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風十裏揚州路,

卷上珠簾總不如。

今夕何夕?

韓偓坐在華燈如晝的庭院水亭中,一時恍然如夢。

眼前的一切都太熟悉。

池塘對麵的畫閣正迎著水亭,窗口垂下如滿天繁星一樣晶瑩閃爍的珠簾,在燭光的映襯下,可以隱約看見珠簾後的窈窕人影。

水亭中擺著三張鋪錦細竹席,席上立著嵌有碧玉的烏漆雕花案幾,案幾上擺滿酒具佳肴。韓偓坐在右邊的席上。中間的席上坐著一個頭戴金冠,身穿錦袍的少年,看上去滿臉稚氣,不過十五六歲。庭院主人李承嗣坐在右邊的席上,頭戴輕紗帽,身穿素袍,神情悠閑。此時若有陌生人看見,一定以為李承嗣是位文雅書生,絕不會想到他是以武勇名聞天下的十三太保。

三位美貌侍女微微彎著腰,站在韓偓、李承嗣和那位少年身後。

水亭外的台階下,立有一架銅鼓,一個身材較高的侍女手執木槌,站在銅鼓後麵。

“大郎君,請您先猜。”

李承嗣捧起琉璃酒杯,以十分恭敬的語氣對那少年說道。

郎君是部屬對節度使之子的尊稱。那少年名為楊渥,乃淮南節度使楊行密長子。李承嗣此刻身為淮南行軍副使兼馬軍都指揮使,自當對楊渥以大郎君相稱。

“韓大人,在下猜的是秋葉。”

楊渥端起麵前的酒杯,先對韓偓低聲說了一句,緊接著舉杯一飲而盡。

“末將猜的是夏雨。”

李承嗣微笑著,亦是舉杯一飲而盡,然後向韓偓看去。

韓偓並未舉起麵前的酒杯,隻是抬起衣袖,向亭外揮了一下。

咚。咚咚咚。咚。

亭外台階下的侍女揮動木槌,在銅鼓上連敲了五下,一下緩,三下急,又一下緩。

鼓聲剛剛落下,水亭對麵畫閣窗前的珠簾就卷了上去。

一個身穿赭色長裙的少女出現在珠簾後麵。

“哈哈哈哈!是秋葉,是秋葉。”

楊渥開心地大笑起來。

“唉,怎麽又是末將輸了呢。”

李承嗣歎了一聲,看上去十分懊喪。

楊行密一個鄉間盜賊出身,能在亂世中打下如此一片基業,實非尋常草莽英雄可比。然而他的兒子看上去偏又如此平庸,被李承嗣玩弄於掌上卻不自知。

韓偓看著眼前的情形,心中感慨不已。

李承嗣此刻與楊渥正在玩一個遊戲,名為卷珠簾,三十年前在廣陵城的青樓間就已十分流行。

青樓女子以衣上的色彩和花樣不同扮作四季仙子或十二月花神,顛倒次序立在卷簾後麵,讓客人打賭。猜那珠簾卷起之後,是何人現身。

楊渥近日特別喜歡來到李承嗣府中,與李承嗣玩卷珠簾的遊戲。

因為他的運氣實在太好,幾乎每一次都是他贏。

其實楊渥隻須稍微聰明一些,就能聽出,那發出“卷珠簾”號令的鼓聲每一次的節奏都有變化,分明是在向畫閣暗傳消息,故意讓楊渥贏得遊戲。

如果楊渥能聽出,就會心生警惕。

李承嗣如此刻意討好他,必有所求。

而一個統兵大將對節度使的兒子有所求,絕不是一件尋常的小事,他必須立刻向父親稟告。

但楊渥見到父親後,隻是說。

他遵從父命,前往李承嗣府中學習,武向李承嗣學習騎馬射箭,文向韓偓學習詩詞文章。二位老師侍他都很好,都十分用心教他。而他也十分用心學習,騎馬跑了十圈,射箭射了百支,詩詞背了十篇,文章寫了一千個字。

父親聽了很高興。

賞兒子名馬黃金。

賞李承嗣、韓偓美女黃金。

“指揮使大人這回輸了,又能拿出什麽彩頭?”

楊渥興致勃勃地問道。

“末將府中所有,任由大郎君挑選。”

李承嗣慷慨地回答道。

“在下想見見公主。”

“這……”

“不行嗎?”

“公主舊疾未愈,實不能見客。”

“在下早已從郎中那兒打聽過。公主的確是舊疾未愈,不過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毛病,見見客人並無大礙。”

楊渥說著,很想看看韓偓,又強行忍住。

此刻他的言語,全是韓偓所教,但韓偓已警告過他。絕不能讓李承嗣發現他與韓偓私下裏有交往。

“公主久病未愈,脾氣不是太好,大郎君就這樣過去,隻怕不行。還是讓末將先過去問問公主,看她能不能與大郎君相見。”

李承嗣拱手說著,借著衣袖的掩護,向韓偓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在他走後,韓偓應當幫他勸大郎君安分一些,別讓主人為難。

韓偓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他已明白李承嗣眼中的意思。

“多謝指揮使大人。”

楊渥亦是向李承嗣拱了拱手,似乎突然間記起他是一位客人,應該對主人十分尊重。

李承嗣站起身,走出水亭。

“你,你,你,你,快過去,把春花、夏雨、秋葉、冬雪四位仙子全都請來。”

看見李承嗣已消失在池塘岸邊的花樹後麵,楊渥立刻指著眾侍女說道。

眾侍女大感意外,但又不敢違抗大郎君的旨意,互相看了一眼後,隻得繞過池塘,向對麵的畫閣走去。

“韓大人,你一定要讓在下與公主相見啊。”

楊渥挨近韓偓,低聲說道。

“下官已想到一個主意,可以讓大郎君與公主相見。”

韓偓低沉地說著,耳旁不覺響起林道長的聲音。

請韓大人牢記,公主身體若有不適,須加當歸調養。

此時此刻,他已必須痛下決斷,讓唐興公主“當歸”,迅速離開廣陵城。

當初他和唐興公主與王審知分別,萬萬沒料到他們會來到廣陵城,並且一來就是三年。

他不太清楚朝廷的情形,但知道朝廷改了年號,此時已是光化三年(公元900年)春三月。

與王審知分別的那個深秋,正是楊行密的淮南軍和朱全忠的宣武軍暴發大戰之時,淮南軍先是獲得大勝,斬殺宣武軍統兵主將龐師古,但接下來卻是毫無進展。宣武軍兵勢雄厚,大敗之後仍是與淮南軍惡鬥不已,並且還有餘力進攻河東軍。

