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景絕佳。

有積石層疊如堤。

有長鬆亭亭如蓋。

有秋草柔軟如茵。

積石之下,鎮國軍節度使兼華州刺史韓建身披一品金紫官袍,高坐在胡床(方便野外行軍,可以折疊的坐具)上。

胡床左右,分別站立著韓建長子、太子侍學韓從訓,節度使府從事李巨川、節度使府判官司馬鄴等人。

而在胡床之後,還站立著十八位虎背熊腰,身披火紅鐵甲,手握帶環長刀的護衛兵卒。

長鬆之畔,跪伏著十二個披枷帶鎖的囚犯。十二個囚犯的外貌和年齡差異很大,卻有兩件事物完全相同。俱是身穿金光閃閃的團龍王袍,腰係清碧如水的昆侖玉佩。

每一個囚犯身後,站立著兩個兵卒,一個手持長矛,一個手握巨斧。

秋草之上,跪坐著十餘樂女,低著頭,手捧箏、笛、簫、笙、琵琶、箜篌等樂器。

另有一個樂女稍稍靠前站立,長袖飄飄,隨風飛揚。

五十步外,又有五百鐵甲兵卒列成戰陣隊形,縱向排列成十隊。

每隊之首,立著大旗一麵,紅底繡出一個鬥大的金字。韓。

大旗之下,擺放著五尺高的戰鼓,鼓手微抬雙手,全神貫注地望向主帥韓建。

韓建抬起頭,向天空上望去。

萬裏無雲,天空碧藍如洗,唯有一輪白日高懸在眾人頭頂。

“啟稟老令公(親信部屬對節度使的尊稱),午時已到。”

李巨川上前一步,彎腰說道。

韓建緩緩抬起手,剛想向下揮去,喝出“行刑”二字,卻又似想起了什麽,向眾樂女望去。

眾樂女大都十七、八歲,唯有靠前站立的那個樂女年齡大出許多,看上去年近三十。

“這個趙秋娘唱的真和那呼延臘臘一樣好聽嗎?”

韓建問道,心中全是遺憾。

他本已打定主意,想讓皇帝將教坊司最有名氣的歌女呼延臘臘賜給他,誰知宣武節度使朱全忠(占據今河南大部及山東、安徽、湖北、河北、山西部分地區)卻搶在他前麵,硬生生將呼延臘臘討走,送至宣武軍治所汴梁城(今河南開封)。

“趙秋娘唱得更加好,隻不過那呼延臘臘生得狐猸,格外討皇上喜歡罷了。”

李巨川強壓心中的惶恐,故作鎮定地說道。

就因為他在“搶人”上落後一步,差點被惱羞成怒的韓建砍掉腦袋。

“讓她過來。”

韓建盯著二十步外的趙秋娘,低聲命令道。

李巨川立刻向趙秋娘招了招手,示意趙秋娘走過來。

趙秋娘走到韓建麵前,側身彎腰,深施一禮。

“聽說皇上最喜歡聽呼延臘臘唱‘菩薩蠻’,是嗎?”

韓建問道。

“是。”

趙秋娘隻回答了一個字。

“聽說呼延臘臘走了之後,皇上有半個月沒有聽‘菩薩蠻’,是嗎?”

“是。”

“後來皇上把你召到了內殿,讓你為他唱‘菩薩蠻’,是嗎?”

“是。”

“皇上不願聽你重唱呼延臘臘唱過的詞兒,自己新填了詞,是嗎?”

“是。”

“你就唱皇上填的那個‘菩薩蠻’吧,立刻唱!”

韓建陡然提高聲音,眼中透出難以掩飾的興奮之意。

李巨川轉過頭,眼中露出明顯的憂色,向身旁的司馬鄴看去,想讓司馬鄴勸說韓建不要聽皇上填詞的“菩薩蠻”,但司馬鄴卻早已深深低下頭,無法看到李巨川遞來的眼色。

趙秋娘退回到原位,向眾樂女輕揮了一下衣袖。

眾樂女立刻抬起頭來,先凝神屏氣,然後移動十指,奏出明快流暢,悅耳動聽,卻又滿含憂憤悲傷的旋律。

趙秋娘隨著那旋律,輕舒長袖,緩移蓮步,邊舞邊唱。

登樓遙望秦宮殿,

翩翩隻見雙飛燕。

渭水一條流,

千山與萬丘。

野煙遮樹遠,

陌上行人去。

何處有英雄,

迎歸大內中。

“好,好一個‘何處有英雄,迎歸大內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韓建忽地仰起頭,狂笑起來。

李巨川和司馬鄴麵麵相覷,既感如釋重負。皇帝詞中明顯有怨憤之意,隻怕會激怒韓建,然而此時看來,韓建似乎並未發怒;又感困惑。韓建不發怒也就罷了,為何又會如此興奮若狂?

