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還是那腥風。

雨,還是那血雨。

迎著腥風血雨的陳延晦抬頭望向福州城頭。

城頭上垂下一隻四四方方的木籠,就垂在城門的上方,每一個進出城門的人抬頭就可以看見。

木籠的大小剛好可以盛下一個人頭。

人頭被砍下不久,脖脛周圍凝滿血塊。

風從木籠吹過,帶出濃濃的腥味,飄向四方。

雨從木籠淋過,融出紅紅的血水,灑向大地。

陳延晦雙膝發軟,再也邁不開一步。

那是他舅父範暉的人頭啊。

他親手將長劍刺入範暉的胸膛,又在徐元昊的幫助下,親手砍下範暉的腦袋。

正如舅父所說的那樣,他活下來了,卑鄙而又無恥地在仇敵麵前活了下來。

不,不!他不是卑鄙無恥,不是!

他是為了孝,為了忠,為了義,才忍辱負重地活下來。

身為人子,必報父仇,是為孝。

身為人臣,斬殺逆賊,是為忠。

身為人友,不負所望,是為義。

當他終於複仇成功,斬盡王家之人,並將父親被王審知謀害的真相大白於天下時,所有的人都會以全新的目光看待他,都會拜伏在他腳下,稱頌他忠、孝、義俱全,是比越王勾踐更加英雄的大英雄……

“啊,這不是延晦嗎?”

一個聲音忽地在陳延晦耳邊響起。

陳延晦定睛望去,見福建兵馬都虞侯王延興在四個隨從的簇擁下,已來到他麵前,一副又驚又喜的神情。

“是,是大哥啊。”

陳延晦連忙拱手行禮,並向木籠仔細看了一眼。

木籠的人頭其實一點也不像範暉,隻是個胡須花白,滿臉刻著深深皺紋的老頭子。

但是剛才他竟然將那人頭看成了範暉,就像無數次他在夢中見到過的情景一樣……

“副使大人呢,副使大人在何處?”

王延興急切地問道。

他比陳延晦年長二歲,但身材瘦削,臉上猶帶稚氣,望過去倒似比陳延晦更小一些,一身甲衣披在身上顯得十分寬大,一動就會帶出響聲。

“小弟有極緊要的事情稟報大哥。”

陳延晦壓低聲音說著,左右看看。

風雨天氣行人不多,但城樓兩旁站立著兩隊兵卒,足有二十餘人,此外還有設卡收稅的七八個衙役以及兩個文吏。

“啊,這個……且到城樓上去吧。”

王延興大感意外,心中不安起來,忙領著陳延晦匆匆登上城樓,然後將身邊的隨從支開。

“觀察使大人還好嗎?”

見城樓已無旁人,陳延晦立刻問道。

“不知為何,自你們走後,父親大人的病勢就沉重起來,如今……如今已不能說話,有許多……”

王延興眼中全是憂愁之意。

他本想說。有許多謠言,聽上去十分凶險……

但王延興想著陳延晦剛剛回來,隻怕是疲憊至極,又不忍心讓陳延晦知道那些謠言,以免陳延晦過於憂急,傷神傷身。

“這麽說來,副使大人他……他……”

陳延晦故作猶豫,話說半句又停了下來。

事情比他想象的稍稍不同。王潮看來確已病情惡化,但並未死去,所以王延興還未代掌節度使權位,對大局的控製能力也稍弱一些。

“副使大人怎麽啦?”

王延興追問道。

“小弟……小弟……啊……”

陳延晦忽地跪下,淚流滿麵,哽咽著,欲說什麽,又未說出。

“你,你這是怎麽啦?有話……有話快說啊。”

王延興慌忙將陳延晦扶起,隻覺心中怦怦亂跳,莫名的恐懼瞬間如山一樣壓在他身上。

“王審知那賊已背叛觀察使大人,起了反心。隻怕我們王家長房這一支,全都要被三房的人殺死,大夥兒誰也活不了。”

陳延晦說話聲裏,渾身顫抖,仿佛已被人將長刀架在了脖子上。

“什麽,你說什麽?”

王延興臉色大變。

陳延晦竟然直呼王審知之名,並斥之為賊,顯然陳延晦所說的事情比他想象的還要可怕。

“王審知一定早就知道觀察使大人病勢沉重,這才有意借進貢的名義去往長安城,好欺騙……欺騙……”

“欺騙什麽?”

“欺騙皇上啊。觀察使大人明明還活著,王審知竟然……竟然對皇上說。觀察使大人已病重身亡。然後……然後皇上就相信了王審知,給了王審知兩道聖旨,一道聖旨拜王審知為觀察使兼威武軍節度使,一道聖旨賜王審知有先斬後奏之權,凡福建之地大小文武官員,敢違王審知命令者,立殺無赦。”

“副使大人怎麽……怎麽會這樣,他……”

“他分明是反叛,分明是要硬生生奪了福建觀察使之位。”

“父親大人那麽相信他,可是他……他……”

“他卻不相信觀察使大人。他一定以為……以為觀察使大人最後會把大位傳給大哥,這才早早謀劃,先去長安,借皇上的聖旨把名分定了,接著再找借口除掉大哥……”

“不,這不可能!副使大人是我三叔,與我父親乃一母同胞……”

“大哥,本朝太宗皇帝的故事,你知道嗎?”

