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又是熟悉的廳堂。

又是熟悉的燭光。

又是熟悉的客人。

又是熟悉的音樂。

……

王審知恍然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秋夜,他與使團眾同僚在館舍前堂擺下宴樂,招待長安城中的福建籍朝官。京兆府參軍陳嶠、四門博士黃滔、秘書省正字徐寅、戶部員外郎翁承讚等人。

但是他的心情,卻和三年前大不相同。

三年前他隻是匆匆過客。

今年他也應該隻是匆匆過客。

但那份匆匆過客的輕鬆自在卻已不翼而飛。

他不能似三年前那樣痛飲一醉。

他不能似三年前那樣放聲大笑。

他心中好像多了些什麽,但那究竟是什麽,他無法明白。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分明在心底裏跳躍、閃爍……

“唉!”

忽有一聲歎息在王審知耳邊低沉地響起。

王審知轉過頭,向身側望去。

他與福建進貢使團眾人坐在前堂左側,自他以下依次為王念、陳延晦、徐元昊、鄒磬、虞雄。

客人坐在右側,依年齡為序,依次為年約七旬的陳嶠、四十上下的黃滔、三十上下的徐寅、翁承讚。

十餘樂女橫對眾人,坐在靠近前堂門簾的堂柱下,正在演奏眾人無比熟悉的菩薩蠻樂曲。

一個二十餘歲,身材嬌小,容顏甜美的樂女在主客之間狹小的空地上擺動雙袖,邊舞邊唱。

眾人看上去都沉醉在樂舞歌聲中,或抬手在案幾上和著樂曲的節奏輕拍,或微閉雙眼,搖頭晃腦地隨著歌聲低哼。

隻有王念眉頭緊皺,不時發出歎息。

“老叔不要太挑剔,眼前這位姑娘唱得也很不錯啊。”

王審知微笑著,端起麵前出產自西域的瑪瑙酒杯,已挨近唇邊,又放了下來。

酒是好酒,來自西涼敦煌(今甘肅敦煌)的陳釀葡萄美酒。

但他就是沒有喝下去的欲望。

“你等都是外行,哪裏懂得這樂舞歌曲的妙處。一聲己動物皆靜,四座無言星欲稀。這會兒倒是已到‘星欲稀’的時刻,可大夥兒都靜下來了嗎?三年前就不一樣啊,三年前呼延臘臘唱這曲菩薩蠻,隻兩句就鎮住了大夥兒,當時這廳堂靜得……靜得連一根針掉下來,都聽得清清楚楚。”

王念己明顯喝醉,滿麵通紅,瞪著眼睛說道。

“是啊,老叔你是內行,要不你來一曲,如何?”

王審知笑道。

王念家中甚富,又無心功名,隻愛器樂歌舞,曾收留了數十從各地逃避戰亂的樂戶人家子弟。

但是當整個王氏家族也陷於到戰亂中時,王念亦無法逃脫四處流浪的命運,那些跟隨他的樂戶子弟漸漸離散,最終沒有一個人能留在他身旁。

“來就來。”

王念忽地一拍案幾,對正在彈著琵琶的女樂隊長招了招手。

女樂隊長從座席上站起,橫抱琵琶向王念走來。

似乎有風從堂上吹過,女樂隊長裙帶間的佩玉相互輕碰,仿佛在發出細碎的響聲。

不對,這聲音分明來自外麵。

王審知心中陡地大跳一下,忙向門簾望去。

低垂的門簾被夜風拂開一角,漏出堂中的燭光,在沉沉夜色中劃開一道明亮的縫隙。

幾個挾著長弓的黑影鬼魅般從那縫隙中一閃而過。

“有賊人,大夥兒快伏下!”

王審知大喝聲中,從座席上一躍而起,拔出佩劍就向堂外衝去。

陳延晦、徐元昊、鄒磬、虞雄亦是拔出腰間佩刀,跟隨在王審知身後。

嗖嗖嗖……

忽地破空之聲大作,十數支羽箭穿透門簾,射入堂中。

王審知和陳延晦等人揮動兵刃,在一片叮當聲中掃落大部分羽箭。

“啊。”

慘呼聲長長響起。靠近門簾的二個樂女被羽箭射中,倒在地上。

堂中頓時一片混亂,眾樂女連滾帶爬,四處亂鑽,陳嶠等客人驚駭中俱是伏在案幾下麵。

隻有接過了琵琶的王念神情自若,仔細察看琵琶上的絲弦,渾不知身邊發生了什麽事情。

嗖嗖的破空聲不停地響起。

王審知等人忙於拔打羽箭,一時竟無法衝出。

突然有煙霧在堂中湧起。每一扇門扉,每一扇窗扉都已冒出火苗,並迅速引燃重重門簾和窗帷。

“衝出去!”

