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山重疊金明滅,

鬢雲欲度香腮雪。

唐興公主看著菱花鏡中的自己,心中竟慌亂起來。

她又起得遲了。昨日剛學著描出的“小山眉”青黛黯淡,早已脫出原形,而雙眉之間那朵被稱作“金明”的花黃也是痕跡全無,一頭蓬鬆的秀發滑過臉腮,全堆在一邊……

這個樣子,怎麽好去見韋郎啊。

唐興公主少見地作為女兒後悔起來。後悔她平日總是以男兒自居,成天舞刀弄劍,騎馬射獵,對那些時興宮妝全然不感興趣,晨起時隨意讓近侍宮女幫她梳妝一下就算完事。

可是今日她將與韋郎私下相會,怎麽能似往日那般隨意呢?

韋郎是世家子弟,當朝宰相之子,不知見過了多少美貌少女。

如果公主的梳妝太不像話,豈不是一開始就讓他看低了?

人呢?

人都死哪兒去了?

快來幫公主梳妝啊,一定要最時興的梳妝……

忽有腳步聲響起。

終於有人來了。

唐興公主抬頭望去,頓時驚駭地睜大了雙眼。

來人竟是她的韋郎。

全身流著血的韋郎。流著烏黑烏黑血的韋郎。

流著烏黑烏黑之血的韋郎向公主伸出烏黑烏黑的一雙手……

“啊。”

公主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猛地睜開雙眼。

一月半圓,懸在窗前。

一燈如豆,立在榻前。

一人似佛,正微閉雙目,雙手合什,盤腿坐在榻旁的葦席上。

聽見公主的呼喊聲,那人立刻雙目大睜,透出驚喜之意。

是王審知?

公主的眼中亦是透出驚喜,又帶著些困惑。

她的意識一時尚未完全清醒,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竟讓她和王審知同處一室。

“公主……公主醒過來了,醒過來了!”

端著一個銅盆走進室內的呼延臘臘驚喜地大叫起來。

隨著呼延臘臘的大叫,又有兩個人走進室內。

一個人是韓偓。

另一個人身材高瘦,穿一襲青色道袍,須發皆白,看上去十分蒼老,約在八旬上下。

“這,這是在哪裏?”

唐興公主望向韓偓,吃力地說道。

她此刻唯一清晰記得的事情,就是她一直和韓偓在一起。

“此地乃淮南道固始縣境內監泉觀,因公主受傷,副使大人一路護送公主至此,懇請觀主林道長為公主醫治。”

韓偓見公主初醒,不願多說,簡略地回答道。

“受傷,誰讓我受了傷……啊!”

唐興公主欲掙紮著從臥榻上坐起,身子一動間,口中已噴出血來。

“公主,你傷勢沉重,須得靜養,切不可輕動。”

高瘦的林道長上前一步,半跪下來,伸指按住唐興公主的腕脈,神情凝重地說道。

“你,你們先出去。”

唐興公主深吸一口氣,低沉地說道。

王審知、韓偓和林道長、呼延臘臘互相看看,拱手向公主施了一禮,然後向外退去。

“副使大人留下。”

唐興公主見眾人已走到門外,忽又說道。

王審知返回室內,微微彎腰,站立在臥榻旁。

“副使大人請坐。”

唐興公主低聲道。

“謝公主。”

王審知再次向公主行禮,然後在榻旁的葦席跪坐下來。雙膝並攏,臀部壓在雙足後跟上。

“是你救了我。”

“是林道長救了公主。”

“就是你救了我。”

“公主傷勢太重,尋常的郎中無法醫治,幸虧下官知道林道長醫術如神……”

“別說了。”

唐興公主陡地提高聲音,打斷王審知的話頭。

王審知一怔,默然無語。

“我想起來了,什麽事情都想起來了,想……想起來了……”

唐興公主哽咽著,眼中晶瑩閃爍,全是淚水。

“公主不要多想。林道長說過,公主須得靜養,身子不可輕動,事情不可多想。”

“你不該救我。”

“下官……”

“我曾對菩薩發過誓。今生今世願與駙馬同生共死。可是……可是我卻殺了駙馬。我殺了駙馬,就該死去,就該死去。你卻……你卻偏偏救了我,救了我……”

“公主隻是做了該做的事情。下官也隻是做了該做的事情。”

“你為什麽要救我?你想得到什麽?”

“下官是大唐臣子。大唐臣子對大唐公主見死不救,那還算是大唐臣子嗎?”

“你,你真是這麽想?”

