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總為浮雲能蔽日,
長安不見使人愁。
早已遠離長安,早已遠離關中,早已遠離潼關,王審知和韓偓兀自立馬在高崗上,回首西望。
一片片浮雲從天際漫湧過來,遮住了日光,遮住了王審知和韓偓的目光。
“其實我們兄弟最初並未想到去往福建。光啟元年(公元885年),我們兄弟還在謀劃領兵北上,準備來到長安,直接為大唐皇帝效力。可是隨同我們兄弟南下的固始鄉親多為老弱病殘,無法隨軍行動,而我們兄弟又不能拋下他們不管。”
王審知的言語中全是遺憾。
皇帝告訴王審知,出潼關後他就可以離開韓偓等人,自行其事。
但王審知和韓偓直到離開潼關百餘裏,進入陝州(今河南三門峽市)境內時,才決定分開行走。
“可惜福建之地太過偏遠,兵微將寡,不然……”
韓偓苦笑一下,搖了搖頭。
他本想說。不然他一定會讓大唐皇帝下旨,密召王審知率兵勤王。
但他若真這麽說,就會泄露出他此行擔當的絕密使命。
“如今天下不寧,吾兄千萬小心。”
王審知在馬上道別,拱手行禮。
“據說宣武軍節度使朱全忠與淮南節度使楊行密(占據今安徽、江蘇大部和浙江、江西部分地區)近日集大兵於邊境,恐有大戰暴發,信通賢弟更須小心。”
韓偓關切地說道,抬手還禮。
“吾兄放心,此刻無論是朱全忠,還是楊行密,都想拉攏福建站在他們一邊,因此俱對小弟十分客氣,若非小弟急於回返,還想到他們的帥帳中喝上幾杯呢。”
王審知一邊說著,一邊撥轉馬頭,馳下高崗。
高崗下麵是岔路口,從潼關而來的大道在此分出向東、向北兩條道路。王審知率領的福建朝貢團此時已停留在向東的道路上。
韓偓的隨從很少,除唐興公主李平陽,駙馬韋方永之外,尚有三個扮成家仆模樣的護衛,此刻唐興公主等人已從向北的道路上走過,行在山崗的另一麵。
王審知行到使團隊列的前麵,勒馬停下,向山崗望去。
山崗上已不見韓偓的身影,但王審知仍是立馬原地。
韓偓是他尊敬的長者,他願依照古禮,心送韓偓一程。
風吹過,山崗上的樹林發出陣陣呼啦啦的聲響,如同海潮一浪浪席卷而來。
王審知眼前恍若出現大海。那無邊無際,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的大海。
無論是在泉州城的時候,還是在福建城的時候,他時常會來到大海邊,跪坐在沙灘上,看著一朵朵浪花隨著波濤湧到他麵前,瞬間開放,瞬間凋謝。
他相信,世間的一切河流都將匯入大海。
家鄉門前的那道泉河流向淮河,而淮河又會帶著泉河之水流向大海,此時此刻他看到的一朵朵浪花,也許就是自家鄉而來。
他想念家鄉,想念家鄉門前的那道泉河,想念在河邊洗衣的母親……
仿佛母親還未逝去,仿佛母親還在他耳邊叮囑。
娘虧欠內明啊。
王家虧欠內明啊。
看在娘的麵上,看在王家麵上,我兒一定要好好對待內明……
王審知忽地臉上發熱,心中全是慚愧。
他隻有在想到母親的時候,才會想到任內明。
是母親在臨終的時候讓他娶了任內明。
盡管他心中有一百個不願意,一千個不願意,卻無法拒絕母親的意願。
他是以“臥冰求鯉”名聞天下的琅玡王氏之後,無論在什麽時候都必須遵守孝道。
孝者,順從父母之命也。
何況他自幼父亡,對母親的感情絕非僅僅一個“孝”字可以言說。
為了母親在最後一刻安詳地離開,休說是娶了任內明,就算讓他娶了那傳說中的“母夜叉”,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隻是,他真的遵從了母親的意願嗎?
他真的好好對待了任內明嗎?
