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弊就是作死

摸底考試當天上午,我提早半小時來到學校,複習《咬文嚼字》雜誌社總結的《當代漢語出版物中最常見的100個別字》。

這份資料還是嘉淇前段時間複印給我的,有些字詞上還標著小三角形和波浪線,想必是她過去做錯過的題。原來,是甘“拜”下風,而不是“敗”;是世外桃源,而不是“園”……所以自己真的是個中國人嗎,真的學過漢語嗎?

環顧四周,當然看不到她的身影。嘉淇已經開始了在 P 大的幾日行程。昨天早上我祝她體驗愉快,她沒回複;昨天晚上我和她說晚安,她沒回複;今天早上起來,我給她發“今天多雲,明天陣雨,記得帶傘哦”,中午吃完飯打開手機,她沒回複。

我想了想,可能是自己說的話太沒幹貨了,又補了一條:“考試加油,活動也好好參加,記得競選班長,說不定還能加點分呢!”

考完第一天的摸底考試,再次打開手機,她依然沒回複。

終於,短信提示音響了。我以為是 P 大網不好,導致她隻能給我回短信。可我點開短信,卻是高圓圓通知我本月話費不夠了,讓我充錢。

自從聽了五月天對樓月月的奇妙影響後,我就把手機裏的中國移動10086改成了聯係人“高圓圓”。高三除了媽媽,沒什麽人給我發短信,這樣每次點開手機,就會期待是不是高圓圓又給我發信息了。這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如果學不會自己尋找快樂,或許在無數作業當中,我一整天都不會有一絲笑容。第一天的考試平淡無奇,數學太簡單,語文隻考默寫和古詩,英語就是考綱單詞填寫專場——都是嘉淇提醒我要複習的內容,我這次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她這麽多天都沒回複我,應該在忙自己的事情吧?那麽,我給她“報喜”,不是反而是在打擾她嗎?

這一晚,我一直在胡思亂想,想象她這一天在做些什麽,這會兒應該吃完飯了吧,現在應該回家了吧。

她是真的沒看到我的消息,還是新鮮的生活在眼前,就把我忘記了?

三個小時的晚自習,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九點半,我實在忍耐不了內心深處的浮躁,提早背著書包衝出了校門。站在校門口的大樹下,我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撥通了嘉淇的電話。沒想到,她馬上接了電話。

我心中亦悲亦喜。

她語氣很歡快,“找我有事嗎?”

我問:“你今天很忙嗎?”

她語氣比往常要高了一個八度,“是啊,今天活動超多的!聽了三場講座,開了個班會,吃了兩個 P 大食堂,這裏的麻辣香鍋好好吃!”

我看著夜空,“那,我發了那麽多消息,你有看到嗎?”

她說:“看到啦,心意我領了!隻是事情多,心情複雜,就沒來得及回。”

隻一句解釋,就這麽一句解釋,就將我這一晚的壞心情一掃而光。我真是好哄啊。

我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講座都講了些什麽?”

她越說越興奮,“老師們可逗了!中文係的老師上來就說,P 大可能離世界一流學校很遠,因為要翻山越嶺去歐美。但是T大離世界一流大學就很近,出門直走六百米!”

這倆學校可真是相愛相殺的一對情侶啊,互相取笑的段子中充滿了一種孩子氣的可愛。

“中文係的老師就隻會講段子啊?”

“講段子怎麽了?中文係的老師講段子可好玩了!他還說,林徽因不應該嫁給金嶽霖,因為金克木……金克木先生是北大外國語學院一位著名教授的名字。他還告訴我們,穆旦、金庸和徐誌摩是親戚關係,還有,梁啟超先生在陸小曼與徐誌摩的婚禮上說‘希望這是你們兩人這一輩子最後一次結婚’,讓我覺得文學可好玩了!”

我笑了,“老師們就沒講點幹貨?你也不能因為哪家段子強,就去哪個專業吧?”

“那還是哲學係的老師幹貨厲害!他講了莊子,莊周夢蝶還有子非魚那些。具體的我也沒太聽懂,畢竟哲學太深奧了……啊,我想起來了,他講的一個點讓全場掌聲雷動,他在解釋‘仁’這個概念的時候說,‘愛就是,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你不會覺得他在你之外。’還有,法學院的老師講的也超棒,她說‘我們應該放棄寧可錯殺三千,不能放過一個的觀點’,一個生命和三千個生命的重量是同等的。”

當時,我隻是懵懵懂懂地地記下了“愛就是,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你不會覺得他在你之外”這句話。

當我切實用身體去感知到這句話的全部分量,已經是五年之後的事了。

而此時此刻的我,羨慕中摻雜了少許自卑。同樣在高三,她這樣的好學生有機會去傾聽這樣的講座,我這種差生隻能在試卷中消磨生命。她聽到的這些知識,我除了拍手叫好稱讚,一句話都插不進去。會不會有一天,她說出的話,我已經完全聽不懂了?那時候,她還會把我當作朋友嗎?

