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成人禮,最美的十八歲

進入十二月,盤旋在我們身上的浮躁氣息又已褪去。這個月,我們所有學習之外的精力都有了發泄的渠道:準備我們的成人禮。

說起成人之禮,古已有之。在中國文化濫觴的夏商周時,成人之禮意味深遠。讀大學時,我有個好朋友喜歡讀《禮記》,經他之口,我聽到了“孝悌忠順之行立,而後可以為人;可以為人,而後可以治人也”的古語。這大致是說,人必須要能夠實踐諸多道德法則,並且承擔若幹社會責任,才能夠被稱為“成年人”。

近些年來,不少中學也接續起這種在古代流傳很久的儀式。我跟我爸媽提起來的時候,他們都興奮而嫉妒,他們那個年代才沒有學校組織的高三成人禮呢。十八歲的小孩子就穿西服、晚禮服和長裙,走過紅毯,迎接自己成年時光的到來?恐怕十年前這一幕都是不存在的。

年級裏把我們這屆的成人禮放在了十二月二十一號,這就更開心了!因為到了高三後每周要上六天課,前四天上課,後兩天考試。但是學校要舉辦成人禮,就必須要考慮家長時間,所以把儀式放在了周五。

那周六考哪幾門試呢?這真是難以在不同學科之間抉擇。於是學校幹脆決定,本周不考試了,周六自習。這真是太令人高興啦!

學校發成人禮通知的時候,我知道我爸特別忙,本來沒指望他能來。但是他回答我說:“沒關係,我一定要來,成人禮是你成長時期非常重要的關鍵節點,我絕對不能錯過。咱們家嘛,小事小情、吃飯學習,你媽媽管就算了。這種重大問題、重大方向……”

說到這裏,我媽放下正夾著菜的筷子,坐好了看著她。

“……絕對不是我來把控啊,但我一定是要參與的。”我爸機智地在“參與”兩個字上加了重音,賠笑地看著我媽。

在管我這件事上,一直是我媽比我爸要辛苦得多。但是我爸也是個能服軟、懂得幽默的人,當他搞笑的時候就會順便示弱一下,慰勞一下我媽,所以總能夠平衡好夫妻關係。

不知怎麽,我又想起了嘉淇的家庭。

成人禮下午一點在學校體育館進行。早上我進校門的時候,就在體育館那裏看到了天藍色背景的“成人門”,就像遊樂園入口處的門一樣高大而好看。成人門的旁邊是一塊巨大的背板,上麵有各種充滿童年回憶的卡通圖案,比如哆啦A夢、蠟筆小新還有海綿寶寶!他們都穿著巷口中學的校服,滿臉笑容地歡迎著我們。

成人門設在通往體育館二樓的台階處,台階上是一條長長的紅毯,紅毯的盡頭處是一塊紅色打底的“巷口中學高三成人禮簽名牆”。學校為這次活動付出的努力,從物料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期待中,我們煎熬地度過了上午,到了中午,深爺催促我們去換衣服,“大家都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啊!該學習的時候就要認真學習,要美起來的時候,誰也不許拖後腿,快去!”但是全班這麽多人,總不能都去廁所吧,所以最後我們達成了共識,男生去廁所,女生把窗戶拉好在教室裏換,深爺負責看門。在一片哄笑中,我們三個男生拿著各自的衣服出門了。

沒想到大家的衣服還真是各領**,蕭石穿的是一套異常帥氣的燕尾服,還用小領結代替了領帶,要知道高中的男生哪會有這麽時尚的品位!

我調戲他說:“看不出來啊,蕭石,你真是深藏不露,今天我們都輸給你了。”

“……不是,我哪有興趣搗鼓這些,這是我爸當年的西裝,留了一些年,現在暫時借我了。”

“哇,那你爸爸當年一定是時尚潮男,真心的,再過二十年,這套衣服依然火!”

我們倆鬧騰時,陳驁在隔間裏幽幽地說:“你們誰會係這種粗腰帶啊,我沒係過,好像卡住了……”

蕭石嘲諷道:“腰帶都不會係,不會吧?那你一會兒不是要丟人丟大發了哈哈哈哈哈!”

果然,遠離了樓月月,這個蕭石才是真實、正常的他。

“別笑了你們,誰快來幫幫我……”

“好了好了我來吧。”蕭石等陳驁走出隔間,就開始幫他扣腰帶,“你這樣不行的,陳驁,還是要多多練習。差一點,你就別想參加成人禮了!”

