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唐景福二年(公元893年)夏五月,福州城郊。

晨霧漸漸消散,翠綠的山野間露出一座座營帳。

忽有歌聲響起。

枕前發盡千般願,

要休且待青山爛。

水麵上秤錘浮,

直待黃河徹底枯。

白日參辰現,

北鬥回南麵,

休即未能休,

且待三更見日頭。

少女的歌唱在驟雨般激烈的箜篌聲中迸出,高吭明亮中帶著些悲涼,卻又飽含岩漿一樣的火熱,隨著從閩江上吹來的潮濕南風,一陣陣傳送到江岸邊的高崗上。

一排排鐵甲兵卒站立在高崗上,如同一堵堵沉默的石牆,俯視著百丈之外的福州城,紋絲不動。

但是每一個兵卒的心中,都在隨風而動。

那是一首調名為“菩薩蠻”的歌曲,字字都是中原鄉音,句句都是心上人曾在耳畔留下的誓願。

然而此時此刻,他們卻在遠離家鄉千裏之外的福州城下,緊握刀矛弓弩,正準備向負隅頑抗的敵人發動最後的攻擊。

古來征戰幾人回?

此一番廝殺之後,還有幾人能再次聽到那一曲菩薩蠻?

歌未歇,鼓已動。

戰鼓聲初響之時,似天邊的悶雷,低沉而緩慢,然後節奏突然加快,猶如解凍的黃河,奔騰咆哮,狂瀉千裏,肆意地從每一個兵卒的心頭上踏過。

勇士的鬥誌被激發,嗜血的欲望被喚醒。高崗上的兵卒熱血沸騰,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緊張地向隊列最前麵的主帥。泉州兵馬都監王審知望去。

風中獵獵作響的火紅帥旗上繡著一個鬥大的青色王字,帥旗下,披掛全副盔甲的王審知騎一匹純白戰馬,手執丈八長槊,眉頭微皺。

先鋒大將孟威又一次不顧主帥的警告,即將當先衝向福州城頭。

孟威每當決定親自衝鋒時,都會讓他營中的歌伎高唱一曲菩薩蠻,已成全軍人所共知的慣例。

如果這不是最後一次攻擊,王審知一定會派人強行攔下孟威。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孟威這樣既有萬夫不當之勇,又忠心耿耿的武將,在當前這個一切人間規則都已失去的亂世中尤為可貴,其價值遠遠大於一座福州城。

但偏偏這是最後一次攻擊。王審知已得到確切情報。福州兵的援軍正從陸海二路兼程趕來。而他統領的泉州兵圍攻福州城已有一年之久,將士疲憊至極,糧草亦是消耗將盡。泉州兵今日若不能在最後的攻擊中取得勝利,那麽王審知麵臨的結果就絕不是僅僅失去一座福州城。泉州兵必將在內外夾擊下全軍崩潰,陷於萬劫不複的絕境。

王審知無法阻止孟威,隻能強壓內心的焦慮,保持著肅然鎮定,冷峻地觀察眼前的攻城激戰。

一輛輛拋石車不住地揚起長杆,將一塊塊巨石拋起,砸向福州城頭。

城頭上的守衛兵卒迫於巨石的威懾,輕易不敢移動,隻緊貼在女牆後,從女牆的凹處向外射箭。

一隊隊兵卒扛著雲梯,迎著那狂風暴雨般射來的羽箭,衝向那如山一樣高大的城牆。

城頭上一麵麵旗幟被巨石擊中,如同一片片枯葉飄落下來。

攻城兵卒一個接一個被羽箭射中,尚未接近城牆,已有半數倒在血泊中。

最終有十餘隊兵卒衝到了城牆下,迅速將雲梯豎起,魚貫向城頭奮力攀登。

眼看敵我雙方已到短兵相接之時,拋石車被迫停止攻擊。

被巨石壓製的守衛兵卒趁勢蜂擁到雲梯前,居高臨下,以長矛、鐵叉、巨斧近距離攻擊踏在雲梯上的敵人。

隻差一步就能登上城頭的兵卒一個個從高高的雲梯上栽倒下來……

王審知緊握著丈八長槊,指節骨隱隱作響。

這樣的情形,他已不知看到了多少次。

每一次,都是攻城的兵卒全數陣亡,空留下遍地破碎的雲梯和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身。

難道今日這最後一戰,也是如此嗎?

