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等你翹課（下）
六點半鍾，我們兩人在圖書大廈站了一下午，雙腿都酸軟了，商量著一起回家。然而到了門口我們才發現，窗外的雨一點都沒有變小的意思，我們是絕無可能坐地鐵回家的。而打車更是難上加難，那年打車軟件還沒有普及，下雨天想在街邊攔車的概率恐怕不及千分之一。
“怎麽辦啊？”嘉淇一臉愁容。
“沒關係，包在我身上。”我鎮定自若地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媽媽！”
“怎麽了，兒子，這麽著急？”
我迅速講出一段臨時編造卻無懈可擊的“故事”：“我剛才和同學來圖書大廈買書，結果雨一下子就下大了，現在回不去教室了！要不然你和爸爸早點來接我一趟吧，晚上的課我們調到下周上，行不行？”
“我剛才和你爸還說呢，這孩子恐怕自己回不來了。我們馬上去接你，注意別感冒著涼。”
“雨特別特別特別大，你們趕緊來啊！哦，對了，我有個同學，跟我一起來圖書大廈的，把她一起捎回去吧，她家就住學校附近。”
“行。”媽媽停頓了一下，“男生女生啊？”
我大大方方地交代，“女生……不過，人家可是全年級成績第一的吳嘉淇啊！”
“全年級第一？你可別把人家帶跑偏了啊！等我們一會兒，馬上出發。”
掛掉電話，我寬慰嘉淇說：“別擔心，我爸媽一會兒就來接我，我們一起走就好啦，把你送回家。”
她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要不是你，我都沒法回家了……”
“啊？你爸爸不來接你嗎？”
嘉淇搖搖頭，“不能怪他，他不會開車，打車的話也很難打到，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我們找了家快餐店吃飯，吃完飯我玩起了手機，她在看一本解讀唐詩的小書。
我媽給我發了無數條微信，“堵車了。”“太危險了。”“雨太大了，你們千萬別動。”“你們千萬千萬別亂走，衝走了就找不到了！”
我對著這一串微信，既對我媽的大驚小怪很無語，可心裏又暖烘烘的。
等了足足兩個小時，媽媽才打來電話，“快出來，我們到了。”
“終於到了，我們走吧。”我撐起一把大傘，想了想，側了個身，給嘉淇騰出了一個身位，“你是不是沒帶傘？”
“你怎麽知道的……”
“嗬嗬，你們這些死學霸，肯定出門不看天氣預報的……你爸肯定也不看。”
今天早上出門時隨手拿了把大傘，現在看來是我今天做的最正確的決定。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我的傘下，抓起我的袖子，跟我慢慢地向路邊走去。
坐進寬敞的後座裏，我終於在暴雨傾盆的日子裏找到了一絲安全感。嘉淇和我爸媽打了個招呼，就安靜地坐好了。
“今天路上比較危險，你們倆在後排也要係好安全帶。”爸爸的聲音有些慌亂。奇怪，以他這麽沉穩的性格，得多可怕才會被嚇到啊？
我媽驚魂未定地說：“剛才就在這個立交橋左轉的時候，能見度最多隻有五米，差一點點就撞橋墩子上了。倒車的時候，又特別害怕後麵的車直衝過來，後怕死了！”
嘉淇聽了，坐直了身子，輕輕安慰我媽媽說：“阿姨沒事吧？要不然我們休息一會兒再走？”
爸爸回頭對她說：“沒事，現在好多了，我們再小心一些。孩子他媽，你看這女孩子真懂事。林爍，你好好跟人家學學。”
“知道啦，老爸。”這是第一次我爸用“別人家的孩子”和我比較時，我毫不生氣。
我媽羨慕地說：“那當然了，剛才林爍跟我講，姑娘叫吳嘉淇是吧？人家是班級第一名呢！”
“是年級第一。”我奮力糾正她。
