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初露鋒芒就飄了
考試前最後一晚,我照常去操場跑步。隨著時間推移,我愛上了每天晚上寶貴的跑步時間。因為每天隻有在這短短的二十分鍾裏,大腦可以不思考任何與高考有關的事情,我可以靜靜傾聽自己的呼吸,傾聽腳掌踩在塑膠跑道上的聲音,傾聽自己的心跳從平穩到快速再回歸平穩。
跑著跑著,身前出現了嘉淇的身影,我加快步伐追上她,和她相隔兩個跑道的距離,一起跑了三圈,停下,並肩回班。
“加油。”我們在同一時間轉身看向彼此,說。
相視一笑。不需別的言語,這就是對我而言,最好的考前鼓勵。
考試時我一點都不緊張,倒是考試結束之後,麵對排名,內心有暗暗的期待和擔憂。考試最多也就是遇到些不會做的題,這在小時候特別令人難過,但是人長大了……慢慢就習慣了。
記得高一的時候,班裏的女孩子們麵對那些小車衝下斜坡、化學方程式配平的月考時,拿著六七十分的卷子,卻激動得像打破了百米世界紀錄,抱著卷子跳得老高,一邊大喊:“老子物理終於及格了啊!!”
物理絕對是中學各科裏麵誕生最多慘劇的學科,沒有之一。
但是進入高三之後,大家又恢複到分分必爭的階段了。發下卷子的時候,大家第一時間就要找自己是否有被判錯了題,想方設法地和老師理論,爭取給自己加上一分半分。畢竟,“幹掉一個人,就是幹掉一個操場”這樣的話語,還像幽靈一般盤旋在我們的耳畔。
期中考試,我們班全麵開花。深爺欣慰地說:“你們這幫小兔崽子,就必須要我嚴格盯著你們的每節晚自習、每個早讀,你們才能有個靠譜的學習狀態。”
從成績上看,我們班的語文和英語平均分第一次超過了一幫大老爺們組成的理科實驗班。數學平均分上,我們第一次和理科實驗班持平。盡管是兩套卷子,但是深爺說,按照她的經驗,文科實驗班和理科實驗班數學分數差不多,就是良好的狀態。
當我真的拿到我那張成績單的時候,內心是欣慰為主、五味雜陳。數學141、地理81,強勢保留;英語120、語文108,略有進步、差強人意;政治和曆史也從往常的及格線攀升到了70來分。這意味著,我在年級內的排名,直接來到了第23名,而在全區的排名,也最終定格在第402名,深爺幫我折合為北京市的排名,大概是一千三百多名左右,對應正常分數線,能夠上一些一本線上五十到八十分的好學校了。
嘉淇和蕭石的成績更不用說,都穩穩地進了全區前十名,嘉淇更是獲得全區第四的好成績,未來能夠競爭文科狀元的人,或許隻有她了。程安琪和他們沒差多少,也進入了全區前五十名。樓月月考得也還說得過去,全區九百多名,將將比一本線高一點點。
考的不盡如人意的隻有陳驁和程淼淼。陳驁向來不認真學習,這次隻考到全區一千兩百多名,要知道,整個區才將將有兩千名文科考生。作為巷口中學的學生,這個成績非常罕見。程淼淼往常成績至少比我高一個段位,但這次竟然比我還低。她一直也很拚,大家或許都認為太漂亮的女孩子不會好好學習,但在她身上卻是例外。後來我們才知道,她每晚都要熬到兩三點鍾,熬夜的習慣嘉淇在高三都有所收斂了,她卻沒有。而且,她恰恰砸在了數學上,選擇填空竟然錯了四道題。科比安慰她,說選擇填空錯得多,以後不會有什麽大問題。可是,她本人的心理素質卻不太強大,看著自己的成績單,陷入深深的鬱悶當中。
高三第一次期中考試結束的時候,是大家最容易走神、失魂的時刻。第一次大考的壓力已然褪去,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也都有了數。考得令人滿意的,往往會因此而放鬆警惕、稍作休息。考得令人沮喪的,則會失去動力,想要停下來緩一緩。在長達兩三周的時間裏,整個年級人心惶惶,看電影、約火鍋等曾經無人問津的事情,再度火爆起來。
我“飄”得尤其厲害。家長會上,我幾乎被所有老師表揚了,這讓我媽心花怒放,盡管表麵上說還是要保持努力,但實際上還是放鬆了對我的壓力,我每天睡前多玩半小時手機,她也不會說我什麽了。
某天晚上,我問嘉淇:“之前說好了,期中考完試,如果我考得好,就一定去寫生,什麽時候出發?”結果她卻回複道:“不去!你之前都氣死我了,還想著當時的約定?門都沒有!要想有機會,等期末考試吧。如果你期末能考進全區三百名,我再考慮一下。我可沒答應你哦,先說好。”
我很不開心,原先一直期盼的動力突然化為烏有,沉迷於各種影視劇中無法自拔。每天午休看一部周星馳的喜劇,晚上回家看幾集《迪迦奧特曼》回味青春,周末還要看看《倚天屠龍記》裏的高圓圓和賈靜雯。我對自己說,都考得這麽好了,總得放縱一下,舒緩舒緩壓力吧!