突然,一個王審知無比熟悉的身影躍上了城頭。

那身影魁梧如鐵塔,矯健若猛虎,左手持盾,擋住無數守衛兵卒瘋狂的攻擊,右手巨斧揮動之處,血光衝天而起,成堆的守衛兵卒身首分離,倒在女牆之下。

孟威,是孟威!

王審知的一句大呼已到了咽喉之間,卻又及時轉變成一聲厲喝。

殺!

隨著一聲厲喝,王審知高舉丈八長槊,躍馬前衝。

殺!

五千鐵甲兵卒同時發出一聲大吼,同時向山崗下衝去。

此為泉州軍中紀律最為嚴明、戰鬥力最為強勁、動作最為整齊的五千鐵甲兵卒。

王審知相信。

城頭上所有麵對山崗的敵軍都能聽到此刻五千鐵甲兵卒如同霹靂般的暴吼,都能看到此刻五千鐵甲兵卒如同狂風席卷的海潮從高處傾瀉而下。

敵軍的抵抗意誌將因此遭到致命的摧毀。

已經戰鬥到最後一刻的敵軍再也無法承受此時聽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

前有惡浪滔滔,後有追兵無窮無盡。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福建觀察使留後(唐官名,留後為代理之意)範暉站立在海邊的石崖上,呼吸急促,拚命睜大雙眼,盼著有人能撲過來,抓住他,用力搖晃,將他從一場噩夢中喚醒。

鐵鑄般堅固的福州城竟然被泉州兵攻破。

號稱白馬三郎的王審知親率五千鐵甲兵卒衝入城中,挺丈八長槊殺散重重阻截的範家兵卒,直向城中央的觀察使官衙撲來。

樹倒猢猻散。

範暉瞬間已成孤家寡人。城破的消息傳入衙中,所有的人都爭先恐後逃去。

所謂的至親之人,所謂的心腹之人,在那一刻全都無影無蹤。

幸好還有一條不為人知的暗溝能讓他逃向城外,逃往大海。

海邊應該有打漁的小船,可以幫助他最終逃出羅網。

但是無邊無際的大海突然狂風大作,惡浪滔天,連一隻小船的影子都看不見……

這是範暉做了一百次的噩夢。

應該還有第一百零一次噩夢吧?

然而範暉很快就已明白。沒有第一百零一次噩夢,永遠也沒有。

在夢中,範暉從不會流淚。

可此時此刻,兩行冰涼的淚水已從範暉的眼中流出。

那是對命運感到萬分不甘的委屈之淚。

“賊老天,瞎眼的老天!俺範暉身為武將,就該奪去觀察使的官位。如今天下,有哪一個武將不是這麽幹的?又有哪一個武將受了你這賊老天的懲罰?為何你這瞎眼的老天偏偏對俺過不去……”

憤怒的範暉突然停止了對上天的怒吼。

有兩個人向他飛奔過來。一個是他的至親之人。外甥陳延晦。一個是他的心腹之人。護衛牙將徐元昊。

刹那間,範暉心中竟是一熱。到底不是在那噩夢中,他身邊至少還有一個至親之人,還有一個心腹之人。

黃泉路上,他將不再孤單。

但刹那間之後,範暉心中的那一熱就已變得比冰還要冰涼。

範暉清晰地看到,迎著他奔來的徐元昊手握雪亮的長刀,兩眼炯炯,緊盯著他的脖子。

在這一刻,範暉豁然明白。徐元昊從來沒有改變,一直是個海盜。

可是他曾經卻相信。走投無路的海盜首領徐元昊接受他的招安之後,一定會感激他的不殺之恩,從此洗心革麵,做一個忠心耿耿,隨時可以為他去死的護衛牙將。

海盜為財寶而生,為財寶而死。

此時此刻,福建觀察使留後的腦袋已成為可以賣給福州新主人的奇貨,任何財寶與之相比,都會黯然失色。

範暉終將獨自走在黃泉路上,並且還是作為一個無頭冤鬼獨自走在黃泉路上。

“舅父大人……”