“這些‘英雄’想把皇上‘迎歸大內中’,其謀逆之跡,可謂鐵證如山矣。”

韓建突然停住笑,盯著長鬆之畔跪伏的十二個囚犯,模仿文官的語氣,一本正經地說著。

十二個囚犯早已被折磨至半死,連呻吟也無力發出,自然無人辯解。

李巨川和司馬鄴又對望了一眼,哭笑不得。

趙秋娘所唱的菩薩蠻詞句,乃當今皇帝填寫,怎麽可以成為旁人謀逆的證據?

“既是逆賊,就該斬首!斬首!斬首!”

韓建陡地從胡**躍起,在狂吼聲中高高舉起右臂,狠狠向下劈去。

十麵大鼓立即被敲響,轟隆隆如悶雷從眾人心頭上滾過。

眾兵卒在鼓聲中將十二個囚犯拖向麵對胡床的草地中央,舉起巨斧就要劈下去。

“且慢,須得依次一個個砍下逆賊的狗頭!”

韓建說話聲裏,向趙秋娘望去。

趙秋娘一曲歌罷,已站回原位,深深低下頭。

她無法正視眼前即將開始的血腥殺戮。

“唱啊,接著唱,唱。”

韓建揮手說著,坐回到胡**。

旋律再起,歌聲再現。

“啊。”

一聲慘烈的哀叫聲撞在層層積石上,**出長長的回音。

第一個囚犯已在哀叫聲中被巨斧砍下腦袋,鮮血迸出丈餘,雨點般密集地灑落在趙秋娘的裙角上。

趙秋娘閉上眼睛,強迫她將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那無比熟悉的旋律上。

但那旋律已開始錯亂,每一個音符都似頑童那樣在趙秋娘的意念中調皮搗蛋,無法捉摸。

眾樂女手指不停地顫抖,按不住音孔,撥不上絲弦。

趙秋娘舞步踉蹌,歌聲飄忽,已不成調……

“爽快,真他娘的爽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韓建聽著在歌聲中不斷迸出的淒厲慘叫,看著一顆顆血淋淋的人頭在趙秋娘飛揚的長裙下不住地滾動,隻覺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已迎風張開,通泰無比,舒服至極。

最後一個囚犯被推到草地中央,跪伏在遍地橫流的血泊中。

那囚犯隻是一個小小少年,頂多十三、四歲。

少年囚犯臉色青紫,眼珠上翻,口吐白沫,已在驚厥中昏暈過去。

“可惱,可惱!”

爽快中飄飄欲仙的韓建忽地睜大眼睛,怒吼起來。

六十步外的鐵甲兵卒方陣突然間隊形大亂,就似高大堅固的石堤被巨浪瞬間擊穿。立刻潰散出一個迅速擴大的缺口。

“聖旨到!停刑!停刑!停刑……”

韓偓飛馬從那缺口衝過來,一邊高舉卷軸狀的聖旨,一邊嘶聲大呼。

王審知和唐興一左一右,與韓偓並行飛馳,在三人身後,緊跟著鄒磬和十餘黑甲騎卒。

最後一個囚犯身後的兵卒本已舉起巨斧,但聽到韓偓的大呼後,已不自覺地垂下手來。

“快,快攔下他們!”

韓建抬手指向韓偓等人,厲聲喝道。

司馬鄴反應極快,韓建話音未落,他已拔出佩劍,飛躍上前。

十八個護衛兵卒亦是動作迅猛,齊齊躍步前衝,如同一堵移動的火紅鐵牆擋在韓偓等人麵前。

李巨川遲疑一下之後,才跟著眾人衝上前去。

韓從訓始終低垂著頭,呆呆地侍立在父親身旁,即使眼前突然發生巨變,他也依然是呆立不動。

“韓建接旨!”

韓偓躍下馬,雙手高舉聖旨,怒聲大喝。

王審知、唐興等人紛紛下馬,簇擁在韓偓左右。

啊!

王審知此刻才看到了滿地鮮血和狼藉的人頭,不覺倒抽一口涼氣。

他在趕走赤甲騎卒後,立即令虞雄將坐騎讓給韓偓,又令虞雄回到柳林深處,告訴使團眾人繼續隱蔽待命,然後和鄒磬及唐興等人護衛韓偓向華州城西的石堤穀急馳而去。

在路途中,王審知才從韓偓口中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原來韓建借皇帝北行祭拜祖陵之時,突然發兵攔截,硬生生將皇帝和隨行的朝廷百官以及宗室諸王劫持到華州城中,並以華州官衙為行宮,強迫皇帝和百官、諸王住居在行宮內,四麵圍以兵卒,嚴加看管。

形同囚徒的皇帝萬般無奈,日日懇求韓建放他回到長安城。

韓建趁機大肆勒索,提出種種苛刻條件。封他為一品京城安撫製置使、中書令,主掌京城兵馬兼管朝中一切軍政事務;殺死皇帝身邊禁衛將官,遣散所有禁衛兵卒;以謀逆罪名殺死對他心懷不敬的宗室諸王……