王審知大吼聲裏,伸腿挑起一張案幾,用左手接住,然後豎著當成盾牌,向堂外猛衝出去。

鄒磬和虞雄學著王審知的樣子,抓起案幾,一邊抵擋羽箭,一邊衝向堂外。

陳延晦抓起案幾,正欲向外衝去,卻被徐元昊一把拉住。

“趁這機會離開,快快回到福州。”

徐元昊在陳延晦耳邊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陳延晦點了一下頭,與徐元昊舉著案幾,衝到門外。

隻聽得呼喊聲四起,到處都是捉對廝殺的人影。福建進貢使團的護衛被驚動,紛紛衝到堂前的庭院中,與身穿黑衣,臉蒙青布,隻露出雙眼的賊人混戰起來。

陳延晦在徐元昊的掩護下,退至院牆邊,躍身翻過牆去。

王審知衝到堂外之後立刻陷於苦戰中。

臉蒙青布的董彥弼、周承誨揮舞長刀左右夾攻,連出殺招,急欲置王審知於死地。

另有十餘黑衣大漢牢牢擋住鄒磬、虞雄等人,不許他們接近王審知。

董彥弼、周承誨是左神策軍中武藝最強的都將,原想著二人聯手,幾個回合便能斬下王審知的人頭,不料二人與王審知惡鬥十餘回合之後,仍是奈何王審知不得,竟沒占到絲毫便宜。

王審知心中亦是驚詫不已。

來者若是尋常盜賊,豈能如此凶悍,竟讓他無法占到上風?

殺賊人!殺賊人!殺賊人……

忽有呼喊聲大起,由遠及近,迅速逼來。

董彥弼、周承誨百忙中回頭望去。

唐興公主李平陽率領數十家兵奔來,大呼著衝進庭院。

董彥弼、周承誨對望一眼,猛地轉過身跳出戰圈,口中發出急促的呼哨聲,以暗令招呼眾黑衣大漢越牆而逃。

他們二人合力對付王審知,已是難以取勝,此時公主若加入進來,二人必敗無疑,身份也將暴露,因此隻得來一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王審知顧不得追擊“盜賊”,令眾人立刻撲滅前堂上的火焰,全力救人。

“福建觀察副使王審知接旨!”

李平陽忽然大呼道。

王審知先是一愣,然後深吸一口氣,走到李平陽麵前,彎腰下拜。

“皇帝口諭。宣王審知即刻進宮。”

李平陽一字一句,緩緩說道。

九天閶闔開宮殿,

萬國衣冠拜冕旒。

王審知隨同李平陽進入大明宮時,已是拂曉時分,正清晰地看見大明宮正殿。高聳入雲、金碧輝煌的含元殿在晨光中顯現出雄偉壯觀的非凡氣勢。

一句久已忘記的詩句不知不覺從王審知心底迸出。

那一瞬間,他一下子記起了當年先生在念出這句詩的神情。無限景仰,無限懷念。

吾大唐開元盛世之時,地廣萬裏,雄兵百萬,威德遍施四方,每年前往長安城朝拜的番邦使節絡繹不絕,數不勝數,他們進了大明宮就像進了天堂,見了大唐天子就像見了昊天上帝……

“請副使大人從這邊走。”

李平陽一邊說一邊走入含元殿左側的回廊,向含元殿後麵繞去。

王審知跟隨李平陽走進回廊,望著李平陽的背影。

此時李平陽仍是身著男裝,披甲佩劍,但並未戴上頭盔,隻是束起長發,梳了一個在富貴人家十分流行的,頭發大部分堆在一側的墮馬髻,在髻上斜插一支金釵。

公主果然招了駙馬。

王審知心中不覺有些失落。

他知道,隻有婚後的女子,才會梳上墮馬髻。

繞過含元殿,穿越重重宮門之後,又一座雄偉壯觀的大殿出現在王審知眼前。

待踏上玉砌台階,一級級登高,直到殿前時,王審知才看清。哪裏隻是一座大殿,竟是前、中、後三座大殿並立在高高的台基上。

這就是大唐的腹心麟德殿啊,近三百年來,不知有多少關乎天下興亡的大事發生在此處……

王審知心中感慨不已。

他聽陳嶠等人說過。

含元殿隻在大典舉行時才會開啟。平日皇帝朝會、接受番邦使節拜見、賜宴,與心腹重臣商議軍國大事等等,俱是在麟德三殿進行。因此麟德三殿才算是大唐皇宮的腹心之地。

李平陽放慢腳步,與王審知在麟德後殿低垂的門簾外停了下來。

一路上,王審知很少見到禁衛兵卒,連太監和宮女也沒有見到幾個,其蕭索冷寂的氣氛與那些富麗堂皇的殿閣樓台極不相稱,令人行走其中,竟會感受到一種說不出的悲涼。

不過麟德後殿之外,還算有些人氣。

殿門左右各立有五個禁衛兵卒,左邊五個持戈,右邊五個持戟。

門簾旁亦是立著二人,左側立著近侍太監劉希從,右側立著駙馬都尉、金吾將軍韋方永。

“公主殿下,你怎麽才來啊。駙馬爺等得心焦,正想去接應您呢。”

劉希從先看了韋方永一眼,然後笑嘻嘻地對李平陽說道。

原來他就是駙馬啊。

王審知仔細向韋方永看去。

韋方永年約二十四、五,身材挺拔,相貌端正,神情肅然,披一身金絲鑲嵌的鐵甲,看上去既高貴又不失威武氣概。

此人還算與公主相配。

王審知心中好像忽然釋放出了什麽,在感到輕鬆的同時,又有些空落落的意味。

“哪來那麽多廢話,快快稟報。福建觀察副使王審知已到。”

李平陽皺著眉頭說道。

因為劉季述的緣故,她對劉希從極為討厭,無論劉希從怎麽想討好她,也不可能在她這裏得到一個好臉色。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嚴格依照內宮規矩。外臣與皇帝相見,必須由近侍太監稟報。

“福建觀察副使王審知大人到!”