中原惡戰徹底堵截了韓偓和唐興公主去往太原的道路,韓偓和唐興公主被迫聽從李承嗣的勸說,暫且去往遠離戰場的淮南腹地廣陵城,待中原戰事稍為平穩之後,再與北返的李承嗣一同去往太原城。

但是李承嗣的北返之期,竟是遲遲未至。

麵對唐興公主和韓偓的焦慮不安,李承嗣先是百般安慰,然後又以萬般無奈的語氣說道。或許明日戰事就可停止,到那時他將立刻護送公主北返。

隻是明日之後,仍是明日。

終於有一天,唐興公主和韓偓明白過來。

李承嗣護送公主去往太原城的承諾,永遠也不會兌現。

義子已背叛義父。

李承嗣竟拒絕與當初一同南下的河東軍代北鐵騎北返,搖身一變,從河東節度使最信任的十三太保成為淮南節度使最看重的心腹大將。被拜為淮南行軍副使兼淮南馬都指揮使。

隻是唐興公主和韓偓的明白已是太遲。

作為李承嗣改換門庭的前提條件,淮南節度使楊行密已在其心腹部屬麵前承認。

李承嗣其實不是河東節度使的義子,而是大唐皇帝在乾寧二年秘密認下的皇侄。據說當年僖宗皇帝曾經賜給李克用一名近侍宮女,卻不知那宮女已懷有身孕。因此那宮女來到李克用身邊不足七月,便生下一子。李克用對此極為憤怒,令人將那宮女殺死,隻留下李承嗣作為家奴養大。不料李承嗣後來竟勇悍無敵,深得李克用歡心,便認為義子,名列十三太保。

當年知道李承嗣身世的人,俱被李克用殺死,隻有一個馬奴僥幸活了下來。

後來那馬奴成為李承嗣的親隨,並在乾寧二年隨同李承嗣入宮朝拜大唐皇帝,這才讓李承嗣明白了一切。

因此李承嗣絕不是背叛義父的忘恩之人。

他隻是不能與殺母仇人父子相稱。

大唐皇帝知道李承嗣的身世後,自是對李承嗣極為看重,將誅滅逆賊朱全忠,振興大唐皇室的重任都壓在了李承嗣肩上。

唐興公主和韓偓就是大唐皇帝派來輔佐李承嗣完成重任的欽使,並可以隨時作為證人證實李承嗣的身份。

李承嗣實際上是唐興公主的同父異母兄長,因此理所當然地將公主安置在他府中居住……

“是什麽主意啊?”

楊渥急切的話語打斷了韓偓的思緒。

“後天是什麽日子?”

韓偓微笑著反問道。

楊渥如此急切地想見到公主,是他的地位大受威脅。父親寵妾所生的兒子漸漸長大,並且看上去十分乖巧聰明,極受父親喜愛,已隱約透出將立妾生兒子為繼承人的意願。

韓偓告訴楊渥。隻要他能迎娶大唐公主,就會讓父親另眼相看,嫡長子之位亦可穩如泰山。

隻是楊渥若想迎娶公主,必須得到公主本人的讚同,否則若讓旁人說媒,性情剛烈的公主一旦拒絕,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

楊渥為此屢次向李承嗣請求與公主相見,卻被李承嗣以種種理由推脫。

“後天……後天是清明吧?”

楊渥想了一下,有些不確定地回答道。

“後天正是清明。下官當與都指揮使大人去往郊野踏青,大郎君可在此時來訪,直入後院,求見公主。”

“這,這樣能行嗎?”

“為何不行?”

“守護兵卒隻怕不肯放我入內。”

“誰敢阻攔大郎君,大郎君自可拔劍斬之。”

“啊,這……”

“這樣就能盡顯大郎君英雄本色,公主必定十分喜歡。”

“隻怕節度使大人……”

“節度使大人見他的兒子如此敢作敢為,嘴上或許會斥責兒子幾句,心中卻十分高興。”

“是啊,節度使大人一直嫌我有些膽小。其實我早就親手殺過人,哪裏是膽小,隻不過怕父親大人說我莽撞罷了。”

“大郎君千萬不可錯過後天的機會。據說柴再用的正室夫人剛剛去世,都指揮使大人有意讓公主下嫁柴再用。”

“柴再用是個什麽東西,竟敢與我搶公主?後天我一定會來,誰敢攔我,就一劍劈了他。”

楊渥被激怒,恨恨地說道。

“好,大郎君少年英雄,將來必能承襲大業……”

韓偓正在稱讚,忽又停下話頭。

四位侍女已扶著四個身穿淺紅、深綠、赭黃、雪白衣裙的少女走近水亭。

“啊,下官有些內急,暫且告退。”

韓偓站起身,退出水亭,走到池岸後的花樹旁,停下腳步。

片刻之後,李承嗣踏著鋪滿花崗岩碎片的小道,匆匆走來。

“公主還是不肯與大郎君相見?”

韓偓迎上前,問道。

“唉!末將的一片苦心,公主就是不肯明白。”

李承嗣歎息中,連連搖頭。

他告訴公主和韓偓。他所說的一切,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掃平天下賊寇,重現大唐萬邦來朝的輝煌過去。

無論是公主,還是韓偓,都必須絕對聽從他的安排。

然而無論他怎麽說,公主也不肯聽從他的安排,並且還宣稱將在眾人麵前揭露李承嗣的謊言。

李承嗣被迫告訴眾人,公主舊疾未愈,須得安心靜養,不能見客。

不過楊渥卻是唯一的例外,李承嗣盼著公主能盡快與楊渥相見,並依照他的安排最終下嫁楊渥。

但公主卻對李承嗣說。如果楊渥對公主冰冷的屍首有興趣,那麽就來相見好了……

“都指揮使大人不可過於急切。日久見人心,總有一天,公主會明白過來。”

韓偓安慰地說道。

“隻是時不待人啊……”李承嗣說著,忽地壓低聲音,四麵看看之後,才繼續說道,“節度使大人的身體不是很好,隻怕撐不了幾年。趁此時節度使大人還算明白,我們必須讓大郎君嫡長子的地位牢牢穩固下來。”

他此刻說出這番話來,表明他已將韓偓看做了最可信任的人。

與公主完全不同,韓偓隻是在最初之時表示過懷疑,但後來他卻相信了李承嗣,並且勸說公主與李承嗣結盟,共謀複興唐室的大業,隻是又一直無法說服公主。

李承嗣最初亦是對韓偓難以信任,直到最近韓偓全力幫他結交楊渥,引誘楊渥陷入聲色犬馬之樂中,他才漸漸改變了對韓偓的看法,開始相信。為了複興大唐,韓偓已自覺自願加入到他的謀劃之中。