二
白雲悠悠。
鍾聲悠悠。
任內明扶著侍女單妙兒的肩頭,一步一喘地踏上一級級石砌台階,走進佛殿。
殿內佛像莊嚴,香霧繚繞。
眼見福建觀察副使的夫人到來,眾僧早已將擠滿佛殿的香客“請出”,此刻殿中空空,隻有一個白眉老僧雙手合什,低首站在香案前。
香案上有一個簽筒,插滿刻寫著詩句的竹簽。
任內明跪在香案前的蒲團上,先恭恭敬敬行以大禮,然後站起來在簽筒中抽出一支竹簽,剛抽出又放進去,另選一支。但選罷之後卻還是換回了最初抽出的那支竹簽。
她看上去麵色發黃,五官雖是端正秀麗,臉腮卻微帶浮腫,明顯透出病容。
老僧忽地抬起頭,望向任內明。
任內明並不識字,卻仔細看了看簽上的詩句之後,才將竹簽遞給老僧。
“是凶是吉,還請長老解個明白。”
任內明麵帶微笑,以平緩的語氣說道。
她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
此刻她已是憂心如焚,焦慮至極。
福建觀察使兼威武軍節度使王潮突然病情加重,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
而僅僅在三個月前,號稱神醫的鄭老先生還信誓旦旦地對眾人說。觀察使大人至少能活三年。
但此時眾人已無法質問鄭老先生。神醫忽然無影無蹤,不知去往何處,更不知何時回返。
雖然觀察使府內眾人嚴守王潮病重的秘密,但不知為何,近日福州城內忽有謠言四起,說王潮早已病重身亡,此刻實際上是王潮長子王延興在執掌大權,不過王審知的部屬對此並不服氣,準備推舉王審知夫人任內明為首領,發兵誅殺王延興……
這樣的謠言,明顯對王審知不利。
似乎王審知勢力極大,縱然人不在福州城,一樣可以輕易除掉任何對他權勢有威脅的人。
如果有人真聽信了這樣的謠言,從而心懷恐懼,隻怕會引發一場無人可以幸免的大亂……
“凶簽,是凶簽!”
老僧陡然睜大眼睛,有些驚慌地叫道。
“什麽……啊!”
任內明忽覺心中刺痛,身子連晃,張開口,竟噴出血來。
“夫人,你怎麽啦?”
單妙兒慌忙撲上前,扶住任內明。
“沒什麽。秋天太幹,我隻是有些上火,歇一會兒就好……”
正說著,任內明忽地停下話頭,側耳傾聽。
有喊殺聲隱隱在遠處響起。
“夫人!夫人!”
福建觀察使府護衛軍牙將林延皓大呼聲中,飛步奔入佛殿。
任內明進香的寺廟名為華嚴寺(今福建鼓山寺),在福州城東八裏外,因此主掌觀察使府日常事務的判官劉山甫特地派林延皓統領五十名兵卒跟隨任內明,一路上嚴加保護。
“何事驚慌?”
任內明拿出一方手帕,一邊揩去嘴角的血跡,一邊淡淡地問道。
“有黑水部海盜突然殺來,請夫人迅速隨末將離開此地。”
見任內明如此鎮定,林延皓亦是不再慌張,但語氣仍是十分急促。
“黑水部海盜不是早就被剿滅了嗎,為何又會出現?”
任內明在單妙兒的攙扶下,一邊向殿外走去,一邊問道。
福建東麵的海域(今台灣海峽)常有黑色洋流出現,漁人稱之為黑水,在此海域活動的海盜,亦被稱之為黑水部海盜。王氏兄弟早在占據泉州期間,就常與黑水部海盜發生戰鬥,並為此建立起一支強大的泉州水軍,且最終依靠這支水軍徹底擊敗了黑水部海盜。
在王氏兄弟統領福建全境後,黑水部海盜從未出現,似已永遠消失。
但偏偏在福州城陷入空前危機時,黑水部海盜卻突然冒了出來……
“海上荒島甚多,有些海盜躲在島上,一躲就是好幾年。大軍又不能每一個荒島都搜到,殘留些海盜本是尋常之事。不過任他們如何猖狂,也隻是打殘的海盜,成不了什麽氣候。這次他們竟敢在福州城外作惡,隻怕是脖脛發癢。急著找死。”
林延皓恨恨地說著,緊跟在任內明身後。
他看上去已不算年輕,似在四十上下,但動作敏捷有力,絕不輸給少年人。
任內明剛走出佛殿,就停下了腳步。
她首先向喊殺聲發出的地方。對麵的山崗望去。
山崗上的樹叢時有黑衣大漢出沒,在殺喊聲中不住地揮舞手中長刀。
陽光映在刀刃上,閃爍出一片片刺目的光芒。
一麵大旗高高探出樹叢,迎風飛舞。
大旗上醒目地畫著一頭海雕,雙翅張開,雙足伸出,抓住一條肥魚。
那正是黑水部海盜慣常使用的旗幟。
緊接著,任內明又向佛殿下的庭院望去。
庭院中亂成一團,哭喊聲四起。
眾香客看見對麵山崗的黑衣大漢們迅速逼近,驚恐至極,一部分想往寺外逃去,拚命向前擠,另一部分想往寺後躲去,死命後退,結果你推我撞,互相糾纏在一起,一時誰也無法脫身。
有些年幼的兒童甚至被擠倒在地,哇哇大哭……
“小的們,擺好雁行隊,護衛夫人衝出去!”