在期中考試後的語文課上,我徹徹底底地“飄大發”了。當天,周煜老師在給我們講很重要的一課:“如何寫一篇言之有物的文章”。
周煜老師是東北人,但整個人的氣質卻很溫柔。在遇到他之前,我一直以為東北漢子都是虎背熊腰、膀大腰圓、動不動就吹胡子瞪眼的那種。而他卻像是從南方江濱小城中走出來的才子,頭發打理得整整齊齊,穿著熨得很平的天藍色襯衫,隨身拿著一本草綠色的港版小詩集,盡顯穩重與安靜交疊起來的儒雅。他最近給我們留的作文叫《談理想》,可這麽“腐朽”的題目,誰願意剛考完試就寫啊!我按照初中的“三段論”拚湊了一篇:理想有利於個人的成長進步;理想有利於群體的凝聚;理想有利於國家的繁榮富強。這套“三段論”真的無解,可以輕鬆駕馭任何題目!
麵對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的“套作”,周煜老師氣得牙根癢癢。他點名道姓把我的作文紙摔在桌子上,手指微微顫抖,“林爍,你都高三了,作文寫成這個樣子,和初中生有什麽區別?你語文期中也沒考多高吧,怎麽還敢為所欲為了?”
全班隻能噤聲,畢竟我們也不知道高中生和初中生的作文能有什麽本質區別。
“你們一定要知道,你們寫的每篇文章,都應該有你們對當下社會的觀察和思考。你的文章,絕不能成為別人思想的跑馬場,更不能是一團沒意義的廢話。”
“老師,您這題目出的一點都不好,太簡單了,沒有挑戰欲,您要是來個複雜點的題目……”我不以為然地說。
周煜老師的眉毛擰成了關公眉,打斷了我,“這題目怎麽簡單了?北京市又不是沒考過談理想的題目,《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就是幾年前的事情!林爍,現在你都有資格認為我的題目簡單了?你最近的心思都花在什麽地方了?昨天晚自習,我看見你一直在玩手機,我早就告訴你班主任了。今天,我還得把這件事和她反映反映,看你還能飄到什麽時候!”
大家向我投來同情的目光,隻有來自教室左上角的那一雙眼睛,生氣地看著我,和周老師的眼神一模一樣。
當天晚自習,深爺直接把我拽出教室去談話。我離開教室時,刻意從嘉淇的座位前繞了一圈才出門,可是她看到我的時候,瞬間露出了厭棄的神情。
我跟著深爺出了教室門。在黑夜無燈的樓道裏,她的聲音從左耳側傳來,“來,跟我去逛個超市。”
走出酒紅色磚塊砌成的高中樓,我漫步走向夜景中的操場。這時正是晚自習時間,十一月中旬,傍晚七點半的北京,天空被潑墨的畫布染成黑中帶綠的樣子,像是把操場的草坪複製了一個圖層,隨手粘貼到了天上。星點的光芒還不如近處操場旁的路燈明亮,空氣中沒有鳥兒、蚊蟲或是任何其他生物的聲音,幾個著淺綠色校服的初中生背著書包打打鬧鬧,他們蹦跳的身影從遠處一閃而過。
當人浮躁的時候,寂靜總有種特別的力量,它讓人沉靜,也讓人懷疑那往日的喧囂與躁動。開學兩個多月來,我要麽在瘋狂地玩,要麽在玩耍後自責,接著在自責後繼續玩……可我從沒有機會靜下心來,在操場旁溜達溜達,去感受巷口中學夜晚的魅力。
我追上深爺的步伐,她畢竟年紀大了,才十一月就已經戴上了圍巾。她淡淡地問了我一句話:“林爍,你這輩子最開心的事是什麽?”
我心裏很慌,她為什麽要問我這個問題?這和我最近飄了有什麽關係嗎?