“讓下官去勸勸公主吧。”

韓偓懇切地說道。

沒有公主的配合,李承嗣的謀劃將很難成功。

楊行密對他的長子不太滿意,不可能主動為長子迎娶公主。

但是如果公主一定要嫁給楊渥,楊行密也不會阻止。

與皇家聯姻畢竟是榮耀之事,對楊家有百利而無一害。

此刻的李承嗣,已儼然是皇家之人,楊家與皇家聯姻,其實也是在與李承嗣聯姻。

李承嗣將借此良機,逐漸進入楊家的腹心之地,最終掌控淮南軍政大權……

“多謝大人。”

李承嗣拱手向韓偓行了一禮,目光透過花樹縫隙,向水亭望去。

水亭中不斷有嘻笑聲傳來,楊渥左擁右抱,正在被眾少女一杯接一杯灌下美酒。

“都指揮使大人不用擔心。此刻大郎君已登極樂世界,早忘了都指揮使大人。”

韓偓還了一禮,微笑著說道。

即使李承嗣已漸漸信任韓偓,但依然不肯讓韓偓單獨與唐興公主相見,每次韓偓去見公主,李承嗣無論多忙,也會陪同前往。

香霧雲鬢濕,

清輝玉臂寒。

看到臥榻上半躺的唐興公主,韓偓心中忽然跳出兩句詩來。

唐興公主似是剛剛梳洗過,鬢發上隱隱有水霧浮起。

燈光從青白的羊角罩中透出,如同清冷的月輝灑落在唐興公主的雙臂上。

此時何時?

此地何地?

韓偓有些慚愧地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向麵前的案幾上望去。

他的座席離臥榻較近,席上的案幾橫擺著,上麵放置一個青瓷茶杯,杯中盛滿茶水。

呼延臘臘微微彎著腰,侍立在案幾旁。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還望公主不要辜負都指揮使大人的一番美意。”

韓偓以不徐不疾的聲音說著,右手食指伸進茶杯,沾水之後迅速在案幾上書寫兩三個字,然後又沾水,又書寫……

“他假冒皇裔,偽傳聖意,豈是小節?”

唐興公主憤恨地說著,兩眼緊盯案幾,默念那寫出後迅速消失的字跡。

清明當日,渥必至。

“皇室衰微至極,非奇計不能振興。都指揮使大人天縱奇才,必能以奇計振興皇室。公主素有大誌,又怎可拒奇才於千裏之外?”

李承嗣就站在窗外的一叢翠竹下,可以清晰地聽到韓偓與唐興公主的對話,也能清晰地看見韓偓、唐興公主映在窗紗上的身影。

但李承嗣並不能看到韓偓手上的動作。呼延臘臘的身體剛好擋在案幾前。

“讓本公主嫁給一個小兒,算什麽奇計?”

唐興公主說著,兩眼一眨也不眨地追蹤那水寫字跡。

出東門,上泉州張延魯船,以李太白菩薩蠻為暗號。

“那不僅僅是一個小兒,還是東南半壁江山未來的主人。”

韓偓說著,暗暗鬆了一口氣,對呼延臘臘使了一個眼色。

他應該對公主所說的話,已是說完,不用呼延臘臘再作掩護。

“大人,奴婢給你再上一杯茶吧。”

呼延臘臘乖巧地拿起茶杯,轉身走開。

這樣,外麵的李承嗣就不會對她久久站在一個地方生出疑心。

“未來的事,誰知道會怎樣。”

唐興公主的語氣忽然柔和下來,望著韓偓,眼中一片潮濕。

韓偓正在與虎謀皮。

不,韓偓的舉動,己不是與虎謀皮,他分明是剝那隻惡虎的皮。

惡虎很快就會發現韓偓的舉動,到了那時,狂怒中的惡虎隻怕立刻會將韓偓撕成碎片。

但是她已無法阻止韓偓的舉動。最初她還以為韓偓是在為虎作倀,等她明白過來時,韓偓讓她“當歸”的謀劃已接近完成,隻差最後幾步。

此時唐興公主才恍然大悟。大唐皇帝為何會讓一個年過五旬的書生擔當重任。

韓偓的勇氣勝過了無數武藝高強的猛將。

韓偓的智計絕不在任何一個謀士之下。

韓偓對大唐皇帝的忠心,沒有一個朝臣能夠相提並論。

這樣的一個韓偓,大唐皇帝萬萬不可失去。

然而此時此刻,唐興公主隻能痛徹心扉地祈禱上天。給韓偓一個從虎口逃脫的機會。

“把握好眼前之事,就能把握好未來。”

韓偓語氣溫和,神情卻格外凝重。

他在告訴公主,後天的機會,是唯一的機會,公主必須牢牢把握住。隻有牢牢把握住了那機會,公主才有未來可言。

“這些事兒,我不想再說。嗯,韓大人離家這麽久,該想念夫人了吧。”

唐興公主轉過話頭說道,心中全是愧意。

韓偓陷在如此險惡之境,分明是受她所累。

她看見了一個機會,從天而降的大好機會。

卻不料那竟是一個羊入虎口的機會。

她看見了李承嗣眼中的無限渴望,如同韋方永眼中的無限渴望。

卻不料那竟是要吞沒整個世界的無限渴望。

她幻想可以像驅使虎豹那樣驅使李承嗣撲向那些驕橫的節度使。

卻不料她隻是虎豹用來引誘更多獵物的一頭小鹿……

“下官隻掛念長安城中一個弱女,願她今生今世得保平安。”

韓偓稍微猶疑了一下後,說道。

也許今年的清明,就是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個清明,他必須在公主麵前說出心願,哪怕公主因此會對他完全改變看法。

“是個什麽樣的弱女?”

唐興公主大感意外地問道。

“她叫趙秋娘。”

“趙秋娘?”

“會唱菩薩蠻的趙秋娘。記得下官考中進士時,皇上賜宴,下官就在那個時候聽她唱了一曲菩薩蠻,李太白的菩薩蠻。”

“原來……”

唐興公主差點說出。原來是宮裏邊的樂女趙秋娘啊,但話在口邊又強忍了回去。

“下官願她一生平安。”

韓偓凝望著唐興公主,眼中全是期盼之意。

“好人自有好報。大人的心願,菩薩必能聽見,一定會讓趙秋娘平平安安。”

唐興公主竭力讓心中平靜下來,緩緩說道。

若在從前,她聽見韓偓說出這番話來,必是驚怒交加。

韓偓作為皇帝最信任的心腹臣下,怎麽可以如此掛念皇帝身邊的近侍宮女?