“皇上對下官期望至重,下官不敢辜負皇上。”

王審知說著,眼中不覺一片潮濕。

他仿佛又看見了大唐皇帝,眼中流淚的大唐皇帝。

“可是天下的節度使,為何都在辜負皇上?”

唐興公主眼中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她明明知道天下的節度使都在辜負皇上,卻又要以皇上的密詔去求助那些節度使……

王審知又一次沉默下來。

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唐興公主。

“隻有你這個節度使不一樣,也隻有你這個節度使還知道有大唐二字。”

唐興公主似是察覺“失言”,說話聲中,帶些歉意望向王審知。

“下官隻是副節度使。”

“副節度使也是節度使。”

“其實有許多節度使十分敬重朝廷,下官在路途上也曾遇到多處節度使的進貢使團。”

“哼!他們此時尚能向大唐朝廷進貢,不過是還需要大唐朝廷給他們的名號罷了……唉!不說這個。總之,是你救了我。隻是如此一來,你定是大大得罪了朱全忠,他一定會報複你。”

唐興公主轉過話頭,有些擔心地說道。

“下官運氣好。當時下官冒充河東軍衝入宣武軍大營,隻不過是想借河東軍代北鐵騎的威名震懾宣武軍眾兵卒。誰知那天真有宣武軍的代北鐵騎從附近衝過,因此朱全忠一定會認定救走公主的人非河東軍莫屬。”

王審知微笑著說道。

“代北鐵騎為何會在那天出現?”

唐興公主頓時警覺起來。

“近年朱全忠兵勢太過強大,無論是他西北麵的李克用,還是他東南麵的楊行密,都深感威脅。為此李克用與楊行密已結成聯盟,同時發兵攻擊朱全忠。因楊行密的淮南軍騎兵太少,李克用不得不派大太保李嗣源、十三太保李承嗣領五千精銳代北鐵騎偷渡黃河,南下支援楊行密,以增強淮南軍在平原地帶的攻擊能力。”

王審知解釋道,心中亦喜亦憂。

所喜者,乃強敵當前,朱全忠已顧不上搜尋唐興公主下落,唐興公主似乎可以在此安心養傷。

所憂者,乃固始之地為宣武軍與淮南軍勢力的交界處,極有可能成為敵對雙方廝殺的戰場。

“他們三家打起來,會很快分出勝負嗎?”

唐興公主心中漸漸沉重起來。

李克用一旦與朱全忠惡鬥起來,還會有餘力奉詔勤王嗎?就算他願意奉詔勤王,隻怕也很難借出五千代北鐵騎。

“恐怕不會很快分出勝負。這三家俱是兵力雄厚,糧草積累如山,足可久戰。此地為淮南邊境,恐有戰事牽連。下官為此甚是不安,有一事稟告,其冒昧之處,還望公主恕罪。”

王審知突然間有個想法從心底迸出,連他自己都大感意外。

“何事?請講。”

唐興公主見王審知如此鄭重,同樣感到意外。

“下官懇請公主殿下去往福州。待傷好之後,下官當護送公主殿下返回中原。”

王審知說著,臉色忽地蒼白起來。

疼痛,一陣劇烈的疼痛毫無預兆地襲來,就似一柄無形利劍刺進他的心底。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似乎也曾有過這樣的疼痛。

他曾以為那樣的疼痛不會再來。

他甚至以為,他己忘記了那疼痛。

可此時此刻,那疼痛又為何會突然出現?

“這,這等……這等事情,須得與韓學士商議。”

唐興公主猶豫地說道。

她本想一口拒絕王審知的請求,但說出的卻是另外一句話。

斑斑點點的月光,從枝葉間漏下,灑落在監泉觀的後院中。

韓偓和林道長踏著月光,注視著後院的窗戶。

淨室窗戶上糊有白紙,昏黃的燈光將一個跪坐的人影清晰地映在那白紙上。

“唉!”

韓偓看著那人影,不自覺地低歎一聲。

“大人為何如此煩憂?”

林道長問道。

“公主傷勢如此沉重,怎不令人心憂。”

“其實公主的傷勢並不算重。”

“這怎麽可能?一路上公主昏迷不醒,連身體都在漸漸僵冷,大夥兒以為公主……以為公主再也醒不過來。”

“那隻是流血過多的緣故。傷公主的那人刀法極精,傷口雖深,卻未使心肺受損。看來那人隻是想讓公主吃些苦頭,並不願置公主於死地。”

“當真如此?”