我想,人處於不同年齡的時候,“最開心”的標準是不一樣的。幼兒園時候,“六一”兒童節時學校會發一大份特別菜,雞鴨魚肉全都有,能吃上這份特別便當,比吃麥當勞更讓作為生日壽星的我開心!上小學時,每周六我都要從朝陽區跑到遙遠的海澱區和西城區上課,那時我癡迷方便麵,早上起來,媽媽給我煮的一碗臥蛋紅燒牛肉麵,就足以成為我起床的動力。上初中時,零用錢多了一些,下課後和同學一起到小賣部,買十串一塊錢一串的小丸子吃就能樂得在馬路上顛起來,盡管那家小賣部可能半年都不換一次油……
不過,我和深爺說的當然不是這些。我挑選了一個我人生的巔峰時刻,“當然是初三拿到數學競賽一等獎,手裏握著那塊獎牌的時候。”
越想越懷念自己曾經是個學霸的年代,成為“天之驕子”的感覺可真好啊!
可深爺沒空理會我突然興起的“小情緒”。她接著發問:“那你這輩子最難過的是什麽時候?”
這下我完全搞不懂深爺的套路了。作為青春期的少年,我經常有一些不足掛齒的小情緒,但是特別難過好像沒經曆過。我隻好老實交代,“我好像沒什麽特別難過的時候……我從小經曆比較簡單,隻是安安穩穩升學。如果說很難過的事,大概就是老師們給予我很大信任,我卻搞砸了吧?這讓我很愧對他人。”
這時,她停住了腳步,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我終於知道,為什麽你在班裏起不到一丁點好的帶頭作用了。雖然很有天賦,但是你隻在意你的才華有沒有被發揮出來,至於別人、集體、班級,你幾乎毫不在意。我這麽說對不對?”
“隻在意我自己……沒有吧,我挺謙虛的啊,從來沒有看不起什麽人,也不認為自己真的考得很好。”我本能地辯解著。
深爺沉吟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說:“我問你最開心的事是什麽,你的回答是,你的才華得到最大發揮的時候;我問你最難過的事是什麽,你的回答是,你的才華沒能得到發揮的時候。你仔細想想,這是不是你的潛意識?”
她將雙手從寬大的衣袋中拿出來,旁若無人地梳理起自己的頭發,“你隻想做好你自己,這一點本來沒錯。但是,你是個文科班的男孩子啊,你是要一個頂十個用的。如果男生不能帶好班級的風氣,給班集體注入一點韌性,那女孩子們是很容易各自為政的。當你隻關注自己的時候,其實是沒有想到,全班如果能形成一股合力,那每個人都能開著風火輪向前加速跑的!”
“我不是不想為班級做貢獻,我隻是嫌麻煩。班裏有蕭石和程安琪這樣的人,就足以讓班級運轉得井井有條了。我又不是個喜歡當幹部的人,難道不能隻安心做一個普通人,忙自己的事嗎?”
深爺嚴肅地說:“問題是,你現在在班裏的作用完全就是一粒老鼠屎!”
“啊?”我啞然。
“你這樣的學生,憑借小聰明就能混個還不錯的成績,然後就開始散布一些‘努力才有用的話,還要天才幹什麽’之類的觀點,是不是?”
“我沒有……”我心虛得很。
“還狡辯!最近有很多同學都跟我抱怨,說期中考完試,你寫完作業就要刻意地在班裏說一句‘寫完啦’,不時還要加一句‘太簡單了吧’。結果,這打擾了別人的學習,很多人在背地裏都罵你呢,說你有點小成績就飄,以後簡直不堪大用!”
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什麽是被審訊時“汗流浹背”的感覺。現在,我終於體會到了。
真想痛扁我自己,我有什麽資格嘲諷那些紮紮實實複習的人?這說明,我還是在無意識中認為努力、刻苦是一種折磨,而沒能真正做到在備考的同時去接受生活的磨煉。
我在腦海中迅速回想兩三年來的無數畫麵,好像我一直在迷戀自己所做的決定,我篤定地認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對的。我覺得,自己才掌握了真理的方向,所以習慣於給自己的一切決定找冠冕堂皇的借口,說明它是我做的又一個無比英明的決定。我看似聽得進別人的看法,但那隻是片刻的借鑒,實際永遠隻站在自己擁護的那一方,還美其名曰“與眾不同”。
那樣的我,離嘉淇的境界,還差了很遠很遠。
深爺沒再說話。她一步一步邁著如睿智老者般不緊不慢的步伐,走在靜謐的跑道上。
我在背後看著她,對她寬闊的背影又多了一層好感。
什麽是好老師?之前我覺得,和我意見一致、賞識我的老師,才是好老師。但現在我明白,能夠從根本上指出我問題的老師,才是真正的好老師。而如果老師願意說你、罵你,其實是說明她很重視你、在乎你的成長。
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小學二年級就背過的一則諺語,我在這個初秋的北京的寒夜裏,有了發自肺腑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