但在此時,唐興公主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些從前很難明白的事情,竟對韓偓的言語沒有絲毫反感。

“多謝公主吉言。”

韓偓拱手行禮,眼中亦是潮濕起來。

唐興公主既能說出這番話來,就是在向他承諾。公主若回到了長安城,一定會對趙秋娘格外看顧。

“公主是在說最初教奴婢學唱菩薩蠻的趙秋娘嗎?”

呼延臘臘端著一杯熱茶走過來,問道。

“是啊。韓大人十分喜歡聽趙秋娘唱的菩薩蠻,這會兒很是想念。你也會唱菩薩蠻,就給韓大人唱一個吧。”

唐興公主微笑著說道,聲音聽上去輕鬆而愉快。

“趙秋娘唱的菩薩蠻,都是雅詞,奴婢隻怕不記得。”

呼延臘臘在案幾上放下茶杯,又是高興,又有些為難地說道。

她已有很長一段時日沒有歌唱,心底裏早充滿了表現的渴望。

“那是李太白的一首菩薩蠻,你不會忘了吧?”

唐興公主問道。

“這是奴婢學的第一個菩薩蠻,怎麽會忘記呢。”

呼延臘臘說著,已從牆上取下箜篌,跪坐在案幾旁。

韓偓端起茶杯,微閉雙目。

唐興公主屏住呼吸,凝神靜聽。

呼延臘臘輕撥絲弦,展開歌喉唱道。

平林漠漠煙如織,

寒山一帶傷心碧。

暝色入高樓,

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

宿鳥歸飛急。

何處是歸程,

長亭更短亭。

歌聲穿透窗紗,穿透夜色,穿透李承嗣的雙耳,穿入李承嗣的心底。

徘徊在竹叢旁的李承嗣不知不覺停下了腳步,眼眶發熱,鼻中發酸。

何處是歸程?

他生在代北,長在代北,睡裏夢裏見到的也是代北。

他看慣風沙漫天,聽慣烈馬長嘶。

但那一切已全被他拋棄。

如今他身在江海之畔(唐時揚州更靠近長江出海口),常看到的是綿綿無盡的細雨紛飛,常聽到的是日夜不停的波濤拍岸。

他身上數也數不清的箭傷、刀傷俱是水土不服,以時不時暴發出的徹骨刺痛提醒主人速速踏上歸程。

不,此時不是歸程。

此時歸去,隻不過是為眾人唾棄的叛賊,隻不過是哭泣著乞求義父饒恕的逆子。

他一定會踏上歸程。

作為這個世界的主宰踏上歸程。

那時候豈止是代北,豈止是義父,就算是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必須跪伏在他的腳下。

就像書生們說的那樣。

溥天之下,

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

莫非王臣。

李承嗣身上熱血沸騰,瞬間已將心頭上的那幾絲傷感消融於無形。

他抬起頭,盯著窗紗上的人影,嘴角透出得意的微笑。

唐興公主對他依然深懷恨意,但與從前相比,言語已是柔和許多。

依照這樣的情形,過不了幾天,公主就會向他屈服,完全接受他的控製。

控製了公主,他就可以控製楊渥;控製了楊渥,他就可以控製淮南軍;控製了淮南軍,他就可以控製天下……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韓偓和李承嗣加快腳步,走進路旁的一座草亭。

十餘護衛兵卒緊跟過來,站在亭外的鬆樹下。

隻有微雨飄飄灑灑,無論是在亭中,還是在鬆樹之下,都可避雨。

草亭很小,隻能容韓偓和李承嗣站立其中。

不時有遊人三五成群走過來,見到眾兵卒,立刻拐進小道,遠遠躲開。

“此地風俗人情,與代北大不相同。唯有一處,卻完全一樣。眾百姓見了官軍,就遠遠躲開。”

李承嗣環望四周,感慨地說道。

草亭周圍全是鬆樹,有無數墳墓錯雜在鬆樹之間,墳墓上和道路兩旁野草青青,偶爾會露出一叢金黃的迎春花。

“天下烏鴉一般黑,如今這個世上,官軍都是豺狼……”

韓偓陡然停下了話頭,眼前不覺晃動出王審知的身影。

他已知道王潮去世,也知道王審知登上了節度使大位。

但是他並未聽見福建周圍有戰事傳出的消息。

這樣看來,王審知也許是節度使中唯一的例外,並沒有像驅使豺狼那樣驅使他的兵卒……

“大家都是豺狼,就很公平。”

李承嗣微笑著說道。

今日他陪同韓偓出來踏青,是想與韓偓多談談他的謀劃,讓韓偓的命運與他的命運更緊密地連在一起。

韓偓亦是微笑了一下,卻未說什麽。

又有人走過來。

那是一個老人,白發蒼蒼,腰都彎了下來,看上去沒有八十,也足有七十。

老人身穿青色的道袍,頭戴道冠,麵帶微笑,從草亭前神態自若地走過。

“到底是出家之人啊,不像百姓那般膽怯。”

李承嗣顯然認為那老人是位道士,若有所思地說道。

“是啊。”

韓偓隨口應道,長長鬆了一口氣。

那老人當然不是一個道士,隻是穿戴道士衣冠而已。

韓偓永遠不會告訴李承嗣。二十年前,他就認識那位老人,並且對那老人有著重生之恩。幫助那老人從私通海賊的死罪中逃脫出來。二十年後,他又與那老人相見,暗中求老人接應唐興公主,幫助唐興公主逃離廣陵城。

老人有位侄子名為張延魯,早已定居福建泉州,專事海上貿易,常乘海船直抵廣陵城下,完成貿易之後,又乘船返回泉州。

清明這天,正是張延魯揚帆離開廣陵城的日子。

這天剛到辰時(7。9時),李承嗣就與韓偓乘馬離開府第,去往郊野踏青。

半個時辰之後,大郎君楊渥來到李承嗣府第,直向唐興公主居住的後院闖過去。

雖然李承嗣嚴令眾部屬守護後院,不得讓任何人闖入。

但是無人能阻止大郎君。

大郎君手舞佩劍,見到有人阻攔就一劍劈過去。

進入後院的大郎君很快就見到了唐興公主,並且很快親手扶著唐興公主走出李承嗣府第。

隻有大郎君自己明白。其實是唐興公主在扶著他。

唐興公主的衣袖中藏著一柄淬毒匕首,稍一用力,就能隔著衣袖刺破大郎君的肌膚。

在驕縱中長大,身體早已淘虛的大郎君楊渥無力擺脫唐興公主的挾持,被迫與唐興公主、呼延臘臘登上一輛張延魯預先在府第外備下的並車(有著簾幕廂板遮擋的馬車),向城外疾馳而去。

