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和你真的有那麽熟嗎
我們幾個人加快了步伐，準備從西門繞回教室。走了一陣，程安琪停下了腳步，招呼我們說：“大家別走了，快來看看嘉淇！”
我猛一回頭，看到吳嘉淇眼裏含著眼淚，處在哭與不哭的邊緣。
“好心疼啊，肯定是剛才被‘零食一號’凶哭了，那個女老師更年期有病吧。親愛的乖，別哭別哭，到我懷裏來。”程安琪一邊安慰，一邊伸手去抹嘉淇臉龐上滑落的眼淚。
我拚命忍住了像程安琪一樣提供肩膀給嘉淇靠的衝動，掏出校服兜裏的餐巾紙，遞給程安琪。
“都怪我。”樓月月不敢正麵看著嘉淇，“要是我沒有每天號召大家定奶茶，就沒有今天這件事了。”
“你怎麽也怪起自己了？明明是學校的規定有病，一點都不合理。你趕緊好起來，我可分不出手照顧你們兩個。”程安琪有點生氣地說，“明明不是我們的責任，就別往自己身上攬。麵對有人莫名其妙的暴脾氣，就要學會直直地懟回去。嘉淇，你好點了嗎？”
嘉淇聳動的肩膀，讓人分不清她究竟是真的在點頭，還是哭泣導致的頭部的晃動。
終於，女孩子們收拾好心情，我們繼續上路。一路上，嘉淇都走在我的左邊，我感覺她有一點點需要我，就稍微把我們的距離縮到了一個拳頭左右的大小。盡管校服和校服都沒有挨著，但我卻能感覺到她身上某種磁場性的東西和我的內心接觸起來，那種悲傷的氣息穿透我們之間的距離，抵達我的心上。
可是，她向和我相反的方向邁了一步。
我又邁近了一步，她又邁遠了兩步。
我不明就裏，問她：“你怎麽了？”
她沒有說話，擦了擦眼淚。
我說：“你難過的話，我給你唱首歌吧？”
她使勁搖頭，說：“你不要管我，離我遠一點。”
“拜托，我在你被老師抓住痛罵的時候，第一個上去解救你，你現在反而對我這樣，是對待恩人的態度嗎？”
她冷漠地瞪了我一眼，眉毛都豎起來了，不理會我，直接快步跑回了班裏。
我在後麵叫著她的名字，一路猛追，無暇顧及身後那些詫異的目光。他們一定覺得是嘉淇心情不好吧，可我為何感覺到，事情沒這麽簡單呢？
回到班裏時，其他同學早已擔心死我們了，來安慰嘉淇和樓月月的人圍了幾層。陳驁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講述著現場故事，然而根本不知道他是從哪裏聽到事情的全部的。
程安琪說：“今天中午多虧了林爍，想出了一個神配合，不然我們所有人都跑不了了！”
“哪裏哪裏，這都是常規操作，常規操作。而且啊，都是奶茶大叔配合得好！”
“這時候就不要謙虛啦，林爍，中午真的多虧了你，救了我和嘉淇。英雄救美，一箭雙雕！”樓月月衝我豎了個大拇指，燦爛地笑了。
“你就別添亂了，人家估計想救的是嘉淇吧，估計在心裏還嫌棄你把嘉淇推火坑裏了呢！”
“陳驁，煩死人了你！林爍，你才不是這麽想的呢，對不對？”
“啊？我……這個……”
“樓月月你快看，哈哈，丟死人了！”
“陳驁你這個渾蛋，看我不打死你！”
樓月月追著陳驁就往教室外跑去了。
我心裏想的是，嘉淇究竟為什麽反而對我這麽冷淡。
下午最後一節是語文課，周煜老師走進教室的時候，卻麵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今天你們誰吃零食被抓了？還涉及了五六個人，害得李深老師被罰了三百塊錢，你們好好想想怎麽跟她解釋吧！”
陳驁震驚，“啊，怎麽被罰了這麽多錢？”
周老師把大衣掛在教室的衣架下，整了整領子，說：“你們不知道嗎？凡是點名違紀一人次，班主任就罰五十塊錢，每個月不設上限的。”
程安琪爭辯道：“可是老師，我們中午沒有真的犯什麽錯啊……”
“好啦，別跟我解釋，跟我解釋也沒用，一會兒想想怎麽麵對你們班主任吧。上課！”