林延皓拔出佩劍,淩空一揮,大聲命令道。
五十名兵卒就站在佛殿台階下,一字排開。此時聽到主將命令,立刻變成雁陣般的人字形縱列,欲強行在混亂擁擠的香客中衝出一條通道。
任內明微皺眉頭,正想說什麽,卻見一個二十上下的年輕女子直向佛殿台階上奔來。
眾兵卒連忙上前,攔住那年輕女子。
“夫人,夫人!我有話要說。”
那年輕女子大呼道。
“讓她過來。”
任內明立刻說道。
眾兵卒閃開身,讓那年輕女子奔到任內明麵前。
“夫人,寺門外是江灘,地勢不好。夫人就算衝了出去,也難保脫身。還有,這滿寺的香客又怎麽辦呢?難道任由他們被海盜殺戮掠奪嗎?”
那年輕女子邊彎腰行禮,邊急急說道。
“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任內明問道,眼中透出讚賞之意。
年輕女子所言,正是她剛才想說而未說出的話。
“寺東有一處靈源洞,地勢險峻,夫人可領眾香客和僧人們到那裏暫且躲避,官軍就在洞口嚴守,等待福州城裏的援兵趕來。”
年輕女子急切地說著,不自覺地轉過頭,向對麵的山崗看了一眼。
眾黑衣大漢已從山崗衝下,正在海盜旗的引導下向寺門撲來。
“這位姑娘所言,正合我意,請林將軍立刻照辦。”
任內明邊說邊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女子。
年輕女子膚色微黑,相貌初看上去十分平常,但細加端詳,卻又別有一番動人之處。年輕女子身上的衣裙都是粗糙的葛布裁成,顏色黯淡,然而她腰帶上又懸有一枚名貴的昆侖碧玉佩,透露出她絕非尋常人家的女兒。
林延皓改變命令,讓五十兵卒斷後,掩護任內明和眾香客僧人迅速轉移到靈源洞中。
靈源洞入口狹窄,裏麵卻十分寬闊。
林延皓與眾兵卒守在洞口,張弓搭箭,嚴陣以待。
任內明一直默默注視那年輕女子,見她與一個年歲看上去稍小一些的同伴前後奔忙,招呼眾香客依老幼青壯的次序沿著洞壁坐下,並不時安慰眾香客幾句,使驚慌中的眾香客漸漸安靜下來,就連兒童們也不再哭鬧。
華嚴寺離福州城不過八裏,又在閩江之畔,江上常有巡哨兵船往來,很快就會發現攻擊華嚴寺的海盜。
頂多一個時辰之內,福州城的援兵就會趕來。
任內明完全放下心來,低聲在單妙兒耳邊說了幾句,讓單妙兒去打聽那年輕女子的來曆。
單妙兒先與那年輕女子的同伴交談了一陣,然後又和那年輕女子說了幾句話。
“夫人,那位小姐姓黃,叫黃蕙姑,是泉州人。黃小姐的父親好像在朝中做過大官兒,不過十多年前就回到了家鄉。那同伴其實就是她的丫環,叫陳彌兒。據陳彌兒說,黃小姐這次來到華嚴寺,是特地代替母親還願。將一幅她親手繡出的菩薩像獻上。”
單妙兒回到任內明身旁,低聲稟道。
“這分明是一個千金大小姐,卻又如此見識過人,臨危不亂,隻怕許多大男人也比不上。更難得的是她心眼兒善良,在這緊要關頭還能為旁人著想,實在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人兒啊。”
任內明感慨地說著,心中的興奮難以言說。
她尋找這樣一位“好人兒”,已找了多年,卻總是不能如願,哪知今日因禍得福,竟讓那“好人兒”從天而降般落在她麵前。
“這小姐再好,還能有夫人好嗎?”
單妙兒聽著任內明由衷地讚揚,心中陡地泛出酸澀之意,有些不高興地說道。
“大人很喜歡小孩兒,可是都這麽多年了,我竟不能讓他如願。就憑這個,我也算不上好……”
任內明正說著,陡地停下話頭。
林延皓大步奔過來,滿臉喜色。
“稟夫人,援兵已至,那些海盜全都逃走了。隻恨他爹少生了兩條腿。”
林延皓身上的重擔瞬間消失,興奮中有些得意忘形。
“援兵怎麽會來得這樣快?”
