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又聽見那曲菩薩蠻。

又看見呼延臘臘。

身披大紅婚服的唐興公主李平陽端坐在帥帳中央的胡**,看著在她麵前邊舞邊唱的呼延臘臘,心中百感交集。

唐興公主第一次見到呼延臘臘時,呼延臘臘是一個禮物。吐穀渾部(唐時西北遊牧部族)獻給大唐皇帝的禮物。

那時候呼延臘臘隻會唱胡歌,跳胡旋舞。

唐興公主喜歡胡歌,喜歡胡旋舞,也喜歡呼延臘臘。

大唐皇室深信佛法,唐興公主亦不例外,經常與眾後妃去往長安城內的法門寺拜佛,並且總是讓呼延臘臘跟隨在她的身邊。

這樣,唐興公主和眾後妃在寺中歇息的時候,就可以聽呼延臘臘唱胡歌,觀呼延臘臘跳胡旋舞。

不知從何時起,法門寺中多出了一個叫心淨的少年和尚。

少年和尚在念誦經文之餘,還會高歌一曲菩薩蠻。

那一曲菩薩蠻被呼延臘臘聽見了,然後呼延臘臘也唱了那一曲菩薩蠻。

少年和尚聽見呼延臘臘的那一曲菩薩蠻後,從此不再歌唱。

可是從那以後,呼延臘臘幾乎天天在唱菩薩蠻。

大唐皇帝一定要聽呼延臘臘唱菩薩蠻。

大唐後妃一定要聽呼延臘臘唱菩薩蠻。

大唐宗室諸王、丞相百官一定要聽呼延臘臘唱菩薩蠻。

大唐各地進貢使者來到長安後一定要聽呼延臘臘唱菩薩蠻。

……

但是有一天過後,長安城中卻再也聽不到呼延臘臘的那一曲菩薩蠻。

那一天,宣武軍節度使朱全忠突然派來使者告訴皇帝。他一定要聽呼延臘臘唱菩薩蠻。

呼延臘臘又一次成為禮物,成為大唐皇帝賞賜給朱全忠的禮物。

唐興公主曾流淚懇求大唐皇帝。不要將呼延臘臘當做禮物送給朱全忠。

大唐皇帝卻是沉默不語。

大唐皇帝無法告訴唐興公主。如果真能以禮物換得朱全忠對大唐的忠心,休說是一個教坊司的樂女,就算是後宮的嬪妃,他也願意當做禮物送出去。

唐興公主曾以為,她今生今世再也不會聽到呼延臘臘的菩薩蠻……

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又一次聽到了那無比熟悉的歌聲……

唐興公主的眼中陡然潮濕起來,望出去一片模糊。

上天讓她在這最後的時刻回到往日的記憶中,是在憐憫她嗎?

“公主殿下。”

一聲低呼在唐興公主耳邊響起。

唐興公主一怔,這才發覺,站在她麵前的人是韓偓。呼延臘臘已不知在什麽時候退到帳外。

“韓大人明日一早,就當離開。臨別之際,本公主有一物相贈。”

唐興公主從胡**站起,有意提高聲音說道。

朱全忠對眾人說,選日不如撞日,今夜就是唐興公主和朱友裕的洞房花燭之時。

唐興公主並不反對,隻讓朱全忠答應一件事。盡快以禮送走翰林學士韓偓。

朱全忠說。他明日一早,就會派人以禮將韓偓送回長安,並請韓偓充作見證唐興公主和朱友裕婚禮的報喜使者,讓大唐皇帝也高興高興。

唐興公主讚同朱全忠的安排,然後說她有一件禮物贈給韓偓,還有幾句私密話想托韓偓轉告大唐皇帝,因此必須與韓偓單獨相見。

朱全忠讓唐興公主稍等一會。他急於從韓偓口中知道一些朝廷事務。並建議唐興公主在等待的時候,可以好好打扮一下自己……

“多謝公主殿下。”