陳延晦跌跌撞撞奔過來,撲通跪在範暉麵前,哽咽著想說什麽,卻又無法說出。

“好孩子,都怪舅舅無能,害了你啊。舅舅隻是不想讓王家白得了福州城,這才暫且代你執掌觀察使之位。原想等福建安寧下來,你也長大了,就申報朝廷,讓你襲了父職,誰知……”

範暉再也無法說下去,滿臉紅漲。

他已到了窮途末路,立刻就要身首異處,卻仍然無法在一個絕對信任他的少年麵前說出真話。

“留後大人,你一定要讓大公子活下去,活下去。”

徐元昊奔過來,在陳延晦身旁跪下,懇切地說道。

範暉大感意外,就似望著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那樣望著徐元昊。

“大公子隻有活下去,才能為他的父親報仇,為留後大人報仇。”

徐元昊一字一句,肅然說道。

報仇!

範暉心中劇震,看著陳延晦眼中透出的悲憤和仇恨,頓時明白過來。

直到最後的時刻,陳延晦依然堅信舅父對他所說的一切。

十多年前,巨賊黃巢率數十萬部眾進入福建,官兵紛紛潰逃,閩越之地生靈塗炭,陷於慘烈的戰亂中。建州豪傑陳岩奮然起兵,結寨保護鄉鄰。後來黃巢率大軍南下進攻廣州,陳岩趁勢攻擊黃巢餘部,收複福州城,被朝廷拜為福建觀察使,統領福建全境五州之地。

八年前,中原賊首秦宗權的部屬王潮、王審圭、王審知三兄弟率領萬餘部眾進入福建,攻占泉州城,然後立即派人拜見陳岩,發誓聽從陳岩差遣。當時福建境內山賊海盜猖獗,陳岩心懷仁慈,不願百姓再受戰亂之苦,因此接受王氏兄弟之拜,申報朝廷,任命王潮為泉州刺史,統其部屬保境安民。不料王氏兄弟在泉州站穩腳跟後,野心勃發,竟欲吞並福建全境,因此暗地裏買通陳岩貼身婢女陸顯兒,趁陳岩病重時,下毒害死陳岩,然後四處造謠,說陳岩實為妻弟範暉所害,還說陳岩臨死之前已察覺範暉毒謀,將密書送至泉州,命王潮速遣泉州兵進入福州,誅殺範暉,並接掌福建觀察使之位。

範暉自是不肯束手待斃,隻因陳岩之子陳延晦太小,尚不足十五歲,難以號令全軍,所以範暉不得不以護閩都將名義充任福建觀察使留後,率領福州兵死守城池,等待救援。

“父仇不共戴天。孩兒寧願戰死,也決不在王審知那賊麵前活下去。隻是……隻是徐將軍硬拉住了孩兒,不讓孩兒去死。還說,還說舅父大人有話對孩兒說。”

陳延晦心中稍微平靜,己能完整地說出話來。

“唯有留後大人才能讓大公子活下去。”

徐元昊已在第三次提醒範暉做出他此刻必須做出的決定,但言語間仍是極為恭敬。

唉!

範暉終於向命運屈服,在心底裏發出一聲低歎。

他直到此刻,才算知道徐元昊是何等人物。

徐元昊豈止是海盜。分明是一個大盜,足可竊國的大盜。徐元昊即將握有的奇貨,不僅是現任福建觀察使留後的腦袋,還有前任福建觀察使唯一兒子的靈魂。

範暉的一敗塗地,竟然隻是在為一個大盜的傳奇鋪墊基石。

可是範暉又能怪誰呢?

徐元昊這樣的奇才就在他的身邊,他卻不能辨識,更不能加以重用。

一個得不到主人重用的奇才,最終必定會成為主人最危險的死敵。

範暉此時就算不亡於王審知之手,日後也一定會死在徐元昊掌中。

“站起來!”

範暉猛地一揮手中佩劍,厲聲喝道。

陳延晦一顫,不自覺地站起身來。

徐元昊緊跟著站起,並悄悄抬高長刀,隨時準備攻擊和防守。

“你還是陳家的兒子嗎?”