急於脫身的皇帝幾乎答應了韓建的一切條件,僅僅拒絕以謀逆罪名下旨誅殺宗室諸王。

結果韓建竟以京城安撫製置使的名義擅自逮捕宗室諸王,而皇帝最寵愛的皇長子德王,亦在逮捕之列。

韓建親率心腹護衛兵卒將諸王押入石堤穀行刑,並親自充當監斬官。

得知噩耗的皇帝慌忙命韓偓為欽使,攜聖旨飛車馳往石堤穀阻止韓建行刑,並讓唐興率領僅剩的十餘侍衛騎卒護送韓偓。

不料韓偓等人剛從城內衝出,就被韓建手下的騎卒追上,一番亂戰中,韓偓的馭手被追騎以長槊挑落車下,韓偓被迫充當馭手,卻無法控製那受驚的轅馬……

王審知最初聽到韓偓的述說,一時難以相信。

大唐朝廷當真已衰微至此。竟任由一個節度使挾持皇帝胡作非為?

韓建獨霸一方多年,又豈能如此毫無見識。他在眾多擁兵自重的節度使之中勢力並不算十分強大,這般囂張狂妄,必定會授人以口實,引來大禍。

但是當親眼看見麵前血腥的一幕時,王審知已明白。此刻已不能用常理來解釋韓建的所作所為。

利令智昏!

重利在手的韓建無法認清自我,認清他麵對的這個世界。

大唐皇帝就是韓建手中的重利。

韓建自以為皇帝在手,他就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為所欲為。

然而韓建卻忘了。天子若真能令動諸侯,此刻又怎麽會成為他手中的囚徒?

“朝廷聖旨,皆自吾手發出,此刻又何來聖旨?隻怕是假的吧?”

韓建竭力做出一副執掌朝政的宰輔大臣模樣,咬著字句緩緩說道。

“是真是假,你一看便知。”

韓偓的語氣忽地軟了下來。

他看到了草地上狼藉的人頭,更看到了匍匐在巨斧下的德王李裕,這使他在驚駭中又暗呼僥幸,並且決定。隻要能讓德王李裕活下去,他將不惜承受來自韓建的任何輕蔑和羞辱。

“假傳聖旨,便是死罪,本製置使會聽一個死人的羅嗦嗎?”

韓建嘲諷地說著,斜著眼珠看了司馬鄴一眼。

“拿下這罪人!”

司馬鄴立刻抬劍指向韓偓,厲聲喝道。

十八個赤甲兵卒聞令齊齊上前,逼向韓偓。

“先拿下本公主吧!”

唐興突然掀起頭盔,露出飛揚的長發,邁步擋在韓偓身前。

原來她竟是唐興公主李平陽!

王審知頓時明白過來。當初他作為貢使曾去往承天門接受皇帝回賜的聖旨,聽旁人說當時唐興公主李平陽就站在承天門的城樓上,自然認識他。而他作為臣下,必須嚴守禮儀,目不斜視,因此並未細看公主,見了女扮男裝的公主自是認不出來。

“難怪有人敢假傳聖旨,原來他背後是公主在指使。且把這賤人一同拿下,仔細審問!”

韓建看見公主之後,隻稍微愣了一下,立刻又大吼起來。

十八個護衛兵卒高高舉起帶環長刀,向公主圍攻過來。

眾黑甲兵卒迅速以公主、韓偓為中心,列成護衛圓陣。

雙方兵刃相接,眼看一場慘烈的惡戰己不可避免。

韓建手拈長須,眯著雙眼,一副十分享受的樣子。就像一場他最喜愛的鬥雞大戰即將開始。

噗!

一聲悶響突然響起。

一顆人頭高高飛上天空。

所有人一愣,不自覺地抬起頭,向那人頭望去。

隻有韓建沒有抬頭。

身經百戰,廝殺經驗極其豐富的韓建在那一瞬間嗅到了巨大的危險氣息,立刻躍起身,欲疾步後退。

但已遲了。

他脖子上一片冰涼,被鋒利的劍刃牢牢壓住。那是王審知手中的佩劍。

明白韓建已在重利之下失去理智後,王審知打定主意。決不存有任何幻想,尋找機會直接撲向韓建,牢牢將韓建本人控製。

機會很快就出現在王審知麵前。

司馬鄴和十八個護衛兵卒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唐興公主李平陽和那十餘黑甲兵卒身上,對雖然看上去十分魁梧,卻穿了一身文官袍服的王審知並未多看一眼。

王審知立刻拔劍、揮出、砍下對麵一個護衛兵卒的人頭。

他的動作極其簡練、樸實無華。

然而他的速度卻比閃電更快,快到人們隻看到人頭飛上天空,卻沒看見王審知在做什麽。

唯有無比熟悉王審知的鄒磬,才勉強跟得上王審知的動作,在王審知控製住韓建的同時,飛步躍到王審知身旁。

“誰也不許妄動!”