臨去之前,大郎君楊渥命令他的隨從堵住李承嗣府第的前後門,不得放任何人走出府第。

出廣陵城東門,就是運河碼頭。

唐興公主、呼延臘臘蒙上大郎君的眼睛,堵上大郎君的嘴,將大郎君捆綁在並車內,然後雇人在一個時辰後將並車中的大郎君送回李承嗣府第。

一個時辰後,唐興公主、呼延臘臘早已乘海船沿運河進入長江,借西北風之力,飛速向出海口航行。

沒有任何船能比海船更快。

直到此時,韓偓讓唐興公主“當歸”的謀劃,才算完成。

同樣是直到此時,道士裝扮的老人才會離開碼頭,行至廣陵城北郊鬆林,麵帶微笑,從容在韓偓麵前走過,以此告訴韓偓。公主平安,一切順利。

“雨停了,走吧。”

李承嗣說著,走出草亭。

韓偓卻依然站在亭中。

李承嗣停下腳步,回過頭,眼中透出疑問。

“這座草亭,其實是下官建造的。”

韓偓低沉地說道。

“不可能吧,這亭柱已是發黑,看上去經過了許多年的風雨。”

李承嗣不覺又走進亭內,仔細打量著亭柱。

“是啊,此亭從建起到今日,已有十年。”

“十年前韓大人就到過廣陵城?”

“下官第一次來到廣陵城,是在二十年前。”

“原來如此。”

“廣陵城是揚州治所,當時的揚州刺史是下官世交好友,因此二十年前下官在廣陵城無所顧忌,行事荒唐,日夜在青樓廝混,時常爛醉如泥。”

“難怪韓大人對卷珠簾這等遊戲十分熟悉,原來韓大人竟是其中老手。”

“有一天,下官忽然對一個青樓女子說。來年春暖花開時,將以香車寶馬迎娶她,並且載她回到長安城,從此廝守終身,永不分離。”

“韓大人那天一定是喝多了。”

“是啊,那天下官又是喝得爛醉,酒醒之後什麽都忘了。其實次日若再見到那青樓女子,也許下官就能想起那番荒唐言語,就會告訴那青樓女子。那隻是逢場作戲,千萬不可當真。”

“你就算不告訴,那青樓女子也不會當真啊。”

“她就當了真。”

“這,這怎麽可能?”

“酒醒的次日,下官恰逢舊友,一時興起,隨舊友浪遊天下,離開了廣陵城。隻是當時黃巢聲勢已日漸壯大,各處節度使亦是相互攻殺不已。下官無處可遊,隻好回到長安城,依舊是眠花宿柳,寫些**詩句自得其樂。”

“看來那時的韓大人,與此刻的韓大人全然不同。”

“那時下官正當壯年,卻已心死,對什麽都不在意,活一天,算一天。”

“可惜,可惜,韓大人那時應該從軍啊。”

“都指揮使大人何出此言?”

“戰場上,最怕遇上似大人這樣對什麽都不在意,活一天,算一天的對手。”

“可是下官並不能真正做到對什麽都不在意。十年前,下官偶然見到廣陵城來到長安的舊友,得知那個青樓女子仍在等著下官以香車寶馬迎娶她。十年啊,已整整十年,她居然還在等著,無論旁人如何嘲笑她,如何威脅她,如何折磨她,都不能改變她的心誌,隻因她堅信。那天下官所說的一切,俱是發自真心。她隻要等下去,一定會等到下官到來。”

“一個青樓女子,就因為你醉後的胡言亂語,就等了你十年?實在,實在是讓人難以相信啊。”

“下官相信。下官當時就買了一匹汗血寶馬,連夜奔向廣陵城。可是,可是下官還是來遲了,來遲了。”

“怎麽回事?”

“廣陵城當時已成殺戮戰場,如同地獄,無數百姓暴屍荒野,任由野犬豺狼嘶咬。下官在那遍地屍骸中苦苦尋找,最後竟找到了那個青樓女子,隻是她,隻是她已奄奄一息,最終……最終死在了下官懷裏。”

韓偓雖然竭盡全力保持平靜,但仍是哽咽起來。

“能找到那個青樓女子,大人還算幸運。”

李承嗣的神情言語沒有絲毫變化,仿佛韓偓所說的事情極其平常,他早已司空見慣。

“下官掩埋了她,為她立了碑,卻忽然忘了她的名字。”

“這樣的事情,大人早該忘記。”

“下官忘不了,怎麽也忘不了。隻是下官再也記不起她的名字。與她熟識的人,都已死去,就連下官那位舊友,也在旅途中亡於盜賊之手。然而她的音容笑貌,她當初的一言一行,下官偏又記得清清楚楚,再也無法忘記。”

韓偓說著,忽然從亭中走出,疾行幾步,在草亭左側的一株蒼鬆下停住。

蒼鬆之下,有一座墳墓,墓前立著一塊石碑。

石碑很奇怪,並未刻寫逝者姓名,隻刻著兩行詞句。

“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李承嗣念著石碑上的文字,有些困惑地望向韓偓。

“下官第一次見到那青樓女子時,正是這詩句中描述的情景。”

“大人說是來踏青,其實是來看望她啊。”

“記得她言語不多,卻愛聽旁人說話,因此下官在墓旁建此草亭,想讓路人在亭中歇息時多說說話,好讓她的魂兒不太寂寞。”

“前兩天是寒食節,正當掃墓祭拜之時。而清明乃踏青賞花之日,大人為當今名士,卻忘了這風俗次序。”

“下官一向率性而為,從不知風俗為何物。”

“所以大人處處留情,無論是這揚州城的青樓女子,還是那長安城中的深宮佳麗……”

“都指揮使大人!”

韓偓陡然低喝一聲,麵露不悅之意。

“末將失言,末將失言。”

李承嗣忙拱手施禮,帶著歉意說道。

雖說韓偓知道李承嗣會監聽他與唐興公主的對話,但李承嗣還是不該公然向韓偓挑明此事。

“趙秋娘是那青樓女子的胞妹,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韓偓深吸一口氣,竭力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可是大人分明說過,與那女子熟識的人都已死去。”

李承嗣大感意外,困惑地問道。

“趙秋娘根本不知道,她在揚州城裏還有一個姐姐。”

“這是怎麽回事?”