韓偓說話聲裏,向胡床邊的案幾上望去。

案幾上放著一個細長錦盒,盒上的名簽寫著。吳道子繪觀世音菩薩。

“此乃皇上所賜,還請大人格外珍重。”

唐興公主捧起錦盒,遞給韓偓。

“微臣辜負皇上重托,罪……罪不可赦……”

韓偓竭力想保持鎮定,卻又不由自主地哽咽起來。

此時隻有他和唐興公主才知道。錦盒裏麵的畫軸中空,藏著大唐皇帝禦筆親書的密詔。唐興公主這個時候將錦盒送給他,分明是盼著他能繼續北上,盡快趕到太原城,完成使命。

可是他已成為朱全忠的囚徒,明日一早就會被朱全忠的兵卒強行押送回長安城,又如何能完成大唐皇帝的重托?

“為防萬一,皇宮妃嬪和公主都在內衣中藏有毒藥,等會我依禮敬酒時,自會伺機將毒藥下到酒中,毒殺朱全忠父子。那時軍營中必是大亂,韓大人當借此機會逃脫。”

唐興公主忽然挨近韓偓,一邊低聲說著,一邊不自覺地向周圍看去。

帥帳比尋常的軍帳大出數倍,帳中立著一架畫有猛虎的六扇屏風,此外僅有幾張胡床和案幾,顯得十分空曠。

“不,不,公主萬萬不可如此。”

韓偓接過錦盒,急切地說道。

就算公主能毒殺朱全忠父子,也無法改變她自身的噩運。

“隻有如此,韓大人才能不負皇上重托。”

“公主的安危更要緊……”

韓偓陡然停住話頭,眼中全是驚恐。

天已黑透。

每一張案幾上,都擺放著一個青銅燭架,燃著明亮的燭火。

兩個人影被燭火投射到帳幕上,就似巨魔般龐大而又猙獰。

唐興公主猛地轉過身,正看見朱全忠、朱友裕從屏風後走出來。帥帳中顯然另有秘密的出入之處,可以讓朱全忠父子悄無聲息地走進來,藏在屏風後麵。

“好啊,好!本王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物,可這一天之內兩次謀害親夫的公主,卻是從未聽說過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全忠得意至極,仰天大笑。

他直到這個時候,才充分享受到了戲弄獵物的感覺。

唐興公主稍微愣了一下,緊接著迅速撲到案幾旁,抓起案幾上的青銅燭架,當頭向朱全忠砸去。

燭架隻有二尺,稍短了一些,但分量卻足夠沉重。

朱全忠見唐興公主來勢猛惡,不敢輕視,拔出佩刀,斜著格出。

燭架與佩刀相交,發出當的一聲大響,濺出一串火花。

“厲害,厲害呀!”

朱全忠故意做出吃力的樣子,連連後退,隻是招架,並不反擊。

自他成為獨霸中原之地的宣武軍節度使之後,已很少親自上陣廝殺,此刻正好逮住機會,過過一對一格鬥的足癮。

“韓大人快走!”

唐興公主一邊瘋狂般攻向朱全忠,一邊大叫道。

然而韓偓此時卻無法動彈。

朱友裕拔出佩刀,將鋒利的刀刃壓在韓偓的脖頸上。

帥帳內的格鬥聲驚動了帳外的護衛兵卒,紛紛向帳內撲來。

“滾,都快滾了!”

朱友裕瞪著眼珠,厲聲喝道。

眾護衛兵卒麵麵相覷,慌忙退出。

“公主,你哪來那麽大的火氣?你可要好好學學本王,雖然皇上那麽不公平,竟封了李克用一個一字王,可是本王卻從未生氣,依舊對皇上是滿肚子忠心。”