王審知厲聲大喝。

司馬鄴和眾赤甲兵卒己反應過來,並迅速轉過身,欲向王審知撲去,但聽到那一聲大喝後,卻不得不停了下來。

“王老三,你想幹什麽?”

韓建驚怒交加,掙紮著問道。

華州是福建進貢使團的必經之地,前二次王審知經過華州時,都曾登門拜見韓建,並送上厚禮。對於不遠千裏而來的客人,韓建表麵上還算敷衍,背地裏卻對王氏兄弟冷嘲熱諷,輕蔑地以王老三稱呼王審知。

“請大人立刻麵見皇上,當眾分辨聖旨真偽。”

王審知言語平靜,手腕上加重力道。劍刃已深入皮膚,割出細細的血痕。

“你做夢。本製置使絕不受人挾持。”

韓建言語強硬,卻再也不敢掙紮。他已明顯感受到脖子上的刺痛。

“那麽明年今日,就是你我的周年。”

王審知的聲音依然是那麽平靜。

他堅信,此刻唯一能讓韓建恢複理智的靈丹妙藥,就是那最原始、最血腥的生存恐懼。

“嗬嗬,嗬嗬……”

韓建心中劇震,一邊用冷笑來掩飾他的極度恐懼,一邊斜著眼珠向身旁看去。

他擔心兒子受到驚嚇。

拖在眾人後麵的李巨川得到了一個在主人麵前立下大功的絕佳機會。在王審知撲到韓建身旁時,他就近一把拉住韓從訓,連退了十餘步,遠遠離開險地。

一直低垂著頭的韓從訓居然在此時抬起了頭,與父親目光相接。

唉!

韓建禁不住在心中發出一聲哀歎。韓從訓已滿十三歲,但此刻卻仍然像是一個毫無心肝,隻知貪玩的幼童。眼中竟是一片茫然,似乎不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麽事情。

“走吧。”

王審知低沉地說著,在劍刃上又加重了一分力道。

韓建雖是萬分不情願,卻不得不邁開步子。

他終於屈服,但並不僅僅是因為懼怕死亡。

他更怕李巨川和司馬鄴。

今日他的所作所為,李巨川和司馬鄴一定是看在眼裏,記在心中。

如果他此刻被王審知殺死,李巨川定會像他控製皇帝一樣控製什麽事情也不明白的“少主”,然後“挾少主以令部屬”,騎在“少主”頭上作威作福。

心有不甘的司馬鄴必將打出解救“少主”的旗號,舉兵作亂,在殺死李巨川的同時將“少主”一並殺死,然後當眾以大禮祭奠“少主”,痛哭流涕,說他遲來一步,沒能把“少主”從李巨川的屠刀下救出,實是愧對死去的老令公。

他必須活下去,為自己,更為兒子活下去。

他一定要加倍努力教導兒子,讓兒子既冷血如狼,殺人不眨眼;又狡詐如狐,為生存可以跪下去拜最凶惡的敵人為“父親”,然後尋機在背後捅那“父親”一刀。

唯有如此,他的兒子才可以駕馭那群野獸般的部屬,繼承他流血拚命,辛辛苦苦十數年經營的華州城……

看見王審知押著韓建走過來,敵對雙方俱是向兩旁閃開,讓出通道。

王審知在鄒磬的護衛下,一邊緩緩前行,一邊向眾人看去。

忽然,王審知的目光停止了移動。

唐興公主李平陽的目光正與他相對,竟讓他心中陡生波瀾。

那目光似山中的清泉一樣透明,又似爐中的烈火一樣熾熱。

王審知依稀記得,他最初見到這樣的目光,還是在十八年前。

他曾以為,今生今世,他再也不可能見到這樣的目光。

可為何在十八年後,他又見到了這樣的目光?

螟色入高樓,

有人樓上愁。

大唐皇帝李曄手扶朱欄,站在行宮齊雲樓的回廊上,舉目向西眺望。

華州離長安僅有一百五十裏地,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高高的齊雲樓上,可以隱約望見坐落在長安城北龍首原上的大明宮。

今日天氣晴朗,但已是暮色深沉之時,大唐皇帝隻能看見一群群歸鳥從樓前飛過,沒入朦朧的霧靄中。

大唐皇帝的眼中一片潮濕,卻沒有流下淚水。

李曄清晰地記得,自懂事之後,他在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從未流過眼淚。

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已明白。

這個世界不相信眼淚。

這個世界隻相信刀與劍,血與火。

九年前的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大唐僖宗皇帝李儇駕崩,年僅二十七歲。

朝廷百官議論。如今天下紛擾,盜賊橫行,當立長君,僖宗六弟吉王李保品德高尚,仁孝聰慧,理應承襲皇帝大位。

但最終登上皇帝大位的人,卻是僖宗七弟壽王李傑(登位後改名李曄)。

李曄登上皇帝大位的理由隻有一個。

刀與劍。

太監首領、左策軍中尉楊複恭以禁衛軍的刀與劍逼迫朝廷百官跪伏在李曄麵前山呼萬歲……

“皇上!皇上!”