這個“零食一號”，果然沒那麽容易放過我們啊，記下我們的班級，最後還是跑來告狀，煩死人了！唉，自己剛博得了深爺的一些好感，成績也上來了一些，轉眼就又陷到惹禍的旋渦裏去了，這真的很令人沮喪。
放學後，深爺果然出現在教室門口。可是她沒我們想象得那麽生氣。這個女人，從來不按我們想的套路出牌。她把水杯放在桌子上，靜靜地看了我們三秒鍾，問：“零食對你們真的很重要嗎？”
我們麵麵相覷，沒人敢說話。
“我在問你們呢，大膽說實話，零食真的很重要嗎？沒零食你們就學不下去？”
幾個女生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那如果吃了零食，你們就能學得更認真一點？”
“好像是這樣的，老師。”陳驁木木地回答說。
“噢……不過你的意見不算數，我還需要一個更有說服力一點的。”
程安琪舉手了，“還是有影響的，老師。每天中午如果我能喝一杯奶茶，我這個中午就很幸福，想學習。
喝不到奶茶的話，我就想睡覺……”
“那其他人呢？”
隻要一個人敢於說實話，其他人就都容易跟風表達真實的想法了。
“行，那這件事我不追究了。我就當花了一筆錢，買你們比較好的學習狀態。所以你們都要好好給我學習啊！”
啊？同學們都目瞪口呆，吃驚地相互張望，這件事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但是，你們也要考慮校規校紀，哪有明目張膽地拿飲料進來的？以後，大家把網購買書的盒子都收著，每天中午用來裝零食吃！”
啊？還有這種操作？老師您的思路比我們還活躍啊……
“看我幹什麽？這麽點腦子都轉不過來，還叫什麽年輕人？”
好的，這波操作我們學到了……
深爺說完轉身便走了，說是年級裏還有會要開。大家望著深爺離去的背影，麵麵相覷了一會兒，又很快開始各自低頭做事……
後來的幾天裏，大家茶餘飯後的話題總是會討論起“零食一號”為什麽會這麽熱衷於抓零食飲料這件事，難道學校裏沒有其他行政工作可以做了嗎？
不久後，程安琪偷偷告訴了我們真相。她媽媽是學校老師，某天告訴她，張菱之前從不過問自己孩子的飲食，結果小孩上大學後酗酒，前幾年有一天喝多了，自己跑到路上亂走，結果不幸車禍身亡……
而她在校內的工作本來就是主管紀律，受這件事刺激，她就尤其愛抓飲食方麵的問題，就連在食堂裏看見學生點一堆肉卻不吃蔬菜，她都要管。
原來是這樣……我們回想起“零食一號”平時近乎歇斯底裏地抓零食飲料問題的表現，漸漸可以理解她了。
沒有一種瘋狂的行為是沒有足夠的理由支撐的，沒有一個舉止奇怪的人心裏是沒有深刻傷痕的。
知道真相後，樓月月扭頭對蕭石說：“你也要多吃菜啊，蕭石，我看你平時也是個肉食動物。”
“嗯，你也是。”蕭石說。
樓月月繼續抓住機會，“我們可以互相監督！”
“不用了，吃飯還是靠自覺吧。”
“切，好吧。喂，今天放學我們再去喝個奶茶可好？奶茶風波後，都好幾天沒喝奶茶了！”
“好吧。”
這就是他們倆日常溝通的模式。
奶茶風波後，嘉淇有足足五六天完全不理我。微信不回、電話不接、打招呼不理、背單詞不叫我，總之，將我徹底地隔離在她的世界之外。
我別無辦法，隻好開始在教學樓她必經之處裝作偶遇她，叫她，希望和她說上兩句話。但是，她完全忽略我的呼喊，將我晾在人潮中不知所措，不給我一點點麵子。
不喜歡發脾氣的女孩，發起脾氣來都這麽可怕的嗎？而且，我究竟是什麽地方惹到她了啊？
在洞悉女孩子為什麽生自己氣這件事情上，男孩子們都是十足的笨蛋。
直到某天，我在她背單詞回來的時候，直接抓住了她的校服，“嘉淇，你到底是為什麽生我氣啊？”
她反應很激烈，用力甩開了我的手——她的力氣原來這麽大，她怒吼：“你每天都跟蹤我，是不是？你有病啊，這樣真的很讓人討厭！”