劉希從深吸一口氣,以尖細的嗓音稟報道。

“讓他進來。”

殿內傳出大唐皇帝低沉的聲音。

初升的曙光從麟德後殿低垂的帷幕縫隙中透入,映照在大唐皇帝蒼白的麵容上,平添出一層神采奕奕的紅光。

然而大唐皇帝布滿雙眼的血絲卻無法掩飾,那鬢角露出的幾絲白發,同樣無法掩飾。

大唐皇帝不過三十出頭,但看上去卻比跪在他麵前的王審知年長許多。

“韓愛卿已告訴朕,救德王之功,王愛卿實為第一。”

皇帝李曄在禦榻上微微傾出身,對王審知說道。

“微臣慚愧,不過是出了些蠻力而已。”

王審知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如此近距離與大唐皇帝交談,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

前兩次他作為貢使來到長安城,與具體執事的朝臣交割完貢品之後,就會來到皇宮正門。承天門之外接受一道皇帝褒獎的聖旨,山呼萬歲。

那時他休說與皇帝相見,連踏入承天門內也絕無可能。

“你等兄弟雖偏處海疆,猶不忘朝廷,實是難得,難得。”

李曄感慨地說道,心中卻想。

假如王氏兄弟如同韓建那般占據京城附近的衝要之地,還會對朝廷如此禮敬嗎?

“微臣高祖曾任淮南道固始縣令,深受國恩。微臣雖出自布衣,然自幼受父兄教誨,熟讀聖賢之書,不敢忘綱常大義。今微臣能效薄力於皇上,實為至幸。”

王審知緩緩說著,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這分明是他的真實想法,但如此在皇帝麵前鄭重其事地說出,卻又令他深感別扭,仿佛是言不由衷一般。

“王氏乃當世之高姓,以太原(今山西太原)、琅琊(今山東臨沂)二郡望最為著名,不知愛卿一係出自何處?”

“微臣一係,出自琅琊。”

“琅琊王氏,最重忠孝節義,漢魏之時有王祥‘臥冰求鯉’,至孝感動上天。晉室南渡後王導輔佐元帝,雖權傾朝野而謹守臣節,至忠福澤後世,使王氏一姓,至今猶為世人敬重。”

“先賢事跡,微臣銘記在心。”

“琅琊王氏不僅以忠孝名聞天下,其文章書法,亦是世間珍品。當年太宗皇帝深愛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書法,尤推崇蘭亭序,視為天下第一行書。”

“微臣……微臣愚魯,對文章書法之道,甚是荒疏。”

王審知不僅是手心上出汗,額上也隱隱浮出汗珠。

他忽然擔心起來。難道皇上想讓他做一篇文章,並顯示他書法的精妙?

若論武藝,他有絕對的自信,敢於挑戰當世任何高手。

但若論文章書法,他恐怕難敵世間任何一個無名書生。

“朕平生最仰慕太宗皇帝,其文武之道,冠絕曆代,朕若能及其萬一,又何至累及天下蒼生至此。”

李曄說著,眼中忽地流下淚來。

“皇上仁慈,天下共知,今四方不寧,黎民未安,實乃曆朝積弊所至,絕非皇上之過。”

王審知說著,眼中竟也潮紅起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時。

何況眼前流淚的男兒,又絕非尋常之人。

君臨天下的大唐皇帝竟在一個初次召見的臣下麵前流淚,可以想象其心中憂傷已到了何等境地。

一個對天下蒼生如此憂傷的皇帝,實在是臣下最大的幸運。

君憂臣辱,君辱臣死。

皇帝憂傷至此,身為臣下又當如何?

王審知既深受感動,又慚愧至極。

“愛卿不僅救下了皇子,還讓朕平安回到長安,論功朕當留愛卿在朝,雖封侯拜相,亦不為過。無奈朝中之事,非朕可以決斷。望愛卿回到任所之後,代朕向愛卿二兄致歉。”

悲傷中的皇帝低聲說著,看上去比王審知更加慚愧。

“皇上……皇上如此,折殺微臣也……”

王審知哽咽著,伏下身來,對皇帝行以大禮。

“朕不知今後能否再見到愛卿。大唐皇室子弟,習練書法俱以二王為宗,朕今日以王羲之體寫下自作菩薩蠻小詞一首,贈予愛卿,還望愛卿勿忘琅琊王氏忠孝傳家之大義。”

皇帝說著,向禦榻旁侍立的宮女看了一眼。

那宮女早捧著一隻繡有龍鳳圖案,長約尺餘,高、寬各三寸的錦盒。此時見到皇帝示意,那宮女立刻走到王審知麵前,遞出錦盒。

王審知接過錦盒,再次伏下身,叩謝天恩。

“朕尚有一事相求愛卿。”

大唐皇帝的聲音不僅帶著悲傷,竟透出楚楚可憐的意味。

“皇上但有所命,微臣自當萬死不辭。”

王審知額上全是淚珠。

他此刻寧願被人一刀殺死,也不要聽到大唐皇帝以這樣的聲音對他說話。

“朕有機密之事托於韓學士,但為遮人耳目,朕對外隻說是命韓學士為欽使,隨同愛卿去往福州城,加拜愛卿長兄為尚書仆射、次兄為工部尚書。出潼關後,愛卿即可自行其是。唐興公主與駙馬亦當隨行,起程之日,就定在明晨卯時(今5。7時)。”