近侍太監劉希從忽地奔過來,跪伏在地。

“連你也不聽朕的話了。”

李曄轉過身,麵對著劉希從。

在轉身的那一刻,他已是淚流滿麵。

至高無上的大唐皇帝沒有刀與劍。

至高無上的大唐皇帝隻有眼淚。

刀與劍可以殺死敵人。

大唐皇帝隻能盼望著他的眼淚也可以殺死敵人。

“奴才該死,該死。”

劉希從惶恐之中,連連磕頭。

皇帝曾叮囑過眾近侍太監宮女。沒有他的吩咐,誰也不許擅自登上齊雲樓。

“有……有消息了吧?”

大唐皇帝哽咽著問道。

他已準備承受最壞的消息。

他不相信韓偓能夠救回德王。但作為父親,他決不能坐視愛子被人殺死。即使看不到任何希望,即使他派出的人全都會死於非命,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讓韓偓等人衝出了宮門……

“是……是好……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劉希從激動之中,禁不住哽咽起來。

“難道韓偓救回了德王?”

皇帝睜大眼睛,疑心他聽錯了。

“韓大人不僅救回了德王殿下,還說服了製置使大人。將連夜護送皇上回到長安城。”

“這,這怎麽可能?”

“韓大人和德王殿下就在齊雲樓下麵。”

“你,你沒有騙朕?”

“奴才怎麽敢,怎麽敢啊。”

大唐皇帝突然間威儀全無,陡地一跳,竟從劉希從頭頂躍過,向樓下狂奔而去。

日影漸長漸斜,天邊的雲朵已隱隱透出霞光。

王審知和韓偓並馬騎行,在一片荒廢的高台上停了下來。

從高台上望下去,長安城盡收眼底。

隻有微風陣陣吹過,但長安城仍是塵霧飄浮,陷在一片昏黃的朦朧中,恍若夢中的影像。

城外的大道上,一隊隊兵卒列陣行進,衣甲鮮明,旗鼓整齊,刀矛閃爍。

大唐皇帝的儀仗行進在兵卒隊列的中央,受到嚴密的保護。

“小弟還是第一次看到神策軍完整的軍容。”

王審知感慨地說著,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直到此刻,才完全放下心來。

韓建在王審知的逼迫下,不得不連夜護送皇帝回到長安城。

一夜又一日間,皇帝儀仗已來到長安城郊外。

守護長安城的左右神策軍幾乎全體出動,以最盛大的禮儀迎接皇帝。

左神策軍中尉劉季述,右神策軍中尉王仲先等留守長安城的內宮太監首領爭先恐後地擁過來,不僅從韓偓、王審知手中“接收”了皇帝,還“接收”了對韓建的控製。

在不知不覺間,韓偓和王審知已被擠出皇帝儀仗的行列。

唯有唐興公主李平陽仍是持劍侍從皇帝左右,不容任何人取代她的位置。

略感失落的韓偓邀請王審知登上道旁的高台,稍作歇息。

“左右神策軍各有十都兵馬,每都二千人,總數在四萬上下,雖遠不如全盛時的十萬勁卒,但在關中之地,仍是首屈一指,兵勢遠強於周圍的各處節度使。”

韓偓低聲說著,嘴角透出一絲苦笑。

左右神策軍原來與左右神武軍、左右龍武軍並稱為天子六軍,是大唐皇帝直屬的近侍護衛親軍。後來神武、龍武四軍名存實廢,唯有神策軍依舊保留下來並不斷擴充,人數遠遠超過當初的定額。

但一枝獨秀之後的神策軍,已是發生質變。僅在名義仍由大唐皇帝直接統領,實際上卻被內宮太監首領完全控製,成為唐室曆代太監首領幹預朝政的強大後盾。

“華州與長安城近在咫尺,而神策軍竟坐視皇帝被劫持,其中緣故,實是令人不解。”

王審知困惑地說道。

他當然知道大唐朝政實際上已為太監首領掌控,也知道神策軍隻會接受太監首領的指揮。

但是太監首領必須依附大唐皇室才能名正言順地生存下去,與大唐皇室實為一體兩麵。如果有一天大唐皇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眾太監首領一樣難逃末日來臨之時。

僅從自身的利益考慮,神策軍也必須主動攻擊華州,解救大唐皇帝。

然而神策軍卻是按兵不動,直到皇帝自己回來了,才裝模作樣地大擺禮儀……

“韓建封鎖消息太嚴,神策軍也許不知道皇上已深陷困境。”