範暉目光如刀一般盯著外甥,怒聲喝問。

“孩兒當然是……是陳家的兒子。”

“你忘了父仇嗎?”

“孩兒沒忘。”

“你忘了。”

“不,孩兒沒忘……”

“你就是忘了。忘了你是陳家的兒子,忘了你父親是怎麽死的!你枉費了舅父的苦心教導,毫無擔當,竟不敢麵對仇敵,企圖以死來逃避一切,實是枉來人世一場。”

“孩兒真沒有忘記……”

“那你就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孩兒怎麽……怎麽才能活下去?”

“殺了我!你殺了我,就能得到王審知的信任,就能活下去,就能報仇!”

範暉厲喝聲中,甩臂將佩劍擲出,插在陳延晦麵前。

這是他此刻必須做出的決定。以最慘烈的死亡方式在少年心底種下最濃烈的仇恨,然後讓那仇恨釀成最瘋狂的報複,從而迫使少年最終殺死他最痕恨的仇敵。

陳延晦拔起佩劍,將鋒利的劍刃對準舅父的胸膛,卻又雙手顫抖,怎麽也刺不下去。

“殺賊人!殺賊人……”

不遠處陡然響起泉州兵的呼喊聲。

徐元昊突然抬起手,在陳延晦的後背上用力一推。

陳延晦和身向前撲去,劍刃深深刺進範暉的胸膛。

“好,好孩子,好……”

範暉踉蹌著後退幾步,仰天摔倒在石崖上。

鮮血從範暉的胸膛上噴湧而出,濺落在陳延晦的頭上、臉上,然後流入陳延晦的口中。

那滾燙而又腥甜的味覺從此如刀刻般刻在陳延晦的舌尖上。

大唐乾寧四年(公元897年)秋八月,華州(今陝西華縣)東境。

渭河年年向東流去。

鴻雁歲歲往南飛回。

風景依舊,人卻年華漸老。

福建觀察副使王審知騎著心愛的白馬。雪夜飛,行走在渭河岸邊寬闊的古道上,心中忽有感慨,不禁默想,百年之前的這條古道上,不知是何人走過,又是何等心情。

“安史之亂雖已過去百年,大唐卻一直沒有緩過氣來,藩鎮割據愈演愈烈,是個節度使,便可獨霸一方,作威作福,全不把朝廷放在眼裏。”

胡須花白的福建觀察使府掌書記王念騎一匹青花馬,在王審知身旁說道。

王審知笑而不言,他知道王念為何會說出這番話來。

他此次率領百餘人組成的福建進貢使團入京,一路上還算順利,沒遇上太大的麻煩。畢竟各處節度使還承認大唐朝廷是天下共主,不會公然刁難向朝廷進貢的使團。

但是福建進貢使團剛剛進入華州境內,就被駐守關卡的兵卒狠狠勒索了一筆,幾乎耗去了使團貢品的十分之一。

華州是鎮國軍節度使韓建的地盤,那些兵卒竟敢公然打劫朝廷貢品,背後一定有韓建縱容。

王念平日裏十分節儉,對使團如此重大的損失自是心痛至極。

“不過也有良心不錯的節度使,偏在這個時候格外敬重朝廷,比如我們老王家就是這樣。”

王念看到王審知發笑,有些心虛地說道。

王家也是節度使。王家三兄弟的長兄王潮官居福建觀察使兼威武軍節度使,三弟王審知在擔任福建副觀察使的同時亦兼任威武軍節度副使,二兄王審圭則擔任泉州刺史,繼續經營王家最初的根據地。

“過了華州,就到了長安城,那是天子腳下,再也沒有什麽節度使來尋晦氣。”

王審知安慰地說道。

“我真想念長安城啊,上一回這個時候在輔興坊吃的胡麻餅那個香啊,過了三年還忘不掉。”

“老叔真正想念的不是胡麻餅吧?”

“那是什麽?”