日當正午,是一天之中最明亮的時刻。

但是唐興公主府的後堂卻是一片昏暗,不得不在樹枝狀的青銅燭架上燃亮一支支蠟燭。所有的簾幕都垂了下來,嚴嚴實實遮住每一扇窗戶,每一扇門扉。

後堂正中的彩漆屏風上,懸著一幅絹底觀世音菩薩像。

那觀世音菩薩赤足踏行在無邊無際的海浪上,身上衣帶飄飄,飛舞在風中。

唐興公主李平陽和駙馬都尉韋方永並肩跪在觀世音菩薩像前,神情肅然。

“這是我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乾符三年(公元876年)母親生下我的時候,正是反賊王仙芝、黃巢猖獗之時。可是我出生的那一天父皇卻接到了官軍大勝的捷報。父皇很高興,賜我唐興公主的名號,盼著從那以後,就能平定反賊,振興大唐。我母親也因此得到了父皇的賞賜。就是這一幅吳道子親筆畫出的觀世音菩薩寶像。”

唐興公主眼圈紅紅,凝視著屏風上懸掛的絹畫。

“吳道子之畫,張旭之草書貼,公孫大娘之劍器舞,並稱為開元三寶,世人珍之如和氏壁。即使在如今這個亂世,吳道子真跡也足值萬金。”

韋方永亦是凝視著絹畫,但注意力卻集中在那飛舞的線條上,以分辨那是否真為吳道子親筆所畫。

“此乃母親遺物,豈可以金銀相論?”

唐興公主瞪了韋方永一眼,有些不滿地說道。

“我隻是這麽一說罷了,難道還會把這寶物盜出去賣了不成?”

韋方永垂下頭,避開公主的視線,嘟噥道。

“難道公主府的寶物你還賣得少了嗎?”

“這可冤枉我了。賣出那些寶物,是為招募兵卒,幫助各位王爺編練新軍。”

“你們編練的新軍又在哪裏?”

“唉!那些新軍兵卒要麽是些什麽都不會的村夫,要麽就是些奸詐刁滑的街市無賴,聽見戰鼓一響,就跑得比兔子爺爺還快,枉費了我與各位王爺的一番心血。”

“還是怪你們不肯用心,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是隻知道遊獵玩樂,平日練兵,竟指望幾個小校去支應,偏偏那幾個小校又早被太監收買……”

唐興公主正說著,忽地停下話頭。

韋方永眼圈紅紅,竟似欲流下淚來。

“我若不陪眾王爺玩樂,還能在新軍裏待下去嗎?為了新軍,我父親成了太監的眼中釘,肉中刺,竟借那些節度使之手殺了我父親……”

韋方永哽咽著,說不下去。

唐興公主沉默下來,一時不知道她該說些什麽。

韋方永的父親的確是被太監陷害致死。

楊複恭雖然被斬殺,但左右神策軍仍牢牢掌控在太監手中。大唐皇帝對這樣的情形自是極為不滿,與宰相韋昭度等心腹大臣秘密謀劃,借口恢複古禮,重立天子六軍,命宗室諸王招募兵卒,在左右神策軍之外另建四軍,每軍萬人。

韋方永既是韋昭度之子,又是駙馬都尉,因此積極參與建立新軍,為宗室諸王出謀劃策,充作軍師。

宗室諸王平日養尊處優,無不以鬥雞走馬、飲宴狎妓、遊獵擊毬為樂,陡然擔當重任,俱是極不適應,最初還能在軍營中虛張聲勢,擺出副統兵大將的樣子,到後來全都故態複萌,並且還拉著韋方永一同遊樂。

漸漸地,新軍的實際指揮權都竟是落在幾個具體指導兵卒訓練的小校手中,而且那些小校早已被太監收買,新軍有任何舉動,太監方麵都能事先知道。

神策軍近在腹心,又十分強大,皇帝並不想過早與眾太監首領直接衝突,決定避實擊虛,先對付那些根本沒將朝廷放在眼中的節度使。在長安城周圍,有三大節度使虎視眈眈,東為鎮國軍節度使韓建,北為靜難軍節度使王行瑜(占據今陝西彬縣一帶),西為鳳翔節度使節李茂貞(占據今陝西寶雞一帶)。皇帝企圖集中兵力,突然發動攻擊,對三大節度使各個擊破,吞其兵,占其地,利用其財力人口壯大四軍,然後再回過頭來對付眾太監首領,徹底奪回神策軍的控製權。

但是還沒等皇帝發動攻擊,眾太監首領已將新軍的突襲謀劃告訴了三大節度使。

三大節度使得知皇帝的謀劃之後,大為震怒,當即合兵一處,殺奔長安。

皇帝命宗室諸王發兵抵抗,但戰鼓一響,四大新軍就四散而逃,潰不成軍。

乾寧二年(公元895年)夏五月,韓建、王行瑜、李茂貞率兵攻破長安城,斬殺宰相韋昭度。

左右神策軍隻願守護皇宮,不願出一兵一卒對抗橫行於長安城內的三大節度使。

殺了“奸臣”韋度昭之後,三大節度使並不滿意,決定廢黜“昏君”李曄,另立大唐天子。

然而此時皇帝緊急發出的勤王詔令已傳遍天下,河東節度使李克用(占據今山西大部,以及河北、內蒙、陝西部分地區)早有向關中擴充勢力的謀劃,接到勤王詔令後立刻以討伐逆賊為名,親率五萬騎兵殺向關中之地。