任內明難以置信地問道。
在她的感覺中,待在洞中頂多有一頓飯工夫,離一個時辰差了很遠。
“援兵是泉州水軍,二老爺親自充作主將,帶了二百艘戰船,足足有五千兵卒呢。”
林延皓正說著,忽然發覺他還沒有行禮,忙彎腰下拜。
作為最初跟隨王氏三兄弟的家鄉子弟,林延皓在許多時候都會不自覺地沿用當年的尊稱。大老爺王潮、二老爺王審圭、三老爺王審知。
在這個時候,二哥他忽然帶領泉州水軍而來,實在是不妥當啊。
任內明心中大跳幾下,顧不得和林延皓多說什麽,匆匆來到洞外。
泉州刺史王審圭身披戎裝,站在洞口旁的一株古鬆下,眼中全是不悅之意。
他隻比王審知大兩歲,相貌也與王審知近似,但更矮一些,更胖一些,胡須花白,看上去至少比王審知年長十餘歲。
“見過二哥。”
任內明走到王審圭身旁,側身行禮。
“大哥病重,你等為何不告知我?”
王審圭無法忍住心頭的怒意,厲聲喝問。
“大夥兒商量過,說三郎還未回來,若過早泄露大哥病情,恐有奸人借此生事。”
任內明微微低著頭,輕聲說道。
雖然已來到福建十餘年,三兄弟的身份與當初相比,也發生很大變化,但三兄弟和親眷之間,仍是似往日那般稱呼。
“難道大哥隻是三郎的大哥,就不是我大哥嗎?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你們居然連找我商量一下都不肯。”
王審圭聽著任內明的辯護,心中更怒。
“大哥久不露麵,眾人已有疑心,若這時二哥忽然來到福州城,隻怕會引起更多猜測,不知會傳出什麽樣的謠言……”
“難道我不來,福州城就沒有謠言嗎?”
“這……”
“這什麽,福州城的謠言還少嗎?那些謠言不僅傳到了我耳朵裏,還傳到了那些黑水部海盜餘孽的耳中。那些海盜餘孽以為他們終於等來了報仇的大好機會,竟狗膽包天,想來偷襲福州城。幸虧我泉州水軍的巡哨船發現了他們的歹毒謀劃,我這才得以跟蹤而來。不然……哼!”
王審圭仍是怒氣衝衝,但言語聲突然低了下來,似乎並不那麽理直氣壯。
他得到消息是。有三千黑水部海盜偷襲福州城。
但是當他最終率領五千水軍在嚴華寺外追上敵人時,發覺眾黑水部海盜僅有三百餘人,見官軍大至,眾海盜立刻拋棄所乘的小舟,飛也似地逃進深山密林。
“多謝三哥相救。”
任內明又側身行了一禮,心頭疑雲大起。
黑水部海盜既是想偷襲福州城,又怎麽可能如此輕易地讓二哥發現他們的謀劃,並跟上他們?
“自家人,謝什麽。你也嚇到了吧,快隨我回府去。唉!上次見到大哥,他還好好的,這才過了幾天,他就……”
王審圭眼圈紅紅,說不下去,陡地轉過身,大步向寺外走去。
唉!福州城裏的那些奸人見二哥帶了這麽多兵卒來,天知道會造出什麽樣的謠言……
任內明深感無力地在心中歎道,眼前恍然出現王審知的身影。
三郎,此刻福州城最需要的人就是你啊,可你偏偏不在。
大哥病倒的第一天,劉判官就讓孟威和老叔的侄子王想兄弟連夜北上給你送信。昨日劉判官說,計算行程,孟威他們已是過了長江,可離長安城還有二千裏地呢。
盼隻盼三郎你此刻正在回返,半路上就可以遇見孟威他們……
三
風漸緊。
雲更低。
福建進貢使團行走在寬闊的官道上。所有的人都騎著馬。青騾還有五十多匹,隻不過背上馱具空空,沒有任何貨物。
離開長安時太過匆忙,因此使團並未像上次那樣購買許多關中的特產帶回福建,甚至為了回程方便,幹脆將絕大部分青騾在市上賣出。
行走在使團最前麵的王審知忽然勒馬停下,前後看了看,若有所思。
進貢使團絕大多數成員為兵卒,紀律嚴明,王審知停下時,整個使團亦是肅然無聲地停了下來。
一支有著十餘輛馬車的商隊從後麵趕上來,越過停留在官道旁的福建進貢團。
“不對,不對。”
王審知眉頭緊皺,低聲自語。
“什麽不對?”
緊挨在王審知後麵的王念問道。
“老叔,你看到過自東向西而來的商隊嗎?”
