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忙裏偷閑抓娃娃
西單是北京最富有魅力的地標之一，這不隻是因為那裏有豐富多彩的娛樂設施，比如淘吧、KTV、電玩城、美食街，更因為它身份上的某種複雜性。
那些年的西單，地上是各種高端的百貨商場，君泰、大悅城、華威；地下則布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商販。地上的世界精致典雅，地下的風格粗糙浮誇。
狂歡節當天下午，我帶嘉淇去了西單一家大型電玩城，裏麵有很多很多娃娃機。
冬天的北京，一般有風時冷卻無汙染，無風時暖卻汙染很重。這一天卻難得是個寒冷的清新之日，我在清新的空氣裏不一會兒就等來了清新的嘉淇。她穿了一件淺灰色的帽衫，帽子上有兩個非常可愛的貓耳朵，外麵套了一件純白色的長款棉服，棉服的帽子裏有很多可愛的絨毛，加上一條天藍色牛仔褲和一雙純黑色的UGG靴子，讓她與平時格外不一樣。
“哎，你今天……還挺可愛的。”
“是嗎，謝謝。”她羞赧地笑了一下，“難得狂歡節可以不穿校服，我好久沒見你不穿校服的樣子了。”我穿了一件黑色棉服，沒係扣子，露出裏麵一件白灰藍黑四色相間的毛衣，毛衣的左胸口位置配了一個胸針，毛衣裏麵套了一件深灰色的棉襯衫。
“你今天的風格……有點小成熟啊，我都不習慣了……”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商業互吹，商業互吹……”
“瞎說！我對你是商業互吹，你對我必須是真誠的讚美！”
“我們趕緊進去吧。”我邁步向電玩城走去，“話說別人到高三都長胖了，你怎麽累得好像還有點瘦了呢？”說完前半句，我又偷偷摸摸地補上了後半句，“我記得去年冬天你腿可比現在粗呢……”
她剛剛還有點得意的表情瞬間轉了一百八十度，“停下，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別揪我耳朵……痛痛痛！”想不到她小小的身子骨，揪耳朵竟然這麽疼。
“廢話啦，我讓你穿一條秋褲、一條保暖褲，再套個牛仔褲，不粗一圈才怪呢！”
“啊，那今天你為什麽沒穿？”
“……我今天就是不想穿啦。”
“你怎麽能這樣呢，該凍成關節炎了！這樣變老了之後，每天都會疼死你的，知道不知道！”
這時候起風了，嘉淇用棉服的帽子包裹住她的小腦殼，絨毛整個覆蓋到她的前額，手套捏著帽衫，緊緊地扣住脖頸的兩側，樣子非常可愛。我和她穿過馬路，她看不到左邊的車子，我向左跨一步，擋在她的左邊。我看向她的那一刻，她也剛好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們像今天這樣悠閑地聚到一起看電影，簡直是偷來的時光。準確地說，悠閑是我們當下最奢侈的談資。如這般寧靜而沒人打擾的一日，真的是多一天都要燒香拜佛。
“喂，抓緊時間玩起來吧，不一會兒就該回學校了。”我溫柔地說。
“嗯……快走吧，爭分奪秒！”聽到嘉淇少見的撒嬌語氣，我知道，她也很珍惜。
好久沒有了，隻相隔這麽近的距離。
很快，我們走進了有暖氣的室內，外麵的一切寒冷頓時消失不見。北方有暖氣這點真好啊，每次到南方過冬，反而比在北方穿得都多……
電玩城在商場的最高層，下麵有貼膜的，有出租遊戲機的，有賣手機的，有賣平民牌子的衣服的，有品牌裝，有快餐店，有操著北京話的老大爺在和商家砍價，有一口東北口音的推銷漢子在說“我保證我給你的是市場最低價了老哥”。
當然，還有我們這種“返老還童”的高中生。扶梯坐到了五層的時候，樓上電玩城裏就已經傳來了各種機器的背景音樂聲。我們三步並作兩步爬到頂層，就像走進遊樂場的小孩子一樣，蹦蹦跳跳地去取幣。