三大節度使慌忙率兵阻擊,但李克用統領的騎兵多來自長城以北的遊牧部族,精通騎射之術,且勇悍無比,在關中平原對陣以步卒為主的三大節度使兵馬極占優勢,連連獲勝。

韓建、王行瑜、李茂貞驚恐之中被迫退出長安城,回到所駐之地閉門死守。

暫且坐穩了帝位的李曄對李克用大加賞賜,並封其為晉王、天下兵馬都詔討使,其名號已至人臣之極,僅在天子之下。

當年十一月,李克用攻破靜難軍治所邠州城(今陝西彬縣),斬殺王行瑜。

宣武軍節度使朱全忠一向視李克用為頭號大敵,見李克用極有可能占據關中之地,自是不甘,立即調兵遣將,集大軍於邊境,欲趁虛進攻河東腹地。

此時李茂貞、韓建已屢派使者向皇帝“請罪”,懇求皇帝饒恕,並向皇帝暗示。李克用若是占據關中之地,則當年曹操挾持漢獻帝的情形,必將重現於當世。

親眼見識到李克用強大兵威的皇帝猶豫數日之後,派使者勸李克用與李茂貞、韓建和好,不用再征討“逆賊”。

李克用明白皇帝已對他的兵威生出戒懼之心,又擔憂後路被朱全忠截斷,在對使者大發一通牢騷之後,迅速班師,回到河東,集中全力與朱全忠對抗。

大唐皇帝鬆了一口氣,認為經過此番折騰之後,李茂貞、韓建二人至少會老實幾年,於是令諸王收拾殘兵,準備重建新軍。

不料僅僅過了半年,鳳翔節度使李茂貞就再次與皇帝翻臉,發兵攻擊長安城,聲稱“清君側”,將斬盡皇帝身邊的“奸臣”。

這一次韓建倒是按兵不動,似乎並未與李茂貞同謀。

麵對李茂貞的攻擊,左神策軍中尉劉季述、右神策軍中尉王仲先卻說宦官不可幹政,再一次拒絕出戰。

無奈之下,大唐皇帝隻得借口祭拜祖陵,出長安城北行,以避李茂貞兵鋒。

不料大唐皇帝剛到渭水之畔,就被韓建攔住,“禮迎”至華州,竟以堂堂天子之尊做了一個節度使的囚徒,直到王審知出現……

“在華州城,皇上是囚徒。在長安城,皇上仍然是囚徒。”

沉默半晌之後,終於是唐興公主開口說道。

“是啊,皇上與二位神策軍中尉已勢同水火,雙方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大起衝突,拚個你死我活。”

韋方永憂心忡忡地說道。

“這樣的情形對皇上極為不利,決不能讓它出現。”

“難道有誰能阻止這一切嗎?”

“有。”

“誰?”

“你。”

“我?”

“對,就是你。”

“公主休要取笑。說起來我是金吾將軍,手下就二三十個充作儀仗的禦前禁衛兵卒。公主的家兵稍多一些,也不足二百。就這麽一點點人馬,能與神策軍對抗嗎?”

“如果駙馬統領的是代(今山西大同一帶)北鐵騎,可否與神策軍一戰?

“代北鐵騎俱是番部勇士,強悍至極,當然可以與神策軍相敵。隻是這代北鐵騎又從何而來呢?”

“去借。”

“借?”

“誰都看得出來,這次韓建劫持皇上,濫殺宗室諸王,其實就是那幫太監在後麵指使。可是大夥兒就算都知道這一切,又能如何呢?皇上不甘受屈,將以韓學士為密使,去往太原城,召河東節度使李克用再次勤王,誅殺韓建和那幫太監。但上一次勤王時李克用未能盡展兵威,心中十分不悅,這次肯定不會再來。這樣,我們反倒可以請求李克用借一支騎兵,讓我們自己去誅滅逆賊。李克用眼前還想以唐室忠臣的名義號令天下,總得對皇上有所表示吧。因此,這一次他極有可能答應我們的請求。”

“我們的請求?公主是說,我們也將隨同韓學士去往太原?”

“韓學士乃是書生,不能統兵。我們若不去往太原,誰來統領那支騎兵?”

“太好了。當初先皇以‘平陽’之名賜於公主,就是想著公主能像大唐開國時的平陽公主那樣巾幗不讓須眉,成為一軍主將。若這次借兵成功,公主亦可統兵征伐,為興複大唐立下赫赫戰功。”

“成為統兵大將的人,隻能是駙馬你啊。”

“此為何故?”

“李克用能白給皇上一支騎兵嗎?他一定會將我留在太原城充作人質。”

“啊,這,這太危險。萬一那支騎兵出了什麽差錯,李克用一定會遷怒公主……”

“所以駙馬決不能出任何差錯,一定要帶好那支騎兵,並以此為後盾,幫助皇上把新軍建立起來。”

“不,我不能與公主分離……”

“駙馬!”

唐興公主陡然發出一聲低喝。

韋方永不覺一顫,不再說話。

“駙馬,知道當初我為什麽會選中你嗎?”