我換了個話題,“身邊的同學們都怎麽樣?”

她剛才講了好多話,都口幹舌燥了,在電話那頭喝了口水,接著說:“班裏的同學都是全國成績最好的文科生了,大家都是各重點中學的第一名。我發現,林爍,你說的沒錯。除了我,幾乎所有人都對未來的專業有明確的想法,文學、新聞學、國際政治、經濟、金融,五花八門。大家也都特有想法,有的想當學生會主席,有的想刷遍圖書館,有的想‘解放隔壁’,有的想做 P 大美食視頻節目……總之,過去我的思維實在是太狹隘了。現在看來,同齡人當中,有很多人已經心向遠方了呀!我們建了一個 QQ 群,大家會每天分享考試消息和複習技巧,還有時事新聞、招生策略等,認識這一幫新朋友好開心!”

我既替她開心,又有些暗自難過。這些話我之前就和她說過呀,她為什麽到今天才能想開呢?想來還是我的話不夠有分量吧……而且,此前,我以為我在她生活中承擔的角色是一個“了望員”,在她埋頭於眼前的學業時,時不時提醒她抬頭看看,生活不隻有艱難的拚搏,還有詩與遠方。

然而現在,她卻擁有了一個能承擔相同角色的團體,他們都是頂尖學生,思維習慣上也更加接近一些。這樣的話,我對她來說,還是“了望員”嗎?

有些事情不能細想,越細想情緒就越糟糕,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推移,我的自卑和怯懦感如指數函數般猛增。

最可怕的是,比你優秀的人比你還努力。而且,優秀人士的競爭力根本不是努力,他們彼此相識,這就是最重要的資源。資源、信息和圈子,這些比拚搏要來得珍貴得多。

此前,我以為同在一間教室裏生活,嘉淇離我的距離並不太遙遠。但現在,我清晰地意識到,在不遠的未來,她即將屬於另一個圈子。而那個圈子對我來說,不啻於另一個世界那樣遙遠。

最讓我心裏不是滋味的,莫過於嘉淇對於她體驗營裏班主任的仰慕。她說,這個班主任也是巷口中學畢業的,現在念大三,學藝術,讀電影,還是學生會主席,既文藝又幹練。我此前從沒聽過嘉淇崇拜某個人,這還是今生第一次。

如果隻是精神上崇拜,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少見的是,嘉淇竟然會把這個人的“帥氣”掛在嘴邊。她說,這個人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帥的人,是今生唯一一個一見麵就很心動的對象。而且,因為她是整個班裏唯一的一個“直係學妹”,對方很希望她明年能去P大,在P大也會悉心照顧她,等等。

“你應該向我班主任努力呀,他可是藝術學院的主席呢,而且長得真的很帥。”

原來,嘉淇也會犯花癡,不過她花癡的樣子比起樓月月她們要收斂得多。

“我班主任”“長得很帥”“以後會悉心照顧”,不知怎麽,這些說法在我聽來,既說明這個人是個很好的人,但是又讓我對他有一層隱隱的妒忌。

“啊,我就先不認識啦,反正我也上不了 P 大……”我搪塞道。

“就算去不了 P 大,這樣的前輩也值得認識一下!他真的超厲害,學識淵博,對於 P 大的每一處曆史古跡都能如數家珍;他也很有領導力,相處僅僅一天,班裏每個人都很聽他的話;他也很強硬,說好了自我介紹每個人兩分鍾,多一秒鍾就要直接把主講人趕下講台;最好玩的是,他還特別能吃,在食堂一餐需要吃四菜一湯。”

吃四菜一湯有什麽了不起的?我在腦海中想象、勾勒著對方的樣子。漸漸的,起初那一層敵意的距離感稍稍淡去。因為如果這個人真的像嘉淇說的那樣好,那我是沒有任何勝算能夠比過他的。但是換句話講,我還有三四年時間可以追上他。既然嘉淇這麽仰慕他,那我就應該想方設法變成和他一樣的人才對。現在回憶起來,這一切都是多麽幼稚的想法。愛屋及烏的極端情況便是頂禮膜拜,那時候,因為心理上的需要,我將嘉淇投射為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無缺、最晶瑩剔透的象征,她的一切都是好的,她所喜歡的也都是好的。因而,我想照著她的樣子去努力,也想向著她崇拜的人的方向去進步。

記得和嘉淇聊天時,我曾說,人不要因為太惦念“努力”而忘記了“方向”,後來想想,恐怕在和她的相處中,我犯了一模一樣的錯誤。一個人把自己生活的動力都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這是不對的。一旦你和對方的關係出現危機,迎接你的將是一陣關於存在的意義的虛無。

她終於說累了,“你呢,今天考得怎麽樣?”

我殷切地答道:“還挺好的,我複習到的都……”

突然電話占線。

過了幾秒鍾,嘉淇帶著歉意小聲說:“班主任要跟我講講明天考試要再準備些什麽,我不和你聊啦,你明天接著加油哦!”