換裝完畢,我們三個並排走回班,做作地插著兜,還都整理了一把頭發。那場麵,如果再給一個BGM,那一定是陳奕迅的《浮誇》。快到教室門的時候,我們遇到了程淼淼。她看到我們愣了一下,後退了一步,嘴巴瞬間噘成了“O”字形,發出了杠鈴般的笑聲,直接跑回了班,還在班級門口回頭看著我們。

我們三個相互對望,發現也沒什麽異樣。我詫異,“她剛才為什麽要出教室?”

陳驁整整腰帶,自戀地說:“可能是我們仨太帥了,她吃驚了,忘了自己要幹什麽了。”

走進教室,我們才發現班裏已經充斥了五顏六色的花色。哇,我們班的姑娘們可真美啊。大家都換好了漂亮的禮服和長裙,畫著精致中有一絲誇張的妝,畢竟高中的淳樸年代,大家的化妝技術遠遠不如念大學三年級之後。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樓月月穿著墨綠色的長裙,腰線提得很高,將她的身材比例襯托得很好。她看到我的時候,笑容中是自信帶著一點羞澀。我真誠地說:“真的很美啦!”

她轉著圈回答我:“真會說話,加十分!喂,蕭石,我好看嗎?”

“……還可以吧。”

“不行,你必須說我好看!”

“好吧,好看。”

我很疑惑,樓月月真可以那一件處分的事情這麽久地“看住”蕭石嗎?應該不會吧。那蕭石為什麽還如此聽她的話呢?

唯一的解釋是,蕭石已經完全不在意她了,隻是順口講些內心不相信的鬼話。

如果是這樣,我更沒辦法在兩個人之間周旋了。

嘉淇難得此時沒有學習,而在幫身邊的同學整理衣裝。她本來皮膚就很白,今天卻穿著一條純黑色的長裙,整個人煞白得如同失去了血色。但在這反差中,她那白皙的身體卻多了一層吸血鬼一般的迷人氣質。她的長裙收腰收得很厲害,顯示出從肩膀到小腹誇張的倒三角形,這是我人生見過最美的幾何圖形。

她好像感到我的目光在盯著她,頓時轉過身在椅子上坐好了。我逗弄她,“轉過身來嘛……”

“轉過身來幹嗎?”

“當然是讓我看……”

“嗯?你說什麽?大耳刮子扇你……”

別慌,我可是有備而來,“當然是讓我看看,你臉上好像有個飯粒!”

“真的假的?你可不許騙我!快給我弄下來,快點快點!”

我在她臉上輕輕摸了摸,抓取一團不存在的飯粒,扔到世上一個不存在的角落。

“哎,好像不見了呢……”為了防止她接起之前的話題,我看了看手上殘留的粉底,先發製人更換話題,“你今天是不是化妝啦?”

“是啊,其實大家都化了。怎麽,很明顯?”

我感覺自己好像遇到了一個嚴肅的問題。什麽是化妝“很明顯”?那應該是說化妝效果太好了,導致顏值和平時差別很大吧,那我承認不是自尋死路嗎?不過要是說沒有,那不就說明她化妝技術太糟糕,導致化沒化妝都一樣嗎?

我隻好用最樸實的老實話回答:“不是啊……感覺和平時都一樣好看呢。”

“淨瞎說。”她羞赧地回過頭不看我。

“你們倆在聊啥呢?林爍,蕭石好像對我的衣服不太滿意啊!”樓月月也跑到嘉淇這邊,手上拿著剛接滿的熱水杯。

“他……他都說你很好看了,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就別要求太多了!”

這算是善意的謊言吧?

嘉淇這時說:“啊,林爍在問我化沒化妝。”

樓月月好像突然發現了一塊新大陸,“我想到一件事,林爍!你是不是還沒化妝啊?”

我感到樓月月正拿一副老鷹吃小雞的表情看著我,心裏感到不妙。“是啊,大男生化什麽妝……”

“成人禮怎麽能不化妝呢?快來快來,我和嘉淇給你化!”

“不,我不要。”

“我跟你說,可好玩了!可以打粉底、塗腮紅、畫眼影,肯定比現在好一百倍。”

“我不要我不要我拒絕!”

“我警告你,再不坐好我就不理你了。”

“愛理不理……我隻想吃狗不理。”

她將我一把摁在座位上,“皮什麽皮,給你臉了是不是?再不坐好,我和嘉淇都不理你了!”

我唰地泄了力氣。

她滿意地看著我,“成人禮嘛,整個高三好不容易有點好玩的事情,你就犧牲一下不行啊?而且我們在花錢幫你變美呢。”

我絕望地看著嘉淇,她坐在暖氣片上,偷著樂。

“你們放開我,我不要化妝!”