我爸說：“真好，嘉淇，你有時間的話，就幫幫我們林爍，反正你們住得也近。我從那個年紀過來，都知道，我們倆說的話他不一定聽，同齡人說的話，他更容易聽得進去。當然了，我們沒資格強求啊，你要是覺得他無藥可救，那就別耽誤你自己的時間！”
嘉淇的笑容溢出眼角，“沒問題，叔叔阿姨。林爍平時也幫我講了很多數學題呢，他那些比較弱勢的科目，我肯定盡力幫忙！”
我爸開心地在駕駛座上顛了兩下，“林爍還能給年級第一名講題？你看，孩子他媽，我說的沒錯，咱孩子還是很有希望的！”
“行了吧你，好好開車，別廢話了……”我媽翻了個白眼。
車子緩緩發動了，剛開了一段，我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我看了看嘉淇，她也隻穿了一件短袖，早已縮成了一團。
我“責問”我爸說：“爸，這個冷天，怎麽車裏還開21度冷風空調啊？都凍死了。”
“沒辦法，下大雨時如果不開冷風，那車窗前都是霧，很容易出事故的。”
“那也不能讓我同學這麽凍著，人家還是女孩子呢。”
我爸回頭看了看嘉淇，“你說得對……有辦法了。你轉個身，看看座位後麵的平台，上麵有條毯子，你直接給你同學蓋著就好了。
“哎？怎麽車裏還有毯子？”
“你媽媽平時也會冷啊，我這毯子都是給她備著的。”
“哇，叔叔阿姨，你們感情真好。”嘉淇的聲音中帶著清晰可見的羨慕。
我爸抓住這個機會趕緊炫耀，“嗬嗬，這不是男人應該做的嘛！”
我媽才不會給我爸留麵子呢，“什麽應該做的……我都和你說了無數次了，你最近才放進去，我還沒怎麽用呢。”
“啊？那這個毯子我先不用啦，阿姨你蓋著吧……”
“沒事，嘉淇，阿姨不是這個意思，你好好蓋著，千萬別凍感冒了！”
我爸樂了，“你看看你，還不如人家小姑娘會說話呢，好像你在欺負人家一樣，倆人搶毯子呢。”
我媽一臉冷漠，“你會不會說人話啊？趕緊開你的車，一句都別說了。”
我爸聽話地閉上嘴，放起了車載音樂，專心開車。
我給嘉淇小心翼翼地蓋上毯子，她的小臉經過“冷凍”，反而有些紅潤，不過眼睛看起來有點沒神。但是看到我的舉動，她還是努力衝我點點頭，表示感謝。
說實話，我也覺得有點冷，右手不自覺想體驗毯子之下的溫暖。然而右手一點點伸進毯子時，碰到了一個柔軟而冰冷的“物體”。我好奇地摸了一下，那個東西動了一動，嚇得我坐起身。
嘉淇一臉無辜地看著我，說：“抱歉啊……我體寒，特別容易手腳冰涼……”
“難受嗎？”我咽了口唾液，關心地問。
她閉上眼睛，輕輕地點點頭。
我看著她，心裏特別愧疚。畢竟她是和我一同去的圖書大廈，我不該讓她這麽難受的。
“那……你需要我幫忙嗎？”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唰地一下就熱了起來。畢竟，怎麽才能算“幫忙”呢，難道說，我要把手伸到毯子下麵，和她的握在一起，然後幫她暖手嗎？這也太超出我們關係的限度了吧……
“算了吧……”她的聲音有點虛弱。
我知道，這不是她模棱兩可的表現，而是她實在太累了，說話都沒有力氣。作為一名紳士，我可不能在此時乘人之危。
車子緩緩地往前開，車外的雨漸漸小了，車子也不需要通過低溫空調來防止車窗起霧。爸爸開了暖風空調，突如其來的溫暖洗掉一身的疲憊，我不禁生出一絲倦意。向右看，嘉淇的頭朝向我這邊，閉著眼睛，已經睡著了。
我偷偷從毯子下把手伸過去，輕輕觸碰到她的左手，依舊冰冰涼。
都是我的錯啊，讓她受凍了。我皺著眉頭，想著解決問題的折中之道。想了很久，我終於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做法——她的手在毯子下麵，我的手壓在毯子上麵。隔了一個毯子，就不算接觸，也不算占她便宜了。但是，因為我體熱，毯子也不算太厚，應該還是能讓她感到溫暖的。