“好像……好像沒有。”
“可是自西向東的商隊,至少過去了十起。”
“這……”
“這不對頭,很不對頭。東麵是陝州,乃是中原通向關中的咽喉要道,許多商隊都從陝州城出發,西入至關中。可是今日我們休說沒有見到一支向西而來的商隊,甚至連一個往西邊來的行人都沒見到。”
“你這麽一說,是有些不對,莫非陝州城那邊出了什麽事情?”
“如果突然一支大軍來到陝州,又不想讓消息泄露,就會封城,準進不準出。果然如此,那些往西而來的商隊自是無法行走。可是又沒聽說陝州附近有戰事,何來一支大軍呢?難道……”
王審知陡然停住話頭,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
他立刻想到了韓偓,想到了唐興公主李平陽等人……
“陝州若當真封城,我們可不能進去。如今這世道,全然沒個規矩,天知道這一封城會封到什麽時候。”
王念頓時緊張起來。
“老叔,你還記得嗎?上一次到長安來,我們錯過宿頭,在前麵的古寺借住了一晚。今日你暫且帶領大夥兒去那裏歇息,在我沒回來之前,輕易不要出來。”
王審知一邊說著,一邊撥轉馬頭。
“副使大人要去哪裏?”
王念大感意外,忙問道。
“我去韓大人那邊看看。”
王審知說話聲裏,招呼鄒磬、虞雄各帶五名弓手,跟隨他向來路疾馳而去。
沒過多久,王審知等人已趕回岔路口,轉向往北去的官道。
隻行出十餘裏,王審知等人已無法前進。
他們遠遠看見,官道已被密密的鹿砦截斷,鹿砦後麵刀矛閃爍,有眾多兵卒往來巡邏。
王審知等人立刻從官道上奔下,進入一片山丘密林,然後下馬步行,牽著坐騎走向高處。
從高處遠望,王審知等人清晰地看到。官道旁已立起一座軍營,帳幕重重相連,竟望不到邊際。
軍營中遍插大旗,隨風飄動,在陰沉的天色映襯下,分外醒目。
“看旗號,好像是宣武軍的兵馬。”
虞雄目力極佳,已隱約看到遠處大旗中央繡出的那個“朱”字。
不僅僅是宣武軍的兵馬,就連宣武軍節度使朱全忠,此刻也在軍營中。
王審知在那重重帳幕中看到了一頂唯有主帥方可使用的圓形穹廬。
他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韓偓和唐興公主李平陽等人,十有八九己落在朱全忠手中。
四
黃驃馬。
黃金鞍。
黃龍袍。
黃燦燦一張胖臉的東平王、檢校太師、守中書令、宣武軍節度使朱全忠立馬在帥帳前,眯縫著雙眼,打量剛剛落入他陷阱的獵物。
大唐皇帝欽使、翰林學士兼中書舍人韓偓。
韓偓、唐興公主李平陽、駙馬都尉韋方永被眾多鐵甲騎卒“護送”到帥帳前的時候,仍是騎在馬上,隻三個隨從被強行從馬背上驅趕下來,步行跟在韓偓等人馬後。
論官位,韓偓遠遠低於朱全忠,應主動下馬行禮。
“聖命在身,恕下官難以盡禮。”
韓偓挺直身體,肅然說道。
為防萬一,他身上攜有兩道聖旨。加福建觀察使、威武節度使王潮為尚書左仆射,加泉州刺史王審圭為工部尚書。
“本王知道,知道。皇上有麻煩,特地讓韓學士帶來密詔,宣本王入關勤王。”
朱全忠手拈那幾縷垂到胸前的長須,悠然說道。
韓偓大吃一驚,不覺與唐興公主對望了一眼。
聽朱全忠的語氣,他似是已知道韓偓真正的使命是什麽。
然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皇帝授與韓偓秘密使命的時候,讓近侍太監和宮女全退至殿外,身邊隻留下唐興公主李平陽。
“唉!皇上也不容易啊。宮裏宮外全是奸臣的耳目,不得不讓韓學士假借出使福建之名,前往汴梁城宣詔。”
朱全忠感慨地說著,眼中透出對大唐皇帝深深的同情。
啊,他果然是知道了一切。
韓偓渾身冰涼,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王爺說的是什麽呀。隻因為本公主在長安城待夠了,想到處遊玩一番,這才求皇上給了韓學士一個出使福建的差使。其實隻是陪著本公主到南邊遊山玩水罷了。”
唐興公主強忍心中對朱全忠的極度厭惡,陪著笑,做出一副天真模樣說道。
她不相信朱全忠什麽都知道,認為朱全忠隻是在使詐,她和韓偓決不能上當。
“是這樣嗎?”