這嚇得我趕緊向四周看去，好在教師辦公區的隔音很好，我們此時又在科技樓的中廳，附近“地廣人稀”，沒有其他人聽到這番對話。
“我到底怎麽跟蹤你了，我隻是偶爾看到你了，然後就……”
“然後你就到處給我送東西，到處來幫我，是嗎？”她發起火來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可怕，“你知不知道，每天走在校園裏，身後總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你，這是一種非常恐怖的感覺？”
“但是我是看你每天不吃不喝，還很累，就順手想關心你一下啊！”
“但是我！不！需！要！這麽多年來，我早就習慣了獨來獨往，我之前和你的距離已經很近了，可是你還是一步步蠶食我僅有的個人空間。好啊，你給我奶茶、咖啡、麥當勞，那又怎麽樣，你是覺得我買不起嗎？”
“當然不是啊！”我有些莫名其妙，她怎麽會覺得我在“施舍”她呢？“我以為，有個好朋友待在你身邊，給你一些觸手可及的溫暖，不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啊！”
“但是我不喜歡這樣。”嘉淇的聲音如同一朵萎謝的花朵般疲憊，“你對我好，我很感激，但是我不需要別人零距離地對我好……人和人之間本來就是有距離的，一味地侵入別人的生活，隻會給別人徒增煩惱。你時時刻刻看著我，我不舒服，而且這還是在耽誤你的時間，我一點也不想這樣。而且，你覺得我就是個蠢貨，就是個傻白甜嗎？沒了你的照顧，我就活不了了？我之前自己一人都活得好好的……”
嘉淇哭了。
我一下慌了神，悔意躥升到大腦頂端。
我之前把嘉淇當作世界上最好的人，當作偶像、明星，用極其虔誠而體貼的方式對待她。但是，這隻是我的一廂情願。事實是，樓月月和蕭石的關係不是健康的關係，我不該將對他們關係的錯誤向往投射到我和嘉淇身上。何況，我知道他倆現在並不如表麵一樣好。
我替自己解圍，“那我們就像剛熟悉起來時一樣，有事說事，沒事就偶爾聊聊天，好嗎？”
“不好！”嘉淇還在生氣，“從今天開始到期中考試之前，你都不要再跟我說任何和學習無關的話了。除了每天背單詞，你也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會搭理你的。你也不要再給我送任何東西了，拿到了我就直接扔掉。這是你應得的懲罰。”
“但是……如果我們習慣了，以後會不會回不到過去的狀態了？”
“回不去又怎麽樣？畢竟，我們才剛剛熟悉起來兩個多月，要想絕交，我隨時可以狠下心和你絕交。”
“嘉淇，你……”
“你真的觸犯了我的底線。我生平最痛恨那些不懂得和他人保持距離的人了，我和你真的有那麽熟嗎？我都不讓我爸媽每天跟我噓寒問暖送吃送穿，憑什麽允許你和我這樣？我現在越來越想要自由，你憑什麽把我鎖在一個窗格裏？要是別人，我早就絕交了，現在給你留一線，已經是給你麵子了。”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回班了，留下我一個人在教學樓門口佇立良久。
很多年之後，當我也被一些比我年輕幾歲的小妹妹瘋了似的追著跑的時候，我才體會到當年嘉淇遭遇的恐懼。有人對你好，當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將自己的眼睛作為攝像機，將他人一天的十幾個小時都攝入其中，這對於他人隱私的侵犯，足以摧毀任何人的心理防線。
兩顆心的距離，真的是越近就越好嗎？
就像嘉淇說的一樣，人和人之間本來就是有距離的，拚命想要融入，隻會徒增煩惱。
是夜，我沉思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