我這樣做了，眼神死死盯著前排的後視鏡。在我的手全麵覆蓋到毯子的那一刻，她應該是意識到了我手掌的重量，睜開了眼睛。然後——她沒有迎合，也沒有掙脫，讓一切停留在原地，接著繼續睡了過去。我的心緊張得怦怦直跳。
偏偏此時，媽媽突然回頭，“嘉淇，有不舒服的地方，就跟阿姨講。”
我霎時握緊了和她相距一個毯子厚度的手，而她不知是同樣緊張還是無路可逃，將我的手也攥得很緊。我的心髒都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上傳來她脈絡跳動的聲音，大腦幾乎缺氧，需要趕緊大口呼吸幾口空氣……
應該是車子裏比較昏暗，媽媽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就扭頭回去接著睡覺了。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沒有主動鬆手，她試圖抽回自己的左手，但我給了一丁點壓力，她也就讓一切停留在原地。
我看著她那側窗戶外的風景，她看向我的眼神依舊平和。高樓和街道在夜晚漸漸變得模糊，清晰的隻有她五官的輪廓和眼睛裏的光亮。
我們兩個人的手隔著一條五毫米的毯子……那是櫻花下落一秒鍾內就可消弭的距離。
她閉上眼睛，我也閉上我的。下一刻，我把手用力下壓，想要擠掉毯子間縫隙裏的所有空氣。然而我迅速轉頭，屁股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裝作剛才的一切是我用右手發力來調整坐姿。餘光裏，她的表情驚慌失措，卻不知我究竟何意。
我吞吞吐吐，“抱歉啊，剛才是不是壓到你了……”
“沒事，還好。”她用頭發遮住臉龐。
零點五厘米的距離。
那個時候，我絲毫沒有意識到，要消弭它，我要用整整五年時光。
晚上十點鍾，我們終於回到學校附近。爸爸把車停在校門口，一個戴著墨鏡、一身黑衣、個子有將近一米九的男人正焦急地看著馬路兩側，好像在等待著什麽。
我們下了車，嘉淇立刻向那個男人跑去，“爸爸，我回來啦！”
他趕緊向我們這邊跑來。她爸爸可真帥啊，個子高高瘦瘦，一身裝扮很有藝術氣息……嘉淇說他曾是個畫家，看來我應該學習一下他的品位。
他走過來，對我爸媽說：“太感謝了，你們把嘉淇送回來，不然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兩位是林爍家長吧？我們今年為了孩子高考，租房住在隔壁小區，以後有空來坐坐！今天太晚，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我看了看她爸爸手指的方向，是學校附近唯一的富人小區，一個不錯的三居室租金要超過一萬塊的那種。
嘉淇和我開心地揮手說再見。
看到我的“非分之舉”沒有讓她產生厭惡，我心裏鬆了一口氣。
回到家，我媽給我煮了一碗排骨麵。我吃飯的時候，她打趣問我道：“這個女孩兒，你每天上課都跟她一起？長得挺漂亮的嘛。”
我怎麽覺得，媽媽的語氣裏充滿了八卦的氣息？
“不隻我們倆，還有樓月月和蕭石呢，陳驁也在，我們每天中午五個人一起吃飯！”
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要拉陳驁出來墊背，好像是覺得兩男兩女的組合並不具有說服力似的……
“噢，你別緊張，沒事！媽媽就想說，不要總帶著人家姑娘一起玩，多和人家一起學習。”
拜托，我哪裏緊張了！
我半是埋怨地說：“知道啦，媽媽！”