陳延晦一次又一次打斷王延興的話頭,言語愈來愈流暢。

他其實不擅長說謊,雖然在心中已將那些他專為王延興編造的言語演練過很多遍,臨說出時仍然心慌氣促,甚是吃力。

但此刻他說得多了,心中竟漸漸平靜下來,一點也不發慌。

王延興臉色蒼白,無言相對。

父親對他期望極高,早早就讓他苦讀詩書經史,並熟記本朝律令掌故,風物人情。

當父親病重之後,他也曾想到了本朝太宗皇帝的故事,隻是不願深想下去。

“太宗皇帝是聖明天子嗎?”

隱延晦又問道。

“太宗皇帝開創貞觀盛世,文治武功遠超前代,自然是聖明天子。”

王延興竭力掩飾內心愈來愈無法控製的恐慌,盡量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但是太宗皇帝卻在玄武門之變中殺了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

“那是因為太子和齊王謀反。”

“齊王謀反,也還罷了。太子是儲君,又為何謀反?”

“眾人都說是太宗皇帝斬了逆賊。”

“那逆賊是太宗皇帝一母同胞的兄弟。”

“你想說,副使大人竟會……竟會做太宗皇帝曾經做過的事情?”

“小弟隻是想說,大位至重。為了大位,連太宗皇帝那樣的聖明天子都會對同胞兄弟痛下殺手,又何況旁人呢?”

“觀察使又算什麽大位。”

“在福建,觀察使就是大位。誰坐了大位,誰就可以像太宗皇帝那樣擁有生殺予奪之權。並且觀察使殺死的人一定是逆賊,就像太宗皇帝殺死的人一定是逆賊那樣。”

“不,我不是逆賊,不是!不是……”

王延興的情緒陡然失去控製,失聲喊叫起來,仿佛此刻站在他麵前的人不是陳延晦,而是斥責他為逆賊的王審知。

“大哥不想成為逆賊,就必須早作準備。”

陳延晦冷冷說道。

“我該怎麽準備?”

“先奪兵權。福建兵馬都虞候隻能管軍營中的日常事務,大哥必須成為福建兵馬都指揮使,這樣才能調動兵馬。還有,觀察使府護衛軍都指揮使,大哥也必須兼任。”

“沒有觀察使大人的旨意,我怎麽可能成為兵馬都指揮使?”

“觀察使大人是不是不能說話?”

“是啊。”

“那麽大哥的旨意,就是觀察使大人的旨意。”

“這……這怎麽能行?”

“怎麽不行?大哥是觀察使大人的嫡長子,如果大哥的言語都不能算是觀察使大人的旨意,那麽還有誰的言語能夠算是觀察使大人的旨意?”

“那麽……那麽我做了兵馬都指揮使之後呢?”

“大哥奪了兵權之後,先占府衙,不許任何人隨意出入,更不許任何人接近觀察使大人。然後控製福州城四門,不許城內文武僚屬出城。還有各處府庫資財,也必須由大哥信得過的人掌管。這一切布置妥當之後,就將擁戴王審知的人全都拿下,該貶的貶,該廢的廢。如此,就算王審知拿著皇上的聖旨回到了福州城,也奈何大哥不得。”

陳延晦麵無表情地說道,心中充溢著前所未有的暢快。

王延興一旦依照他的謀劃行動起來,就再也不可能回頭。

到了那個時候,就算他讓王延興親手殺死王審知,王延興也不會拒絕。

對,就讓王延興親手殺死王審知,並親手將王審知的人頭砍下來!

然後還要把王審知的人頭裝進木籠裏,掛在城門上麵,讓每一個進出福州城的人都能看到……

打起黃鶯兒,

莫教枝上啼。

站立在河畔的呼延臘臘抬起手,虛作甩臂的動作,欲驚飛她麵前柳枝上的兩隻黃鶯兒。

但是不等她的手臂甩出,兩隻黃鶯兒已高高飛走。

王審知從對麵走來,雙足在草地踏行,發出沙啦啦的聲響。

呼延臘臘連忙對王審知搖了幾下手,緊接著又伸指向麵前的垂柳下點了點。

垂柳下鋪著一方葦席,唐興公主李平陽微閉雙目,雙手合什,在席上盤腿而坐。

席旁立著一座小小的陶製香爐,爐中燃著幾支線香,升起縷縷淡青色的香霧。

王審知帶著歉意笑了笑,立刻放輕腳步,緩緩倒行。

“是副使大人嗎?”

唐興公主背對著王審知問道。

“下官掠擾公主殿下。死罪,死罪。”

王審知邊說邊深深彎下腰來,拱手行禮。

“又不是在宮裏,哪來這麽多禮儀?嗯,臘臘,有件事我想問問韓大人,你讓他過來吧。”

公主垂下手,睜開眼睛,望向呼延臘臘。

“是。”

呼延臘臘答應聲裏,轉身而去,有些意外地看了王審知一眼。

公主明顯是在支開她,想與王審知單獨談話。

“副使大人請到這邊來。”

公主低聲說。

“遵命。”

王審知走近垂柳,向公主望去。

午後的陽光以溫暖的亮色塗遍公主的全身,讓公主看上去似是一尊佛殿上新塑的菩薩像。垂柳後麵是道斜斜的緩坡,正好擋住從西北方吹來的微風。在深秋的河畔,這顯然是一塊享受陽光的最佳地帶。

“副使大人也會坐禪嗎?”