“趙秋娘三四歲的時候,就被賣給了揚州城一戶姓趙的樂戶人家,稍微長大一些,又被賣到了皇宮教坊司。離開揚州城的時候,她還太小,隻記得她姓趙,以為她是趙家的女兒。但她的姐姐卻一直記掛著趙秋娘,直到最後一刻,還請求下官找到趙秋娘,讓趙秋娘能好好活著。”

“下官不願看到趙秋娘像她的姐姐一樣……就,就一把火燒了往日所作的**詩句,苦讀經書,終於考中進士,並得到皇上信任,得以參與朝政。下官竭盡所能,隻想輔佐聖明天子早日平定天下,使那地獄般的情形不再出現。可是,可是……”

韓偓眼中全是痛苦之意,連連搖頭。

“大人之心,亦是末將之心。”

李承嗣忽地彎下腰來,向韓偓深施一禮。

“不,不。都指揮使大人之心,是豺狼之心,與那些視天下人如草芥的節度使毫無分別。”

韓偓忽然怒目圓睜,恨恨地說道。

“大人……大人何出此言?”

李承嗣一時疑心他聽錯了。

韓偓分明與他心意相同,正在共謀大事,怎麽會突然間對他如此疾言厲色?

“你的謀劃絕無成功的可能,卻執意逼迫公主陷於其中,分明是在讓公主死無葬身之地……”

“大人你怎麽可以這樣說?末將的所作所為,隻是為了完成公主的心願,振興大唐……”

“謊言!你以為揚行密看不透這謊言嗎?隻不過眼前他還需你統領馬軍衝鋒陷陣……”

“你什麽都能看透,為何還要護送公主到此?你和公主本來就想與虎謀皮,死中求生……”

二人互相打斷話頭,正激烈爭論中,忽地都停了下來。

楊渥鼻青臉腫,衣上沾滿泥土,跌跌撞撞地領著幾個隨從奔過來。

他為何會來到此處?又為何成了這副模樣?

李承嗣心中大驚,連忙迎上去。

撲通!

楊渥雙膝一軟,栽倒在李承嗣麵前的泥地中。

“大郎君,你怎麽啦?”

李承嗣扶起楊渥,急切地問道。

“公主……公主……”

“公主怎麽啦?”

“公主跑……跑了。”

“什麽,你說什麽?”

“公主……啊,父親大人若是知道……知道,一定會殺了……殺了我……啊,都指揮使大人,你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啊……”

楊渥萬分驚恐地說著,眼淚鼻涕一齊流了下來。

“別慌,別慌。請大郎君……請大郎君仔細告訴末將,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李承嗣拍著楊渥的肩頭,安慰地說道。隻是他此刻雖能強作鎮定,言語中卻帶著顫抖,心頭狂跳,臉上也毫無血色。

楊渥稍稍平靜了一些,斷斷續續,吞吞吐吐地講述起來。

韓偓聽著楊渥的講述,心中大感欣慰。

一切與他預想的相差不多,隻是最後的情形有些不同。

在韓偓的預想中,回到李承嗣府中的楊渥被眾隨從“解救”之後,立刻就會奔到節度使府衙,向父親哭訴。

但此刻楊渥卻奔到了郊野,向李承嗣哭訴,似乎在楊渥眼中,李承嗣比他父親更值得信任。

李承嗣說著,將楊渥扶進亭中,倚靠著亭柱,然後疾步走出,看了一眼韓偓,大步走向遠處的一株古鬆。

韓偓緊跟著李承嗣走過去,站立在古鬆下。

古鬆枝幹上纏滿野藤,垂下來如同一道屏風,足以遮住旁人的視線。

李承嗣猛地轉過身,定定地盯著韓偓。

韓偓坦然麵對著李承嗣的目光,嘴角透出笑意。

李承嗣猛地撥出佩刀,將冰冷的刀鋒抵在韓偓的咽喉上。

“殺了我吧,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在我身上。”

韓偓輕鬆地說著,眼中竟無一絲畏懼之色。

“是你,是你毀了我的一切!”

李承嗣雙眼赤紅,如同受傷的野獸一樣低吼道。

“是你想毀了公主,毀了楊渥,毀了淮南,毀了所有的一切。你以為,你可以踏著那毀滅的廢墟登上這個世界的最高處。可是我要告訴你。這隻是癡心妄想。與你一樣的人太多太多,在你想毀滅旁人的時候,旁人也正在謀劃著毀滅你。”

“你錯了,錯了!在這個世界上,沒人能毀了我。”

“是啊,其實是你自己毀了自己,你本是名聞天下的十三太保……”

“住口!”

李承嗣憤怒地打斷韓偓的話頭,緩緩垂下手中的佩刀,眼中晶瑩閃爍,全是淚水。

他這是怎麽啦?

韓偓望著李承嗣,眼中全是困惑。

“你知道什麽是十三太保?”

李承嗣一字一句地問道,竭盡全力將眼中的淚水強忍回去。

韓偓默然無語。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十三太保就是一個字。死!無論如何,也隻是死。衝鋒的時候,必須衝在最前麵,早晚會被萬箭穿心,死無全屍。死是十三太保最大的榮耀,因為十三太保是在為義父而死。如果十三太保遲遲沒有被萬箭穿心,那也得去死,作為一個逆賊去死。”

李承嗣喃喃說道,聲音愈來愈低,幾乎不可聽見。

韓偓仍是默默無語,但他已知道李承嗣為什麽會這樣說。

李承嗣其實是河東軍中的第二個十三太保。

河東軍的第一個十三太保名為李存孝,號稱天下第一猛將,名望遠遠超過後來的李承嗣。

李存孝沒有死在強敵手中,而是死在了刑場上。

“十三太保就算是一個毫無情感的野獸,也會有被逼瘋的時候。李存孝就是那個被逼瘋的野獸。他隻想躲起來,躲在一個堅固的城池裏邊,再也不出來。但義父對他說。好兒子,隻要你能走出來,父子還是父子,十三太保還是十三太保。李存孝怎麽能不聽義父的話呢。他走了出來。他一走出來就不是十三太保,就成了野獸,被關進籠子裏,拉到刑場上,手足和腦袋套在五匹烈馬緊緊繃住的繩索裏。隨著一聲鞭響,五匹烈馬一齊拉扯著李存孝,一齊拉扯著李存孝……”

韓偓依然是默默無語,卻也搖了搖頭。

“知道那一聲鞭響是誰甩出來的嗎?是我,是我!”