韓偓竭力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他十分清楚神策軍為何不肯救援皇帝,但這其中涉及了太多的機密之事,他無法在一個匆匆過客般的遠方貢使麵前多說什麽。盡管他已視這位遠方貢使為最值得信任的人。

“吾兄當提醒皇上,今後須格外小心,不可輕易出行。”

王審知看出韓偓不願多說朝廷之事,也就不再追尋緣故。

“自皇上被困以來,愚兄與隨行百官苦思破解之道,卻俱是束手無策,幾近絕望。若非賢弟如神兵天降,懾服賊首,皇上豈能安然回京?此必是上天庇護,不忍大唐三百年社稷就此消亡。”

“小弟僥幸成功耳。隻是僥幸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大唐社稷能否保全,不唯天命,更須人謀。依小弟想來,如今大唐人心尚未盡失,朝中百官若能上下協力,患難與共,必能渡過眼前危難,然後內除積弊,外平藩鎮,重現貞觀、開元之盛世。”

“這是自唐室衰微以來,曆代誌士的夢想啊。可夢想終究是夢想,百餘年來,雖有無數先賢力挽狂瀾,終不能讓大唐從三大痼疾中掙脫出來,最好的結果也隻是讓朝廷苟延殘喘,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這三大痼疾應是宦官、藩鎮和黨爭吧。”

“然也。”

“宦官之害,看看眼前的神策軍,就不難明白。而藩鎮之害,小弟已親身在韓建這兒領教過。不過黨爭這等事情,小弟隻是聽人說過,還沒有什麽感觸。”

“賢弟,你知道嗎?愚兄今年已五十有四,卻在六年前才去考進士。”

“吾兄高才,一試便中。”

“但為何愚兄壯年時不曾應試呢?”

“這的確有些奇怪。以吾兄之才,若早中進士,今日必已高居相位,正可大有作為。”

“若中進士,便可大有作為?未必,未必。”

韓偓眼中忽地有些潮濕,低聲吟道。

迢遞高城百尺樓,

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

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發,

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

猜意鵷雛竟未休。

“這是李商隱的那首《安定城樓》吧?”

王審知問道,有些不太確定。

“是啊,當年玉谿生正是憑著這一首《安定城樓》,年紀輕輕,便已名滿天下。看來賢弟不僅武藝高強,對詩文也甚留意。”

韓偓稍感意外地望向王審知,眼中全是讚賞之意。

“小弟年少之時,家中還算殷實,父親和大哥成天逼我讀書,將來好去中了進士,為此特地請了先生在家中。那先生說,若想在大唐高中進士,須會做詩。而要學會做詩,莫過於誦讀大小李杜。若熟讀了大小李杜,就算命中注定不會做詩,在考場上也能吟出幾句。”

“看來賢弟果真熟讀了大小李杜。”

“慚愧。小弟當時讀了不少,也著實能背誦幾首,可後來幾乎全忘了,隻記得大李杜是李白、杜甫,小李杜是李商隱、杜牧。”

“玉谿生二十五歲便高中進士,二十六歲就寫了這首《安定城樓》,盡顯其誌向遠大。欲回天地入扁舟。那時候宦官幹政已很嚴重,藩鎮割據亦成尾大不掉之勢。玉谿生欲回天地,就是盼著他能進入朝廷中樞,上報君恩,下安黎庶,盡除積弊,複興大唐。可是他終其一生,卻困頓於下僚,貧病交加,四十五歲就鬱鬱而終,空自令後人歎惜。”

“李商隱既已名滿天下,為何無人賞識,將他舉薦到朝廷?”

“因為他不是黨人。”

“黨人?”

“當時朝廷上黨爭正烈,朝廷百官或為牛僧孺的牛黨,或為李德裕的李黨,雙方為爭權奪利勢若水火,絕不相容。牛黨勝,則中樞掌權者全為牛黨,反之亦然。玉谿生曾拜牛黨首領人物令狐楚為師,學習駢文章奏,但後來他卻娶了涇原節度使王公的女兒,而王公又是李黨中的重要人物。因此在牛黨的人看來,玉谿生是忘恩負義的叛賊。但是在李黨眼中,玉谿生卻是敵方派來的間諜,絕不可重用。玉谿生為此苦悶至極,卻無法訴說。不,他其實也說過。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在他眼中,所謂的名利,不過是腐鼠滋味而已,他做官隻是想治國平天下,有一番作為,功成便退,駕一葉扁舟歸隱江湖。可是,有誰會聽他的訴說,又有誰會信呢?”

