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等你翹課（上）
數學課結束的那一天，吳嘉淇罕見地上課遲到了。進門後，她一言不發，也不怎麽記筆記，隻是靜靜地坐著發呆。她眼睛似乎有點發紅，但她沒說，我也沒敢多問。
就連老師也察覺到了她的異樣，“這位同學，你是不是沒睡夠，今天精神不好？我看你平時太認真了，自己可要注意休息啊。”
吳嘉淇恍惚間抬起頭，看了看老師，沒有絲毫回應。
下課時，我關切地問她：“怎麽了，今天心情不好？”
她半晌沒說話。
課間時間過得很快，第二節課時，她拿出一張紙條，寫了一行字給我看：今天放學後不想回家。嗯？你平時下課就回家吃飯了，想留你一起吃午飯都不行，今天怎麽變卦了？
而且，因為嘉淇回家吃飯，每天中午我都要和樓月月、蕭石一起吃飯。出於交情，當然應該我和蕭石挨著坐，結果現在，樓月月借著吃飯也要學習的名義，無條件地拉近和蕭石的距離，蕭石又特別喜歡嘲諷樓月月，倆人每天懟得忘乎所以，完全忽略了我也在他們身邊的事實。
氣死人。
嘉淇又傳回來字條：今天不一樣，不想回家。
我回給她：那怎麽辦……你想去哪裏？
她又傳過來：你下午還有課不？
我沉吟了一下，反正今天是最後一節課了，所以寫道：沒有了。
她回複：當真？我可不想帶你翹課，那樣不乖哦……
我寫道：當真，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她回複：去圖書大廈吧，反正不遠。還有，叫上樓月月和蕭石嗎？
我才不要叫這倆電燈泡！於是我回複：讓他們倆翹課不太好吧……不叫了。
下課後，我趕緊給樓月月發了條信息：我和嘉淇去吃飯了，你們吃。
然後我直接把手機設成了靜音模式，不管樓月月聯係不聯係我，我都當一個字也沒看見。
我和嘉淇一起去吃了披薩。
“你想吃什麽，隨便點，我請客！”
她搖搖頭，“不用的，我爸媽從小教育我，沒事不能隨便占男孩子的便宜。”
這話怎麽聽起來有些奇怪？
“你說的是……不能隨便要男孩子的東西的意思？”
“是的！反正，我之後請你吃冰淇淋就對了！”
“是你也想吃冰淇淋吧！”我戳戳她的衣服，順便戳穿她心裏的小算盤。
“不要說出來嘛……”她單手將兩側的頭發聚攏在鼻尖處，遮住害羞的雙眼。
每次她褪去高冷學霸的一麵，變成一個有情緒、有溫度、很真實、特能吃的女孩子時，我都會心花怒放，大概是因為全班隻有我見過她的這一麵吧？
“你真的很瘦啊，怎麽這麽能吃？”
她羞澀地沒有看我，“不吃多點，哪裏有力氣每天學習那麽久……”
可是你長不胖啊，有這樣的體質真的很令人羨慕。我就不行，隻要稍微多吃一點，體重就會噌噌往上漲……
我們拿著兩個蛋筒冰淇淋，走進了圖書大廈。
她提議：“我們先去四樓轉一圈吧！”
我心想：你不會又要去逛教輔區吧？
結果正如我所料，她在教輔區足足逛了兩個小時，一邊逛一邊和我分析每一本練習冊的好壞，全程毫無疲憊之感。
我聽得不耐煩，靠在書架上，隨性地問她：“你買的教輔書，都是最好的，對吧？”
她驕傲地說：“那當然了。跟著我買，準保沒錯。”
“圖書大廈真該聘請你當教輔書總管，每本教輔書你都可熟了！”
“這就誇張了……可以照這個目標努力一下！”
這個人，總是有把玩笑當真的能力……
走出教輔區，我們不約而同地看起了小說，我在看毛姆，她在讀董橋。就這樣過了很久很久，她神不知鬼不覺地遊走到我身旁，“喂，林爍，翹課真的沒問題？”
說實話，並不是沒問題，說不定媽媽已經接到輔導班班主任電話了。
“我的事不重要啦，重要的是你的心情。你為什麽不想回家啊？”
她轉過身背對著我，一言不發。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在不到兩分鍾的時間裏，火紅的晚霞讓位給傾盆大雨。雷電穿透厚厚的雲層，引起一陣陣汽車的警報聲。
壞了，今天天氣預報似乎是大到暴雨。前幾天才剛剛有一場超大的暴雨，怎麽今天又下起來了？最關鍵的事情是，這麽大的雨，晚上可怎麽回家呢？
等等，晚上如果下大雨，那我就可以和嘉淇在大雨中一起回家，這倒是個挺寬慰心情的消息……
不過嘉淇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她用很輕的聲音對我說：“林爍，其實從篝火晚會那天回來後，我就一直在想你講給我聽的那個問題……”
“哪個問題？”我都快忘了自己具體說了什麽事情了。
“比起要贏，更重要的是追尋內心的方向。”
我很猶豫，“我說話沒這麽文藝吧？”
“嗯，我加工了一下。你的大概意思是，找到想學的專業，比成績好更重要。”
“這個加工我給滿分……所以呢？”
“昨天是我十七歲的生日。晚上吃飯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發了什麽神經，就跟爸媽說，我對金融沒什麽興趣，要是學藝術、電影、哲學這樣的專業怎麽樣？結果，我媽大發雷霆，差點掀了桌子，我爸在一旁沉默不語。我媽說，可以不學金融，那可以學管理、傳媒這種有實用價值的學科。她說，隻要她在，我就別想學碰那些‘沒用’的學科。”