李承嗣的聲音低沉而又尖銳,似刀刃一樣刺向韓偓的耳鼓。

“那是義父對你的賞賜。”

韓偓終於無法保持沉默,緩緩說道。

“是啊,對天下第一猛將行刑,這等榮耀不是賞賜,又是什麽?就在那一天,義父對我說。好兒子,你才是十三太保。哈哈,我就這樣成了十三太保。隻是,隻是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忍不住去想。當我這個十三太保有一天被五匹烈馬緊繃的繩索套住時,又是誰來行刑?”

“所以你才留在了淮南。”

“在河東軍中,能做十三太保的人不止一個、兩個。但在淮南軍中,能成為馬軍都指揮使的人,隻有我一個。”

“因此楊行密才格外看重你。可是,你卻要毀了他兒子,並且要毀了他辛辛苦苦近二十年血戰得來的基業。”

“我隻是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做自己的主人。”

“不,你想掌握所有人的命運……”

“你錯了。”

“你……”

“大人的命運,我並不想掌握。”

“我會相信你的話嗎?”

“信不信由你。趁此時天還未黑,還能看清道路,你走吧,想走到哪裏去,就走到哪裏去。”

李承嗣說著,忽地轉過身,背對韓偓。

“為什麽?”

韓偓大感意外,難以置信地問道。

此時一刀斬了韓偓,對李承嗣最為有利。

唐興公主突然逃走,一定會引起楊行密的懷疑。李承嗣或許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與大唐皇族有著扯不斷的瓜葛,因此他真的想做一個大唐忠臣,企圖讓淮南軍的鮮血為大唐皇帝流淌。

但是當李承嗣親手斬殺了大唐皇帝最信任的心腹臣子韓偓之後,楊行密的懷疑自會煙消雲散。

原來公主逃走,竟是韓偓的謀劃。

李承嗣親手斬殺韓偓,其實是親手給楊行密遞上的投名狀。李承嗣從此之後,就是大唐皇帝最痛恨的人。李承嗣本是朱全忠的死敵,又是李克用的逆子,此時更成為大唐皇帝的仇人,那麽他除了死心塌地依附楊家之外,已是無路可走。

“大人好好感謝那位青樓女子吧。”

李承嗣低沉地說著,仍是背對韓偓。

他無法轉過身來,他一轉身,就會讓韓偓看到眼中流下的淚水。

在這個世上,他最痛恨的事物就是淚水。

他曾以為,今生今世,他再也不會流淚。

可是此刻無論他怎麽努力,也無法讓眼中的淚水停止流下。

“下官不明白……”

“末將的母親,也是一位青樓女子。”

“啊……”

“末將不知道母親的名字,不知她來自何處,在這個世上還有沒有親人。末將看著她受盡欺淩,然後看著她被活活折磨死去……”

“母親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愛我的人,她不惜付出一切,也要讓我活下來,她還悄悄教我識字,讓我記住,牢牢記住。我是自己的主人,永遠也不要讓別人主宰我的命運。我活下來了,在那地獄一般的代北軍營中活了下來,並且還一年年長大。可是我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母親被折磨死去。因為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卑賤的人,而我又是最卑賤的人生下的兒子。所有的人都不想看著我活下去,所有的人都盼著我在戰場上死去。可是他們錯了,全都錯了。我知道該怎麽活下去。殺死每一個擋在我麵前的人,我也一直活下來了,一直活到今天。因為每一個擋在我麵前的人,都會被我殺死。沒有人知道。為什麽我能殺死所有的對手,即使那些看上去比我更高大、更強壯、更勇悍的對手,我也能殺死。大人,你知道嗎,你知道我為什麽能殺死所有的對手?”

“因為你的對手都有明天,而你沒有。”

“終於有一個人能明白。可惜……”

李承嗣搖搖頭,緩緩回過身。

經過一番暴發般的發泄,他終於讓心中平靜下來,終於讓眼中的淚水停了下來。

“其實你也應該有明天,可是……”

韓偓同樣是搖搖頭,無法說下去。

“其實在這個亂世中,誰也沒有明天。隻不過大夥兒都假裝不明白,假裝他們都有明天罷了。大人看上去是個很明白的人,卻又在做著不明白的事情……”

李承嗣一樣是說不下去,向韓偓猛一揮手,然後大步向草亭走回去。

他看到,倚在亭柱上的楊渥已是癱軟地滑坐在地上。

李承嗣的嘴角透出一絲笑意。

他並沒有告訴韓偓,除了那位青樓女子,韓偓還應該好好感謝大郎君楊渥。

直到此刻,楊渥仍是絲毫沒有想到。他其實是被韓偓利用,中了韓偓的圈套。

楊渥依然以為。是他的膽大妄為讓唐興公主有了逃脫的機會。

李承嗣可以告訴楊渥,他已與韓偓商議好了。放縱韓偓逃走,然後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放在韓偓頭上。大郎君絲毫沒有錯,有錯的隻是他李承嗣,他太疏忽大意,竟讓韓偓劫持公主逃離了廣陵城。他決不會讓節度使知曉,這一天大郎君曾經來到過李承嗣的府第,並進入到後院中。大郎君絕不會因為這件事受到任何連累。當然,公主的逃走讓大郎君失去了一個穩固嫡長子地位的最好機會,實是可惜。不過來日方長,他一定會更加用心幫助大郎君,將他的命運和大郎君的命運更緊密地連在一起。

大郎君聽李承嗣說出這番話後,心中的感激可想而知。

從此以後,大郎君就會像信任父親那樣信任李承嗣,並最終像依賴父親那樣依賴李承嗣。

到了那時候,楊行密就該及時死去,讓他的兒子承襲大位。

韓偓看著李承嗣漸漸遠去的背影,眼中忽然模糊起來。

模糊中的李承嗣身形怪異。

似人影。

似獸形。

山雨欲來風滿樓。

唐興公主李平陽在呼延臘臘的攙扶下,踏著一級級樓梯,終於登上高高的城樓。

潮濕的海風從閩江劃開的群山縫隙中掠進來,撲上城牆,撲上城樓。

走到窗前的唐興公主被一陣急風迎麵襲來,竟是連晃了兩晃。

“好大的風,公主快下去吧。”

呼延臘臘緊緊挽著公主的胳膊,急切地說道。

張延魯的海船平安地將公主送到了福州城,但海上的風浪卻讓很少乘船的公主頭昏目眩,竟引發舊疾,身體虛弱了許多。

驚喜交加的王審知重賞張延魯之後,將公主和呼延臘臘安置在專供貴賓住居的館舍內,讓公主暫且放下一切,什麽也別牽掛,安心休養。

但唐興公主感覺稍好一些後,立即與呼延臘臘來到城東南的清遠門,並且不顧呼延臘臘的勸說,強行登上城樓。

唐興公主已打聽過。近日王審知天天站立在清遠門的城樓上,一站就是一整天。

可是此刻城樓上卻空無一人。

“難道我是紙人兒嗎。風一吹就飄走了。”

唐興公主一邊說,一邊移動腳步,更加靠前,整個身體幾乎貼在樓窗上。

“公主沒聽郎中說過嗎?海邊的風濕氣太重,我們北邊來的人要像躲避刀子那樣躲避這樣的風。”

“我就不信,這風會像刀一樣厲害。”

“公主這是想害死奴婢啊。”

“我怎麽會害你?”

