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校園狂歡節

人們常說,新年的一切都是新的。可我隻覺得,高三這一年的新年,一切都是冷的。

十二月下旬,北京的氣溫低到了極為罕見的零下十六度。據天氣預報說,上一次北京在十二月份出現零下十六度的低溫,是在遙遠的1967年12月8日,那是四十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會兒我爸和我媽還在天各一方玩泥巴。

而今年,我們偏偏遭遇北京最冷一年,腦子昏昏沉沉的,每天就在家、教室、食堂的三點一線間生活著。如此時間一長,人容易變得麻木,對身邊事物沒了感覺,對新聞裏的事物、對世界的變化,體察也變得模糊。這是種非常不健康的感受。明明活在這世界上,卻似乎被一道牆隔絕在這世界的次元之外——這個世界上無論發生什麽,我隻用關注它變成考題之後的模樣。

負麵情緒來臨的時候,我時常陷入對生活意義的自我懷疑,以為自己像是個脫離了舞台的演員,或是茫茫大漠中的一個旅人。但我無路可走,無路可退,因為所有人都說,“每一個中國孩子都經曆過這噩夢般的一年,憑什麽隻有你撐不下去”。

長輩們都會說,生活在別處,熬過去這一年,大學的生活將無比自由美好。

未來的年輕人如果讀到這一頁,可千萬別信長輩們的這番“鬼話”。進了大學,如果你進了個好專業,課程作業難得你根本學不會;如果你進了個很水的專業,那你會發現課程越水的大學紀律卻管得越嚴,宵禁、早自習、晚自習、不準點外賣、不準談戀愛,這可不是口說無憑呢!

十二月的北京已是銀裝素裹。小花園裏,夏天長得青翠欲滴的綠蔭植物轉瞬已化作“白衣天使”,幹枯的樹枝上時而滴下幾滴融化了的白霜,落在如溜冰場一般的酒紅色磚塊上,常給人一種穿越到奇幻世界中的錯覺。有時坐在屋裏上課,窗外一場小雪不期而至,雪花落在窗戶上幻化成多種美麗的形狀。

我們高三這一年,巷口中學發生了很多頗有趣味的劇變,最新的變化是學校拋棄了“班級聯歡”這個陳舊的形式,而引入“校園狂歡節”這個新奇的概念。

“天呐,我之前隻在電視裏看到過國外的狂歡節,記得巴西的狂歡節時,大家都會一起朝市長潑西紅柿,我們也可以這麽幹嗎?”陳驁以“L”形跪坐在椅子上,激動地說。

“你能不能成熟一點啊!”程安琪看著手裏的通知,“巷口中學首屆校園狂歡節以‘暢遊魔法世界’為主題,老師和學生可根據個人意願喬裝打扮,鼓勵彰顯原創服飾魅力,也可還原經典電影、動漫中經典角色的樣貌,如《聊齋誌異》《西遊記》《暮光之城》《哈利·波特》、希臘羅馬神話,等等。盛裝的師生可自由參加各個娛樂節目,活動現場將有專業攝影師抓拍師生穿著,評出‘最酷服飾’大獎!”

“我的天!”樓月月湊了過來,“這不就是一場全校範圍內的cosplay大賽嗎?有沒有要一起淘寶逛起來的,請舉手!”

我從座位上跳起來,“我想變成派大星!”

蕭石跟得很快,“那我就要海綿寶寶!”

程淼淼說:“我想要變魔卡少女櫻!”

嘉淇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們。她的童年時代看過動畫片嗎?對這件事我都保持懷疑。

科比不知什麽時候從他們班跑了過來,“你變什麽都好看。對了,把你淘寶挑好的衣服鏈接發我,我買單!”

樓月月站在椅子上大吼,“科比,你趕緊給我出去!不要跑到我的地盤來撒狗糧!”

這時,深爺從前門露頭了,看到樓月月站在椅子上的樣子,她先愣了一下,樓月月也跟著愣住了。深爺皺著眉頭問:“樓月月……你要上天了?”

樓月月慌不擇路,“我我我……我在調整氣球呢,有個氣球要掉下來了!”

她說的沒錯,從高二建班開始,我們班就采取了“童話風”的班級裝飾法,又買了很多可愛的氦氣球漂浮在班級上空。皮卡丘、星際寶貝、海綿寶寶和派大星,每天靠在屋頂上陪伴著我們。有時,海綿寶寶和派大星會“碰”到一起,我們就會一起喊:“哇,他們倆抱上了,親上啦!甜蜜蜜!”