韓偓眼中透出疑問,心中卻已相信。

朱全忠的刀法自是極精,而且朱全忠欲與皇家結親,也不會輕易置公主於死地。

“公主隻須靜養,飲食上多加調理,服些益氣養血的丹藥,很快就能好起來。”

林道長手拈長長的白須,微笑著說道。

“可是道長在公主麵前,卻又為何說她傷勢沉重?”

“那是貧道有意說給王審知聽的。”

“這其中有什麽緣故嗎?”

“難道大人沒有看出。王審知對公主十分在意?”

“道長此言何意?”

“王審知見公主傷勢沉重,一定不忍拋下公主。這樣,他就會請求公主去往福州城。果真如此,到時還望大人不要阻攔。”

“道長的話,在下怎麽聽不明白。”

“你早已明白,三十年前就已明白,但不知為何,近來反倒糊塗了。”

“三十年前就已明白?你,你是何人?”

韓偓驚訝之中,退後一步,仔細打量眼前的林道長。

林道長依舊是手拈白須,笑而不言。

韓偓忽有所感,低聲念道。

誓掃匈奴不顧身,

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

猶是春閨夢裏人。

“你終於想起貧道是誰了。”

林道長感慨地說道,有些欣慰,又有些傷感。

“原來道長竟是麟鳳子前輩。難怪副使大人說,眾鄉鄰都稱道長為林瘋子。其實是眾鄉鄰不識字,誤將麟鳳子念做了林瘋子。”

韓偓恍然說道,驚喜交加。

麟鳳子姓陳名陶,自稱嶺南(今廣東、廣西一帶)人,三十年前曾浪遊天下,結交極廣。韓偓當時詩名初顯,曾在長安城與陳陶同遊,雖然年齡相差較大,卻意氣相投。二人經常在酒樓上徹夜痛飲,直至爛醉如泥。

“吾輩在世俗之人眼中,本來就是瘋子。當年大人在酒樓上痛斥那些新中的進士為賊奴時,眾人何嚐不視大人為瘋子。”

“道長所言,恍若隔世。”

“對大人來說,那些事情也許像上輩子一樣遙遠。可是對貧道來說,卻似近在昨日一般。記得當時大人說。天下已盡被盜賊竊取,盜賊之大者,自稱天子。盜賊之次者,自稱節度使。百官者,賊奴也。文人詩客,賊倀也。將軍士卒,賊兵也。那時大唐天子還是懿宗皇帝。這位據說整日飲宴、隻知聲色之樂,萬事不管的聖明天子偏偏對大人極感興趣,欲請大人入天牢遍嚐十八般刑罰,看看大人是真瘋子呢,還是假瘋子。幸虧大人那時年少,騎得烈馬,駕得長車,竟瀟瀟灑灑拋離了長安城,空勞聖明天子一番牽掛。”

“道長此言,令在下無地自容矣。”

“記得從那以後,大人瘋言瘋語全消,唯詩藝大進,尤善作閨閣之語,寫盡女兒嬌態,其詞語之清新可人,令人過目難忘啊。”

林道長說著,低聲念道。

昨夜三更雨,

臨明一陣寒。

海棠花在否,

側臥卷簾看。

“前輩那首《隴西行》,才是真正的閨閣之語。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這樣的摧心裂肝之痛,無時無刻不在這個亂世浮現。可是在下卻不敢正視,從不肯寫在筆端……”

韓偓連連搖頭,說不下去。

“大人不願做瘋子,也還罷了。亂世中寫寫女兒嬌態,亦是性情所至。隻是貧道怎麽也不明白。大人已到知天命之時,卻為何偏偏做了賊奴?”

林道長神情肅然,言語陡然冷如冰霜。

“在下願做賊奴,自有做賊奴的道理。”

韓偓神情中略帶愧意,言語中卻是十分坦然。

“看來你也是入魔了。當年貧道曾言,所謂曆代聖賢,其實俱為妖魔,食人於無形,唯真情可以與之相敵。然而妖魔之所以為妖魔,就在於其妖足以惑人真情,其魔足以亂人真情。雖然大人也曾堅守真情,可惜到後來還是未能善始善終。”

林道長神情似是淡然,言語中卻全是失望之意。

“道長也許還在堅守真情,可這又有什麽用?這能夠改變什麽?難道說道長堅守了真情,那些無定河邊骨就不是春閨夢裏人嗎?”

“或許可以改變王審知,改變公主。”

“你如何改變?”

“男女之間發自心底的天然之愛,是世間最為堅固的真情,所以妖魔對此最為恐懼,以所謂禮法人倫百般束縛。若王審知、公主能明白那發自心底的天然之愛才是世間最值得珍視的一切,自會不為妖魔所動,足可以改變其被妖魔驅使的命運。”

“道長又如何知曉王審知、公主之間定會有那發自內心的天然之愛?”