朱全忠興奮之中,不知不覺說出了他一直在心底念念不忘的事情。

少年時的朱全忠雖是生在農家,卻對種田沒有半分興致,不是拿著弓箭鐵叉漫山遍野地尋找狡兔山雞,就是跑到城裏茶樓酒肆中聽人說書。

朱全忠最喜歡聽亂世英雄的故事,尤其對那些亂世英雄殺人的數字和因此得到的封賞極感興趣。殺人越多,得到的封賞也就越高。

最高可以封王。封一字並肩王,封二字靠山王。

說書人言道。一字並肩王和皇上一般尊貴,所以叫並肩王。二字王稍差一些,但是能成為朝廷的靠山,所以叫靠山王。

後來朱全忠做了節度使,已明白什麽並肩王、靠山王全是說書人的誇張之語。

但他仍然對此十分在意。

一字王的確比二字王尊貴。一字王以國為號,二字王隻是以郡為號。

可是朝廷偏偏封了李克用一字王。晉王。

而天下兵勢第一強盛的朱全忠,隻封了二字王。東平王。

這一次截住韓偓,正好可以滿足朱全忠的心願。

他將義無反顧地接受韓偓欽使傳來的密詔,立下勤王大功。然後論功行賞,皇上理應封他為一字王。連王號他都想好了。他以汴梁為根據地,自當受封為梁王。

當然,在官位上,他也必須壓倒李克用。

李克用官拜天下兵馬都討招使。

他朱全忠當官拜天下兵馬都元帥……

突然,嘈雜的呼喊聲大起,如海潮般向帥帳漫湧過來。

河東軍殺來了!

河東軍的大太保、九太保、十三太保全殺來了!

代北鐵騎衝過來了!

……

本王乃秘密至此,河東軍又如何知曉?又怎麽可能殺過來?

朱全忠大驚之中,陡地轉守為攻,欲迅速擊倒唐興公主。

河東軍節度使李克用有十三個極為勇猛的義子,人稱十三太保,其中大太保李嗣源、九太保李存信、十三太保李承嗣更有萬夫不當之勇。宣武軍連年與河東軍惡鬥,雖是稍占上風,但也在李嗣源、李存信、李承嗣手中吃足了苦頭,此刻三人居然同時殺來,眾宣武軍卒自是震駭不已,頓時大呼起來。此時唯有朱全忠立即現身,指揮眾人迎敵,才能押得住陣腳。

可是唐興公主的頑強大大出乎朱全忠的意外。她竟毫不顧及生死,招招都是與朱全忠同歸於盡的架勢,令朱全忠不得不有所顧忌,無法快速結束格鬥。

火光大熾,一輛燃著熊熊火焰的草料車陡然衝進帥帳,直向朱全忠壓過來。

朱全忠猛一側身,在閃過草料車的同時,狠狠一刀劈出,正中唐興公主胸口。

唐興公主慘叫聲裏,倒了下去。

草料車撞在帥帳內,頓時將帥帳引燃,火焰和黑煙滾滾而起。

幾個黑影撲進帳內,擊倒朱友裕,扶起唐興公主,拉扯著韓偓,迅速退出。

“有賊人!有賊人!”

朱全忠大呼著,繞過草料車,撲到兒子麵前。

隻見朱友裕肩頭上、腿上全是鮮血,已昏暈過去。

眾護衛兵卒此時才從最初的驚慌中回過神來,掀開燃燒的帳幕,將朱全忠父子“解救”出來。

“殺賊,殺賊人!”

朱全忠憤怒地咆哮著,奪過一個護衛兵卒手中的弓箭。

他已明白。來者絕非河東軍眾太保,否則衝進帥帳的就不會僅僅是幾個黑影。

來者隻是想救走唐興公主和韓偓。

到處是奔跑的馬匹和無頭蒼蠅般亂轉的兵卒,朱全忠手執弓箭,一時不知他該射向何處。

“賊人在南邊!”

突然有尖細的嗓音大叫道。

那是一個隱身在暗影中的兵卒在喊叫。

朱全忠立刻向南望去,借著帳幕燃燒的大火,隱約看見一群人正策馬向軍營外狂奔。

“追上去,往南邊追上去!”