“至少吾兄會聽他訴說吧。”

“他也隻能說給愚兄聽聽,隻可惜愚兄那時隻是十來歲的兒童,聽也聽不明白。”

“吾兄十來歲就能與名滿天下的李商隱交往,也算是奇事一件吧。”

“這有什麽稀奇。愚兄之母,亦為涇原節度使王公的女兒,是玉谿生的妻妹。玉谿生因公來到長安時,常在愚兄家居住。”

“原來如此。”

王審知笑道,頓時明白過來。

難怪韓偓在他麵前隻提及李商隱之號,不說名諱。

“玉谿生平生的遭際令愚兄早早就對入朝做官失去了興趣,也就懶得去考進士。”

“可是吾兄還是考了進士。”

“是啊,愚兄最終還是入朝做了官,也許……嗯,賢弟知道此刻吾二人立於何地嗎?”

韓偓顯然不想深談下去,忽地轉過話頭問道。

“小弟不知。”

“此地喚作樂遊原。當年玉谿生常領愚兄在此遠望京城,曾作過一首名詩,至今尚在流傳。隻是詩句猶在,人卻遠離。屈指算來,愚兄不見玉谿生已近四十年矣。”

韓偓環視左右,有些傷感地說道。

“樂遊原這首詩麽,小弟好像還記得。”

王審知不想看到韓偓悶悶不樂的樣子,忙念出那首詩。

向晚意不適,

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

隻是近黃昏。

韓偓聽著,不覺抬頭向西邊的天空望去。

夕陽半沉在古原下,天空如血染成,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濃鬱色調。

幾隻烏鴉發出淒涼的叫聲,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地從古原上飛過,消失在昏茫茫的長安城中。

王審知亦是向西望去,隻是他沒有望向天空,而是望向長安城外的大道。

蒼茫的暮色如潮水迅速襲來,瞬間已吞噬落日的餘暉。

大道上的皇帝儀仗隊列還在行進,可是在暮色中人影模糊,王審知已看不清唐興公主李平陽身在儀仗隊列的何處。

王審知心底忽然湧起強烈的衝動,想對韓偓發問。

唐興公主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唐興公主為何要女扮男裝?

唐興公主是否招了駙馬?

唐興公主的駙馬又是何人?

……

但是最終,王審知什麽也沒問。

他為什麽要問?

他不過是來自天涯海角的一位尋常貢使,僅僅是長安城中無數過客中的一個。

而且今年也許是他最後一次來到長安城,又何必無端在此留下牽掛……

雲母屏風燭影深。

已是深夜,內宮左神策軍中尉府邸的後堂上依然是亮如白晝。

左神策軍中尉劉季述、右神策軍中尉王仲先和鎮國軍節度使韓建坐在雲母屏風下的鋪錦桃竹席上,圍繞著一張鑲滿金玉的案幾,舉杯痛飲。

三人的年歲相差不大,都是四十餘歲,外貌也有幾分相似。肥胖高大。

不同的是,韓建臉膛紫黑,胡須濃密,而劉季述和王仲先則是麵孔白淨,沒有一根胡須。

案幾上擺滿各種精美食品,最醒目的是一盤烤得焦黃的牛肉餡胡餅。

“二位……二位哥哥,俺老韓這一回可是替你們頂了那天大的罪名。你們……你們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韓建言語遲鈍,已明顯露出醉意。

“賢弟放心,明日不過是讓你在刑部大堂上做做樣子,糊弄一下皇上。你想啊,滿朝文武誰不知你是我們北司最看重的節度使,誰敢真對你定罪?”

劉季述安慰地說道。

太監執掌皇宮事務,俗稱為北司;朝官治理國家軍政事務,俗稱南司。

名義上北司南司各有權限,互不相幹,但自從太監控製大唐皇權之後,北司權力遠遠大於南司,往往北司定策,南司執行,朝廷百官成了為太監辦事的文吏。

“俺老韓這回一口氣殺了十一個王爺,還差點……差點把皇上最心疼的德王給宰了。皇上隻怕恨不得……恨不得剝了俺老韓的皮,吃了俺老韓的肉,豈肯……豈肯輕饒俺老韓?”

韓建赤紅著雙眼,瞪向劉季述,掙紮著想站起身來,卻怎麽也站不起來。

“這麽說,你是不想去往刑部大堂?”

劉季述冷冷地問道。

“不去,俺……俺老韓不去。”

“你不去,皇上那兒隻怕交待不過去。”

“皇上算什麽。誰不知道……誰不知道,在皇宮裏,二位哥哥才是……才是皇上。”

“你醉了。”

“誰說……誰說俺醉了?俺老韓還……還沒喝……喝夠呢,來,再來一杯……”

韓建高舉雕花銀杯嘟噥著,突然手一軟,銀杯掉落在地。緊接著韓建身子連晃幾下,癱倒在鋪錦桃竹席上。

“賢弟,賢弟!”