公主問道。

她剛才的坐姿和雙手合什的動作,正是在信佛的人們中十分流行的修煉方式。坐禪。

“下官隻會坐菩薩禪。”

“什麽叫菩薩禪?”

“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默念‘普渡眾生,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若是虔誠,菩薩定能聽見,一定會對坐禪的人有求必應。”

“那天我從昏迷中醒來時,正看見你在坐禪。”

“下官在公主麵前失儀,實是死罪。”

“那會兒你就是在坐‘菩薩禪’吧,隻不知你當時在求菩薩什麽?”

“當時公主的傷勢看上去十分危險,下官實在擔心,又沒有什麽辦法,隻好乞求菩薩救苦救難,讓公主盡快醒轉過來。”

“你一定十分虔誠,才讓菩薩聽到了你的乞求。”

“是林道長醫術如神,救了公主。”

“可是……”

公主忽地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

“可是林道長救得了公主一時,救不了公主一世。”

王審知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

這其實是他一直想對公主說出的話,卻又一直沒有說出。

“所以那一天你才忽然對我說,想讓我去往福州城?”

公主的眼中陡地有些潮濕,忙轉過頭,望向河麵。

微風從河麵上拂過,**起層層漣漪。

“下官一直在等待公主回答。”

“我沒有辦法回答副使大人。”

“為什麽?”

“副使大人在說謊。”

“下官不敢。”

“如果我真去了福州城,養好了傷,你會送我返回中原嗎?”

“下官……”

“你不會送我回來。你讓我去往福州城,並不是因為我傷勢沉重,而是你已經在心底認為。我是一隻飛蛾,正在撲向燭火的飛蛾。”

“公主……”

“你想做那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讓我在你的庇佑下苟活一生一世。你想讓我忘了。我再也不是有著三百年江山社稷的大唐公主。我隻是一個尋常的弱女子,就應該像一個尋常弱女子那樣無聲無息,卻又平平安安地了此殘生。”

唐興公主說著,忽地轉回頭,目光如刀一樣刺向王審知。

王審知迎著唐興公主的目光,並沒有回避,卻又默默無語。

“你為什麽不說話?”

公主問道,語氣和她的目光一樣嚴厲。

“此刻公主的目光,讓下官想到了華州石堤穀的情形。”

“你……你怎麽忽然說起了這個?”

“那時候公主的目光讓下官想起了一個人。”

“誰?”

“龍女。”

“龍女又是誰?”

“是一個我早已知道。今生今世再也不會見到的女子,十分尋常的一個女子。可是我又總不願相信這一切,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我以為,總有一天我還會見到她。”

“她是你心上的女子?”

“是啊,她就是我心上的女子。隻是當時我不知道,當時我明明可以向她表白心意,讓她留下來,永遠留下來。可是我當時卻什麽也沒有說,就那麽眼睜睜……眼睜睜看著她離開。”

王審知完全回到過去,已忘記他“下官”的身份。

“為什麽,為什麽會是這樣?”

公主的聲音不知不覺柔和了下來。

“那還是十八年前的時候。當時我隻有十八歲,在先生的激勵下一心想盡孝道,光大王家門楣。王家在大唐與崔、盧、鄭並稱當世四大高姓,但我們固始這一支自高祖父做過縣令之後,再也沒有功名,常遭鄉鄰恥笑,官吏欺壓。父親對此耿耿於懷,臨終時反複叮囑我們兄弟。固始王家一定要出進士,以重現祖上的榮耀。可是我們王家長兄因父亡之故,不得已擔負了治家重任,無暇讀書,次兄又體弱多病,精力不濟。唯有我身強力壯,偏又頑劣不堪,隻知耍弄刀矛弓箭,以遊獵為樂,無法靜下心來攻讀詩書。直到有一天,我在官衙看見身為小吏的長兄受到一個小小縣尉的百般羞辱之後,才發憤苦讀,一定要考上進士。可就在那個時候,我忽然見到……見到了龍女……”

王審知的聲音低了下來,有些哽咽。

“十八年前,我隻有三歲,不知道那時黃巢猖狂,已是天下大亂。”

公主喃喃說道。

“那時候黃巢尚在嶺南。固始周圍還算安寧,秋天豐收之後,家家戶戶依舊是喜迎社日(祭祀俗稱為社公的土地神),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其中有個官宦之家還請了樂戶人家來唱變文(佛教故事)。龍女是那樂戶人家的女兒,常扮演觀世音菩薩,我一見到她,心裏就再也放不下。龍女也猜到了我的心意,有一天對我說,樂戶人家沒有自由,常被官府任意送到別的州縣,她已厭倦了這樣的日子,不想再離開固始。我知道,她這是想讓我出言留下她。我也很想留下她,與她廝守終身,今生今世永不分離。可是……可是我竟然沒有說,什麽也沒有說……”

“你為什麽沒有說?”