鳥啼聲碎。

馬蹄聲疾。

王審知懷抱著唐興公主,策馬在山林小道中疾奔。

他身後緊跟著韓偓、鄒磬、虞雄等十餘騎。

一夜西風吹走了漫天浮雲,佛曉時分的道路已清晰可見。

“副使大人,停下,快停下!”

鄒磬忽地大叫起來。

“不能停!”

王審知嚴厲地喝道,連踢馬腹,更快地向前馳去。

他和鄒磬、虞雄及十名弓手趁夜色潛入宣武軍營,先在馬欄附近縱火,一下子將數百匹戰馬驚出,滿營亂竄,然後又引燃一輛草料車,一邊向帥帳猛衝過去,一邊大叫河東軍殺來了,大太保、九太保、十三太保殺來了……

王審知早已得知,宣武軍兵卒最怕河東軍諸太保率騎兵偷襲,黑夜裏他和鄒磬、虞雄等人在狂亂的馬蹄聲中齊聲大呼,必能在一瞬間使軍營大亂起來。

果然,眾宣武軍兵卒在黑夜聽到馬蹄聲急雨般響起,都以為是河東軍前來偷襲,不自覺地跟著王審知大呼起來,一時人聲如大潮湧動,當真如千軍萬馬殺來一般。

王審知趁亂撲進帥帳,以閃電般的動作救走公主和韓偓,然後躍上事先備好的坐騎,向軍營外狂奔而去。

不料他們雖然順利奔出軍營,卻不知為何被敵人發現蹤跡。竟有無數亂箭向他們射來。

幸好夜色深沉,使他們得以迅速擺脫追過來的眾宣武軍兵卒。

但他們在黑暗之中,亦是無法快速行走,若舉火照明,又擔心會被宣武軍眾兵卒發現。

直到天色漸明,他們才能疾奔起來。

此時他們離宣武軍大營並不很遠,自是不能停下。

“虞大哥,虞大哥好像不對勁。”

鄒磬急切地說道。

王審知心中忽地一震,忙拉住韁繩,讓坐騎停下。

眾人的坐騎全都停了下來,隻有虞雄的坐騎仍在向前疾奔。

王審知待虞雄的坐騎接近時,猛地伸出手,一把拉住虞雄坐騎的韁繩。

那坐騎停了下來,馬背上的虞雄伏在鞍上,兩手抱著馬脖子,一動也不動。

不祥的預感似刀鋒般尖銳地刺入王審知心中,他一言不發,抱著唐興公主從馬上下來,小心翼翼地將唐興公主平放在草地上。

唐興公主臉色慘白,早已昏暈過去。

王審知走近虞雄,想把伏在馬鞍上的虞雄扶起來,但虞雄全身竟如同岩石般堅硬,根本不能立起。

他死了,早已死了!

王審知這才清晰地看到了一支羽箭,一支從虞雄後背射入,前胸穿出,連尾羽都已沒入身體的羽箭。

“副使大人,副使大人,虞大哥他……他……”

鄒磬哽咽著無法說下去。

他害怕大夥兒暴露行蹤,竟強忍著傷痛,直到無聲無息地死去。

王審知心中一陣陣刺痛,神情卻並沒有太大的變化。

他已不知經過了多少場殘酷廝殺,眼前的情景已見過太多太多。

唉!

韓偓暗歎一聲,並沒有看向虞雄,隻是望著唐興公主,眼中隱隱含淚。

唐興公主胸前的傷口被王審知用一件外衣牢牢綁住,但仍不斷有鮮血滲出。

忽有清脆的馬蹄聲傳來。

是敵人?

王審知和鄒磬等人猛轉過頭,向來路望去。

一匹青花馬出現在山道上,馬背上伏著一個年輕女子。

是胡姬呼延臘臘。

王審知大感意外。

溪水清碧。

三三兩兩的魚兒在溪水中遊來遊去,不時高高躍起,從水麵跳出。

啪!

