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飛往青海的“末班機”

和嘉淇玩耍回來後,我的複習狀態如有神助。

為了備戰期末考,我和嘉淇一同整理了很多複習資料,我負責數學、英語和地理,她負責語文、政治和曆史。我針對理科主要靠原理、典型題和變式的邏輯,整理了很多重點習題和易錯知識點,還手繪了這幾門課的知識框架圖,一齊放在她的桌子上;她把文科每一處需要背的地方都敲進word裏,然後督促我在考試前一定要背完。

那段時間是我學習最認真的時候,我甚至愛上了拿著筆,對著文字,從早唰唰寫到晚的時光。

休息時,我隻要遠遠地看看嘉淇,隨手填上一幅素描,再到操場上轉轉,就又重新恢複了滿滿的活力。

這種將自己生活的意義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的做法,我一生有也隻會有這麽一次。

期末成績發榜時,我得知自己比期中又邁出了一大步,獲得了全區第222名的光榮數據。盡管聽起來很蠢,但這個排名大概可以達到南方櫻花大學的水準了,這已大大超出了幾個月前所有人對我的預期。被眾人當作寵兒在手心上捧著的感覺,我終於又體會到了。

深爺對我還有更高的要求,她說:“堅持下去,到高三結束的時候,你肯定是年級前十名。”

但是這在當時看來簡直可笑,因為文科真的是女生強、男生弱啊。年級前十名中,隻有蕭石是男孩子。不過,能拿到這樣的進步,我可以安心回家過春節了。媽媽失去了責罵我的理由,雖然她還是會嘮叨幾句“這才哪兒到哪兒啊,笑到最後才是笑得最好”之類的話。而爸爸則在家難得地揚眉吐氣了一番,可以胡吹一通“男生都是厚積薄發的,隻要知道讀書重要了,後麵沒人能攔得住他的”。

說起來,我對父母從小給予我的家庭教育還挺感激的。他們堅定地相信讀書的力量,相信知識會讓我成為更好的人。所以盡管我也時常聽到讀書無用論,但我從未動搖過要讀書的想法。

讀書、學知識不是為了實用,而是為了“活下去”。如果三天不讀書,人就會像生了病一樣,四肢百骸毫無力氣;如果一周不閱讀,就會失去表達自己的能力,說話總像嗓子著火了一樣吞吞吐吐。一直到今天,每當我感到煩躁不安時,讀書就是於我而言最有效的鎮靜劑。

拿到成績條後的那段時間,我喜歡一個人在學校的走廊裏閑逛。某天下午,意氣風發的我不由自主地吟誦出了“閣中帝子今何在”的豪言壯語。這時,一雙大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轉身回去看,隻見出國班的羅凱正滿麵紅光地衝我打著招呼。他的姓氏和踢球風格極其相符,他總喜歡一個人帶球帶穿一條邊路,就像小小羅一樣。

羅凱是幸福的,高二剛念了半學期,他就從我們文科班轉學到巷口中學國際部,決定本科就去美國念書。盡管準備托福和SAT也很累,但於他而言,學英語本就是種享受,加上不用經受高三一年的非人折磨,簡直謝天謝地。

而在出國班的同學裏,他也是最幸福的一批。我們聊天後才得知,他在兩個月前已經收到了美國一所世界排名前二十的大學的提前錄取通知。他說,盡管不是最心儀的學校,但也很不錯了,早早接受了邀請的話,接下來的一年都可以恣意玩耍。

他靠在純白色的牆壁上和我聊天,“哈哈,當我把所有托福、SAT的複習資料全部扔進垃圾車裏的時候,我發現生活其實還是很美好的!就是當時我衝動了,留著本可以賣很多錢的……”

羅凱和我關係很好,聊天時他已盡可能壓抑內心的喜悅。畢竟我剛考完高三期中考,而他已經結束了人生裏那場等價的高三。

“真好啊,那這一年你打算怎麽過?”

“昨天剛從香格裏拉回來,下周休息一下,又要去三江源啦。”

“這麽酷!一個人?”

“是啊!”他還是難掩內心的得瑟,“其實暑假的時候我就在到處玩。當時我看了一部影片,叫《放牛班的春天》,然後很向往支教生活,暑假找了個機會,去四川的小村落裏支教。”

“一般的支教不是不對高中生開放嗎?”

“是……我是因為家裏有個熟人資助過這所小學,所以才有這個機會。我也沒有待很久,大半個月吧。我去的時候,有一些小朋友對我懷著敵意,因為聽說曾經有些大學生上午來看看他們,下午就走了,還照了很多照片,用來交什麽支教材料。”

“支教很多時候都成為一場走秀了……不過,你能教他們什麽啊?”我很好奇。

“什麽都能教!語文、英語、數學、政治,等等,你可不要小看我,哈哈!不過,我最喜歡的課還是課間操,因為他們和我們一樣也要跳《舞動的青春》啊,那時候我的思鄉之情就飄散不見了。我最討厭的就是要背書的課,當我成了老師,看著學生們在樓道裏拿著相同的課本,用相同的麵無表情的表情背著一模一樣的篇章時,那感覺就像看著一群機器人在空地上交錯行走,讓我黯然失神。”

我羨慕地說:“你真是全天下最幸福的高三生了,接下來準備做些什麽?”