“所以才會說大人已是入魔。若大人還似從前那樣保有純正的真情,自不難感受身邊有兩顆赤誠之心正在相互接近。”

“在下的感受與道長不同。”

“大人感受到了什麽?”

“在下感受到了公主的家國之愛,那愛意之強烈,可以隨時讓公主舍棄她的生命。在下還感受到了王審知的君臣之愛,忠孝節義之愛,那愛意同樣強烈到可以舍棄生命,舍棄一切了。”

“生命是天然之愛最好的回報,世上還有什麽比剝奪生命更大的罪惡?那些連生命都可以舍棄的愛,又怎麽可能是天然之愛?那些隻是妖魔的**而已。如今這亂世中所有的罪惡,推本尋源,不都是來自那些所謂的家國之愛,君臣之愛,忠孝節義之愛嗎?”

“難怪你是瘋子。這樣的言語,隻怕王審知和公主聽了,也會對你側目而視。”

“所以貧道才會對你說。誰讓你曾經也是一個瘋子呢?”

“莫非前輩想讓在下重新成為一個瘋子?”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有些事物,如同流水,逝去不可再來。隻是依貧道觀之,大人心中尚有真情未泯。因此就如前麵所言。若公主願意去往福州城,大人最好不要阻攔。”

林道長凝視著韓偓,眼中全是期待之意。

韓偓無法麵對林道長的目光,舉頭望向枝葉間的半輪明月,心緒紛亂。

他明白為什麽皇帝會讓公主陪同欽使去往太原城。

唐興公主分明是皇帝送給李克用的人質。

李克用深知,唐興公主雖然隻是女兒身,但在大唐皇帝眼中,卻比尋常的皇子更為尊貴。

這樣的人質給足了李克用顏麵,應該能換得李克用對大唐皇帝的擁戴,哪怕這隻是暫時的擁戴。

若是公主忽然去往福州城,他的欽使重任又如何能完成?

他若不能完成重任,又如何報答大唐皇帝的知遇之恩?

到了那時,他隻怕再也無顏進入皇宮。

如果他連皇宮都進不了,趙秋娘又會麵臨什麽樣的命運……

嘰嘰喳喳的鵲鳴聲透過薄薄的窗紙,傳入淨室中。

呼延臘臘推開窗扇,向外望去。

“是喜鵲嗎?”

半倚著錦被,斜躺在臥榻上的唐興公主急切地問道。

“是啊,都在枝頭上叫呢,一隻、兩隻、三隻、四隻、五隻……五隻、六隻,足有六隻喜鵲在枝頭上。”

呼延臘臘稍微猶疑了一下後,才說道。

其實枝頭上隻有五隻喜鵲,但呼延臘臘雖是胡姬,此時已熟知長安城中的風俗。枝頭上的喜鵲,一定要是雙數,才算吉兆。

“我們猜猜,喜鵲報的是什麽好消息?”

唐興公主竭力做出輕鬆的樣子,以愉悅的聲音說道。

林道長告訴過她。必須保持輕鬆的心情,才能讓她更快地好起來。

“奴婢猜皇上會派車馬來,接公主和奴婢回到皇宮去。”

呼延臘臘想都未想,衝口而出。

“你就那麽想回到皇宮裏去?”

唐興公主有些意外,不覺仔細打量了呼延臘臘幾眼。

呼延臘臘有著一張鮮明的西北胡姬麵容,鼻梁高挺,眼窩深陷,膚色如凝脂,又微透出些紅暈,她的年齡看上去和公主不相上下,身材卻要高出很多,隻是偏瘦,以至衣袖似乎過於肥大,稍一擺動,就飄飄****起來。

“奴婢到了外麵,才知皇宮的好處。”

呼延臘臘似是想起了什麽傷心事,眼圈紅紅地說道。

她並不願意在公主麵前說謊,此刻卻不得不以假話來掩飾內心的真實想法。

呼延臘臘曾經想。就算殺了她,她也不回到皇宮去。

可是現在,她卻恨不得脅下立刻生出雙翅,讓她飛回皇宮。

隻有回到皇宮,她才有機會去往法門寺。

隻有進了法門寺,她才可能見到少年和尚心淨。

雖然,她無法與心淨私下相會。

雖然,她在眾人麵前無法對心淨說出一句話。

可是她有眼睛。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可是她有歌喉。那能傳遞出心底無限情思的歌喉。

“記得有一天你陪我飲酒,喝多了的時候哭著說。皇宮就是個牢坑,會埋了你一生一世的牢坑。”