一根細長的竹枝橫掃過來,準確地擊中一條跳起的魚兒。

那幾乎有半尺長的魚兒被擊暈,掉落在溪岸上。

徐元昊穿著一身宣武軍兵卒的衣甲,走過來,在溪岸上坐下,左手拾起被擊暈的魚兒,右手扔掉竹枝,從腰裏抽出一柄短刀,極其熟練地切掉魚頭,破開魚肚,用溪水洗淨魚兒的內髒,然後津津有味地生吃著魚兒。

溪岸邊生著一叢叢灌木,遠處的人若不走近,很難發現坐在溪岸邊的徐元昊。

但是徐元昊透過灌木叢的枝葉,卻可以清晰地看見遠處的一座古寺破敗的山門。

他看見王審知騎著馬,從山門裏走出。

他看見呼延臘臘懷抱著唐興公主,騎馬從山門裏走出,身後緊跟著韓偓。

他看見王念、鄒磬以及福建使團眾人乘馬走出山門。

他看見鄒磬身旁多了一匹青騾,騾背上馱著一個人形布袋。

那布袋中一定是虞雄的屍身。

徐元昊嘴角透出一絲冷笑,心裏浮起壓抑不住的得意。

王審知等人從長安城走出的時候,他就一直跟蹤在後。

他對王審知等人的舉動了如指掌,看得清清楚楚。而王審知等人卻對他的跟蹤毫不知曉,還以為他正在長安城中焦急地尋找陳延晦。

昨夜他跟蹤王審知等人潛入宣武軍大營,趁亂殺死一個宣武軍兵卒,奪了那兵卒的衣甲,然後在王審知等人即將逃出軍營時,以尖細的嗓音(擔心遠處的王審知會從聲音裏聽出他)向朱全忠指引王審知等人的蹤跡。

他並不想讓宣武軍眾兵卒擒殺王審知,隻想借此給王審知製造些麻煩,盡量拖延王審知回往福州城的日子。

此刻王審知已是遇到了麻煩。

王審知不能讓朱全忠再次截住唐興公主和韓偓,因此絕不會走大路,隻得繞小路從山間穿行。

虞雄是王審知的固始鄉親,他決不會讓虞雄埋骨荒野,一定會送虞雄回到家鄉。

對,王審知就是這麽想的。

徐元昊扔掉啃得隻剩下骨刺的魚兒,站起身來。

王審知等人已走得很遠,被重重山嶺遮住。

徐元昊向一片小樹林走去,那裏藏著一匹號稱能夠日行八百裏的汗血馬。

王審知給徐元昊留下了厚禮。本該送給長安城中眾福建籍朝官的厚禮。

但是徐元昊卻將那厚禮送到了長安城馬市上。

春潮帶雨晚來急,

野渡無人舟自橫。

在急雨中匆匆騎行的陳延晦忽然想起兩句詩來。

盡管此刻正是深秋,並無春潮。

但時已黃昏,風雨齊至。

他正好來到了渡口,而渡口正好有一隻空船橫在岸邊,卻不見擺渡的梢公。

陳延晦隻得順著河堤上的道路向前奔去,盼著能盡快找到一個避雨的地方。

前麵出現了一片樹林,林中高高挑出一麵杏黃酒旗。

想不到此處還有酒肆。

陳延晦又驚又喜,打馬疾馳到樹林中。

林中的酒肆不大,隻三間茅屋,屋外還有一座席棚。

陳延晦將坐騎停在席棚下,從衣袋裏拿出幾塊散碎銀子,走進茅屋。

屋內的酒客不多,僅有二人。

陳延晦頓時愣住了。那二人他竟然全都認識。福州兵馬都指揮使孟威,福建觀察使府推官王想。

孟威、王想感覺有客人進來,轉頭望向門口,也不覺愣住了。

這樣的相逢太過意外,雙方根本沒有想到。

陳延晦的第一個念頭是想逃。

他私離使團,已是犯下重罪。

“大公子,是你嗎,當真是你嗎?”