我氣得肝疼，“你媽媽也太霸道了吧！現在的家長不都應該給孩子足夠的自由嗎，為什麽你必須學這些實用的學科？”
她沉鬱地說：“我媽媽是學金融的，這可能有影響。但最大的負麵因素是，我爸爸……年輕時是一個畫家。”
我坐在高大書架的邊緣，“啊？這不應該是一件好事嗎？藝術世家啊！”
“我爸爸年輕時也特別喜歡畫畫，你和他在這點上還有點像。可是後來，那些搞文藝的人都下海經商了，爸爸卻依舊停留在原地，成了一個落後於時代的人。後來，爸爸畫畫也沒畫成，做生意也沒有頭腦，我媽說他一事無成。我媽說，爸爸年輕時很聰明的，就是學藝術的人都太清高、自我，不明白時代的趨勢，她不允許我再摔倒在相同的十字路口……”
“這是你媽媽把對你爸爸的不滿強加在你身上了吧……”
她看著明亮的天花板，一臉落寞，“可笑的是，我爸爸從沒反駁過我媽媽的觀點，可能他真的認為自己這輩子選錯了路吧。可是，我還是喜歡爸爸那樣不隨著世俗而改變的人生……我希望，不管我做什麽決定，都應該百分百出自自己的意願。”
“你說得很對很對，他們沒有理由反對的。”我盡力安慰她。
她閉上眼睛，慘笑，“昨天是我的生日，她都拒絕得這麽果斷，所以，今天想氣她一下，不回家了。”
“生日快……不回家了？”我語氣一轉，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我也就是過過嘴癮……但是，我要很晚很晚再回家！我感覺自己的心態像是在離家出走一樣，自己這輩子從沒忤逆過媽媽的想法，現在還有點小激動呢。”她搓搓雙手，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不是吧，那也太虧了！”
她用右手托著自己的下巴，“林爍，你有離家出走過沒有？”
“當然有過啊！這簡直是青春期必備的記憶。”
“什麽？快講來聽聽！”
我看著她好奇滿滿的大眼睛，不由得在心裏感慨：她的青春，真的是百分百都奉獻給學習了。
“初二的時候，我迷戀打球，在家寫作業時手上都要模擬練習三步上籃加大風車的帥氣動作。有一天，這一幕不小心被我媽撞見了，她就要沒收我的籃球和手機，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沒收手機……反正，我直接甩開她的手，握著手機就跑出家門了，她怎麽叫我我都沒回頭……”
“然後呢，你就露宿街頭了？”
“沒有，我去了隔壁小區的班主任家……”
她撲哧笑出了聲，“你這……也太不符合套路了吧……”
我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下雨天很適合講故事和回憶過去。
“當時班主任在給班裏另一個學生開小灶補課，但是又不好叫我坐在客廳等，就讓我進他的書房休息。我聽著他在客廳講了三小時課，順手拿了他書架上的一本《新老師必備：如何當好一個好的班主任》讀完了。他說給我媽發了短信，結果上完課才發現發到了我媽的工作號碼上，那部手機我媽平時是不帶回家的。等他焦急地帶我回家時，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半了。”
她聽得津津有味，“我的天呐，你媽媽一定著急壞了吧？”
我哼了一聲，“我媽那種人，內心再崩潰，表麵也倔強得很。我爸那天剛好在出差回來的國際航班上，她聯係不上我爸，也不給我打電話，就一個人哭哭啼啼坐在沙發上等我。我們一到家，她當著班主任忍眼淚的樣子我終生難忘。沒過多久，我爸也回來了。後來，班主任拚命幫我找補，說我一出家門就去了他家，這不叫離家出走，是創新的、理智的與父母和解的行為……”
“你們班主任怎麽戲這麽多啊！”她笑著抹抹眼睛，我似乎察覺到兩行細小的眼淚。
“後來爸媽也不再提這件事了，也不再限製我打球，我也覺得自己對不起媽媽，於是就發奮學習了一陣，拿了個初中數學競賽的大獎。所以說，和爸媽鬧一些矛盾，可能也是解決矛盾的必要之路吧。”
“對啊，你當年在理科班也算是呼風喚雨，怎麽後來……好啦，現在再努點力，可以找回當年的狀態的！”
她看向我的眼神相當友好。或許，吳學霸還是更願意和她記憶中那個學霸的我聊天吧。
“好吧好吧，我聽你的勸了。不過，你也要聽我的勸啊，不要光顧著學習，弄清楚自己想要什麽更重要。”
她點點頭。
我接著安慰道：“沒關係，和爸媽沒什麽問題是不能解決的。以後再找機會好好和她們聊了。”
她拍了我一下，“怎麽搞得像你是乖孩子，我是不良少女似的……”
窗外的一聲驚雷在此時轟然而至，整個圖書大廈仿佛都被這聲雷震得有些搖晃，我們先是驚愕地看著彼此，然後看到對方被嚇傻的表情，不約而同地指著對方的鼻子，像孩子一樣肆無忌憚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