嘩嘩嘩……
此時，自助提幣機向小碗裏叮鈴咣啷灑幣的聲音不斷傳來。這才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動的搖滾樂！
“買了多少遊戲幣？”
“200顆，是個套餐，便宜了好多。”
“你打算抓幾個？”
我驕傲地說：“10個起！”
她歪頭盯著我，“不是吧，你吹牛呢？”
我擺擺手，“你太弱了，我可是資深老玩家，你去拿個大布袋，一會兒裝不下了！”
好戲開場了。
“哎哎哎我要這個櫻桃小丸子，哈哈哈哈這個表情太可愛了！”
“好，我給你抓。”
“啊啊啊啊這個星際寶貝也好好看，我也想要！”
“So easy，十五個幣就搞定了。”
“哎，這個小熊維尼也不錯啦，哎呀抓不上來就算了……啊啊啊這個兔兔她好萌，我要兔兔我要兔兔！哇，這裏的娃娃怎麽都這麽可愛啊……”
“最關鍵的不是它們可愛，而是我能給你抓到。”
“嘻嘻……”嘉淇的笑容裏有這個冬日最溫暖的陽光，“你有什麽秘訣啊？”
“首先，你一定要判斷哪些娃娃好抓。不是每個娃娃都是能抓的，我們可以撿那些前麵有人抓了幾十個幣最後放棄離開的那個娃娃。其次，表皮材料摩擦度高的好抓，表皮是絨毛的就很不好抓。第三，多選擇在邊角處的娃娃機。”
“為什麽啊？”
因為這時候你如果把娃娃機想象成坐標軸，XY軸的坐標都有了，抓手很容易一擊斃命。而如果你隻能看到正麵看不到側麵，是容易抓歪的。
“連你這樣的人，抓個娃娃都像做數學題似的……真是被高三摧殘得不輕啊！”
“我還沒說完呢！第四點，你要注意什麽時候放下抓手。很多人是到了選定區域就摁鍵，這是絕對不對的。你一定要等抓手停住再按，這樣穩定度就大大提高了。第五點，大頭娃娃最好抓。”
“為什麽啊？我替小頭爸爸感到不服！”
“因為大頭娃娃的中心和重心幾乎都在頭部，而且頭部很大，抓手可以抓得結實。這樣，成功率就大大提高了。但是大頭娃娃一般相貌上並不好看，所以要不要，又是你自己的選擇和博弈了。”
一邊講著，我又抓上來一隻妙蛙種子。
“你骨子裏可真是個理科生，不過好像是挺有道理的……可是，我之前看過一個報道，說娃娃機像老虎機一樣，都是老板會設置一個抓到的概率的，這完全就是看人品的。”
“那你說我怎麽抓了十五個娃娃？信，得永生。不信，一無所有。”
“什麽？你抓了十五個？！”
“對啊，你看這一大袋子，還有我書包裏麵，已經全部塞滿了。”
“哇，這也太酷了！”
“好啦，你要不要玩玩？”我把裝幣的盒子遞給她，裏麵大概還剩下三分之一，還能玩三十來次。
“不要不要不要，我看著你抓就好了，我的水平完全就是給老板送錢……”
“不可以的，你不能指著我，萬一我後麵手感全失，那不就全浪費了？嚴師出高徒，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老師，來指導你掌握抓娃娃這一項技能。”
我不喜歡男孩子一個人開開心心，女孩子在後麵鼓掌呐喊的感覺。說到底，這還是一個人的快樂。但是我心裏知道，兩個人一起做一件事時的快樂更強烈，也更持久。
嘉淇學習抓娃娃的時候，表情特別特別認真。她真的按我說的一樣，找邊角的娃娃機，分析娃娃表皮材料，等抓手穩定再摁鍵。經過一番操作，她也成功抓上來五六個，水平一點不比我遜色！作為老師，我很得意。
“你猜我用最後十個幣抓到了什麽？”我聽著她的聲音回頭，竟然在她手中看到了一盒八喜冰淇淋。
“天呐，店家還可以抓冰淇淋的？還有這種神奇的操作？！”
“我一下就抓到了，是不是很厲害！不過……我今天來那個了，好像不太能吃冰淇淋，你說我要不要吃啊……”