孟威從座席上跳起來,一個大步就跨到陳延晦身旁,抓著陳延晦連連搖晃。

陳延晦早已準備,企圖穩穩站住身子。

他近年苦練武藝,力量成倍增長,應該抵擋得住孟威的搖晃。

可他的身體還是左右搖晃不停。在孟威手中他竟似一個紙人兒一般。

“大公子,副使大人也來了嗎?”

王想急切地問道。

他身材清瘦,膚色白淨,卻又五官粗糙。初看像是個書生,細看像是大戶人家的管賬師爺。

“孟將軍,王大人,你,你們怎麽到這兒來了?”

陳延晦定了定神,反問道。

他這時候已明白。孟威、王想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是私離使團,他不必急著逃走。

“觀察使大人他……”

孟威話說半句,陡然停下。

他本想說。觀察使大人突然病重,眾部屬商議。副觀察使大人必須立即回到福州城,掌控大局,以防萬一。

但孟威立刻想起,他的這番話,隻能當麵說給王審知聽。

“觀察使大人有幾件事情想與副觀察使大人商議,因此遣我二人北上,好讓副觀察使大人盡快回到福州城。”

王想微笑著說道,站起身,拱手行禮。

“副使大人此刻還在長安城中。”

陳延晦拱手回禮,心念急轉。

謊言,謊言!就因為幾件事情須得商議,王潮便派孟威、王想北上嗎?

孟威是福建軍中第一大將,若無極其要緊的事情,王潮豈肯讓孟威充作一個小小的信使?

一定是徐大哥說的那樣。

王潮病重,眼看就要死去。

若是如此,就絕不能讓王審知迅速回到福州城……

“那大公子為何先回來了?”

王想有些疑惑地問道。

“我,我是副使大人特地派回福州城報喜的啊。”

陳延晦急切之間,忽地找到一個極好的借口。

“報喜,報什麽喜?”

“皇上已下詔,封觀察使大人為王,封一字並肩王。副觀察使大人也封了王,二字靠山王。”

“啊,這,這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然副觀察使大人豈會急著派我飛馬回往福州。”

“可是這無緣無故的,皇上怎麽可能封觀察使大人為王呢,而且一封就是一字並肩王?”

“怎麽會是無緣無故呢?這次副使大人為朝廷立下了潑天大功,封什麽都不為過。”

“是什麽潑天大功……啊,大公子請坐,請上坐!”

王想忽然發覺他這麽站著問話甚是失禮,忙退後一步,讓出座席。

“大公子快坐。”

孟威亦是興奮進來,幾乎是推著將陳延晦“扶”到席上坐下。

席上橫放著一張粗木案幾,擺著兩盤熟切牛肉,二隻粗瓷酒杯,一把錫酒壺。

王想招呼小二加一盤牛肉,一隻酒杯,待陳延晦坐下飲完一杯酒後,才請陳延延晦祥細述說王審知立下了什麽樣的大功。

陳延晦先說王審知闖入華州石堤穀,救下德王並迫使韓建“護送”大唐皇帝回到長安城的事情,雖說語帶誇張,大致還算真實。但他說到王審知跟隨大唐皇帝返回長安城後,就完全是謊言。

大唐皇帝說。功高莫過於救駕,何況王審知不僅救了聖駕,還在劊子手的巨斧下救了皇長子德王。

論功本當封王審知為一字王,但大唐以孝治天下,王審知既有兄長在上,就隻能稍作退讓。將一字王讓與兄長……

“好,好!”

孟威不等了陳延晦說完,就興奮地大叫起來。

如今天下雖是眾節度使各霸一方,但此時擁有王號的節度使,卻少之又少,擁有一字王號的節度使,更隻有晉王李克用一人。

“好便是好,隻不過……”

王想在興奮中,想到王潮病勢沉重,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接受王號,內心又不覺有些難受。

“隻不過什麽?”