“先生看出了我的心思,對我說。別以為熟讀了詩書就能考上進士。在大唐,考進士還得州縣官府舉薦,還得朝中名臣讚譽。一個當世高姓的子弟,居然和樂戶人家的女兒成親,必定為世人輕視,官府也會認定其品行不端,朝中名臣更會因此將其拒之門外。我聽了先生的那番話,心中恐懼至極,夜裏一閉上眼,就看見了父親,對我失望至極的父親。不,我不能讓父親失望。那是,那是最大的不孝啊。王家先祖以‘臥冰求鯉’名聞天下,又怎麽能……怎麽能出了我這樣的不孝子孫呢……”

“這不怪你,樂戶是賤民,子弟不能考進士。雖然你隻是與樂戶人家女兒成親,那也一定會被人輕視,很難讓官府舉薦你。”

“但是當我看到龍女離開時,立刻就後悔起來。我拚命去追,就在這河岸上去追。我想告訴龍女,休說是什麽進士,就算用整個天下來交換,我也決不會放棄龍女。隻是我怎麽也追不上,追不上……”

王審知說著,忽地轉過頭,望向遙遠的天際。

他決不能讓公主看見,他的眼中已滿含淚水。

“後來你沒有去找龍女?”

公主問道。

她已沉浸在王審知的述說中,根本沒有注意到王審知的神情變化。

“我找過,最終在鄆州(今山東鄆城一帶)城的一口古井中找到了她。那年有兩個節度使為爭奪鄆州城,相互惡鬥不休,鄆州城被亂兵殺進殺出,四處放火,早已燒成廢墟,如同地獄一般。龍女為躲避那些野獸一樣的亂兵,跳進了古井。隻是,隻是我怎麽也不相信那是龍女。可所有的人都告訴我,那就是龍女,再也不會回來的龍女。然而不論旁人怎麽說,我還是以為,總有一天我會再見到龍女,一定會再見到龍女。但是在沒有月色的深夜裏,在沒有一個人的河岸上,我又清楚的知道,無比清楚的知道。龍女再也不會回來。我不願承認這一切,隻因為……隻因為其實是我害死了龍女,是我害死了龍女……

王審知的聲音愈來愈低,最終低不可聞。

他無法告訴公主,其實愈到後來,他愈是不能回到過去。

那過去己成為他心底最深的一道傷口,他回到過去一次,就是親手將那傷口撕裂一次。

到後來,他甚至拒絕麵對過去,甚至強迫自己相信。

那過去其實並不存在。

但是唐興公主卻讓他無比清晰地明白。

其實他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去……

“這不是你的錯,真的……真的不是你的錯。”

公主哽咽著,眼中已滴下淚珠,一粒又一粒不停的淚珠。

“是我的錯,這是我的錯。我明明可以留下龍女,可是我偏偏沒有,沒有。”

王審知突然回過頭,怔怔地望著公主。

公主沒有回避,任王審知清晰看到她流淚的雙眼。

“下官隻是想著,想著日後不再對別人說。我明明可以留下公主,可是我偏偏沒有,沒有。”

王審知記起了他下官的身份,但從前的拘束卻已消失,仿佛瞬息之間,他已與公主心意相連,可以毫無保留地相互信任。

“如果有來世,我一定願意成為龍女。可是在今生今世裏,我不是龍女,也無法成為一個龍女。”

公主緩緩說道。她的眼前仍是一片模糊,但還勉強可以保持平靜。

“下官知道,公主不是龍女。可那些節度使,仍然是過去的那些節度使。下官在福建之外,不過是匹夫而已,縱能逞一已之勇,卻無力改變任何事情。但在福建之內,下官一定會保公主一生平安。”

“就算我去了福建,我又該如何忘記。我是大唐公主?”

“公主畢竟是一個女子……”

“就算我隻是一個女子,又能眼睜睜地看著三百年家國毀於一旦嗎?”

“公主……”

“上天讓我生在皇家,讓我成為唐興公主,就是要我擔當皇家應該擔當的一切,就是要我不忘振興大唐。”

“可是下官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公主……”

“副使大人不必再說什麽。生死由命。我將來的命運,早已被上天注定,豈是人力可以改變?”

“下官不甘心,不甘心啊。眼前的世界,為何是這樣一個虎狼橫行,相率食人的世界?這樣看不到天日的世界,又何時是個盡頭?”

“如今唯有一個大英雄出現,誅滅那些野獸一般的節度使,永消戰禍,才能使大唐振興,才能讓當年的貞觀、開元盛世重現於天下。”

“在眼前這樣的黑暗世界,哪裏能找到公主所說的大英雄。”

“大英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唐興公主眼中突然放射出異樣的光芒,瞬間已深深刺入王審知心中。

王審知心中劇震,眼前頓時出現大唐皇帝的麵容,出現大唐皇帝賜給他的錦盒。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大唐皇帝已賜給他一隻錦盒,更沒有將那隻錦盒拿出來當眾炫耀。

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卻一次又一次的打開那隻錦盒,仔細觀看。

錦盒內疊著一方純白絹巾,絹巾上醒目地以王羲之行書體寫著一首菩薩蠻小詞。

詞句用朱砂寫成,字字鮮紅如血。

王審知並未背誦那首小詞,卻已牢牢將那首小詞記住,尤其是最後二句,就如同刀刻一般刻在他心上。

何處有英雄,迎歸大內中。

最初王審知以為,這隻是皇帝對他的安慰。

可是在此刻,他已豁然明白。

大唐皇帝其實和公主一樣,對他懷有深深的期望。遠遠超出他意料的期望。

可是,他真能成為公主所說的大英雄嗎?