唐興公主凝視著韋方永,眼中透出從未有過的柔情。

“是上天格外眷顧,才讓方永得以與公主廝守終身。”

韋方永緩緩說道。他心中忽地怦怦大跳起來,幾乎無法平穩地說出話。

“是你對皇上的一片忠心打動了我。當年楊複恭那賊攻打皇宮,皇上親自在城樓上禦敵,賊人的羽箭把皇上的龍袍都射穿了,眼見無法撐持下去。在那個最緊要的關頭,皇上身邊的侍衛軍校紛紛逃跑,隻有你肯留下來,拚死護衛皇上。”

唐興公主記起芳心初動的那一刻,臉上不覺浮起紅暈。

那時候公主也在皇上身邊啊。若沒有公主,當時隻怕我也會逃跑。

韋方永在心中說著,也隻能在心中說著。

“可是有一件事情,你做得很不應該。”

突然間,公主話鋒一轉,板著臉,嚴厲地說道。

“什麽事情?”

韋方永問道,並不驚慌。

他成為駙馬已有三年,早已習慣公主喜怒無常的脾氣。

“前些天,朱全忠的使者氏叔琮來到華州,你為何要陪他飲宴,直至深夜?”“公主你也知道,這是韓建那廝強拉我去的啊。”

“那也不行。朱全忠對朝廷沒有半分忠心,此刻偏又坐大成勢,將來必是我大唐巨患,你千萬不可與他接近。”

“我下次小心些,決不與朱全忠的人相見。”

“不知為什麽,我心裏總是……總是有些放不下。”

“什麽放不下?”

“為什麽有人一掌握了兵馬,就會變得很壞很壞?那韓建最初隻是神策軍中的一員都將,當年也曾護衛聖駕,為保護先皇冒死衝陣殺敵。可是他現在分明比惡魔還要凶狠,若非王副觀察使,隻怕皇上都被他……被他……”

唐興公主說不下去,怔怔地望著韋方永。

韋方永忽地以頭觸地,連連叩首。

“駙馬你……”

唐興公主想拉起韋方永,手隻伸出一半又縮了回來。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在上,弟子掌握兵馬之後,若對大唐有半分不忠之心,定教弟子死在公主劍下,墮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韋方永抬起頭,凝視著麵前的絹畫,神情肅然,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心中有大唐就已足夠,又何必發什麽誓。”

唐興公主嗔怪地說著,看上去很不高興,但心中卻有暖流湧出,如溫柔的手指瞬間撫遍全身。

“行遠路須得良馬,我想為公主挑一匹好坐騎。”

韋方永忽然感到座席上生出刺來,令他無法安坐下去。

“嗯,給你自己也好好挑一匹。”

唐興公主點點頭。

韋方永站起來,放輕腳步,退出後堂。

隻是少了一個人,但後堂卻似一下子空曠了許多,獨坐在屏風下的公主拖著幽暗的身影,顯得格外孤單。

唐興公主緩緩站起,將屏風上懸掛的絹畫取下,小心地卷起來。

卷好之後,唐興公主將木質畫軸的一頭擰開,從中空的畫軸裏邊抽出一柄僅有小指寬,尺餘長的細窄短劍,迎著燭光看了又看。

燭光下,短劍並未閃出光芒,通體烏黑中透出些青綠意味,明顯喂有劇毒。

唐興公主眼中忽然潮濕進來,先將短劍送回畫軸,卻又很快拔出,然後放下畫軸,找來一方絹巾,層層包起短劍,置放在她左手衣袖的暗袋中。

沉沉暮色中,一群群歸鳥從庭院上空飛過。

王審知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進庭院。

王念、鄒磬、虞雄正焦急地在庭院中徘徊,見到王審知,立刻圍了上來。

大公子還是沒有找到!

無論是王念、鄒磬、虞雄,還是王審知,眼中全透出失望之意。

盡管眼前陳延晦隻是福建護衛軍中的一員牙將,但眾人出於對前任福建觀察使的敬重,無論是人前人後,俱對陳延晦以大公子相稱。

當得知陳延晦失蹤後,王審知立刻讓眾人分頭尋找,他自己也親自到街市上反複打探。

眼看天色已晚,眾人除了徐元昊之外,俱已回返,然而陳延晦仍是毫無消息。“依俺老虞看來,徐元昊和大公子隻怕再也回不來。”

虞雄皺著眉頭說道。

眾人中,除王念外,就是他年齡最大,已是四十有餘。

“你怎能這樣說?”

王審知不悅地說道,心中卻連跳了幾下。

他總感覺徐元昊和陳延晦雖是十分謹慎,為人處事挑不出任何毛病,但始終與眾人似隔了一層什麽,仿佛他二人隻是遠方來的客人,終究會有離去的一天。

“虞大哥說得也有道理。徐元昊和陳延晦過去是一家子,就是現在他倆也常呆在一起。這陳延晦不見了,徐元昊豈能脫了幹係。”

鄒磬憤憤地說著。

他比虞雄年輕很多,還不到三十歲。四年前,他曾率泉州兵強攻福州城頭,在徐元昊和陳延晦的部屬麵前吃過大虧,令他暗地裏一直為此耿耿於懷,今日竟不知不覺地把心裏話泄露了出來。

“有狗屁的道理。如今大公子是觀察使大人的姑爺,與我們老王家才是一家子。那徐元昊若與大公子有什麽幹係,早和大公子一起跑了,又何必要留下來受你這混小子猜疑。”

王念氣呼呼地說道。

他一向十分欣賞陳延晦,因陳延晦粗通器樂,能夠吹奏笛簫,是很少幾個能在他麵前說上話的晚輩。

“是啊,大公子就是我們王家的人,決不能讓他出了意外……”