“哦。”我的聲音難掩失望。但是,她當然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匆匆掛了我的電話。

失望、嫉妒和氣憤在那一刻攻占了我的內心。我煩惱不安地看了看桌子上自己精心安排的複習計劃,今晚還有兩件事要做,把複習過的曆史大事年表再看一遍,以及務必把中國地理行政區劃搞定。

省份名、簡稱、省府、方位,這本是文科生最基本的基本功,甚至說,應該是每個中學生必須知道的基本常識,念高一的時候就該牢牢記住。但當時,我反感一切記誦,直到嘉淇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強調基礎背誦的重要性,我才開始撿拾這些功課。磨蹭了兩周,我才把曆史年表看完。

今晚心情如此糟糕,不想複習曆史了,也不想背地理了。明天要是考了,就隨它去吧。

但是,當第二天真正看到卷子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隨它去”是多麽不可能。

政治考試極其簡單粗暴,“默寫價值規律的基本原理”“默寫實踐與認識的辯證關係”“默寫文化的基本含義”“默寫公民參加基層民主實踐的若幹種形式”。

我傻了眼,你給我個情境,讓我應用原理,我還能胡謅幾句。現在你直接讓我默寫課本,這不是要我命嗎,這樣有意義嗎?

曆史考試,我一掃到了最後一道簡答題,心頓時就涼了一截。卷子上寫著:“本題考察同學們的基礎曆史常識,請默寫中國古代朝代順序更迭(從夏商到晚清),以及詳細的朝代更迭的曆史年份。能寫上有關曆史事件的,酌情加分。”

這麽一道大題竟然占了30分?

老師,你逗我!

我在大腦裏搜腸刮肚,才把“夏商周春秋戰國秦漢……唐宋元明清民國”這些最常見的朝代順序寫好,但是,南方六朝、北方十六國的詳細變更順序,我實在記不清楚了。重要的曆史事件我也隻知道楚漢爭霸、陳橋兵變、靖康之恥、清軍入關這幾個。更別提,還要寫上具體年份……

“涼了涼了,這曆史題怎麽就這麽難啊,早知道昨晚複習複習好了!”

連續考砸了兩科,我算了算成績,這兩科幾乎都到不了及格線了。然而,身邊的同學們卻眉飛色舞,互相比賽著——“我這根筆芯都快用完了!”“我昨晚就覺得會考價值規律,所以就背了書,結果就用上了!”

孤獨感從來是在對比中產生的。

我很委屈,我假期真的很努力了,我每天都來學校自習八九個小時,此等付出有幾個人能做到?我隻是基礎薄弱,漏了幾個要點沒背,為什麽偏偏這些題目一道都好幾十分?!難道說,考試就是你複習了一萬個知識點,偏偏壓軸題要考第一萬零一個嗎?!

昨晚,我跟嘉淇誇下海口,說我這次一定會有很大的突破。昨天三科還不錯,政治大家幾乎都不會默,所以如果我最後一門地理考得不錯,相當於隻落下曆史一科,隻不過少得十幾分,還是會有飛躍的。然而,我地理如果再砸掉,排名或許就要比之前的中遊還要慘!那時我怎麽和嘉淇交代?她會不會更看不起我?

而這次地理卷子,按現有的出題方式看,一定會考中國地理行政區劃。現在背是肯定背不完了,怎麽辦?

“做賊”之時,人是表麵鎮定自若,實際心驚肉跳。

在半有意識、半無意識的狀態下,我拿著一本超小開本的《地理基礎知識手冊》,進了男廁所。

我沒忘記穿自己的薄外套。

當我把那本小書塞進薄外套的內側兜裏,拉上拉鏈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已經很難回頭了。

這是人生至今,我第一次將作弊的念頭付諸實踐。

不,我沒有作弊,我“自我洗腦”,我隻是提前預支了自己的好成績。如果昨晚嘉淇不是和那個師兄去聊天,我肯定可以把地理行政區劃背完的,我肯定可以穩穩地拿到這個分數。今天我這麽做,隻是把我本該拿到的分數裝進衣服兜裏!

監考老師發卷子時,我一直低頭不語,不敢將目光投向周圍的世界,感覺自己正處在一場隨時可被吞卷的漩渦的中心。

打開卷子,看了第一眼,我就懵了——

“地球儀是地理的常用工具,那麽常見地球儀類型有哪些呢?隨意寫出幾種。”

這道題竟然占三分。

再往下看。

“中國海拔起算的零點是什麽?是哪個海的平均海平麵?”選項有四個,渤海、黃海、東海、南海。中國是不是一共就這四片海啊?《家有兒女》那個爸爸叫什麽來著,夏東海。那我就填個東海吧。

直到我看到最後一道30分的大題——

“請在下圖的中國地圖示意圖上,寫上各個省的位置、簡稱以及政治中心。”

那一刻,我的心情是:料事如神、後悔歉疚、驚濤駭浪、索然無味的複雜混合體。我放下筆,靜坐了三分鍾,讓呼吸歸於一種平和。畢竟,這30分,自己已經穩穩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