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走火入魔的預兆
僅僅花了一個小時多一點，我就寫完了其餘題目。接著，我用幾分鍾把中國人都知道的基本省市信息填上，撂筆。
是時候了！我假裝上廁所，在內心諜戰片BGM的陪伴中走出教室，在男廁所的隔間裏一邊裝咳嗽，一邊迅速背下其他的行政區劃信息，將小手冊扔進垃圾桶裏，上麵鋪上幾層衛生紙，走回班裏填好題目，等考完試回到廁所把參考書直接扔掉。
就在此時，一向和藹的高總一臉怒容地跨進了教室。
我嚇得直接在座位上坐好。
他在教室裏繞了一圈，用極其嚴肅的聲音說：“這次化學考試，我竟然發現，有同學在鉛筆盒裏貼上了一頁公式！你們知不知道，考試紀律是一件多麽嚴肅的事情？高考時，隻要你有小抄，或者手機響了，老師理都不理你，把你卷子抱起來就跑……”
“叮。”
手機短信提示音的聲音傳來，全班一起抬頭，高總的臉色變得鐵青。
“誰的手機？！”
大家麵麵相覷，不是有人不承認，隻是這係統自帶的音效，而且隻響了一聲，實在無人能夠識別。
好像是生怕它的主人不能被檢舉一樣，那個手機接著又連續響了三聲。
它的主人要遭殃了。
高總直截了當地從書包群中提起了一個粉紅色的匡威書包，厲聲問：“這是誰的？！”
我看過去，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樓月月哆嗦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高總的胡子也在生氣，一根根立得筆直，“你，嚴重警告處分，沒得跑，現在就從考場滾出去！”
樓月月啞口無言，拎著書包，乖乖地走出教室。
我嚇得趕緊摸了摸自己口袋中的書——還在。
“還有誰？！”
我隻聽聞過一次高總的生氣經曆。那是他過去在高中樓巡視時，抓住了幾個在看黃色電影的高三學生，據說他當時怒斥的聲音嚇到了正經過高中樓樓下的校長本尊。校長聞聲尋來，高總就在校長麵前，給這幾個高三生直接發出了開除通知，盡管其中一人是高總欽點能上頂尖大學的高才生。
而現在，“高總生氣”這一件令人絕望的事情極可能殃及我。沒人吱聲，高總接著在教室裏行走，目光嚴厲地逼問著每個人，要求每個人和他對視，繼續排查任何可疑的目標。剛才還令我感到竊喜的地理手冊，現在卻成為我此生最大的累贅，我隻想趕緊擺脫掉它，把它扔掉。
他經過我的時候——隻略一瞥眼，就徑直走過去了。我理解，這是因為他曾一手把我帶成數學競賽的一等獎，這是對我的信任。
但此刻，我卻羞對這種信任。
高總一離開，我趕緊抽出一張餐巾紙，用力擤著鼻涕，然後裝作擤不幹淨、鼻涕要流下來的惡心樣子，衝出了教室。我不得不這麽做。
可是，還沒衝到廁所，迎麵走來的是充滿了中年女性知性之美的地理老師。
她看到我時，一挑眉毛，“林爍，考得怎麽樣，難不難——別說話，你快去收拾，惡心死了，小心點，別摔著！”
連續遇到年級主任和任課老師，讓我再沒有一絲想要作弊的願望。更何況，我的雙手為了擤鼻涕緊緊夾在肋下，這或許將我鼓脹的內兜顯露無餘。
我走過她身旁，以為已經進入安全區域，沒想到她驀地回頭，不解地對我說：“大夏天考試，穿了個外套，竟然還會感冒？”
我震驚，身子不由自主地想要停住，雙腿一陣酸軟。但我知道我不能停，因為一旦停下，一切就都露餡了。
“唉，現在的小孩子，抵抗力是真的差。”
接著傳來高跟鞋的聲音。
我強撐著走到廁所，用全身力氣擤起了鼻涕，左手掏出那本小書，在掩護聲中扔進了廁所的大垃圾桶裏。四下無人，一片寂靜。
我洗了把臉，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近乎虛脫。
就在剛才，一念之差，我差點葬送了自己一生的前途。一旦被抓到，我的嚴重警告處分會不會進檔案，會不會影響高招？我的進步也會被認為是作弊，我此前考初中數學競賽時的榮譽，說不定都會被認為是作弊。
以及，樓月月是玩手機才記了嚴重警告處分，我考試作弊，會不會被直接開除？高總是絕對不會包庇我的！
我的恐懼攀升到了極點，就差一點點，我的人生將萬劫不複。
我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這麽基礎的知識，自己沒複習到，憑什麽怪老師？哪裏有“你應該得的分數”？再說了，一旦作弊被抓到，讓嘉淇得知，她絕對這輩子都不會再和我當朋友了，身邊人看我的眼光也會變得不同。