吃完麵，我走回臥室，手機上傳來嘉淇的微信：“今天謝謝你啦……”
“沒事，手暖和了嗎？”
“嗯，好在我身體比較強壯，這下應該不會感冒，哈哈。”
我看著這條消息，想到明天就無法一起上課了，寫道：“明天就沒課了，你都在家學習嗎？”
“不啊，我去學校，在家效率比較低啦……你來不來？”
我內心一陣竊喜，“好啊！能離開我媽，怎麽都好！”
“你爸媽多好啊，我很羨慕呢！切，還不是因為有本小姐帶你飛，否則你每天能學習才怪了！”
糟糕，怎麽連你也發現了這一點？
在某些人身邊，心如止水；在另一些人身邊，躁動不安。
待在嘉淇身邊的這些天，我開始理解，躁動張揚的青春固然寶貴，但能踏踏實實、安安靜靜地生活，也有別樣的魅力。
至少，這一年這樣過，足以承受。
我回複道：“明天見。”
這個短暫的假期，我過得格外充實。每天早上帶上點水果就去學校上自習。前兩天，我還坐在最後一排的位子上。再後來，我就坐到靠窗第二排去了。再再後來，我和她坐成了同桌，但是她對此表示拒絕，讓我回到靠窗第二排。
我很詫異，以為她有些討厭我，不過她說：“當然沒有啦，隻是，反正我們也不閑聊，隻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情，那前後桌的位置就很好啊。坐同桌，我連書本都放不開呢。”
可是，我想和你坐同桌，隻是想看著你學習時候的表情啊。
在我想走神的時候，抬眼就能看到她，這才是一種最大的調劑和寬慰。
我再一次知道，她不是一個容易接近的人。
但是，前後桌的生活，也足夠幸福。
每天休息的時候，我就和嘉淇一起到小花園裏轉轉。陽光穿過樹葉灑在她的臉上，草叢中似乎有蛐蛐的叫聲，車輛的噪音被隔絕在校園之外，我們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聊學習的收獲和問題，看到的新聞和小說，談未來、夢想和世界……
我需要嘉淇在身旁出現，才能適應高三生應有的生活節奏。我早已放棄了“回家學習”這件無稽之談的事情，來學校之前，一字不動，離開學校後，半字不寫。
天使與魔鬼的鬥爭時時刻刻在我心間浮現，而嘉淇則是天使出現的充要條件。她在，天使在；她不在，天使不在。
生活也並非完全波瀾不驚。最驚險的時刻，莫過於深爺偶爾也會推門來教室“視察”。我不知道她看到個高的我突然坐到第一排來，坐到嘉淇身邊，是種怎樣的感受。
我知道她會懷疑，盡管每次她來時我都會迅速進入給嘉淇講題的模式。但是，我在眼角餘光裏，發現她看著我的眼神，複雜而欲言又止。
有一天，我和嘉淇一起去找她聽寫完，嘉淇先走，深爺叫住了我，用別樣的眼神看著我說：“別到了高三反而情竇初開啊。”
我愣住了。然而，這似乎是我早已想明白過的答案，我挺直了胸膛跟她說：“老師，怎麽可能呢？嘉淇……怎麽會和我呢？您真的想多了。”
深爺聽完笑了。
當時我不知道她在笑些什麽。現在想來好傻啊，我這不是徹徹底底的“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然而我說的畢竟是自己的真心話。我心裏清楚，嘉淇是絕無可能邁入早戀禁區的。她天然拒絕所有人的親近，我和她熟悉起來，是機緣巧合，也是多虧自己擁有和她截然不同的人生。但是，我心裏清楚，我不想當別人眼中的“癩蛤蟆”。
這麽想想，心情反而輕鬆起來，不必避諱別人的目光與詢問。
現在回憶起來，那些瞬間遠得仿佛一個個輕飄飄的肥皂泡。
時間是一直在那兒的，流逝的隻是我們自己。
那是我有史以來，最短，卻也最快樂的一個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