陳延晦故意問道,仔細觀察王想的神情變化。

“隻不過你這小子有些沒良心啊。”

王想酒已喝多,醉意忽地湧上,不知不覺間對陳延晦擺出副長輩模樣。他與王潮平輩,認真論起來,也算是陳延晦的“叔丈人”。

“王大人又在冤枉我了。”

陳延晦竭力做出副迎合的笑容,心中卻是怒氣勃發。王想又不忘教訓他休要忘了觀察使大人的天高地厚之恩。

“什麽大人,是你老叔!”

王想一拍案幾,大聲說道。

“是,是,是老叔。”

“你這小子,講了半天,提到過俺銀姑侄女嗎?”

“這個……”

“你走幾千裏路去往長安城,回來又給銀姑帶了什麽禮物?”

“這個,小侄走得太急……”

“屁話。分明是你這小子沒將銀姑放在眼中。知道嗎,你走後沒多久,銀姑就回了娘家,分明受了一肚子委屈,卻不肯與人講,隻在深夜裏自個兒哭。你今兒就說說,你憑什麽給銀姑侄女氣受,憑什麽?”

王想瞪著雙眼,厲聲喝道。

當初王潮決定招陳延晦為女婿時,王氏家族一半人讚成,一半人反對,王想是反對者當中言辭最激烈的一個人。

“老叔,小侄……小侄……”

陳延晦難以回答,求助地望向孟威。

“什麽老叔、小侄的。難道推官大人忘了嗎?觀察使大人早說過。如今事事都得講規矩。在家裏,守家裏的規矩。在軍中,守軍中的規矩。在府裏,守府裏的規矩。此刻大夥兒都在公事裏邊,王大人你又把私事拿出來說什麽?”

孟威瞪著王想,不滿地說道。

他急於從陳延晦口中得到更多王審知的事情,不想讓王想奪走話題。

“俺隻是提醒這小子要有良心……好,好,不說這個了。且喝酒,喝酒,這天一下雨,立刻就陰冷陰冷的,不多喝幾杯,哪裏受得了。”

王想見孟威眼中已有怒氣,忙轉過話頭,提起錫酒壺,斟滿孟威麵前的酒杯。

“幸虧這地方有個酒肆,不然這場雨真沒處躲呢。”

陳延晦亦是轉過話頭說道。

“這條河下邊有個道觀,主持老道聽說姓林,大夥兒都喚他林瘋子。不過這林瘋子雖是言語奇怪,真像個瘋子,卻有一手好醫術,好多人常來道觀中求醫,來往都從這片林子裏經過,日子長了,就有人在這片林子裏開了酒肆。不過外鄉人卻很難找到這兒,大公子你能尋到此處,運氣著實不錯。”

孟威也喝了不少,話多起來。

“孟將軍你難道不是外鄉人嗎……啊,你還真不是。”

陳延晦尷尬地笑了笑。

他一時竟忘了,此處已是淮南道固始縣境內,不僅是王氏家族的家鄉,也是孟威等人的家鄉。

“唉,好多年沒回來,家鄉的老人已見不到幾個,連這酒肆的主人,也換了麵孔,都不識得當年的老主顧。”

孟威感慨地說著,向店小二望去。

看上去年近六旬,胡須全白的店小二正伏在櫃台上翻看賬冊,顯然他其實是店主,不過又兼做了店小二。

“孟將軍難得回到家鄉,且多喝幾杯。”

陳延晦抓起錫酒壺,先給孟威斟滿一杯,然後又給王想斟上一杯。

孟威舉起杯,一飲而盡。

“孟將軍好酒量,再來一杯。”

陳延晦喝彩聲中,又將孟威麵前的酒杯斟滿。

孟威身負重任,原本不應貪杯,但此刻巧遇陳延晦,又得知主帥封王的大好消息,整個人頓時放鬆下來,對陳延晦的敬酒是來者不拒,不知不覺間已是醉意朦朧。

“你……你小子應該先給老叔斟……斟上啊。”

王想酒量遠不如孟威,此時舌頭打結,已無法清晰地說出話來。

“孟將軍,來,來,再喝一杯。老叔,來,來,小侄陪你幹了這杯。”