時至今日,回想起那些瞬間,我的眼前都還能浮起一層淡淡的霧氣。那些都是舊時光裏的小幸福,過了那個年紀以後,隻能留到記憶中懷戀。

深爺竟然相信了她說的:,那你弄完就趕緊下來,注意安全。”

“好的老師,我這就下來。”樓月月趕緊從椅子上跳了下來。

深爺一轉頭,看見了科比,“科比,你不在自己班待著,來我們班幹什麽呢?”

科比快步走到了我和蕭石邊上,“我來找他倆的,他倆說要問我幾道自主招生的數學題。”

深爺今天可能心情不錯,沒說什麽,就把科比放走了。

科比走的時候,我看到坐在窗邊的程淼淼終於鬆了一口氣。

新年將至,盡管期末考試的壓力已經迫在眉睫,但是新年聯歡還是一件重要的大事。深爺也告訴我們,適當放鬆能夠起到勞逸結合的效果。

深爺**我們說:“校園狂歡節,你們想不想去啊?”

“想……可是您讓嗎……”樓月月沒底氣地說。

“我當然要允許你們去,‘work hard and play hard’,該玩的時候就拚命地玩,該學習的時侯就拚命地學習。當然,主要原因是校長親自發話,不允許高三年級把學生關在屋子裏。但是,我提議,像cosplay什麽的咱們就別折騰了,奇幻小火車、勇闖鬼屋、狂歡歌會、有求必應小屋什麽的,也沒什麽意思,你們說是不是啊?”

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深爺得意地說:“老師們商量了一下,高三的理科生都要去玩‘神奇魔藥配置’,文科生必須去玩‘古人懸疑密碼’。當然,高總會在創意美食街出攤,給大家做他拿手的武漢熱幹麵,歡迎你們去品嚐!”

“老師,您說的前兩個都是什麽啊?”陳驁問。

“神奇魔藥配置,就是複習化學實驗;古人懸疑密碼,就是古詩詞填空大賽!”

早該想到的,學校怎麽會真的放我們這些高三生去玩呢……

狂歡節當天,十二月三十一日,最佳服飾獎的歸屬在校長出來講話的那一刻就注定花落他家了——校長真的拚、真的會玩,他竟然COS了哈利·波特的造型。當他一手整理自己的學院帽,一手揮著魔杖,“操控”著一台無人機,將“校園狂歡節”的五字橫幅從操場上緩緩升高到主席台上空時,操場上的幾台人工造雪機已經開始瘋狂地噴射多重分流的水柱。水滴從空中再落到地麵時,就成了成堆成堆的雪花。

主持人在副舞台上用麥克**四射地吼道:“校長變波特、無人機升空、機器噴雪花,還有比這更炫酷的新年聯歡嗎?大家一起說!”

“沒!有!”

能生活在這樣的中學校園中,我們是無比幸福的。隻可惜,我們已經高三了。要是初一,還能像這樣縱情玩耍五年。

後來,每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成了巷口中學校友們常回家看看的重要時日,不為別的,就為了重新像孩子一樣品味校園狂歡節的樂趣,以及看看校長今年又COS了什麽角色。據說,他的過往服裝庫裏已經有了路飛、佐助和羊村村長。

新年聯歡的樂趣不隻在於上午的聯歡,更在於下午放假後的自由活動時間。一般來說,同班同學會在這個下午一起去看電影、唱歌、吃大餐。

在高三這一年裏,這半天的時間格外寶貴:這是難得的我們可以逃逸出這令人窒息的空氣的機會。大家幾乎都按自己的喜好準備了逃脫壓力的方式,比如程安琪晚上要去酒吧唱歌,陳驁要去自己參加的業餘足球俱樂部踢球。

但是,畢竟我們已是高三的“高齡”,上午又疲憊地玩了很久,也有同學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家補覺。

剛吃完午飯,程淼淼就頂著她兩隻黝黑的熊貓眼說:“姐姐我老了,折騰不動了,趕緊下午回家睡覺去吧。”

科比焦急地說:“我們不是說去看電影嗎?還有樓月月和蕭石呢!”