“公主。”

呼延臘臘的聲音忽然響起。

王審知轉過頭,見韓偓、呼延臘臘順著河岸走了過來。

“副使大人。剛才林道長對下官說。他想見見副使大人。”

韓偓說著,拱手施禮。

他與王審知之間已是愈來愈相互禮敬,仿佛二人隻是初次結識的旅途過客。

“多謝大人傳話。”

王審知先對韓偓深施一禮,然後與公主告別,倒行出數十步後,才轉身而去。

韓偓看著王審知的背影,又望望公主,仿佛在問。

王審知對公主說了些什麽?

“該離開這兒了。”

唐興公主從席上站起,緩緩說道。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林道長站立在河畔的高堤上,大袖飄飄,仰首吟誦。

王審知看著麵前的林道長,嘴角微動,似是想笑,但隨即又緊皺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混小子,你明明想笑,想仰天大笑,就像你第一次聽見貧道這麽吟詩的時候那樣仰天大笑。可是此刻你偏又把那大笑硬生生吞回去,故意做出此等模樣。”

林道長手拈長須,盯著王審知說道。

“道長,我已不是你最初見到的那個小孩子。”

王審知苦笑了一下,說道。

他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林道長時,他隻有十歲,距今已整整二十六年,當時林道長吟詩的時候披頭散發,聲調忽高忽低,還做出捶胸頓足的動作,活脫脫一副瘋子模樣,令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把肚子笑痛了都停不下來。

然而在林道長眼中,他好像還是二十六年前的那個小孩子。那個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明白,卻又以為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的小孩子。

“你應該是那個小孩子啊。隻有孩子,有著赤子之心的孩子,才不會讓一重又一重謊言掩蓋他最初的真情,才不會做出他最不願意做出的事情。”

林道長感慨地說著,眼中透出深深的憾意,似乎王審知已做出了什麽讓他最不願意做出的事情。

“道長,我知道你不是瘋子。可是你說出的話,還是讓我聽不明白。”

“你明白。”

“我明白什麽?”

“你明白公主就是龍女。”

“道長,你……你在說什麽?”

“十八年前,我就在這裏看著,看著你在秋雨中奔跑。我就在這裏聽著,聽著你在電閃雷鳴中呼喊哭泣。在那一刻,你是個孩子,有著赤子之心,讓你真情迸發的孩子。可惜你隻在那一刻才是個孩子,因此無論你怎麽呼喊哭泣,也不能讓龍女回來。但是你不願麵對這一切,你總是想著,龍女還在這個世上,龍女還會回到你身邊。終於有一天,你又看見了龍女。於是那個孩子,那個有著赤子之心的孩子也回到了這個世上。可惜,又是可惜呀,那孩子偏偏以為他長大了。而長大的孩子,明明看見的是龍女,卻偏說那是公主。”

“道長,我真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告訴我,你是不是想讓那位公主去往福建?”

“是啊。”

“謊言。”

“道長……”

“你怎麽可能讓一位公主去往福建?你隻是想讓龍女去往福建。你已經失去了龍女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道長你把在下看成什麽?在下早已明白。公主是公主,龍女是龍女……”

“謊言。”

“在下是大唐臣子,還沒忘了忠孝二字的大唐臣子……”

“謊言。”

“在下身為大唐臣子,隻是不忍心眼睜睜看著大唐公主……”

“謊言。”

“道長,你……”

王審知怒極,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

“你隻是王審知,猶存赤子之心的王審知。但是你害怕麵對那赤子之心,因此你一定要找些名目來掩蓋那赤子之心,比如什麽忠孝,比如什麽大唐臣子,比如什麽不忍心。可你若能拋開那些名目,隻當你是沒長大的孩子。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明白的孩子。你就會發現。你麵前的那一個弱女子不是什麽公主,她就是龍女,是你隻想用一生一世來嗬護她,讓她平平安安,再也不會受到傷害的龍女。”

林道長的言辭雖是激烈,語調卻十分平靜,仿佛是在說著一件與二人毫不相幹的尋常瑣事。

王審知心中忽有所動,沉默下來,望著眼前的河水。

風不知什麽時候漸漸大了起來,河麵已是重重波浪翻滾,發出陣陣聲響。

“貧道說你容易,其實貧道自己,又何嚐不是陷在那些名目中。貧道壯年時自號三教布衣,以為儒、道、佛三教法門已盡收眼底,胸羅萬有,機變百出,足可為帝王之師。因此北遊長安,幻想憑一已之力助大唐誅滅那些禍亂天下的節度使,使太平盛世重現人間,然後就似李商隱說過的那樣。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在那些世俗之徒困惑而又羨慕的目光中飄然出世,找一處好山好水,修道成仙,成為千年萬年的傳說。”

眼前的風聲和浪濤聲引發了林道長的回憶,讓他的眼中忽然有些模糊。

“原來道長也曾豪情萬丈,要做那複興大唐盛世的大英雄。”

王審知頓時興奮起來,兩眼爍爍閃光。

“狗屁的大英雄。”

林道長卻陡然臉色一變,冷冷地說道。

“誅滅叛逆,永消戰禍,上報君恩,下安萬民,如此功業,不是大英雄又是什麽?”

王審知剛剛熱血上湧,林道長的言語就似一盆冰水潑下,令他大感鬱悶,憤憤不平地問道。

“是大盜。”

“大盜?”

“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說的就是這等大盜。”

“你,你這說的是什麽話?”