在惆悵和失落中，我緩步挪回班，又遭遇了地理老師，但此時她看向我的表情卻如同看一個獵物，“考完試到我辦公室來，立刻、馬上！”
我已無力思考她叫我的用意何在。嚇破了膽，應該就是這種狀態吧。
交完試卷，我宛若一具空殼，行屍走肉地向地理辦公室走去。應該沒什麽大事，我安慰自己。畢竟，監考老師沒有趕我出去，交卷時同學看我的眼神也毫無異樣。可是，那地理老師為什麽要帶我去辦公室？
她把我帶到答疑區，自己開始判卷子，扔給我一張中國地圖，“給你半個小時，把所有行政區劃都背下來！考試時我看全班隻有你最後一道題幾乎空著！”
恐懼是沒有上限的，而隻會逐步升溫。如果剛才我成功作弊，卻不知道她已經看過我考試時的答卷，那我不就呈現出上廁所前後水平發生巨大差異的嫌疑嗎？地理老師如此智慧，肯定立刻就能覺悟到。
“是的，老師，我現在就背。”
“不背完過關，今晚別吃飯。我也不吃飯，和你耗著。”
我隻花了半小時就背完了。老師遞給我一張新圖，我迅速填好，遞給她，滿分。
那一刻，我心裏終於有了一點點如釋重負的感覺。
“半個小時就能搞定的事情，你為什麽愣是拖了兩年才做完？！總說你聰明聰明，初中能得數學競賽一等獎的人能不聰明嗎？能不能從今天起，給我多努力一點？”
我接受一切批評。沒有被抓到作弊，多挨一千次罵我都心甘情願，這應該是我此生得到的最大庇護。高三時，大家都相信因果報應，都講究“攢人品”，據說每天扶老奶奶過馬路的好人，考試時就會遇到自己會做的題，少犯些低級失誤。
我知道，這一件事已經耗光了我所有的人品，說不定已經替我欠下了一輩子人品債。
如果從現在起，我不能一點點去還自己的人品債，那到最後高考結束時，我一定會遭遇沒寫名字、塗串答題卡、看錯題幹、作文跑題等一係列足以毀滅成績的事件。
從現在開始，我一定要像吳嘉淇一樣，做個徹徹底底的乖孩子，不要再惹是生非。
我完成這種思想轉變的原因，從未和任何人講過，包括嘉淇。有些秘密，關係再好的人也無法分享，它是我的“櫃中骷髏”，skeleton in the cupboard.
走到教室門口，我像是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終於恢複了活力，直到看到被人群包圍的樓月月。
“沒事的，肯定不會進檔案的！”總是惹是生非的陳驁安慰她道，“你放心，都高三了，老師不會難為學生！今天隻是殺一儆百，你碰巧撞槍口上了。我得過的處分多了，玩手機、在學校打遊戲、毀壞學校課桌……隻要半年後消去，這些都不會進檔案的！”
樓月月的表情卻緊繃著，一點也不符合她平素一笑了之的性格。這麽大的事情，即便是她也無法坦然麵對吧。可是，當我走回座位上準備安慰她時，她卻主動把我叫出了教室。
“我跟你講一個秘密，打死都不要告訴別人，不然你後半輩子窮得沒飯吃，被活活餓死！”
“喂，詛咒人沒有這麽狠的吧！你快說。”
“消息是蕭石發給我的。”
“什麽？！他……不知道我們在考試嗎？”
“其實怪我……我讓他在德國給我寄一張明信片，他沒買到郵票，打算在T大寄給我，在問我家的郵政編碼……”
“但是他不知道我們在考試嗎？等會兒，他在德國考得怎麽樣？”
樓月月笑得一點看不出來她剛被記了處分，“考得可好了，拿了國際銀獎呢！所以我才非要讓他給我寄張明信片，否則他就是在敗人品！”
“他怎麽都沒跟我說……”
“那是你沒問呀！而且，男生有了好消息，跟別的男生說，這不是純粹在吹牛嘛！”
仔細一想，說得挺有道理的。男生的好消息都是先告訴好看的女孩子，然後在女孩子當中發酵，最後再傳回其他男生口中。這一個圈，繞得意味深長。
“可是，你打算怎麽做，要和他算賬嗎？畢竟這也是個會公開的處分啊……”我有些擔心這兩個人的關係，畢竟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
“處分記就記了，我不在乎。不過，我要好好利用一下這個處罰，讓他以後對我好一點！”
“你這是要挾？”我驚訝地張大了嘴。
她不高興地瞪了我一眼，“這怎麽是要挾呢？他之前總是嘲諷我，那以後，他再也別想嘲諷我了，隻能聽本小姐擺布！”
“……”
“誰叫他欠我的呢，這可是貨真價實的一個處分。我這麽做，不過分吧？”
我隻能暫時點頭，但是心裏卻不是這麽想的。