朱全忠又眯縫著眼,向韋方永望去。
“公主,在真神麵前,又何必說假話?本駙馬可以作證。皇上拜韓大人為密使,正是為了宣東平王爺入關勤王,清君之側。”
韋方永神情凝重,緩緩說道。
仿佛有巨雷當頭擊下,唐興公主雙耳嗡嗡亂鳴,身子一晃,差點從馬背上倒栽下來。
這是她的駙馬在說話嗎?
眼前的人真是她的駙馬嗎?
“這孩子真是太實誠了啊。”
朱全忠的語氣似在讚揚,卻又連連搖頭。
他心中已是怒氣勃發。本來他很高興,就似貓捉老鼠一般,可以好好戲耍一陣獵物。
如果韋方永知趣,就應該裝作糊塗,配合他把眼前的戲法玩下去,讓韓偓和公主始終處在命懸一線的絕境中,卻又心存僥幸,千方百計想從噩運中掙脫出去。
可是韋方永一開口就將他的真麵目暴露了出來,那貓捉老鼠的戲法,也就無法再玩下去。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韓偓望向韋方永,立刻明白了一切。
公主將韓偓的秘密使命泄露給了駙馬,而駙馬卻早已被朱全忠收買,於是連夜派人向朱全忠告密……
“韋方永!”
唐興公主猛地一咬牙,厲聲喝道。
無論此刻遭受了多麽巨大的打擊,她也絕不願在朱全忠麵前倒下去。
“公主有何吩咐?”
韋方永就似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依舊像平日那樣,微微低下頭,恭恭敬敬地問道。
“還記得你在菩薩麵前發過誓嗎?”
“韋方永從未在菩薩麵前發過誓。”
“那是誰在發誓?”
“是一個佛門弟子。”
“那佛門弟子不是你?”
“不是。”
“你?你怎麽……怎麽可能如此無賴?”
“這世上曾經有一個叫韋方永的佛門弟子。但在乾寧二年五月甲子日之後,韋方永就再也不信佛,再也不拜菩薩,再也不是佛門弟子。”
啊,他將那一天記得如此清楚……
唐興公主臉色蒼白,心裏一陣陣刺痛。
那一天,叛亂的三大節度使王行瑜、韓建、李茂貞不僅殺死了韋方永的父親韋昭度,還企圖硬闖進唐興公主府,殺死駙馬韋方永。
那一天,唐興公主持劍站在公主府大門前,告訴三大節度使。他們可以殺死駙馬,但必須從公主的屍身上踏過去。
那一天,三大節度使終於從公主府大門前後退……
可是此時此刻,韋方永一定不記得那一天公主己準備為他而死。
否則,他怎麽能如此平靜地麵對公主……
“你也許不是佛門弟子,可你還是大唐臣子啊。”
韓偓盯著韋方永,一字一句,沉重地說道。
大唐皇帝能夠信任的臣子不多,他算一個,韋方永也曾算一個。
“我父親也是大唐臣子。但是當那些節度使來到長安後,大唐皇帝卻不說我父親是大唐臣子。大唐皇帝說我父親是奸邪小人,早就該死的奸邪小人。”
韋方永迎著韓偓的目光,冷冷說道。
“皇上那是迫於無奈,絕非本意。”
“誰能使皇上迫於無奈?”
“當然是那些節度使。”
“如果我也是節度使,我也能讓皇上迫於無奈,是嗎?”
“你……”
“你想說,皇上不可能讓我成為一個節度使。是啊,皇上的旨意即使在皇宮裏邊,也不見得有人聽,又能到哪裏去找一塊地方安置我做節度使呢?”
韋方永說著,忽地將目光移到朱全忠身上。
“駙馬爺此言差矣,當今皇上最是聖明,你有傳遞密詔的大功,皇上豈能不賞?這一次本王清君側,第一個清的就是韓建這等奸臣。本王見了皇上之後,自當奏請皇上安置駙馬駐守華州重地,並接掌鎮國軍節度使之位。”
朱全忠神情陡地莊重起來,肅然說道。
此刻他心中勃發的已不僅僅是怒氣,更有殺氣騰騰,幾欲破腹而出。
韋方永其實在當眾要挾,把本來是在秘密交易中達成的約定公開宣揚出來。
身為堂堂東平王,他自然不會因此失信。
他將嚴格遵守約定。一旦他勤王成功,進入長安城中,立刻就會以皇帝名義下詔,拜韋方永為華州刺史兼鎮國軍節度使。
但頂多十天半月過後,華州就會發生兵變,結果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任節度使竟不幸死於亂刀之下……
“王爺不愧為當世大英雄,一諾千金。”
韋方永在馬上拱手行禮,不覺心花怒放。
朱全忠乃是當今勢力最為強大的節度使,已隱隱有問鼎唐室之勢,如此一位誌向高遠的梟雄,自然不會輕易在眾人麵前失信。
他成為華州刺史兼鎮國軍節度使的那一天已是指日可待。
“韋方永!”
