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兩場開學典禮
樓月月的計劃是成功的。嚴重警告處分張貼在學校公告欄的那天，難過的不是她，而是蕭石。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聲嘶力竭、聲淚俱下地跟蕭石倒苦水的，隻是從結果看，蕭石對她的態度的確發生了很大的轉變。他不再嘲諷她，而是認真地回應她的每一句話。甚至，就連樓月月遞過來的明星八卦，蕭石都要小心翼翼地接過手機，讀完，再發表一兩句不著調的評論。
那時，我看不出蕭石有任何厭惡的神情，隻看到他用自己零星的碎片時間來和樓月月溝通，而且看上去他也挺輕鬆的，我還真有點羨慕他們。
“我從沒見過不嘲諷別人的蕭石。樓月月，你可真行。”
“那當然了。”樓月月把短發梳成了一個朝天辮，連她也效仿起了“頭懸梁，錐刺股”的精神。“我跟你說，有個人能傾聽你的每一句話，安撫你的每一個心情不好的時刻，你說想去小賣部他就跟你去，你說你想喝奶茶他就會給你買……這感覺，倍兒爽！”
當時，我以為這樣的關係就是成功。有一個人無條件待在你身邊，就是你能享受到的最極致的幸福。然而，事情其實並非如此。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園地，特別是在高三的時候，任何人的時間都不屬於你，你的每一個同學、老師，都和你同樣忙碌。在時間的意義上，每個人的單位價值都是平等的。如果一個人“花費”自己的時間去維持和另一個人的關係，他們終將無法走遠。
“我怎麽能像你一樣，和吳嘉淇也有這麽近距離的關係啊？”我向樓月月請教。
“這個事兒很簡單！”她嚼著棒棒糖，“你說，吳嘉淇對你的意義是什麽？”
“嗯……她給我提供了一個在相同成長環境下全然不同的生活樣本。”
她白了我一眼，“說人話。”
我吞吞吐吐，“她長得好看，學習又好，跟她待在一起我就很有動力。”
她揚眉，“那你對她來說呢？”
我皺眉，“道理應該近似吧……她覺得我學習雖然不好，但是從小到大的無數興趣，都堅持下來了。相反，她為了學習，逐漸放棄了自己所有的興趣愛好。”
“她最喜歡你的什麽愛好？”
“畫畫吧，她爸爸就是個畫家，不過名氣好像一般般。”
“你有給她看過你畫的畫嗎？”
“她問過……我沒給。”
“為什麽？你懂不懂得抓住機會啊……”
“我怕她看完了說我是個變態！因為這幾個月裏，我畫的畫基本都是以她為主題的……”
“這麽強？給我看看！”她的八卦之魂熊熊燃起，“哇，所以你是把很多經典名畫的女主角變成了吳嘉淇，然後把空間變成了校園？我覺得這很棒啊，肯定可以感動她的！你想，吳嘉淇喜歡的是藝術和知識，這些畫都具備啊，你要趕緊拿給她看！”
“……我害羞。”
“你這個人，怎麽談到這方麵的事情，就像個女孩子一樣優柔寡斷！”
我啞口無言。
巷口中學的開學典禮總是充滿驚喜。
今年，校長宣布，學校會開啟新一輪的素質教育改革，汽車製造、動漫繪製、英文戲劇、古詩創作等幾十門外聘專業老師授課的選修課將開放選課，市內春秋遊從此升級為長達一周的跨省市遊學，第一站鎖定為華東五市。同時，學生劇院、學生電影院、學生咖啡館、學生書店、學生打印店、學生設計屋等若幹學校招標、學生承包、自行運營、自負盈虧的設施正式投入運營。學校還將設置流動積分製，科任老師會定期給表現好的同學放送積分，同學們可以通過積分在學校的信息係統裏兌換電影票。
我們錯誤地認為，除了遊學，這一切都與我們有關。
沒想到，校長令人振奮的演講結束後僅僅十分鍾，我們就被高總關進了科技樓的報告廳中，進行第二場開學典禮。
高總站在講台上，穿著筆挺的西裝，兩隻手插在屁股兜裏，看了眼 PPT，用他那中氣十足的聲音說：“剛才校長說的那些東西，都特別特別好。但是，和咱們高三年級沒有半毛錢關係。”
“唉……”台下是一片失望的聲音。
“巷口中學響應國家號召，進行素質教育改革，這是大勢所趨。但是大家現在在高三，是特殊時期，我們要學會在知識的海洋裏盡情玩耍。”
台下是一片“想多了”“又開始洗腦了”“能不能有點新意啊”的聲音。
高總咳嗽了幾聲，直到台下都安靜了，才接著說：“同學們，我不知道你們現在緊張不緊張。前幾天，我問我過去的學生，進入高三後最大的改變是什麽？他們給我的反饋是，最普遍的答案，根本不是題海戰術，而是一種心理上的壓力。就是你每天都覺得頭上有一把利劍懸在那裏，每天耳畔都有一個恐怖的聲音環繞著，批評著，‘你怎麽還這麽墮落’‘你怎麽又浪費時間’。如果你有這種感受，那就是正常的。而如果你還在憂傷、惆悵，那你就錯了。因為當你時間都利用充分的時候，你根本沒有時間憂傷！”