結果程淼淼劇烈地搖著頭,“不去了不去了,把他們放鴿子吧,我回家了,拜拜。”

“那要不我們也各自回家休息吧?”蕭石問樓月月,語氣依舊沒什麽感情。

“不行!最近李安剛拿了大獎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上映了,我要去看!”樓月月寸步不讓。

“好,那去吧。”

我不明白他們的相處方式,但我知道,他們倆,並不同於科比和程淼淼。

至於我,早就做好了去哪裏放鬆一下的準備。

期中考試後,我跟嘉淇回到了一開始的狀態,複習為主,閑聊為輔。但是在眾說紛紜的“瑪雅世界末日”當天,她在晚自習時出人意料地主動來找我說話。

“學不下去了。”

“啊?你?不是吧!”我以為自己在做夢。

“最近胸悶、氣短、抑鬱,就是身體上的那種疲憊,擋也擋不住。”

“那怎麽今天爆發啦?”

“上午剛看了一篇文章,喬布斯寫的,說人要把每一天當作最後一天來活。我一想,如果這是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天,我肯定不想學習。盡管我也挺喜歡學習,但還是不會。”

我突然又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喂,狂歡會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啊?”她一驚,壓低了嗓音,“我隻是想想看,說說而已,你怎麽會這麽果斷……”

“說做就做啊!高三都要過了一半了,在放假的時候,犒勞一下自己,怎麽了?”

嘉淇麵露難色,“都快高三期末考試了,再一起出去玩,會不會敗人品啊……我辛辛苦苦攢了一個學期的人品,可不能現在把它糟踐了!”

竟然用“人品”來搪塞我,看來你的立場不是很堅定啊,吳嘉淇。我趕緊趁熱打鐵給她“洗腦”,“誰說高三完全不可以出去玩的啊?為什麽每個人都把高三人為地塑造為一個監獄呢?不管生活有多麽繁忙,快樂的人學習才最有效率,不是嗎?出去玩看起來浪費時間,但換來了考前一周的快樂和高效,這是一比十四的投入產出比啊!”

要想說服理性的人,就必須要用數字和邏輯。

嘉淇點點頭,“你說的還挺有道理,那一起去吧……可是,去哪裏玩啊,感覺北京沒什麽好玩的,都好無聊。”

這個問題倒一時把我卡住了。是啊,玩什麽呢?

其實讀中學的時候,我們能玩的地方真的不多。大北京繁華的夜生活還等著我們畢業後再去開拓,我們隻能像文藝青年一樣,一起約著去看展覽、聽講座、看話劇、逛博物館。不過進入高三之後,我們都懶得變成了“宅男宅女”,並不想進行什麽大運動量的室外活動。

等會兒,我靈機一動,“要不然我們去抓娃娃吧!”

“啊?我們這麽大了,還去抓娃娃?”

“可是我突然很想很想去!怎麽說呢……”我的的確確突然對抓娃娃萌生出莫大的興趣,“我特別想體驗一把當上帝的感覺,能操控別人的命運究竟是什麽感受呢?抓娃娃的時候,我就是上帝啊,我這一個抓手下去,就能決定一個娃娃的命運,這多酷啊!而現在,我才是那隻木偶,每天被考試決定著命運!”

“不就是想去玩嗎,你這借口編得還挺冠冕堂皇的……娃娃機一點都不好抓,還說什麽掌控娃娃的命運,我看是娃娃機把你給玩兒了吧!”

“你竟然小看我的實力!我告訴你,我林爍就算沒別的本事,抓娃娃的技術也是世界一流,敢不敢去?看我到時候帶你飛!”

“……你是不是在套路我,激將法是吧?那我就還不去了,怎麽著!”

我趕緊拽著她的校服長袖求她:“喂,嘉淇!我想去抓娃娃,就跟我一起放鬆半天嘛!”

“……我怕敗人品,我要學習。”

“那你帶著作業和我一起去!我抓,你在一旁背政治!”

“那也太虧了……唉,你煩死了,好啦,我答應你去。不過,就我們倆出去玩嗎?要不要叫別人,比如樓月月、程淼淼什麽的……”

我猶豫了一下,故作嚴肅地說:“不然算了吧,她們倆……應該想好好複習吧,我們還是別拖累人家了。”

她整理了一下頭發,克服了最後的猶豫,“好……那當天下午見。去哪裏?”

“去西單吧,學校附近地鐵站集合。”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