我有些緊張，猶豫改還是不改的時候，忽然想起嘉淇告訴我的“檢查原則”：如果你平時考試時，對那些模棱兩可的題總是改錯，那你大考就千萬別改，這樣你起碼不會後悔。
說得對！有些人檢查總是能改對，那他就應該改；但另一部分人檢查時的腦袋瓜其實不如第一遍認真做題時靈光，那就絕對不改。
我回憶起我的過去，每一次胸有成竹地認為“算明白啦，應該改”的時候，幾乎都沒改對過，最終都是捶胸頓足地遺憾……那不改了，就是它，5個B！我用力地將選擇題的卷子翻篇，繼續奮筆疾書其餘的大題去了。
果然，最後這5個題隻錯了一道，還是我最堅定認為不該改的那道。嘉淇的“檢查原則”救了我，不然我不知道要少幾個6分呢，那樣的話……
考完文綜的時候，我和嘉淇一起到食堂吃午飯，接著一起走回教室，最後背兩篇英語作文模板。這時，我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和嘉淇坐在一起學習了。三個小時後，我和她相處的最正當的理由——一起學習——將就此成為曆史。
而另一個問題霎時浮現在我心上：今後，我們還會有什麽理由待在一起呢？
應該是會一起到處玩耍吧，我想。我希望，能和她去動物園和海洋館，去後海清吧喝酒，去三裏屯吃健康的brunch，去798尤倫斯中心看展，去國貿西單逛街買買買……還有我們班的畢業旅行！而且在未來，最好我們大學每個周末都能一起出去玩，還能同時去國外交換，說不定機緣巧合……再到某個國家一起讀個博？
“你想什麽呐，一臉傻笑，還複不複習啦？安心考完最後一科，考完試，我們一起去喝奶茶。”嘉淇用圓珠筆的末尾戳了戳我的鼻尖，將我從朦朧的想象中喚醒。
“咦，考完試之後，不是要馬上和爸媽去吃晚飯嗎？”我疑惑地看著她。
嘉淇用右手撐著胳膊，側著身看著我，說話時有掩蓋不住的笑容，“我們可以讓他們等等嘛。我們從小門溜出去，一起去買奶茶喝。好不好？”
怎麽可能不好？一言為定。為了奶茶，我再最後堅持幾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