台下嘰嘰喳喳的聲音小了很多，行政老師打開了報告廳裏所有的燈，高總的臉龐顯得更有生氣了一些。
“我舉兩個例子。第一個例子，理科班的科比，人家從初二開始，就一心投入數學競賽的學習當中。早上6點起床，晚上11點睡覺，中間除了數學，基本上什麽都不幹。但是，人家還抽時間學完了托福，還去美國參加了數學夏令營。前幾天，他跟我說，他要高考和出國兩手抓，這一年也會申請海外的經濟專業。你說，科比是隻在高考上獲得成功了嗎？不是，他是在生活這件事上，成為能掌控命運的強者。再比如，文科班的吳嘉淇。吳嘉淇初中和高一的成績都不算太好，但是我去文科班的每一次，都沒見過吳嘉淇在做任何和學習無關的事。厚積薄發，自從上了高二，人家一飛衝天，再也沒掉下來過。你說，人家不考頂尖大學，誰考頂尖大學？你說，他們倆有空迷茫和憂傷嗎？科比，嘉淇，你們倆憂傷、迷茫嗎？”
“不……”嘉淇坐在原位小聲說了一句。
“不！”科比站起來，舉起手，唯恐大家不知道老師在表揚他一樣。他朝我們班這邊投來目光，知道他要看的是誰。
科技樓的氛圍逐漸少去了喧囂，緩緩平靜了下來。
高總閉目養神了一會兒，結束了剛才打雞血的模式，語重心長地跟我們說：“前段時間，我和校長聊天。校長說，他最近以為人要為四十歲而活。為什麽？年輕的時候，我們都一無所有。大家現在都有父母保障，條件都不錯，至少不會擔心沒地方住、沒飯吃。但是，四十歲時，你就能知道你這輩子的上限在哪裏，你就知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對你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當然，四十歲時，你還要承擔更多的責任。當你人到中年，發現自己連買部智能手機都要猶豫一番的時候；當你的兒子和你喜歡同一家球隊，你卻發現這輩子沒法帶他去現場看一場球的時候；當你既沒了年輕時的理想，又沒了中年時的安穩感的時候，你會不會記恨今天的自己？你會不會記恨今天身邊的老師，還有我？你們會的。”
我咽了口唾沫。
“所以說，大家不要永遠隻看著窗外的世界。確實，這世界上有人在高三照樣不學習，照樣談戀愛，照樣混吃混喝。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但是，就像人死了之後能睡的時間還很多，你活著的時候能玩的日子也很多。就這一年，就這三百多天，我說句粗口，你是選擇當一年‘孫子’，換來以後當幾十年‘爺爺’，還是選擇現在當一年‘爺爺’，以後做幾十年‘孫子’？這是擺在你們每個人麵前的選擇題。希望你們，都能做出明智的選擇。”
全場掌聲雷動。
大家回班之後，我在教室門口偶遇接水回來的嘉淇，就隨便和她聊幾句。
“嘉淇，你認同高總剛才說的那些話嗎？”
“整體上還挺對的，不過他說的未免功利了一些。我們在高三努力，絕不隻是為了在未來能獲得多麽好的生活，我覺得高三作為一種精神的修行，對於自己性格和意誌的磨煉，也很寶貴啊。”
“是這樣。”我點點頭，“不過，你跟所有人說，在高三要追求精神的自由，大家隻會覺得你在說瞎話。想讓大多數人理解你的時候，你說的話一定是簡單粗暴的。如果你總是說一些形而上的話，那你終究隻能是小眾的。”
“林爍，你這句話說得好哲學。”她用神秘的眼睛看著我。
我不知怎麽回答，趕緊掏出手裏的本子，跟她說我本來要找她講的“正事”，“最近畫了一些畫，可以給你看看啦。”
“哇，是嗎，好開心！嗯……這個五官輪廓，好像……”她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很心虛，和她解釋說：“噢，沒有。我是模仿了很多世界名畫啦，這個模仿的是卡拉瓦喬的《酒神巴克斯》，這幅模仿的是《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這幅模仿的是《夜巡》……隻是我把場景都變成校園啦，至於人物，隻是個簡筆的輪廓而已，並不是原來畫中的主角。”
“噢，是嗎……”她向左歪著腦袋，嘴角輕微上翹，“本子先借我再看一天啦。”
現在想想，她那麽聰明，怎麽會看不出來呢？隻是我沒有說破，她也沒有點破。
也幸好沒有說破。有些窗戶紙一樣的事情，戳破後才發現，室內是燈火通明，窗外卻星鬥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