“是胡姬呼延臘臘吧。”

“唉,你老叔胡子都白了一大把,想人家小姑娘幹什麽?不過呼延臘臘上一回唱的那一曲菩薩蠻,可真是唱到了人心坎裏邊啊。就算當年我們固始(今屬河南、唐屬淮南道)城最會唱曲的鄭好娘,也比不了人家……”

王念正說著,突然停住話頭,不自覺地回頭看了一眼。

“老叔你忘了。今年孟威沒有來。”

王審知低聲說道,心中沉甸甸地,就似忽然被誰塞進了一團鉛塊。

他已是第三次率領福建使團前往長安城進貢,第一次是六年前,當時他還是泉州兵馬都監。第二次是三年前,他的身份已和此時相同。前兩次都有孟威護衛。但上一次在長安城中,孟威卻差點闖出大禍。朝廷設宴招待福建使團,特地請來教坊司名氣最大的歌女呼延臘臘為眾人唱歌,不料醉中的孟威聽呼延臘臘唱了一曲菩薩蠻後,突然跳起身,扛著呼延臘臘就往外跑,最後眾人費了許多周折,才將孟威攔了下來。

“三年前那件事,都怪我。當時我就在孟威身旁,說了句。這個呼延臘臘唱起歌來就像鄭好娘一樣,結果孟威就發了瘋,我拉都拉不住他。”

王念說著,連連搖頭。事情雖說已過去三年,他想起來仍是心有餘悸。

教坊司的歌舞樂女俱歸內宮管轄,地位等同於宮女。朝廷當時若有人故意刁難,足可借此給整個福建使團安上大不敬的罪名。而依大唐刑律,大不敬之罪足可處以斬首之刑。

“怪我,怪我。好端端地說話,卻又提那呼延臘臘作甚。”

王審知帶著歉意笑道。

王念論官職雖是不高,依輩分卻是王審知族叔,且品德才學俱佳,深得王審知兄弟敬重。

王念正想說什麽,卻陡然臉色大變。

前麵忽有塵霧騰起,並隱隱傳來馬嘶人喊和刀劍撞擊的聲音。

“有人在廝殺。”

王念勒馬停下,有些緊張地說道。

“大夥兒快到林子裏去!”

王審知立刻命令道。

古道旁有一片望不到盡頭的柳林,眾人迅速進入林中,很快就消融在柳林深處。

福建離長安十分遙遠,路途上多經山地,還需渡江過淮,因此福建使團並未使用車輛,所有貢品俱以能行山地且又耐勞的青騾馱運,共驅使青騾二百餘匹。

使團百餘人中,除二十人看管青騾外,其餘俱是福建觀察使直屬護衛軍(唐時稱為牙兵)中精心挑選出的勇士,分為四隊,隊長由四員牙將。陳延晦、徐元昊、鄒磬、虞雄擔任。

王審知令使團暫且隱藏在林中休息,他則率鄒磬、虞雄二人騎行至柳林邊緣,悄悄逼近廝殺之地,欲盡快探明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陳延晦手持彎弓,貓著腰,花豹般迅猛地在柳林中穿行。

樹上的鳥啼聲,枝葉在輕風中的沙沙聲完全掩蓋了那微乎其微的腳步聲。

陳延晦最終在一段枯朽、粗大、尚未倒伏的樹幹後麵停了下來。

枯朽的樹幹前麵是一片荒草地,越過寬約五十步的荒草,是一座二丈高的土崗。

王審知、鄒磬、虞雄三人背對陳延晦,立馬在高崗上。

陳延晦小心翼翼地抬起彎弓,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

與四年前相比,陳延晦的身體已發生很大變化,不僅高了半尺,且肩寬,背闊,腰窄,雙臂如猿肢般粗壯,從一個文弱少年徹底蛻變成強悍的青年武將。

陳延晦深吸一口氣,將閃爍著寒光的箭鏃對準王審知的後背。

父親大人,舅父大人,孩兒為你們報仇了!