唐興公主若有所思地說道。

“皇宮若是牢坑,那朱全忠的大營就是地獄,十八層地獄。”

呼延臘臘說著,忽地轉過頭,不讓公主看見她眼中的淚水。

“幸好你是胡姬,天生會騎馬,不然怎能從那地獄裏逃出來。”

唐興公主慶幸地說道。她不敢想象,呼延臘臘落在朱全忠父子手中,到底經受了什麽樣的屈辱和折磨。

“其實是公主救了奴婢。公主在皇宮裏邊,已是救了奴婢好多次。這回若非公主來到了朱全忠的大營,引發出大亂,奴婢哪有機會逃出來呢。”

呼延臘臘手撫胸口,有些後怕地說道。

她在亂中找到一匹青花馬,跟著王審知等人衝出大營時,身邊有無數羽箭亂飛,其中幾支羽箭幾乎是貼著她的頭頂掠過。

“是……”

唐興公主本想說。是副使大人救了你。

但話到口邊,她又立刻停下。

那天王審知離開淨室後,唐興公主心中全是悔意。

她為何不斷然拒絕王審知?

她身負大唐皇帝的無限期望,怎麽可能隨同王審知去往福州城?

她又怎麽能說。這等事情,須得與韓學士商議?

這樣,她不是給了王審知一個虛幻的期望嗎?

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王審知在失望之下,又會怎麽想呢……

“公主在想什麽?”

呼延臘臘看著唐興公主出神的樣子,有些奇怪地問道。

在她的心目中,公主一向快言快語,行事風風火火,很少會呆呆地出神。

“我在想,臘臘你當初唱的那一曲菩薩蠻,差點把教坊司的天掀塌了。你知道嗎,自從有教坊司以來,就沒人敢將那市井流傳的俗詞兒搬到朝堂上唱呢。”

唐興公主笑道,眼前仿佛出現了那位胖伴的教坊司使。

當呼延臘臘以市井俗詞在朝堂上唱出那曲菩薩蠻時,胖胖的教坊司使先是呆若木雞,接著麵色如土,跪下來磕頭如同搗蒜……

“奴婢哪裏知道,唱一個曲兒竟能把人唱死。”

呼延臘臘又是手撫胸口,心有餘悸地說道。

那天她在法門寺聽了心淨唱的菩薩蠻,就已把詞兒牢牢記住,並且還常常在心中默念,以至在朝堂上不知不覺地把那些詞兒唱了出來。

後來她才知道。似她這樣拋開預先定好的詞兒,另唱新詞,並且唱的還是市井流傳的俗詞兒,是對皇上的大不敬,依宮內的規矩,立刻會被拖出去砍頭。

教坊司的主官教坊司使亦當同罪,將與呼延臘臘一同受刑。

幸好那一天朝堂上有唐興公主。說什麽,皇上就聽什麽的唐興公主。

唐興公主說。呼延臘臘來自沙漠草原,初入皇宮,還不太懂宮裏的規矩,這一次就赦她無罪吧。

唐興公主還說。這俗詞兒呼延臘臘唱出來竟一點兒也不俗,就讓她在宮裏邊唱吧。

皇上連連點頭。就依公主所言,就依公主所言……

“大夥兒聽那些**華麗的菩薩蠻詞都聽厭了,都覺得你這俗詞兒新鮮,越聽越想聽。”

唐興公主說著,不覺向榻旁的粉牆望去。

粉牆上掛著一架小巧的箜篌,是呼延臘臘自家鄉帶來的唯一樂器。

“奴婢給公主唱一個菩薩蠻吧。”

呼延臘臘說著,見公主已點頭應允,立刻取下箜篌,坐在榻前。

“為什麽你唱這菩薩蠻特別好聽呢?”

唐興公主想起了一個從前她就想問,卻一直沒有問的問題。

“奴婢也不知道啊。好像這個曲調天生就在奴婢心裏,學都不用學,一聽就能唱出來。”

“那一定是你上一輩子就會唱這個菩薩蠻。”

“人真有上輩子嗎?”

“當然有。”

“不知奴婢上輩子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上輩子一定是個女蠻國的樂女。”

“奴婢上輩子還是樂女也就罷了,為什麽還偏偏是女蠻國的樂女呢?”

“這個菩薩蠻曲調就是從女蠻國傳來的啊。據說女蠻國與大唐不一樣,女子特別尊貴。國王是女子,宰相百官也是女子。而且女蠻國的那些女子不僅個個生得貌若天仙,服飾打扮也特別好看,全身都垂著長長的瓔珞,如同畫像上的女菩薩,所以她們那兒傳來的曲調就叫菩薩蠻。”

“若真是這樣,老天爺可是害慘了奴婢。”

“老天爺害你什麽呀?”