王審知正說著,忽地停住話頭。

徐元昊匆匆奔進庭院,看見王審知,先是一怔,然後走上前兩步,在王審知麵前跪下。

“臨行前,觀察使大人曾叮囑末將一路上用心照顧大公子。誰知……誰知大公子竟在末將眼前失蹤。末將實是……實是罪該萬死,求副觀察使大人重重……重重處罰。”

徐元昊眼圈紅紅,哽咽著說道。

“這不怪你,是我疏忽了啊。”

王審知上前扶起徐元昊,眼中透出懊悔之意。

他現在已可以肯定,昨夜發生的賊人偷襲,一定與他壞了韓建的“好事”有關。

而他卻未因此提高警惕,沒有在庭院館舍周圍多派護衛……

“末將雖未找到大公子,卻尋得了一些線索。”

徐元昊深吸一口氣,盡量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什麽線索?”

王審知頓時精神一振,急切地問道。

“末將從幾個巡夜的更夫口中得知,昨夜賊人逃走時,曾架著一人奔行。據更夫所言,被架著的那人不似賊人的同夥,其衣著體貌,與大公子甚為相似。”

“末將不敢肯定……”

“找到那夥賊人,就可以找到大公子。”

“末將懇求副觀察使多派人手,尋找那些賊人的巢穴。”

“這……”

王審知猶豫著,不知他該如何說下去。

“我等多留幾天,一定可以找回大公子。”

王念說著,有些奇怪地望向王審知。他不明白王審知怎麽會在此時猶豫起來。

“明日卯時,我與大夥兒必須離開長安城。徐將軍你且留下來,仔細尋找大公子。”

王審知雖然極感為難,但還是迅速做出了決斷。

他眼前不覺浮現出大唐天子。正凝視著他,不住流淚的大唐天子。

他耳邊也仿佛有人在說。君憂臣辱,君辱臣死。

畢竟他還是大唐臣子,畢竟他還是以忠孝傳家的琅琊王氏之後。

君為臣綱。

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必須義無反顧地遵從君命。

“是……是!”

徐元昊大感意外,但稍微猶豫一下後,立刻大聲回應道。

此刻對於福建眾文臣部屬來說,王家就是君,王家兄弟就是主上。

不論此時王審知的命令看上去多麽不合情理,他在眾人麵前也必須應承下來。

“老叔,你立刻以我的名義,給陳參軍大人、黃博士大人等各寫書信一封,交給徐將軍送過去。信裏要講好兩個意思,一是對昨夜的事情表示歉意,多說些安慰言語。二是讓他們幫著徐將軍尋找大公子,講明大公子是我們王家的姑爺,我大哥特別看重他。另外還要給各位大人備下一份厚禮……不,應該是兩份厚禮,別忘了,是每位大人兩份厚禮。”