嗯……
“哎我還是想吃！算了，肚子痛就肚子痛吧。”
不行。
“身體健康是原則問題，我不可能慣著你。拿來，快點，拿給我。”
由於我的堅持，嘉淇隻好不情願地把冰淇淋遞給了我。
“作為補償，我送給你我為你買的新年禮物。”
“還有新年禮物？那是什麽啊？我都沒有給你買……”
“一個龍貓耳罩，用來保暖的。看你耳朵凍得通紅，別著涼了。”
“哇，好開心，我正想著要買個耳罩呢，可是我懶……這個龍貓也太可愛了！”
“你喜歡就好啦。”
“你不是不愛吃冰淇淋嗎，那你怎麽辦，要把它扔掉啊？”
“不，我今天突然就很想吃冰淇淋了。就算我不想吃，我也要把它吃了，反正不能給你這個病人。”
嘉淇開始跟我嘟著嘴賣萌，不過沒什麽用，打死我也不會給她吃一口的。
接著，我們倆開始在西單找地方吃冰淇淋，迎著凜冽的大風，手中握著一盒八喜。最後我們走到了華威地下的麥當勞。
“你要不要喝點什麽？我去買吧。蹦蹦跳跳一下午也挺累的。”
“我要杯熱巧克力吧，然後……還想吃扭扭薯條！不是扭扭的我不吃！”
嘉淇今天好奇怪，又是賣萌又是走可愛風，平時那個我熟悉的高冷學霸女子去哪裏了？
“好，都是熱的就可以。”
買完吃的回來，我打開了冰淇淋，遞給她，“你先吃兩口吧。”
“切，你一點都不負責，剛才還說打死你也不會讓我吃一口的……”
“當然了，所以我才讓你吃兩口的。就兩口啊，多一嘴都不行。”
“嘻嘻……我覺得我們倆今天簡直不像是來抓娃娃的，而是來采購的。”
她吃著冰淇淋，把今天抓到的娃娃一個個地碼在了麥當勞的餐桌上，準備拿手機拍照。這項舉動當然引來了旁邊一位小男生的目光。他大概還在上小學三四年級。我掃到了他眼前的作業本，應該是在寫奧數題。
“別看別人，好好寫你的作業。馬上就要分班考試了，這次奧數一定要考進尖子班，聽到沒有啊孩子？”說這話的是她的媽媽吧？我看著他媽媽那埋怨的眼神和緊皺的眉頭，恍惚間想起了若幹年前我的母親。
嘉淇用右手戳了我一下說：“我看他好可憐哦……哎，小朋友，你是不是特別想要一個娃娃啊？哥哥姐姐送給你一個吧，反正我們的也太多了。”
小朋友怯生生地看了我們一眼，又躲閃地看了他媽媽一眼，在得到了默認許可之後，向我們露出一個特別燦爛的笑容，“謝謝哥哥姐姐！”
他媽媽也轉過頭和我們說話。一旦不提孩子的數學，她也改換成溫柔的語氣，“謝謝你們了啊。你們多大了？怎麽還有時間出來抓娃娃啊？”
“上高三了。”
“啊？我還以為你們上大學了，怎麽上高三了還有時間出來玩兒啊？你們是哪個學校的？”隻一秒鍾內，剛才那溫情的口氣頓時消失不見，手臂下意識地護住了自己的孩子，好像為了不讓孩子受我們的壞影響一樣。
這就讓我有點生氣了，但是我不能發作，隻好裝模作樣地秀一下成績，“我們倆在巷口中學讀書，她是全區前五名，我是全班前五名，成績都特別好。”說完這句，我心虛地咳嗽了兩聲，“高三也不一定不能出來玩，主要看成績怎麽樣嘛。我們倆隨便學學，就是年級第一第二，高考考的我們早會了，所以老師也不怎麽管我們了。”說完，我擺擺手，表示“學習什麽的，簡直弱爆了”。
嘉淇過來掐我的手臂，我知道她擔心我把她的人品槽都敗光了，但我準備一敗到底，告訴這個焦慮感太強的媽媽，要懂得給孩子適當放鬆放鬆。
“沒想到你們這麽厲害啊。”小男孩的媽媽頓時用崇拜的目光看著我們，對她孩子說，“你還不快向哥哥姐姐學習，人家是巷口中學的好學生！不僅學習成績比你好，抓娃娃也比你強！”然後她又轉向我們，苦笑著說，“我每次都不愛帶他去抓娃娃。每次花了一百多塊錢，可是一個都抓不到，純粹是給人家送錢去了。你們說，這抓娃娃是不是也得看智商啊？”
這讓我們倆也相視無言，非常心疼這個小朋友。