“奴婢這一輩子也應該生在女蠻國,可老天爺偏偏……”

呼延臘臘忽然停住話頭,一副若有所悟的樣子。

“你為何不說了。老天爺到底害你什麽呀?”

唐興公主好奇心大起,追問道。

“其實老天爺也不錯,讓奴婢遇到了公主這麽好的人。”

呼延臘臘似是有些害羞,腮上泛紅,低著頭說道。

她正在心中說著另一句話。

其實老天爺也不錯,讓我遇見了心淨。

“你倒是越來越乖巧,說話比唱歌還討人喜歡。嗯,你倒是唱啊。”

唐興公主說著,微微閉上雙眼,做出副十分享受的樣子。

呼延臘臘撥動箜篌,以她那天籟般的嗓音唱道。

枕前發盡千般願,

要休且待青山爛。

……

“且住!”

唐興公主忽然睜開眼睛,低聲喝道。

呼延臘臘停下歌唱,有些困惑地望向公主。

在她的記憶裏,唐興公主從來沒有打斷她的歌唱。

“唱個另外的詞兒吧。”

唐興公主低沉地說道,心中隱隱作痛。

她也曾與駙馬枕前發盡千般願。

她甚至能感覺那誓願仍在耳旁回響……

“另外的詞兒麽,就是教坊司的姐妹們教奴婢背下的。隻是奴婢背得也不多,隻記得溫八叉的幾首。”

呼延臘臘有些不安地說道。

溫八叉的詞兒都是雅詞,她唱的時候總是不太自在,怎麽也放不開。

“那你就隨便選一個吧。”

唐興公主已失去聽歌的興致,應付地說道。

呼延臘臘先在心中默想了一下,然後才撫弄箜篌,彈唱起來。

水晶簾裏玻璃枕,

暖香惹夢鴛鴦錦。

江上柳如煙

雁飛殘月天。

……

藕絲秋色淺,

人勝參差剪。

雙鬢隔香紅,

玉釵頭上風。

走向淨室的韓偓忽然停下腳步,眼中一片模糊。

微風送來呼延臘臘的歌聲,那麽清晰,卻又那麽遙遠,直至遙遠到二十年前的廣陵城。

二十年前的廣陵城無限繁華,臨江的畫樓上笙歌不斷,笑語盈盈。

醉意朦朧的韓偓在畫樓上推開紗窗,看著江畔的垂柳,看著柳梢的彎月,高聲吟誦起來。

江上柳如煙,

……

他突然停了下來,尷尬至極。

身後鶯鶯燕燕,全是楊州城最多情、最嬌媚的青樓佳麗,正等著他誦出下一句。

可是他竟然忘了那一句,一時間怎麽也想不起來。

幸好有一個聲音如綿綿柳絮般輕柔地飄出。

雁飛殘月天。

過後他想,那天的情形一定是上天刻意安排。

不然,他為何偏偏在那個時候把那麽簡單的一句詞兒給忘了呢?

上天以這樣的方式把那個柔弱的女子推到他麵前,就是讓他牢牢把那個女子記住。

這樣,那個女子就不會有後來悲慘的命運。

這樣,他才不會心甘情願去做一個“賊奴。”

然而他竟辜負了上天。

他就像忘了一句詞兒那樣忘了那個女子,連她的名字已記不起來。

即使是二十年後的今天,他也想不起那個女子的名字,無論如何也想不起……

“韓大人。”

忽有一聲低呼在韓偓耳邊響起,打斷了韓偓紛亂的思緒。

“啊,是王大人。”

韓偓定了定神,這才發覺福建觀察使府掌書記王念正在他麵前拱手施禮,並已深深彎下了腰。韓偓連忙後退一步,拱手回禮。

“今夜聞君箜篌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王念直起身,望向淨室,感慨地說道。

韓偓笑了笑,並未說什麽。

此刻王念念出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一句,卻將琵琶換成箜篌,顯然是在讚歎呼延臘臘不僅歌唱得好,箜篌彈得亦是如仙樂一般。

“韓大人,下官聽說大唐內宮教坊司有十部樂,不知這菩薩蠻屬哪一部樂?”