陳延晦不停地說著,不停地敬酒。

但是他自己此刻卻一杯也不肯喝下去。

“你……你這小子……小子……”

王想嘟噥著,身子一歪,軟倒在案幾上。

“王爺……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孟威把陳延晦當做了王審知,欲跪下來行以大禮,身體晃了晃,竟咕咚一聲歪倒在座席上。

“老叔,老叔。”

陳延晦低呼聲裏,推了推王想。

王想隻在鼻孔裏哼了一聲,眼皮都沒睜開一下。

“孟將軍,孟將軍。”

陳延晦又推了推孟威。

孟威哼都未哼,呼吸粗重,似已熟睡。

陳延晦猛地一咬牙,雙眉倒豎,從腰裏撥出一柄寒光閃閃的牛耳尖刀,狠狠刺向王想。

隨著噗地一聲悶響,尖刀深深紮進王想的胸膛。

王想猛地一顫,睜開眼睛,驚愕地瞪著陳延晦,欲說什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意識如驚駭的小鳥,瞬間已飛離他的身體。

“你不是要報恩嗎?這就是報恩!報恩!報恩……”

陳延晦瘋狂地低吼著,瘋狂地將尖刀抽出、又刺入、刺入又抽出……

壓抑在心底四年的仇恨陡然迸發出來,已令他失去理智。

鮮血湧泉般噴出,濺落在案幾上,濺落在孟威身上,濺落在櫃台上……

看到眼前突然出現的血腥殺戮,店小二先是被嚇呆,然後發出一聲嘶啞的慘呼,癱倒在櫃台下。

也許是被那滾燙的鮮血烙醒,也許是被那嘶啞的慘呼驚醒,孟威猛地睜開眼睛,翻身坐起。

陳延晦頓時清醒過來,發現他已犯下大錯。

孟威有萬夫不當之勇,他應該首先殺死孟威。

“哇!”

陳延晦舉著滴血的尖刀,向孟威猛撲過去。

酒意沉沉的孟威一時還未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憑借著天生對搏殺格鬥的敏感,隻一側身,就已避開陳延晦的凶猛攻擊。

陳延晦用力過猛,收不住身,一頭撲到案幾上。

“大公子,你,你瘋了嗎?”

孟威搖搖晃晃站起身來。

陳延晦反手一刀刺向孟威。

孟威抬起胳膊,將陳延晦持刀的右手格開。

陳延晦一時不及收刀回刺,左手忽地抓起案幾上的錫酒壺,向孟威頭上砸去。

孟威到底還在酒醉中,反應比平時遲鈍許多,隻注意陳延晦手中的尖刀,卻沒料到陳延晦的左手向他頭上襲來,急欲避開時,已是不及。

砰!

錫酒壺沉重地砸在孟威的半邊腦袋上,頓時鮮血飛迸。

“啊!”

孟威痛呼聲裏,抬腿向陳延晦腰間踢去。

“唉喲!”

陳延晦整個人被踢得飛了起來,重重摔倒在酒肆門旁。

孟威顧不得頭上的傷口,一搖一晃地向陳延晦撲過來。

陳延晦掙紮著爬起身,剛奔出酒肆,肩頭已被孟威的巨掌抓住。

驚恐萬分的陳延晦拚命掙紮,拉扯著孟威倒在雨水橫流的地上。

酒肆建在河畔的高坡上,陳延晦和孟威在激烈的搏鬥中無法穩住身子,順著濕滑的泥水滾到坡下。

雨後河水暴漲,竟已漫到高坡下麵。

隨著撲通一聲大響,互相糾纏在一起的陳延晦和孟威已落入河中。

陳延晦在閩江之畔長大,熟識水性,三下兩下就掙脫孟威,爬到岸上。

而自幼在中原長大的孟威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水,此刻落在河水中,比一塊巨石落下去還要沉重,隻冒了一下頭就再也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