王審知望向王念,反複叮囑道。

夜靜無聲。

大明宮內的殿閣樓台燈火漸滅。

唯有麟德殿西側的結鄰樓仍是燭光明亮,在窗紗上映出兩個人影,一坐一立。

韓偓坐在靠窗的案幾前,整理案幾上有些雜亂的卷軸狀文書。

趙秋娘微微彎腰,低首站立在案幾旁的燭架前。

迭經戰事之後,大明宮的許多殿閣都已荒廢。

為皇帝處理文書事務的中書舍人輪值之處,亦是從被稱為“鳳池”的中書省後殿遷至離皇帝更近的結鄰樓。

韓偓雖已身負重大使命,但不願驚動眾多太監耳目,仍是依照慣例在結鄰樓中輪值。

明日一去,不知何時回返。

韓偓不覺在心中暗歎,向周圍看去。

一座猩紅色的彩漆屏風上,畫著富麗堂皇的折枝牡丹。

屏風下是一張精致的臥榻,供皇帝來此查閱文書時小憩之用。

榻上鋪著以龍須草一根根編織的臥席,還有疊得方方正正的龍鳳錦褥。

繡簾低垂在紗窗旁,透過燭光,隱約可見窗外青碧的欄杆。

帶著涼意的潮冷氣息從窗外悄然侵入,如水般漫湧至韓偓的雙足。

韓偓心中忽有觸動,展開一方有著深紅欄格的薛濤箋,提筆書寫。

碧欄杆外繡簾垂,

猩色屏風畫折枝。

八尺龍須方錦褥,

已涼天氣未寒時。

寫完之後,韓偓感到字跡有些潦草,不甚滿意,又重寫一遍,將原稿拂至一旁,然後轉過頭,向身側的趙秋娘看去。

中書舍人號稱“鳳池客”,多為皇帝腹心,深受皇帝敬重。

韓偓已是年過五旬,每當輪值時,皇帝就會指派一二位宮人在旁伺候。

大唐宮人近年散失甚多,似趙秋娘這樣年歲偏大,且原本為教坊司樂女的宮人亦不得不來到皇帝身旁充數,常會出現在韓偓身旁。

韓偓無數次想告訴趙秋娘。他願意接受中書舍人的官職,不僅僅是要報答大唐皇帝的知遇之恩,還因為隻有這樣,他才有可能與趙秋娘相見。

但最終,他什麽也沒有告訴趙秋娘。

他是皇帝最信任的朝臣之一,同時也是劉季述、王仲先等內宮太監首領最痛恨的人之一。

宮中到處是太監的耳目,他決不能讓太監發現。他對趙秋娘特別在意。

在沒有公開與皇帝決裂之前,太監不會對韓偓輕舉妄動。

可是趙秋娘就不同,趙秋娘隻是一個年華漸老的宮人,任何一個太監首領都可以輕易將趙秋娘置於死地。

如果發現殺死趙秋娘就可以狠狠打擊韓偓,眾太監首領立刻就會毫不猶豫地痛下殺手。

趙秋娘感覺韓偓在看她,但卻沒有抬頭。

雖然韓偓從未對她多說什麽,更沒有對她有任何親呢的舉動和暗示。

可是她仍然發覺。

韓偓對待她與另外的宮女有著十分微妙,隻有她才能體會得到的不同之處。

每當宮中飲宴之時,韓偓就會代替旁人輪值,並巧妙地讓皇帝指派她來到結鄰樓。

這樣,她就會避開那喧鬧的飲宴,避開眾賓客酒醉後對她的肆意調笑。

隻有一次飲宴她沒有避開。石堤穀中的恐怖飲宴。

但就在她即將崩潰,幾乎要當場昏死過去的時候,韓偓又及時趕到……

咚!咚!咚!

靜夜中忽然傳來三聲更鼓。

趙秋娘抬起頭來。

三更已至,輪值的中書舍人應該在此時離開皇宮。

依照慣例,伺候中書舍人的宮人當秉燭送行。

韓偓依然在注視著趙秋娘。

趙秋娘心頭大跳,差點驚呼起來。

韓偓眼圈紅紅,晶瑩閃爍,似欲流淚。

一位深受皇帝信任和敬重的翰林學士、中書舍人怎麽可能在一個容顏漸老的宮人麵前如此動情,竟至滿眼含淚?

韓偓深吸一口氣,強忍住那幾欲流出的眼淚,拿起案幾上那張寫滿詩句的薛濤箋,默默遞給趙秋娘。

朝官與宮女私贈信物,乃是大忌。

如果有人在此刻看見韓偓和趙秋娘的舉動,定能找出一大串罪名安在二人頭上,輕則發配充軍,重則下獄論死。

韓偓拍拍自己的胸口,又指指趙秋娘的衣袖。

他在告訴趙秋娘。詩箋是他的心意,趙秋娘須得收藏好。

趙秋娘點了一下頭,立刻把那張薛濤箋藏在衣袖裏。

這是二人自相見以來,最明確的一次相互示意。

韓偓站起身,走出結鄰樓。

趙秋娘高舉一支室外專用的描金龍鳳紅燭,跟在韓偓後麵。

樓外有兩個太監和兩個禁衛軍兵卒守候在台階下,見到韓偓和趙秋娘走出,一個太監和一個禁衛軍兵卒仍站在原地,另一個太監和另一個禁衛軍兵卒卻跟了上來。

隻走出一重宮門,趙秋娘就停下了腳步。

身為皇帝的近侍宮人,趙秋娘不能走出太遠。

韓偓接過趙秋娘手中的描金龍鳳紅燭,在太監和兵卒的陪同下,繼續前行。

他沒有回頭,但知道趙秋娘一定會看著他。

贈詩的舉動十分冒險,他原本沒有這樣的想法。

可是他實在想讓趙秋娘知道。

有一個人一直在掛念著她。

有一個人就算去了天涯海角,也一直會思念她。

有一個人盼著她好好活著,即使是在酷寒來臨之時,也要好好活著。

……

看著舉燭漸漸遠去的韓偓,趙秋娘眼中頓時一片潮濕。

這又是一個韓偓待她與旁人明顯不同的地方。韓偓隻會接過她手中的描金龍鳳紅燭,若是有另外的宮人送行,那支描金龍鳳紅燭隻能由太監或兵卒接過。

她感動不已。

她心已死,就似古井之水永不再起波瀾。

她也許曾經有過春天的明麗,夏天的濃翠,但如今已近深秋,她即將似一片枯萎的秋葉那樣無聲無息地落下來,任嚴霜欺淩,任冬雪侵蝕,最終化為塵泥,了無痕跡。

沒有誰會注意到大唐皇宮曾有一個叫趙秋娘的宮人。

更沒有誰會在意大唐皇宮曾有一個叫趙秋娘的宮人。

可是現在卻完全不同。

逝去的春天又在她心中複蘇。因為她知道,就算她此時立刻死去,靈魂兒也會活著。活在一個叫韓偓的人心中。

然而她又困惑不已。

韓偓為何會如此在意她?

她來自千裏之外的廣陵城(今江蘇揚州),小小年紀就被賣到皇宮教司坊做了樂女,從此遠離了宮牆外的世界,甚至一度忘了宮牆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

韓偓是長安人,似乎離她很近,但韓偓直到年近五旬時,才考中進士,才得到進入皇宮的機會。

在此之前,韓偓不可能見到她,更不可能知道她是誰。

皇宮內有那麽多年輕貌美,能歌善舞的宮人,韓偓卻看都不看她們一眼。

難道真有前世?

難道在前世中,她和韓偓就是那一對“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的有情人?

難道她和韓偓前生前世在一起還不滿足,今生今世也一定要在一起?

若真是如此,老天爺又為何如此殘酷地折磨她,竟讓她成為一個宮人,竟讓韓偓那麽痛苦,竟讓兩個人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親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