“這可不是貧道說的,乃是莊子所言。貧道雖說自號三教布衣,還是對道家稍稍偏向一些,之所以會在此地安歇下來,實是因道家一派的莊子所居之地,離此不遠矣。”

“先生當年沒教我讀莊子。”

“看來天下大亂,至少有一個好處。讓你那位迂腐先生早早逃離了固始。不然,天知道他會把你教成什麽樣子。”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道長無論怎麽說我,都行。可是對先生,還須尊重一些。”

“厲害,厲害。看來三教之中,還是儒家更為霸道啊。”

“儒家乃謙謙君子,何來霸道?”

“盜者,不過竊人之財,令人一時之痛耳。儒者竊人之心,且代代相傳,使萬世之人有萬世之痛,此不為霸道,何為霸道?”

“道長為何要對在下說這些話?”

王審知苦笑著搖了搖頭。

林道長的言語令他極不舒服,若非林道長對公主有救命之恩,他隻怕早已轉身離去。

“因為副使大人也可能成為大盜啊。”

林道長的神情陡然凝重起來,緩緩說道。

“如果誅滅那些虎狼一般的節度使,讓朗朗乾坤重現人間就是大盜,那麽在下寧願做這樣的大盜。”

王審知亦是神情莊重,傲然說道。

“這正是貧道最擔心的事情。你被名目迷惑,終將失去你的赤子之心。”

“在下不知道長為何將忠孝這等人間至德視為名目,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情,曆朝曆代,忠臣孝子俱是為萬人景仰,有無數事跡流傳至今。”

“但是在大盜那裏,這些就是名目,愚弄下民的名目。”

“道長此言,有何憑據?”

“世人睜眼即可看到那些憑據,隻是不能、不願或不想看到罷了。”

“道長應該能看到吧?”

“貧道看到了又如何?”

“可以好好教訓在下啊。”

王審知冷冷說著,嘴角透出嘲諷之意。

“請問副使大人,本朝太宗皇帝可否算是大英雄?”

“這還用問嗎?”

“是啊,這不用問。太宗皇帝**平天下十八路反王,開創貞觀盛世,百廢俱興,萬邦來朝,可謂千古難得一見的聖明天子。這樣的人不是大英雄,誰能稱為大英雄。隻是這樣一位大英雄,可稱為忠臣,可稱為孝子嗎?”

“這……”

王審知一時怔住了,無法回答。

“太宗皇帝與父兄在太原城起兵之時,天下大勢就如同今日。但凡有兵馬在手者,無不割據一方,稱王稱霸,全然不管他們都是大隋臣子,必須為大隋皇帝盡忠的大隋臣子。而太宗皇帝更是大隋開國功臣之後,家族又是大隋皇室姻親。大隋對於太宗皇帝來說,不僅僅是一個朝廷,還是家國,曾經榮辱與共的家國。在那個時候,太宗皇帝作為大英雄,就應該似今日的副使大人一般。誅滅叛逆,永消戰禍,上報君恩,下安萬民。但是太宗皇帝並未如此,那所謂的家國根本沒在他的眼中,所謂流傳至今的忠臣事跡,也隻是聽聽而已。他真正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大盜,竊取天下的大盜。而且他知道,就算他做了大盜,後人也不會說他是大盜,隻會說他是大英雄,甚至是千古難得一見的大英雄?”

“太宗皇帝名傳千古,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因為……”

“因為功業,開創了貞觀盛世的功業。所以太宗皇帝毫無畏懼,就因為他知道,隻要有功業在,他做什麽都可以。可是太宗皇帝又為何要告訴他的臣民。一定要做忠臣,一定要做孝子?他為何不說。隻須有功業就夠了,有功業你即使禽獸不如,也會美名流傳千古?”

“道長,你……你……”

“太宗皇帝以為隻須大力提倡忠孝,人們就會忘記他的功業來自何處。可是他太低估了天下人,所謂身教勝於言傳,人們不隻會看你說了什麽,更會看你做了什麽。於是太宗皇帝的兒子有樣學樣,一個接一個向兄弟,甚至向父親舉起屠刀。後來的則天皇後雖是女流之輩,也毫不示弱,親手殺死她的女兒,又賜死她自己生下的兒子,並且也做了一回竊國大盜,將大唐竊為大周。雖說大唐又僥幸回到了李氏之手,但是滿朝也差不多全是盜賊,並最終讓安祿山、史思明那樣的大盜亂了社稷,使大唐日漸衰弱,直至如今。”

“安祿山才是真正的大盜,太宗皇帝不是……不是……”

“安祿山隻是失敗的大盜,太宗皇帝不過是成功的大盜。”

“無論你怎麽說,貞觀盛世也是盛世。”

“可那盛世又到哪兒去了,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隻須……隻須……”

“隻須有個大英雄出現,就可能讓那盛世回來。但那大英雄又必須是個大盜,把忠孝全都拋棄的大盜,才能讓那盛世回來。從眼前的情勢來看,宣武軍節度使朱全忠、河東節度使李克用、淮南節度使楊行密都有可能成為一個成功的大盜。”

“朱全忠禽獸不如,豈能成功?”