陳延晦一邊在心中大呼,一邊緩緩拉開弓弦。

但是當弓弦完全拉開時,羽箭卻無法射出。

徐元昊鬼魅般突然出現,牢牢抓住陳延晦拉弦的左手,強拽著陳延晦向後退去。

陳延晦先是掙紮了兩下,但在看到徐元昊嚴厲的目光後,就不再掙紮,任徐元昊將他拽進柳林深處。

這並不是徐元昊第一次阻止他射殺王審知。

一年前,他迎娶王潮的三女兒銀姑,在新婚之夜悄悄潛入閣樓,透過樓上的小窗,舉弓瞄準在院中痛飲喜酒的王審知,正欲射出羽箭,徐元昊卻突然擋在那小窗前……

“你又忘了自己是陳家的兒子,陳家唯一的兒子。”

徐元昊的語氣並不重,但眼中透出深深的悲哀和傷痛之意,就似是一個長兄正麵對一個不聽教誨,一次又一次在外麵闖下禍事的幼弟。

“我受不了,再也受不了。四年了,整整四年,我每日都要麵對仇人做出一副感激涕零,誠惶誠恐的樣子,恨不得向每一個人說。是王家把我從範暉那奸賊手中救了下來,是王家可憐我這個失去了一切的孤兒,居然將他們尊貴的女兒下嫁給了我,好讓我每夜都跪在床頭下,叩拜王家列祖列宗。竟賜給我如此天一般大的恩德……不,我再也不要看見王家任何一個人。我要殺……殺了王審知,殺了!我要報仇!報仇……”

陳延晦紅著眼,猶如困獸般低聲咆哮。

“你這不是報仇,是自殺。”

“我殺了王審知,也算……也算是報了仇。”

“王家不止一個王審知,可陳家隻有你一人。”

“我……我……”

“你此刻殺了王審知,在世人眼中就是一個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人。而且你舅父也將從此冤沉海底,永遠背著奸賊的罵名。還有你父親,也會被後人輕視。子不教,父之過,陳家出了你這樣畜生般的兒子,一定是門風低劣,上梁不正……”

“大哥別說,別說了。是,是我錯了,錯了……”

陳延晦跪下來,哽咽著說道。

“那麽你告訴我,什麽才是報仇?”

徐元昊緊盯著陳延晦,一字一句地問道。

“斬草除根,殺死王家每一個人,將那些來自中原的客籍人全都從福建趕出去。振興陳家,讓陳家再次成為福建之主,然後自立為王,立宗廟祭祀陳家列祖列宗,光耀千秋萬代。恢複舅父大人名譽,在福建每一座城池為舅父大人建忠烈廟,讓舅父大人世世代代永享人間香火。”

陳延晦不敢麵對徐元昊的目光,低下頭說道。

這其實是他每天都要在心中默念的誓言,以此激勵自己忍辱負重,千萬不可忘了父仇不共戴天。

“你不能隻嘴上記得,更要牢記在心底裏啊。你自幼讀書,應該知道從前越王勾踐報仇的故事。越王臥薪嚐膽,什麽屈辱都能忍受,並且一忍就是二十年。可你怎麽連這四年都忍不下呢?”

徐元昊一邊說,一邊扶起陳延晦。

“小弟怎麽……怎麽能與越王相比呢……”

“你當然可以與越王相比。越王是王,你父親曾為福建之主,亦是一方諸侯。你繼承父輩遺誌,忍辱負重,複興陳家大業,一旦成功,後來人同樣會像敬仰越王那樣敬仰你。”

“小弟……小弟沒想那麽遠。小弟這四年能熬過來,全憑大哥在身邊扶持和提醒。隻是不知為何,小弟心中總像是有一團火在燒,日夜不停地燒,一不小心,那團火就會噴出來。小弟真怕……真怕啊。若有一天,大哥不在身邊,那團火又出來了,小弟……小弟……”

“你不用怕,也不用像越王那樣忍上二十年。我們報仇雪恨的日子就要來臨。”

“啊,真,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王家的好日子到頭了。那王潮已活不過今年冬天。”

“這,這怎麽可能?王審知這次出發前,特地請來福州城最有名望,號稱神醫的鄭老先生給王潮診脈,當時我也在場,聽鄭老先生親口說。節度使大人的病勢看上去十分沉重,卻未傷及肺腑,至少還能活上三年。”

“是我讓鄭老先生那麽說的。”

“大哥,你……”

“鄭老先生曾欠我一個很大的人情,不得不聽從我的安排,並且隻告訴了我王潮的真實病情。風寒之毒已侵襲到王潮的五髒六腑,他頂多能活上三個月。”

“大哥讓鄭先生這麽說,是為了……”

“是為了讓王審知安心到長安城來。”

“如果王審知得知王潮隻能活三個月,肯定不會來到長安城。如此說來,大哥這般安排,是故意讓王潮兄弟分開?”