“我打算這一年當一下背包客,多走走之前沒去過的一些小眾的景點,多多了解一下這個社會吧。我們這些人,總是在被社會安排好的軌跡上長大,卻根本談不上了解這個世界。隻是,我們都缺乏逃離的機會和勇氣吧。其實,這也算是我的間隔年了。”

“羨慕嫉妒恨……你這哪裏是高三啊,簡直是提前過上了退休生活……”

“哈哈,不過出去玩也沒那麽輕鬆。我在香格裏拉還感受到了社會險惡,人心複雜……”

“怎麽回事?”

羅凱做起了頭部運動,常年看電腦的人都容易頸椎不好。

“我去住民宿的時候,老板看我年紀小,多收了錢,我直到看到網上的標價才意識到自己被坑了,但是我孤家寡人也懶於和他講理。每次我走過前台的時候,看到他和我打招呼,都覺得像黃鼠狼給雞拜年,我都下意識地護了護我的錢包……”

“哈哈哈,沒有你說的這麽誇張吧?”

“可是我還是沒保住我的錢包。第二天,我搭了個當地的旅遊巴士去景區,車上還有一群中年人,車子沒開多久,他們就嚷嚷著下車,然後一群人一哄而下。一開始我覺得沒什麽,可是直到下車時我才發現放在旁邊座位的背包不見了,肯定是被他們偷了。”

“趕緊報警啊,告訴導遊!”

“才沒用呢,而且也是我傻,上車就睡著了,放在手邊的包都……誰能想到這都有人敢偷啊!”

“可能社會就是比我們想象得險惡吧……不過我也不懂。”

“之前我都是和父母出來玩,爸媽都安排好要去哪裏了。這次第一次自己出來,一切都很新鮮,但是什麽都要自己安排,花費也全要自己計算,這才意識到旅遊本來是件勞心勞力的事。對了,我的數碼相機也在那個包裏,我剛想起來,我說怎麽昨天要用的時候找不到了呢!”

我輕捶他肌肉發達的大臂,取笑說:“你也算是給當地的GDP做出了不菲的貢獻……”

“別提了!上那趟車之前,我正在看餘華的那篇《十八歲出門遠行》,當時窗外清風正好,碧草藍天,我心想:不至於吧,這個社會真有他寫的那樣可怕嗎?真可笑啊,還真有。”

“好了,不提這個悲傷的回憶了。對了,你去美國學什麽專業啊?”

“學計算機。我認為,這個時代人人都會打字,下個時代人人都會編程。編程一定是未來每個人都必須掌握的技能,就像每個中國人都會說漢語一樣。”

“那我們文科生怎麽辦啊?”

“文科生也可以學啊。你打字不也挺快的嗎?這些事情想學都是可以學的,不要讓專業限製你的頭腦!”

羅凱對未來的規劃也清晰,和人聊天的時候也不咄咄逼人。所以他有先進的思想,卻並不像很多愛炫耀的人一樣招人討厭。聊天的時候,我已經鮮明地感覺到我們之間相隔的一堵牆,在圍牆之外的他思維活躍、眼光靈敏、性格開放,圍牆內的我執行力高、解題極快、韌性更強。

誰好誰壞,一目了然。執行力高的人,最終也不過是個執行者,卻不是個能設計某種結構的思考者。

圍牆裏的我是在“完成”什麽,而圍牆外的他是在“發現”什麽。按理說,過去我也和他一樣,但現如今這樣的改變,或許是因為我身處高三,因而不得不變成這個我本可以不如此的樣子。

想想我每天在經曆的世界,作家的每一處景物描寫,都要分析出五六個作用,每一句普通的話,都要引出全文、鋪墊暗示。曆史的每一則材料,都是為了證明某個教材上已經寫出的觀點。我們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感悟,不需要邏輯。而在羅凱眼裏,這世界就是它本來的樣貌,這風景就是那原始的感動。

不是每個人都看過錢鍾書先生的《圍城》,但幾乎每個人都會背那膾炙人口的一段話:“城中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衝進來,婚姻也罷,事業也罷,整個生活都似在一個圍城之中,人永遠逃不出這圍城所給予的束縛和磨礪。”

我想,先生的這段話放在高三學生身上就不成立了。高三之外的人,應該沒有人想要衝進圍牆裏來吧?

和羅凱聊到最後,我們各自以一句話贈別。他對我說,思考是人的尊嚴和武器,無論何時何地,不要放棄思考。我對他說,抓緊時間,好好玩耍。說完了,我們兩個相視一笑,他的笑是歡喜中帶著一層悲憫,我的笑是無奈中帶著一絲欽羨。

在人生的交叉路口選擇不同的路徑,這或許會讓我們的人生非常不同。不過,出國與否也不意味著人生的領先與落後,因為人生多的是意想不到的奇妙轉折。隻是此刻,我正拿著寶貴的成績條,而他拿著下一班飛機的機票,我們正向著不同的未來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