王仲先呼喚聲裏,抬手推了韓建兩下。

韓建閉著雙眼,隻在鼻孔裏哼了幾聲。

劉季述盯著韓建,低呼一聲。

“孩兒在。”

守候在後堂門簾外的左神策軍都將劉希正答應一聲,邁著小碎步走進來,垂手侍立在案幾前。

他其實是劉季述的侄子,平日裏恥於告訴鄉鄰。他有一位太監叔父。但聽說劉季述發跡之後,他卻和兄長劉希度連夜趕到長安城,痛哭拜倒在劉季述麵前,直呼劉季述為親爹。

在此之前,他的另一位兄長劉希從早早就隨同叔父進入內宮,淨身做了太監。

劉季述正當用人之際,並不計較往事,當眾認下了兩個“兒子”。

劉希正臂力過人,有些武藝,被任命為左神策軍第一都將,成為劉季述的心腹護衛。

劉希度瘦弱多病,卻識得文字,被任命為左神策軍判官,主掌文書機密之事。

“你且把韓大人扶回臥房,然後將彥弼、承誨喚來。”

劉季述低聲命令道。

劉希正答應一聲,毫不費力地將肥胖的韓建扶起,連拉帶拖地向後堂拽去。

“韓建是真的醉了嗎?”

見劉希正已與韓建消失在後堂外,王仲先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十有八九是在裝醉。”

劉季述恨恨地說道。

韓建居然“親自”護送大唐皇帝回到長安,這絕不是劉季述想看到的情形。

“那就依從了他,別讓他去往刑部大堂。不然,他隻怕會裝瘋賣傻,告訴審案的那幫朝官。其實是我二人指使他劫持了皇上,並且還挑唆他殺死宗室諸王。”

“他除非已打定主意不要腦袋,才敢這麽說。”

“萬一那幫朝官真給他定個謀逆大罪,要滅了他的九族,又當如何?”

“定罪之前,我等發一道聖旨過去,赦免了他,讓他扛著腦袋回到華州去做節度使。這樣,他才會知道好歹,下次做事情也會做得更好看一些。”

“若是如此,皇上定會發怒。”

“就讓他發怒好了,反正他也發不了幾天怒。”

“七哥是說,我等……我等就在這宮裏邊結果了他?”

王仲先有些遲疑地說道。

他與劉季述、韓建等人都曾拜前任左神策軍中尉楊複恭為父,劉季述排行第七,他排行第九,韓建排行第十二。

“怎麽,你怕了嗎?”

劉季述盯著王仲先,眼中有寒光一閃而過。

他和王仲先本已布下完整的謀劃。先故意泄露皇帝北行的日期路線,唆使韓建劫持皇帝,然後引誘韓建殺死宗室諸王、殺死皇子,最終不得不殺死皇帝。

這樣,他就可以與王仲先堂而皇之地另立大唐天子,不必冒險擔當弑君惡名。

不料二人的謀劃才進行了一半,韓建就出了差錯……

“我是有些怕啊。當初阿父也想換了當今皇上,結果……”

王仲先苦澀地搖了一下頭,說不下去。

李曄承襲大位之後,並不甘心成為任由內宮太監擺布的傀儡,與宗室諸王密商成立新軍,以對抗楊複恭統領的神策軍,結果與楊複恭暴發激烈的衝突。

大順二年(公元891年),李曄下旨免去楊複恭一切官職,賜其回鄉養老。

憤怒的楊複恭斬殺下旨使者,公然起兵反叛,企圖殺死李曄,另立新君。

但神策軍在最緊要的關頭卻站在了皇帝一邊,並反戈一擊,徹底擊潰楊複恭的叛軍。

楊複恭被迫逃往華州,投靠他眼中最孝順的義子韓建。

最孝順的韓建擺下豐盛的酒宴為義父壓驚,然後在楊複恭飲至半醉時,突然揮刀砍下楊複恭的頭顱,盛在檀香木匣中,送往長安城,獻給大唐天子……

“阿父當初失敗,敗在他竟與皇上賭氣,離開了內宮重地,這才使皇上有機可乘,得以收買神策軍。如今我等隻須牢牢守住內宮,結果皇上不過如同結果囚徒一般,有何可怕?”

劉季述傲然說道。

“七哥說得是,說得是。”

王仲先心中不以為然,卻仍連連點頭。

“彥弼、承誨到。”

後堂門簾外響起劉希正低沉的聲音。

“進來吧。”

劉季述說話聲裏,挺直腰,神情肅然。

左神策軍第三都都將董彥弼、第七都都將周承誨邁著小碎步走進來,跪在雲母屏風前。

“孩兒叩見阿父。”

董彥弼、周承誨伏下身,對劉季述行以大禮。

左神策軍各都都將,俱已拜劉季述為父。

“你二人立刻挑選心腹軍卒,扮作盜賊,去往福建貢使所在的館舍,殺死王審知,將他的人頭提來見我。”

劉季述恨恨地說道。

王審知不過是偏遠之地的一個小小貢使,竟敢壞了堂堂神策軍中尉的大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