嘉淇隻好找新的話題重啟聊天，“小朋友多大啦，怎麽元旦還在寫奧數啊？他應該多玩一會兒，不要太累了。”
“上小學四年級，唉，沒辦法啊，現在小升初競爭太激烈了，你學著奧數都跟不上，不學那更是不行啊。輔導班什麽的元旦不停課，我也隻能跟著他一起上課，都是惡性競爭！唉，馬上就上課了，那我們先走了啊！快和哥哥姐姐說再見！”
“哥哥姐姐再見，謝謝你們給的玩具，祝你們倆玩得開心。”
“你們倆”，這小鬼還挺會說話的嘛，我都有點臉紅了……
“我們倆”目送小男孩和媽媽一起走遠。他現在還保存著一些小孩子的天真，不過不知道在未來的教育中，他還能這樣孩子氣多久。
嘉淇毫無征兆地說了一句話：“其實，我挺羨慕他的，從小有媽媽帶著上課。”
說完，她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有關家庭的溫暖，這已經是第很多次她和我抱怨了。可是，我並不能做什麽事情來幫助她，隻能靜靜陪伴、傾聽。
“娃娃你拿回家吧，我就不要啦。”
“什麽？你別開玩笑了嘉淇！我今天拿十八個娃娃回家，我媽媽怕不是要宰了我……”
“哈哈哈……那我幫你分擔一下！我拿三個走！”
“你就不能多拿幾個嗎？”
“再多拿的話，我媽媽也該宰我了，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最後，我們決定先回一趟學校，把剩下的娃娃都放到班級後麵的櫃子上。這樣，我們的教室裏除了有海綿寶寶的氣球，還有了十五個充滿了童年回憶的娃娃。
把娃娃們擺好，坐回到椅子上，我的心情慢慢平複下來，最近喧囂和躁動的氣息被一種內在的安穩替代，這可能真的是“work hard and play hard”的好處吧。
和嘉淇分別的時候，她拉著我聊天，“林爍，今天我好開心，我最近看到了一句話，和你之前跟我講的某句話有點類似。”
“哪句？”
“生活不在別處，生活就在這裏。那些說換了一種生活才能快樂的人，其實永遠不會幸福。”
“這麽哲理範兒的話，我說過類似的？真是完全不記得了。”我撓撓後腦勺。
嘉淇看著我，“林爍，這一年，你變化真的挺大的。”
我好奇，“我變成什麽樣了？”
“變得……更成熟了，更可愛了。”
我笑，“你沒有變。”
“為什麽啊？”
“你依舊成熟，依舊青春。”
下地鐵之前，我遞給嘉淇一隻耳機，她想了想，輕鬆地接了過去。我按下隨機播放，第一首就是陳奕迅的《十年》。
在“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的旋律中，看著她今天格外明亮的眼睛，我想將她的麵龐深深刻在心裏一個無人能侵犯的領地。
為了你，我願意成為，更好的自己。
我不再去糾結我們的距離究竟有多近還是多遠。前後桌、同桌、教室對角、相隔一尺……這些都不重要。因為，最近我也讀懂了嘉淇曾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我隻希望，這幾年能在安靜、平穩的奮鬥中度過，不要在年老後我們被世俗的蠅營狗苟侵蝕而無緣理想時，才悔不當初。”
青春，本來就應該是一個人的事情。至於陪伴，隻該是生活的注腳。
我漸漸明白了什麽是合適的尺度，和位置。
我和嘉淇揮手告別，走進各自小區的大門。抬頭望望天空，今日沒有雪，冬日的陽光灑在身上，讓人暖烘烘的。想想從小到大過了這麽多新年，其實新年並不一定意味著更好。但是，我們總需要新年這樣的儀式感來告訴自己：新的一年，生活會重新開始，煩惱能一筆勾銷，自己做事會更有頭腦。
這種儀式感，真的很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