“愈是禽獸不如,愈能成功。”

“不,我不相信……”

“大亂起,大盜出。大盜成功,盛世乍現。然後又是大亂起,大盜出。自莊子說出‘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以來,這樣的情形已不知出現過多少次。可憐天下蒼生,就在這永無盡頭的輪回中成為大英雄祭台上的供品,任其擺布,任其屠宰,最後還要把靈魂獻出來。世世代代都稱頌那大英雄,感謝那大英雄賜給了天下蒼生一個盛世。”

“那所謂的盛世,不過是以白骨如山、血腥如海的罪孽澆灌出的妖花而已,雖一時炫人耳目,早晚必會原形畢露,盡顯其食人猛獸的本性。”

“你怎麽……怎麽可以這樣說盛世……”

“自罪孽中而來的盛世,根本就是虛假的盛世,又怎麽可以長久?一代又一代的大英雄卻看不到這些,或根本不願看到這些,他們總是認為,隻須有了功業,有了那虛假的盛世功業,就可以上欺蒼天,下欺萬民,讓他們的江山社稷千秋萬代永遠保持下去,如同秦始皇所言。二世、三世,直至萬世。”

“你怎麽會這樣想,又怎麽能這樣想……”

“其實何止是貧道一個人在想,記得當年副使大人曾誦讀過小李杜的許多詩文,不知是否還記得小杜有一篇《阿房宮賦》。”

“在下……在下慚愧,隻記得那篇《阿房宮賦》的大意,似是說秦始皇滅六國之後,侵奪天下財物,窮奢極欲,建三百裏阿房宮,絲毫不惜民力,結果僅僅幾個兵卒的一聲呼叫,就亂了天下,竟被族滅,阿房宮也化為焦土。最後一段在下好像能背下來,是……是,嗚呼……嗚呼……”

王審知想了又想,也隻能背出嗚呼二字,有些尷尬地停下話頭。

林道長深吸一口氣,仰首向天,朗聲誦道。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複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這好像就是道長所說的……說的那永無盡頭的輪回?”

王審知若有所思,喃喃說道。

不知在什麽時候,他心中的怒意已是消於無形。

然而一種前所未有的困惑又悄然而至,亂麻般堵在他的心底,讓他連一點頭緒也無法看到。

“小杜也不願看到治亂興衰的輪回無窮無盡,想告訴那些大英雄。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然而這隻不過是儒者所言之仁而已。仁者愛人,孔夫子千年之前就這樣說過,但又有誰能真心聽之,信之,行之?”

林道長的聲音陡然低沉下來,透出幾絲苦澀的意味。

“為什麽?為什麽沒有人真心聽之,信之,行之?”

“孔夫子說仁者愛人,卻又說‘克已複禮為仁’。所謂禮,定上下尊卑也。如何定上下尊卑?忠孝而已。然而千年以來,忠孝不過是愚民弱民的名目而已,早已被無數大英雄玩弄股掌之上。”

“果然如道長所言,忠孝隻是名目,又如何能維係世道人心?”

“所以曆朝曆代,到後來都沒有辦法維係世道人心,都隻能眼睜睜看著上上下下俱為盜賊。因為連江山社稷都可以盜竊而來,世上還有什麽不可以盜竊?”

王審知突然停住話頭,再也無法說下去。

他竟已認同林道長的說法。

“與虎謀皮,是什麽結果,人人都知道。貧道見公主隨韓偓而來,就猜測她正在做那與虎謀皮的事情。無論是副使大人,還是公主,俱是猶存赤子之心。而在當今這個世上,身為公主,身為副使,還能存有赤子之心者,實是不多,不多啊。因此貧道實不忍心看到你們二人為諸多虛幻的名目所誤。可是,可是……

林道長亦是無法說下去。

就算王審知不再反感他所說的一切,隻怕也很難立刻接受他的建議。

“那麽依道長之見,除了忠孝,還有什麽能維係世道人心?還有什麽能夠破除那‘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複哀後人也’的輪回之道?”

王審知問道。

那團亂麻仍是塞在他的心底,讓他極不舒服,使他並不願與林道長深談“輪回”的話題,但相較之下,他卻更不願與林道長談論公主之事。

“貧道不知。”

“不知?你對在下說了這麽多,最後竟然隻是不知。”

“所謂‘道,可道,非常道’。若關乎世道人心之事輕易可解,那輪回何至千年不休?古往今來,人性相通,古人有所感悟的事情,今人亦能感悟,如此一代代感悟,也許就能解答你此刻的疑問。不過那些大英雄可不喜歡看到這樣的情形,比如那位秦始皇,幹脆一把火燒了諸子百家,讓古人的感悟再也不能與今人的感悟相通。那些大英雄隻願看到天下人都順著他們劃好的道兒行走,若你稍稍有越過道兒的嫌疑,立刻就有許多名目來匡正你,匡正不了就殺了你,就像孔夫子殺了少正卯那樣。”

“幸好這是亂世。否則,就你今日這番言論,難逃狂逆二字,誰若認真追究,定你個斬首之罪也不為過。”

“盛世之時,天下人的魂魄俱被忠孝等名目斬殺,猶如行屍走肉一般。而到了亂世,連行屍走肉都難以苟且下去。不過偶然卻有人能借此避開種種名目的屠刀,僥幸護住他的魂魄。”

“依你這麽說,對世道人心的感悟,也實在是太難。”

“難啊,難。但無論如何艱難,貧道此身不死,心便不死,就一定要追尋這非常之道。此刻貧道與副使大人相見,除了有些肺腑之言相告,亦是辭行也。”

“辭行?道長欲去往何處?”

“去往西涼敦煌郡。”

“西涼離此數千裏,道長為何會去往如此遙遠之地?”