王念目光轉向韓偓,十分恭敬地問道。

“應該屬燕樂部吧……啊,在下尚有書信拆看,且告辭了,告辭。”

韓偓忽然拱手對王念施了一禮,轉身匆匆而去。

他看見王審知和鄒磬走了過來。

自從與林道長深談之後,韓偓就盡量避免見到王審知。

他擔心王審知會直接說出。請韓大人幫忙勸說公主去往福州城。

“老叔,你與韓大人說了些什麽?”

王審知走到王念麵前,看著韓偓遠去的背影,有些奇怪地問道。

似乎韓偓正在與王念談論什麽機密之事,不願讓旁人聽見。

“沒說什麽啊。”

王念亦是看著韓偓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

他已看出,韓偓不願與王審知相見,這才匆匆離去。

可是王審知一向對韓偓極為敬重,並未做出任何對韓偓不利的舉動,韓偓又為何會如此呢?

“老叔,你須得找個機會與韓大人好好談談。也許我等無意中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情。”

王審知若有所思地說道。

此時本該是他與韓偓各抒心誌,作長夜之談的最好時機,然而韓偓卻突然間對他敬而遠之起來。

“好。”

王念點了點頭。

“唉!今日我與鄒兄弟去了東邊的陳家莊,竟沒見到一戶人家。”

王審知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轉過話頭說道。

“我這兩天也在外麵轉了轉,附近莊子裏雖有幾戶人家,卻都是新搬來的。依我看來,虞雄老家的幾個侄子,隻怕……隻怕找不到了。”

王念猶疑了一下,說道。

虞雄一直單身,近年才在福州城裏找了個寡婦成親,尚未生下兒女。王審知聽說虞雄在家鄉還有幾個侄子,就親自去找,想帶走虞雄一個侄子,過繼給虞雄,使虞雄雖是魂歸地府,人間仍有香火供奉。

可是王審知東奔西跑了好幾天,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已去過,仍然沒有找到他想找的人。

“不僅陳家莊沒人,連前麵柳林裏的那個酒肆已是人去屋空,也關了門。”

鄒磬遺憾地說道。

他少年時已喝慣那酒肆的陳酒,這次回到家鄉,立刻就去往酒肆,卻見那酒肆已是人去屋空,隻有酒旗兀自在樹梢飄**。

“聽說楊行密和朱全忠已在壽州(今安徽壽縣一帶)境內擺開大陣,隻怕很快會有一場惡戰。固始離壽州不過二百餘裏,是不是太近了一些?”

王念言語中透出憂慮,委婉地提醒王審知。

大夥兒應該盡早離開固始。

“再等兩三天吧,也許很快就會有大公子的消息。”

王審知說著,向鄒磬望過去。

固始為福建進貢使團北上南下的必經之地,他早已命令鄒磬在各個路口布下巡哨兵卒,準備隨時接應徐元昊、陳延晦。

“大夥兒日夜緊盯著呢,一有消息,立刻就會傳過來。”

鄒磬正說著,忽聽有腳步聲傳來,忙轉頭望去。

林道長大袖飄飄,正緩步走過來。

王審知、王念、鄒磬俱是後退一步,向林道長彎腰施禮。

“副使大人,這幾日怎不見你看望公主?”

林道長問道,略略一抬衣袖,算是還禮。

“這幾日下官尋訪故舊,不及向公主請安。還請道長轉告公主,恕下官失禮之罪。”

王審知說著,又拱手一禮。

“你來都來了,還要貧道轉告什麽?”

林道長說著,轉身就向淨室走去。

王審知有些尷尬地一笑,跟在林道長後麵。

他的腳步忽然沉重起來,每邁出一步,都是十分遲緩。

陳延晦既是前任福建觀察使之子,又是王家女婿,身份十分要緊,他與眾人在此等候陳延晦的消息,自是理所當然。

然而他內心深處又無比清晰地知道。他讓眾人留在此處,絕不僅僅是因為陳延晦。

他到現在也不能完全明白。他為什麽要讓公主去往福州城?

難道當真如他所說的那樣。他隻是想讓公主養好傷,然後再回到中原?

不,這好像不是他心底裏最真實的想法。

但是他連自己也不能回答。他心底裏最真實的想法是什麽?

淨室的門簾已被呼延臘臘卷起。

王審知踏上淨室門前的石階時,已看到公主。

公主正背對王審知,跪坐在白粉牆下。

白粉牆上掛著一副絹畫,畫中的觀世音菩薩踏行在大海上,衣帶飄飄。

王審知陡地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畫中的觀世音菩薩。

疼痛!