樓月月很勇敢，她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雷厲風行。她很脆弱，無法一個人挺過這一年令人窒息的時日。光是來自五月天的精神鼓勵還不夠，她還需要一個更直接的東西來依靠和支撐，她選擇了蕭石。別問我怎麽知道的，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她和蕭石之前是互相嘲諷的兩個人，可現在，她卻總是裝成一副無知小女人的樣子，每天問這問那，借問作業的名義，把蕭石捆綁在他邊上……
可是當年，我認為樓月月很勇敢。我之所以會讚揚她的這種品格，是和我自己對比下產生的羨慕。相比起來，我對“距離”的把握都顯得小心謹慎，總要惦念自己找她問的題目是否太簡單，顯得自己很無知；總會擔心自己和她接觸的任意一秒是否浪費了她的時間……擔心這，擔心那，結果她卻離我越來越遠。而無論樓月月的手段看起來多麽“卑鄙”，她一步登天，從此和蕭石之間的距離將足以忽略。
然而，在高三時，這種一廂情願的做法，對另一個人來說，不會是一種負擔嗎？她可以說自己得了處分、很可憐、沒想到要怎麽辦，蕭石一定會心疼她，一定會背上巨大的心理負擔。此後，他每次和她交流，心中都會反複想起這件事。除了歉疚，他對樓月月將不會有任何其餘的感受。蕭石的頭腦，絕對不會比我想得還要簡單。
或許，她們兩人的結局，從開始便已經注定。
走回教室，還沒坐下，視線又挪到教室的第一排，嘉淇已經回來了，而她此刻竟然趴在桌子上，眼睛無神地看著前方，右手用簽字筆敲打著桌麵。
我屁股還沒坐熱就走到了她麵前。
“回來啦？”
“嗯。出去說？”
我有什麽不樂意的呢？
“當然好。”
“喂，我被虐慘啦。”她慘笑著，靠在班級門口的存書櫃上。
“怎麽回事？你都不會做的話，別人肯定更不會啦！”
她一隻腳踩在地上，另一隻腳垂直於地麵，靠在不知是誰的櫃子上。
“我現在終於知道，什麽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了。數學卷子我隻做出來一道大題，還是你最後讓我複習的三倍角問題。但是，那個公式肯定誰都會啦，拉不開分數的……語文的話，文言文讓直接翻譯一篇《莊子》，就是‘子非魚’那一章，有心的人聽完講座一定去複習了一遍吧，但我沒有。英語考試沒難度，我相信大家都能獲得滿分。文綜的話，一團糟，不說了。反正，我以為加分是沒什麽戲了。”
還是我押的題管用吧！我心裏其實有點驕傲，但還是陪著她一起心痛，“沒關係啦，就當體驗一下。你也說了，重要的是收獲了同樣優秀的朋友，能夠認識到差距。”
“你說得很對，認識到差距，而且想辦法去彌補差距真的很重要。班主任小姐姐告訴我，考得差也沒關係，一定要有‘空杯心態’，把自己當作一無所知的小笨蛋，讓一切重新來過，這句話也送給你。”她粲然一笑。
然而我的重點卻不在此——“你剛才說什麽，班主任小姐姐？”
她一臉驚訝，“怎麽了？”
“你之前不是說她長得很帥嗎？”
“拜托，天底下哪有那麽多好看的男孩子啊，幾乎都是明星吧！誰說女孩子就不能帥氣了，現在論帥氣和漂亮，都是女孩子勝過男孩子！”
我忽然想到一個細節，“所以你才說她吃四菜一湯，很驚訝？”
“對啊，男孩子吃這麽多有什麽稀奇的……”她像看笨蛋一樣看著我。
我心裏卻已經樂開了花，“嗯，女孩子帥，女孩子帥！”
“你這次摸底考試怎麽樣啊，之前可是跟我誇下了海口的。”她衝我眨眨眼。
“我……我以後會努力的！”
“哼，虧我之前還對你飽含期待呢！”
我的臉憋得通紅，“我數語英還是很有進步的！隻是，文綜什麽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可以可以，還拽上成語俗語了……話說，林爍，你最近還蠻讓我吃驚的。”
“怎麽了？”
“你假期的改變，我都看得出來。還有，期中考試如果你能進年級前三十名的話，我就帶你去寫生吧——你還會寫生吧？”
她說完這句話，就被深爺叫去聊天了，想必是問考得怎麽樣吧。深爺看向我倆的目光依舊意味深長，但是我卻毫不虧心地衝深爺揮了揮手。看著嘉淇遠去的背影，我心想，這一句“你假期的改變，我都看得出來”，足夠成為我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的動力。
我願意用盡全身力氣，滿足你對我的期待。
我願意陪你一起去寫生散心。
我不隻是願意提高成績，更是不願看到被你遠遠甩開的結局。
這是我走火入魔的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