唐興公主又是一聲大喝。
韋方永轉過頭,望向唐興公主,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盡管此刻唐興公主憤怒欲狂,恨不得一口生吞了他,但他仍然不想舍棄駙馬的名號。
如果他不是駙馬,朱全忠豈肯對他如此重視?
他有信心在私下裏說服公主。與其繼續冒險遠赴太原,看著李克用那一張冷臉去討借那不知能不能借到手的代北鐵騎,還不如從朱全忠這兒得到一個實實在在的節度使之位。
“把玉佩還給我!”
唐興公主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道。
“公主,有什麽話,我們過後好好說。”
“還給我!”
“公主……”
“還給我!”
“好,好,還給你。”
韋方永無奈地搖搖頭,解下腰間的玉佩。
那是一枚傳說出自瑤池的上古蒼玉,本為西王母贈給周天子的定情之物,經過曆代傳承,最後由大唐皇帝賜給唐興公主。韋方永清晰地記得,新婚的第一個夜晚,唐興公主親手將玉佩係在了他的腰帶上。
唐興公主就在韋方永的身旁。韋方永讓坐騎踏上前兩步,就能挨近唐興公主。但突然間,韋方永卻猶豫起來,不自覺地向唐興公主腰間望去。
唐興公主腰懸佩劍。那是內宮名匠定製的佩劍,劍長三尺,鋒利無比。
韋方永耳邊仿佛響起一個聲音。
……若對大唐有半分不忠之心,定教弟子死在公主劍下……
唐興公主沒有再次摧促韋方永,隻是抬起右手,平平伸向韋方永。
韋方永暗自鬆了一口氣,輕踢馬腹,讓坐騎上前兩步,然後將玉佩遞向唐興公主。
他知道唐興公主和絕大多數人一樣,俱是右手使劍,此刻唐興公主既是平平伸出右手,應該沒有使劍之意。就算唐興公主有意使劍,這個動作也不能很快將佩劍拔出。
唐興公主右手接過玉佩,五指收攏,抓緊。
韋方永抖動韁繩,欲使坐騎後退。
唐興公主突然向前傾身,左袖揮起。
那袖口裏伸出一柄烏黑的細長短劍,直向韋方永胸口刺來。
韋方永大驚,倉猝中不及躲閃,慌忙抬起右手相格。
短劍在韋方永的右臂上劃過,留下一道長長的傷痕。
“啊!”
韋方永痛呼聲中,摧動坐騎連連後退。
唐興公主居然沒有趁勢追擊,隻是緊咬著牙,恨恨地盯著韋方永。
僥幸,僥幸……
韋方永手臂上劇痛,嘴角卻露出笑意。
公主對他劃了這麽一劍,應該算是出了心中的惡氣,可以與他和好吧……
但陡然之間,韋方永的笑意僵在嘴角。
他看到了血,手臂上流出的血。
那不是鮮紅鮮紅的血。
那竟是烏黑烏黑的血。
公主,你好毒……
韋方永大張著口,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不僅血是烏黑的血,他的手也成為烏黑的手,臉也成為烏黑的臉……
撲通!
烏黑的韋方永似一塊烏黑的石碑那樣從馬背直挺挺地倒摔下來,兩眼兀自睜大著。
他死不瞑目。
突然發生的一切讓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一時之間,帥帳外竟是寂靜無聲,就似沒有一個人。
“哈哈哈哈!好,殺得好!哈哈哈哈……”
還是朱全忠最先醒過神來,並暴發出一串大笑。
他的眼中全是欣賞之意。
殺機一起,就立刻動手,哪怕被殺的那個人是親爹,也絕不可有絲毫猶豫。
這是朱全忠最相信,並且一直遵行的人生至理。
“背叛皇帝的奸邪小人,絕不會有好下場!”
唐興公主盯著朱全忠,怒聲說道。
公主,你又何苦如此,何苦如此!