“大公子果然聰明。王潮的身體一直不好,近年來已是臥床不起。福建境內的軍政大事,其實已掌握在王審知手中。在許多人眼中,王審知就是王家大業的繼承人,一旦王潮去世,王審知接掌節度使之位自是順理成章,波瀾不驚。果真如此,大公子若想報仇,隻怕再忍上二十年也沒有機會。”

“是啊,王審知今年隻有三十六、七,身體又格外強壯,從沒聽說他患過什麽大病,足可再活上二三十年。不,我怎麽能眼睜睜看著他再活二三十年,我,我……”

陳延晦的語氣陡然急促起來,兩眼圓瞪,一時不知他該如何說下去。

“所以我們一定不能讓王審知順理成章繼承節度使之位。據鄭老先生所說的日子估算,王潮己是撐不了幾天。你想想,如果王潮突然去世,而王審知卻遠在數千裏之外,福州城裏王家部屬又該如何?”

徐元昊微笑著,語氣十分輕鬆。

“國不可一日無主,何況在這個亂世中。果然如大哥所言,福州城的王家部屬多半會擁立王潮嫡長子王延興代掌節度使之位。”

陳延晦若有所悟,神情頓時興奮起來。

“王延興會甘心代掌節度使之位嗎?”

“不,王延興絕不會甘心。他早就對父親讓王審知獨掌大權極為不滿,一旦握有節度使之位,必然拚死守護,決不肯輕易鬆手。此時……此時……”

“此時若有他信任的心腹在耳旁多說幾句,一定會讓他做出種種對王審知不利的舉動。”

“王延興平日裏十分信任小弟,早已將小弟看作他的心腹之人。”

“所以你必須提前返回福州城,並讓王延興單獨與你相見。”

“那大哥你……”

“我得留下來,想法拖住王審知。這樣,當進貢使團歸期已至時,王審知卻遲遲不能露麵,必定會使得福州城內人心惶惶,謠言四起。而唯有如此,王延興針對王審知做出的種種舉動才能有足夠的震懾,並激發出眾人反彈。這樣的反彈,又一定會讓王延興更加驚恐不安,最終必將引發王氏家族的內亂。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就可趁勢發難,一舉誅滅王氏家族。”

“如此甚好,隻是小弟如何才能提前返回福州。”

“這個須得隨機應變。你且回到隊裏去,免得大夥兒疑心。還有,你告訴王念,說那廝殺聲越發接近,我有些擔心,且去看看。”

受驚的轅馬不顧馭手的控製,從道路上一頭衝入荒草地中,結果使車輪深陷在土坑中,任那轅馬如何掙紮,也不能將它拖著的那輛敞蓋高車拉起。

胡須花白,身穿大紅官袍的馭手焦急萬分,拚命甩動長鞭,抽打轅馬。

一員黑衣黑甲的少年武將領著十餘黑甲騎卒從道路上奔下,迅速布成圓陣,團團護住那輛敞蓋高車。

數十赤甲騎卒揮舞刀劍長槊,大聲呼喝著緊追過來。

立馬在土崗上觀戰的王審知此刻離那輛敞蓋高車不過六、七十步,已辨認出那馭手的麵容,不覺大吃一驚。

那馭手竟是當今大唐天子最信任的心腹臣子之一,姓韓名偓,字致光,官拜翰林學士兼中書舍人。

“韓大人這是怎麽啦?”

鄒磬也認出了馭手,詫異至極。韓偓身份十分尊貴,無論如何也不該親自充當馭手。

“那些赤甲騎卒看上去像是韓建的人,莫非那韓建已是反叛,不然他的手下怎麽敢來攻擊朝廷重臣?”