那劇烈的疼痛再次出現,從他心底的最深處出現。

疼痛讓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模糊成風雨交加、電閃雷鳴。

十八歲的王審知在風雨中狂奔,在電閃雷鳴中跳過一道道溝渠,衝上高高的河堤,舉目向河中望去。

透過朦朧的雨霧,王審知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立在船頭。

那少女白衣白裙,長袖飄飄,就像畫上的觀世音菩薩。

“龍女,龍女!”

王審知呼喊聲裏,順著河堤向帆船追去。

他其實想對那少女呼喊。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

在他心中,那少女就是觀世音菩薩。

但那少女卻說。她叫龍女,她隻喜歡聽別人將她叫龍女。

風大水急,河上船行如飛。

無論王審知怎麽呼喊,怎麽奔跑,河上的帆船也是離他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一片迷茫中。

從此,王審知隻有在夢裏才能見到那隻帆船。

夢醒之後的深夜裏,王審知淚水長流。

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本來可以留下那少女,留下如同觀世音菩薩一樣的那少女。

可是他偏偏沒有留下,沒有留下……

“副使大人請進。”

唐興公主並沒有回頭,但已感覺到王審知就在門外。

王審知頓時從那模糊中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抬腿踏進門內。

刹那之間他已完全明白。他為什麽要讓公主去往福州城。

青箬笠,

綠蓑衣,

徐元昊手持長長的釣杆,坐在石橋畔臨河的岩石上。

他的眉毛被畫濃,唇上和腮下粘滿長長的烏須,就算有一個熟識的人從他麵前經過,也決不會認出他來。

但他卻可以從容認出任何一個相識的人。

此時就有兩個他相識的人徘徊在石橋上。

那是福建進貢使團的兩個護衛兵卒,本來是陳延晦的部屬,此刻已歸鄒磬統領。

兩個兵卒沒有箬笠,沒有蓑衣,在冰涼的細雨和瑟瑟寒風的夾擊下無處可逃,隻得來來回回不停地在石橋上走動,借此在身上保留些許暖意。

唉!

徐元昊忽然不自覺地在心底歎了一聲。

他也曾是一個這樣的兵卒,也曾在寒風中迎著冷雨巡哨。

有一瞬間,他甚至想站起來,告訴兩個兵卒。他們已經等到了大夥兒都沒有等到的人,可以回到溫暖的房舍裏,並且還可以從副使大人那兒領到一筆賞錢。

可那隻是一瞬間的想法而已。

然而即使是這一瞬間的想法,卻己使徐元昊心中一顫,打了個寒噤。

原來他還沒有完全殺死過去的徐元昊。

過去的徐元昊曾是一個書生。

過去的徐元昊曾是一個兵卒。

過去的徐元昊曾是一個海盜。

書生徐元昊相信孝。

兵卒徐元昊相信忠。

海盜徐元昊相信義。

但無論是孝,無論是忠,無論是義,到最後竟隻有一個字。

死。

因為孝,書生徐元昊必須為家族長輩擔當反叛罪名,任獄卒砍下他的腦袋。

因為忠,兵卒徐元昊必須衝鋒在軍陣的最前麵,以血肉之軀擋住射向主將的羽箭。

因為義,海盜徐元昊必須最後一個登上逃跑的快船,失足落於深不見底的大海。

原來世上殺人最鋒利的鋼刀,竟是聖賢一代代傳下的忠、孝、義……

死過三次的徐元昊,從此牢牢將那鋼刀握在手中,握在心中。

他再也不會是一個書生,一個兵卒,一個海盜。

他要做聖賢,手握忠、孝、義三柄鋼刀的聖賢。

然而在他內心最深處,好像總有一個書生的影子,一個兵卒的影子,一個海盜的影子,並且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從他心中跳出來。

一個聖賢的心中,又怎麽能容得下書生、兵卒和海盜。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書生、兵卒、海盜不過是聖人祭台上的芻狗而已。

殺死過去的徐元昊,就像殺死一個芻狗那樣殺死過去的徐元昊。

聖賢徐元昊不停地在心中的祭台上誅殺書生、兵卒、海盜的影子。那些芻狗一般的影子。

他曾以為,那些影子再也不會出現在聖賢徐元昊的心中。

可是在今日這個斜風細雨的時刻,他心中竟在一瞬間又浮起一個兵卒的影子。

他再也不會向身旁的兩個兵卒多看一眼。

那不過隻是兩隻很小、很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芻狗。

在聖賢的祭台上,最需要王審知這樣有足夠分量的芻狗。

他須得在此刻仔細計算。需要多少日子才能把王審知這樣的芻狗抬上祭台?

應該不會太久了吧。

計算行程,乘馬日夜兼行的陳延晦應該回到了福州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