韓偓心中又驚又痛,欲說什麽,偏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已看出,公主不願苛活下去,此刻下定了必死決心。
公主故意用言語激怒朱全忠,想讓朱全忠立刻下令殺死她。
天下人都知道。朱全忠已經背叛過一位皇帝。
那是大齊皇帝黃巢。
大唐廣明元年(公元880年)十二月,黃巢率領數十萬部屬攻入長安城,登位稱帝,國號大齊。
那時候朱全忠還叫朱溫,是大齊皇帝黃巢視為最忠誠的心腹大將,被委以防禦使重任,率領大齊最精銳的三萬兵卒抵抗來自西北方向的大唐各地勤王軍。
但是在最緊要的關頭,朱溫卻突然從背後給予大齊皇帝致命一擊。
大唐中和二年(公元882年)九月,朱溫主動投降大唐朝廷。欣喜若狂的大唐僖宗皇帝立即下詔。拜朱溫為左金吾大將軍、河中行營招討副使,賜名朱全忠。
朱溫成為朱全忠之後,立即率部向大齊皇帝發動猛烈進攻。
朱全忠踏著昔日同伴的頭顱,搶得中原腹地,成為兵勢最為強大的宣武軍節度使。
對大齊皇帝的背叛是朱全忠最重要的人生轉折點,卻也是朱全忠最忌諱的話題。
似公主這般當麵對朱全忠說出“背叛皇帝”四個字,一定會惹上殺身大禍……
然而大大出乎韓偓和眾人的意料。
朱全忠居然沒有絲毫怒意,始終保持著微笑,仿佛他突然間變成了一個聾子,根本沒聽見唐興公主在說什麽。
“好一個厲害婆娘,俺喜歡,俺喜歡!”
一個身披鐵甲的少年將軍陡然在朱全忠的身後說道。
那是朱全忠的長子朱友裕,雖然看上去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卻已擔當宣武軍節度使府護衛軍馬步都指揮使,為宣武軍大將之一。
“你喜歡,就給你做了老婆,如何?”
朱全忠又是眯縫著雙眼,一邊打量眼前的唐興公主,一邊大聲問道。
“謝父王!”
朱友裕立刻大聲回答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全忠又是大笑起來。
好一個狠毒的朱全忠,他竟如此折磨羞辱公主。這樣的羞辱對公主來說,比死更難受百倍,她決不會答應。
韓偓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手心裏全是冷汗。
一瞬間,他想到了一百個解救公主的辦法。
同樣是一瞬間,他又否定了那一百個在朱全忠麵前毫無可能的辦法。
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眼睜睜看著公主死去……
但是又一次大大出乎韓偓的意料。
公主居然在微笑,迎著朱全忠微笑。
“若東平王父子能當眾對天起誓。今生今世當效忠大唐皇帝。小女子又何惜此身,自當遵從東平王旨意。”
微笑中的唐興公主一字一句,緩緩說道。
“本王名為全忠,對大唐效忠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不過公主既然這樣說了,本王自當讓上天好好看看這一肚子的忠心赤膽。”
朱全忠毫不為難地說道,拍拍他那碩大的肚子,從黃驃馬上躍下,麵對長安城的方向,神情肅然地跪下來。
他這一生幹得最多的事情,隻有兩件。
一是殺人,殺了多少他記也記不清。
二是對天發誓,發了多少誓言,他同樣是記也記不清。
朱友裕看見父親跪下,慌忙下馬,跪在父親身後。
眾宣武軍兵卒在那一刻全都跪了下來。
隻有唐興公主李平陽和韓偓仍是立在馬上。
“臣朱全忠父子今生今世當力保大唐,竭盡忠誠,若有負心,天誅地滅!”
朱全忠仰望陰沉沉的天空,大聲說道,音若銅鍾,嗡嗡回**在山嶺之間。
“臣朱友裕誓作大唐忠臣,若是背了誓言,天打雷劈!”
五
一群群山雀從軍營周圍驚飛,飛入密密的山林中。
王審知、鄒磬、虞雄伏在山林中的一堵岩石後,俯視著山下的軍營。
此刻他們離軍營很近,不到半箭之地,已清晰地看到帥帳前發生的一切。
“朱全忠說的那番屁話實在太臭,連雀兒們都受不了,全飛走了。”
鄒磬壓低聲音說道,眼中全是鄙視之意。
“看來沒我們什麽事了。這公主都和朱全忠成了一家子。旁人若再插手,就是多管閑事。”
虞雄皺著眉頭說道,眼前的情形讓他看了極不舒服,隻想立刻離開。
“公主想殺了朱全忠父子。”
王審知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內心卻是憂急如焚。
隻有單獨接近朱全忠父子,唐興公主才有可能找到殺死朱全忠父子的機會。
公主乃是皇家之女,金枝玉葉,婚嫁儀式不同尋常百姓。
三綱之中,君為臣綱排在第一。
公主為君,朱全忠父子為臣。
公主大婚之時,朱全忠父子必須先向公主下拜,行過人臣之禮後,才能接受公主作為子媳,作為人妻的拜見之禮。
朱全忠父子向公主下拜的那一刻,必定是公主出手的最佳之時。
然而無論公主是否能殺死朱全忠父子,她最終都是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