“副使大人應該知道高僧義存吧。”

“當然知道。義存乃福建第一高僧,聞名於天下,隻是經常雲遊在外,行蹤不定。在下曾兩次入寺拜訪高僧,俱是無緣得見。”

“貧道當年曾與義存結伴雲遊天下,也曾議論這治亂興衰的輪回。義存有時以佛理感悟世事,令貧道受益良多,因此貧道對佛理亦是深感興趣。前日義存遠遊返回福建,從此處路過,與貧道作長夜談,說他已得到確切消息。東晉時高僧鳩摩羅什曾在敦煌千佛洞秘藏有百卷佛經,近日才被發現。義存本欲與貧道一同去往敦煌,抄寫那些新發現的佛經,無奈有寺中之事纏身,難以擺脫。而貧道無所牽掛,自可成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佛經自天竺而來,或有其原生之處的獨特感悟,能夠讓貧道耳目一新。隻不過近世所傳佛經,多由漢僧轉譯,其原意如何,已難盡知。而鳩摩羅什為胡僧,其所留經文,原意多半尚在。因此對貧道來說,那敦煌郡休說是在數千裏外,就算是在數萬裏外,也一定會去。”

“聽說西涼之地十分苦寒,常有風沙滿天。而道長又過於年長,沒有九十歲,隻怕也過了八十歲。以在下看來,道長不必親身前往,可以讓旁人將那些經文抄寫回來。”

“這樣的事情,交給旁人貧道怎麽能放心?”

“但是道長以如此高齡遠行,旁人看著也難放心啊。”

“嗬嗬,你是說貧道半路上就會累死嗎?”

“在下不敢這麽想。”

“人生自古誰無死?既然大夥兒到頭來都會去死,死又有什麽可怕?怕隻怕到死你還什麽都不明白,做鬼也是個糊塗鬼。古人有句話,叫‘朝聞道,夕可死’,說的就是貧道這樣的人。在求道的路途上而死,那是死得其所,正好如了貧道的心願。”

“在下今日方知道長為何人,佩服,佩服。”

王審知由衷地說道,拱手向林道長深施一禮,言語中全是遺憾。

他在今日之前,總感覺林道長雖然不是瘋子,但說起話來卻十分怪異,使人難以親近,唯有敬而遠之。而此刻他心中卻想把林道長請至福州城,可以與他日日談論那如同亂麻一般的“輪回”之事,卻不料今日他與林道長的一番談論,竟極有可能是二人最後的相聚。

“臨別之際,貧道對副使大人唯有一言相贈。勿忘赤子之心,則龍女常在。”

林道長拱手還禮,鄭重地說道。

“多謝道長。”

王審知再次拱手行禮。

林道長的話對他而言仍是十分怪異。隻是這一次,他心中已無排斥之意,反倒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記住這句話,牢牢記住。

“副使大人!副使大人!”

忽有惶急的呼喚聲響起。

王審知轉頭望去,見鄒磬正飛奔過來。

“何事驚慌?”

王審知有些不滿地問道。

鄒磬常跟隨他左右,已不知見識過多少險惡事情,卻仍未做到臨事不慌,從容麵對。

“有,有許多百姓向這兒跑過來,哭著喊著求白馬三郎救命。”

鄒磬奔到王審知麵前停下,一邊說,一邊大口喘著粗氣。

“這麽說,那些百姓都已知道我們是誰?

王審知的語氣十分平靜,心中卻是一驚。

曆經戰亂之後,原來熟知王家三兄弟種種傳說的固始鄉親已是不多,但王審知仍是十分謹慎,與眾隨從隱藏在偏僻的臨泉觀內,輕易不會外出。在外打探的兵卒亦會刻意扮作尋常百姓模樣,以嚴守身份,避免引發任何意外之事。

鄒磬恨恨地說道。

“還有亂兵?你快讓大夥兒去往河旁的孟家寨,把那些百姓也放進寨裏。”

王審知命令道,心中反倒平靜下來。

他也曾想過會有亂兵竄到這等偏僻之處,並早有準備。

離臨泉觀半裏,有一處荒廢的村寨,叫孟家寨,西北臨河,東南有高牆環繞。

寨中百姓多已離開,但寨牆還算完整。王審知曾告訴王念、鄒磬等人,萬一有較為眾多的亂兵或盜賊來襲,大夥兒就進入孟家寨暫時躲避。

亂兵和盜賊四處劫掠,隻為財物,決不肯付出重大傷亡攻打防守堅固的村寨。

因為早有準備,福建進貢使團眾兵卒很快就進入孟家寨中,迅速攀上寨牆,搬運擂木滾石,並在牆頭架上能夠遠射的重弩。

唐興公主、呼延臘臘、韓偓和林道長等人被王審知親自護送進寨,那些扶老攜幼而來的眾百姓也在王念、鄒磬的招呼指引下依長幼秩序進入孟家寨。

寨門雖是破舊不堪,但外麵已被使團眾兵卒布下重重鹿柴防護。

無論是亂兵,還是盜賊,看見這樣的情形,應該知難而退吧?

但是當王審知登上寨牆,舉目遠望時,立刻就知道他想錯了。

遠處突然塵霧大起,霧中有無數大旗迎風招展,若隱若現。

這哪裏隻是亂兵和盜賊。

這分明是一支萬人以上的強大軍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