奇怪了,這聲音也不是我發出來的啊。我轉頭看過去,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程安琪已經開始給蕭石化妝了,陳驁躲在遠處津津有味地看著,沒想到卻被身後的程淼淼直接拖到了座位上。看來,大家都難逃一劫……

我看著吳嘉淇和樓月月,眼睛一閉一睜,認命了。

臨死之前,我覺得樓月月的口紅還挺好看的。“你就最最普通地給我弄一下就好了……”

“那怎麽可能?哎呀,你這眉毛是不是從來沒修過?都快連到一起了!我聽我媽說,兩個眉毛連到一起的人會有天災,我得趕緊幫你修一下……哎,我怎麽把眉筆當眼線筆了……哎呀,你好吃妝啊,畫了這麽多都不太明顯……”

最終,我們三個男生你看我、我看著你,彼此都快認不出對方了,用“邪魅狂狷”來形容毫不誇張。最可笑的是陳驁,他被畫了兩條特別誇張的外眼線,活脫脫在 cosplay 吸血鬼族……

走去體育館的路上,我覺得全世界都在拿奇怪的目光看著自己……

在體育館裏,每個班有兩列座位,我們四個男生坐在最後兩排的四個座位,防止擋到前麵的女生們。成人禮嘛,總是有一些例行的環節,我們班比較在意的是家長代表講話,因為主講人是程安琪的媽媽。

程安琪是今天的主持人,她穿著酒紅色的長裙,妝容明顯比同齡人得體,舉止也很大方。她靜靜地站在一旁,和全場一起聽著媽媽給她寫的“成人信”。

“……孩子啊,對於即將成人的你,爸媽並沒有太多不切實際的想法。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那是我們那個年代比較常見的心理。但對於你們,我們隻希望你們有真正感興趣的事業,有真正想過的人生。我們並不要求你們一定要成功,因為成功隻是一個結果,是你很多年來日積月累的一種體現。我們隻希望你們能對國家、對社會有所貢獻,那就足夠了。我們會驕傲著你的精彩,也會庇護著你的坎坷。如果你是個即將開船遠行的船長,那我們願意做守燈塔的那個人。”

全場掌聲雷動,隻有陳驁一邊鼓掌一邊歎了口氣,“哎,真羨慕啊,程安琪的父母能有這樣的心態。”

“怎麽了,我覺得咱們的爸媽應該都是這樣的吧?感覺那些愛攀比炫耀的爸媽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我不明情況,隻得說我自己的想法。

“才不是呢,我爸媽就是愛攀比炫耀的人。我考上巷口中學,他們都要設宴請好多人來,大談特談對我的成功管教。不過啊,也是我不爭氣吧,考試考得特別差,現在我的成績都快是我們家頭號機密了,別人一問,我媽臉就綠。”

我也不知說什麽好,隻好什麽都不說,帶著同情的眼光看向主舞台。隻聽見程安琪用她動聽的聲音清晰地說:“其實我們在座的所有家長,都為自己的孩子準備了一封‘成人信’。下麵,請學生們打開父母為自己所寫的這封寶貴的信件吧。”

我有些吃驚,之前沒聽說爸媽給我寫了信啊!經同學互相指點,才知道儀式中間發到我們每個人手裏的一個信封裏麵就有父母給我們的信。我急急地拆開信封,映入眼簾的竟然是媽媽手寫的一封信:

我的寶貝兒子爍爍,思來想去,我和你爸爸決定用手寫體和你交談,這可能是我們老人家的溝通習慣吧。其實說實話,你還挺讓我們省心的。你一直都是一個挺好的孩子,沒有給我們惹過大麻煩,也沒有變成小混混。你看到這裏不要笑,那樣的孩子,媽媽身邊也不是沒有。他們的父母都承擔著非常大的壓力。所以,你的成長不算走了太多彎路,我和你爸爸都感到欣慰。

我之前唯一擔心的,就是你讀文科,未來找不到工作。但是後來你爸爸說服了我,他說現在的時代,是如萬花筒般豐富多彩的時代。不管你學什麽專業,做什麽事情,隻要能做到最好,都能有大成就。就算是現在我們常用的淘寶、京東這些大公司,你想想,一開始不都是解決了一件非常小的事情嗎?