虞雄眼中全是困惑。

他與鄒磬已連續三次護衛王審知去往長安城進貢,並且曾隨同王審知拜見韓偓,深知翰林學士和中書舍人官品雖不太高,卻是皇帝身邊的侍從,不僅執掌文書詔令,還能參與朝廷機密,議論軍政大事,論實權僅在當朝宰相之下。

“快救韓大人。”

王審知說話聲裏,已挺起丈八長槊,躍馬向土崗下衝去。

眾赤甲騎卒已向黑甲騎卒發動猛烈攻擊,每三五騎困住一個對手,分進合擊,企圖強行將對手驅離,然後直接殺向那輛敞蓋高車。

黑甲騎卒頑強迎敵,死守不退。然而寡不敵眾,幾個回合之後,已有二騎被敵人掃落馬下,使那護衛敞蓋高車的圓陣露出一個缺口。

但是眾赤甲騎卒卻無法從那缺口衝進去。

王審知、鄒磬、虞雄三騎飛撲過來,正擋在那缺口之前。

“擋吾者死!”

一個肥壯如巨熊的赤甲騎卒狂吼聲中,挺長槊刺向王審知。

王審知巍然不動,眼看那鋒利的槊刃已接近胸口,才電閃般一側身,讓那長槊從左腋下穿過,然後胳膊下壓,牢牢將那長槊夾住,並順勢用左手抓住那長槊,用力一拉。

隻聽得轟隆一聲巨響,那肥壯如熊的赤甲騎卒連帶著跨下的戰馬一同摔倒在荒草地上,手中長槊亦被王審知奪去。

如同突然有千年老妖路過,惡作劇般對眾人念出定身咒語。

眾人都在那一瞬間呆住了。

無論是黑甲騎卒還是赤甲騎卒,俱是久經戰陣的勇士,已不知見過多少血腥激烈的惡戰。

然而沒有任何一個騎卒見過。有人竟能在生死立決的戰陣上單手奪下敵人強力衝殺過來的長槊。

唯有武藝高強,膽氣最壯的強悍勇士,才敢於在戰場上使用威力強大,卻又粗長笨重的長槊。

這樣的勇士,又怎麽可能讓敵人單手奪下長槊?

在傳說中,隻有大唐第一猛將尉遲敬德才擁有那單手奪槊的凜凜神威。

可那畢竟隻是傳說,而且還是近三百年前的傳說。

“滾!”

王審知暴喝聲裏,將奪來的長槊拋出,擲在那肥壯的赤甲騎卒身前。

那肥壯的赤甲騎卒這才如從惡夢中醒來,掙紮著爬起身,扶起戰馬,然後彎腰拾起長槊,騎上馬,連踢馬腹,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眾赤甲騎卒紛紛拔轉馬頭,爭先恐後地離開荒草地。

看著眾赤甲騎卒匆匆遠去的背影,王審知不覺鬆了一口氣。

他的職責是護送貢品,並不願在此時另生事端,因此看那肥壯的赤甲兵卒是個首領模樣,立刻冒險使出平生罕用的絕招,以驚退強敵,避免雙方生出血仇。

“末將唐興,謝過副觀察使大人。”

驚喜交加的青年武將拍馬迎過來,向王審知拱手行禮。

王審知連忙回禮,見那青年武將約有二十一、二,膚色白淨,麵容秀美,若不是眉宇間透出一股剛烈之氣,定會讓人誤會成女孩兒。

如此鮮明的外貌,王審知若是見過,絕不會忘記。

但此刻王審知卻是大感困惑。他好像從未與眼前這位青年武將見過麵。然而此時看來,那青年武將卻似早已認識他。

“信通賢弟,信通賢弟!”

韓偓見那轅馬無法拉起高車,急切中竟跳下車來,一邊呼喊著王審知的字,一邊向王審知奔過來。

王審知連忙下馬,迎向韓偓。

他與韓偓見麵不多,卻意氣相投,已成為可以稱兄道弟的密友。

“快,快帶愚兄去往石堤穀。救,救德王殿下!”

韓偓撲過來,一把抓住王審知的胳膊,喘著粗氣說道。

“德王殿下?”

王審知有些困惑,疑心他聽錯了。

德王李裕乃是當今皇帝長子,雖未明確被立為儲君,但朝廷內外都深知皇帝寵愛德王,若不出意外,德王將來必定會承襲大唐皇帝之位。

這樣一位如同儲君的德王,若需要韓偓去救,那朝廷內一定是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

那又會是什麽樣的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