而且,你學的專業也不一定就是以後的職業。爸爸媽媽的單位裏,學的專業和做的工作沒關係太多了。因此,我也就少了這一層顧慮。爸媽要說的,就是希望你能做一些基礎學科,理科就是數理化,文科就是曆史、文學、哲學這些基礎學科。有深厚的底蘊之後,去哪個行業都能成才。

爸爸媽媽當年是分配工作,好處是不愁失業餓死。遺憾在於,沒來得及探索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就變老了。等我們有了你,生活重心就徹底轉移了,再也無暇顧及自己的愛好了。

所以,爸媽希望你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方向,找到自己最想做的事情,然後熱愛下去,實踐下去,不管冷門熱門,不管有錢沒錢,堅持個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爸媽這一輩子能做到的就是,隻要你在做一件對社會、對民族有意義的事,結果即使是掙不到錢,沒飯吃,那你隨時回家,爸媽絕對能養活你……

我早已不忍看接下來的段落,無法克製地抽泣起來。等我從這樣的情緒中緩解過來,才發現身邊很多人都已忍不住落下淚來。

不知是誰突然用一句“爸爸媽媽,我愛你們”的聲音劃破了體育館的寧靜,接下來,很多同學都開始說“老爸老媽,我愛你們”“爹娘,我愛你們”。

青春期的我,總是愛叛逆,但是今天,我終於獲得了“成年”的身份,從此不再比父母低一級,卻反而更能理解他們的辛苦和愛意。我不知道爸媽此時是不是也哭出了聲。不,我媽肯定會哭,我爸應該正在講笑話安慰她吧。想到這裏,我又不禁破涕為笑。

等到大家都哭得累了的時候,校長步伐穩健地走上了舞台。按理說,一般活動都是領導最先講話,但是我們校長總喜歡最後講話。他等大家的聲音自然平息了,才穩健地說:“高三學生的成人禮,我每屆都參加,而且每屆都會說基本相同的幾句話,盡管簡短,卻非常重要。”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今天的成人禮,巷口中學和各位老師為你們準備了三份禮物。第一份是和家長們一起策劃的,就是剛才送給你們的信;第二個禮物,是給你們一個特權。今天之後,你們不必在學校再穿校服了。因為你們已經成年了,就不用受學校這樣的非原則性規矩了。但是也不是鼓勵你們不穿校服。每年有很多畢業生回來看我,都說懷念穿校服的時光,甚至還有人把我們的校服帶到大學當作睡衣穿。這當然說明我們校服的料子比之前好太多了。但是歸根結底,這是你們對巷口中學愛的體現。而今天,我把穿不穿校服的選擇權送給你們;而第三件禮物,是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也在大家手邊的這個信封裏,請大家拿出來認真看一下。

“十八歲為什麽在你們的成長中有這麽大的意義?很重要的一點就在於,從今天開始,你擁有了憲法所賦予你的所有公民權利,也要承擔所有的義務和責任。再過半年時間,你們就要離開學校、離開父母,走向中國乃至世界的各個地方,去探索自己的人生。我、學校和各位家長們從不擔心你們不能創造出屬於自己的輝煌,但我們要提醒的,反而是你們一定做一個遵紀守法的公民。不管眼前的**有多麽大,都要守住做人的底線。成年了,多的不是爽快,而是身上的責任。好了,我就說這麽多。祝大家成人快樂。”

這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厲害的校長講話。

成人禮結束後,我們各自去找自己的父母會合。很巧合的是,嘉淇的爸媽竟然和我爸媽並排挨著坐。她爸爸說:“抱歉我來晚了,飛機晚點了,剛回來。”

我聽到她和爸爸撒嬌說:“你現在怎麽經常出差啊,女兒一周隻能見到你一次!”

她父親愛撫著她的頭發,平靜地說:“沒辦法,最近有些畫展上的事情,我也很久沒有工作了,還不適應這樣的強度,過段時間我還是會每天在家看著你的。”

她還想說些什麽,這時她媽媽突然插話了,“你爸爸不想在家待著,你就讓他走,咱們倆也能過得挺好的。”

“媽你這是什麽意思啊?你是說我爸在主動逃出北京,這樣就可以不在家待著?你不許汙蔑我爸爸!”

“好了好了,別管別人家的私事,咱們走吧。”我媽招呼我道。

我一邊走,一邊回頭繼續看嘉淇一家三口。他們的表情都有些嚴肅,她媽媽長得很美,行動幹脆幹練,的確像是典型的金融精英,而嘉淇活脫脫就是她的“小號”。她爸爸依舊戴著一副墨鏡,這次我發現他長得有點像竇唯。

“走吧,今天我帶你們倆去好好下一頓館子,全聚德走起!”爸爸招呼我和媽媽向校外走去。

坐在爸爸的車上,看著前排的爸媽在暢快地閑聊著來參加成人禮的感受,我感到一種“天倫之樂”的小小幸福。此情此景,我隻希望和嘉淇分享一份來自家庭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