“節度使大人反複叮囑過奴婢,讓奴婢照看好公主。若公主被這濕風吹出了什麽事兒,節度使大人豈肯饒過奴婢。”

“你放心,我會告訴節度使大人,是我沒聽你相勸……”

唐興公主正說著,忽地停住話頭。

王審知從樓梯中走上來,身後緊跟著王延嗣。

“末將叩見公主。”

王審知和王延嗣神情肅然,下拜行以大禮。

“罷了,罷了。”

唐興公主連忙擺手,讓二人站起。

“朝廷有消息傳來。”

王審知說著,先向王延嗣看了一眼,接著又看了一下呼延臘臘。

王延嗣和呼延臘臘明白。王審知一定是有與朝廷相關的機密之事告訴唐興公主,不能為旁人所知。二人當即彎腰行禮,向樓下退去。

“皇上怎麽啦?”

唐興公主亟不可待地問道。

她離開朝廷已有三年,又不能從李承嗣那兒得到任何真實消息,因此一見到王審知,就請求王審知幫她打聽朝廷消息。

“京兆府參軍陳嶠、四門博士黃滔近日從長安棄官回來,昨夜已至福州城,末將與他二人徹夜相談,大致已知曉朝廷之事。皇上還算平安,諸王和太子亦是無憂,不過宰相之位,已由徐彥若換為崔胤。”

他已從陳嶠、黃滔口中了解。如今朝廷百官分為徐黨和崔黨,徐黨以河東節度使李克用為靠山,崔黨以宣武軍節度使朱全忠為靠山。李克用在戰場上占上風,徐黨就在朝廷得勢。若朱全忠在戰場上占上風,崔黨的權勢就會壓倒徐黨。控製內宮的眾太監首領曾與李克用結怨,因此徐黨得勢時,眾太監首領俱是不敢輕舉妄動。

三年來,河東軍與淮南軍結盟,南北夾擊宣武軍,始終在戰場上占有上風,徐黨亦是在朝廷中長久把持權柄。然而近來卻是情勢突變,朱全忠連連得勝,大軍已逼近河東軍腹地。

朝廷中的情勢立刻發生逆轉,權柄迅速落入崔黨手中。

陳嶠、黃滔與徐黨較為親近,為避免受到黨爭連累,不得不棄官離開長安城……

“崔胤與神策軍那些死太監一向狼狽為奸,他若成勢,皇上的日子一定不好過。”

唐興公主眉頭緊皺,憂心忡忡地說道。

“陳嶠、黃滔還帶來了韓大人的消息。”

王審知略為遲疑了一下,說道。

“韓大人……韓大人怎麽啦?”

唐興公主神情頓時緊張起來,聲音微微發顫。

她在讓王審知打聽朝廷消息的同時,也請王審知盡快訪查韓偓的下落。

雖然在心底裏,唐興公主已認定韓偓難逃一死,卻又存有僥幸,不願放棄最後的希望。

“淮南節度使楊行密給朝廷上了一道表章,說翰林學士兼中書舍人韓偓在清明踏青之時,不幸在廣陵城郊外被盜賊所殺,屍首拋落長江……”

“謊言!”

“是啊,這一定是謊言。”

“我知道,我知道,是李承嗣那賊殺了韓大人……”

“不,韓大人應該還活著。”

“你,你怎麽會這樣說?”

“因為在楊行密的那道表章中,公主同樣是被盜賊殺死,同樣是被拋進了長江,屍骨無存。”

“這……”

“這說明那道表章所說的一切,都不可信。”

“可是韓大人與我不一樣啊。我是逃出了魔掌,可韓大人為了救我,不得不與李承嗣那賊人周旋。李承嗣發覺我逃走之後,一定不會放過韓大人。都怪我,是我害了韓大人……”

唐興公主說著,已是哽咽起來。

“公主千萬別這麽想。韓大人是皇上的心腹臣子,李承嗣這樣的人絕不會輕易殺死他。末將已派探馬去往廣陵城,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能得到韓大人的真實消息。”

王審知安慰地說道,但心中卻隱隱作痛。

他其實也認定韓偓難逃一死,也隻是僅僅存有最後一絲希望。

“韓大人真……真不會死嗎?”

“真不會。”

“你知道嗎,韓大人在固始的時候故意疏遠你,其實是因為我。他知道我當時絕不願來到福州城,又不想拒絕你的一番苦心,十分為難。”

“可恨李承嗣那賊竟把我和韓大人軟禁了三年,讓我和韓大人無法完成使命,實是愧對皇上。”

“請恕末將直言。公主和韓大人即便是順利去往太原城,也很難完成使命。”

王審知話鋒一轉,坦然說道。

已經完全信任王審知的唐興公主在來到福州城的當天,就將她和韓偓擔當的秘密使命告訴了王審知。

“是嗎?”

唐興公主的言語似是將信將疑,但在心底裏,已完全讚同王審知的看法。

李承嗣已是如此陰險狡怍,他的義父李克用的心機隻怕更是深不可測。

“如果不是朱全忠勢力太大,李克用早在上一次勤王之時,就會吞滅大唐。”

“是啊,為了對付朱全忠,李克用才做出一副忠臣模樣。其實皇上也知道這些,所以當初寧願留下韓建這樣的禍根,也不肯讓李克用的大軍駐守關中。誰知到頭來,皇上還是要去求那李克用……”

唐興公主說不下去,連連搖頭。

“皇上心中,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

王審知說著,忽然抬起手,從懷中拿出一個錦盒,奉到唐興公主麵前。

唐興公主看看錦盒,又看看王審知,眼中透出疑問。

“公主請看。”

王審知邊說邊打開錦盒,露出盒中的一方絹巾。

唐興公主拿出錦盒,緩緩展開。

一行行鮮紅的字跡從絹巾上跳出,直撞入唐興公主心底。

“何處有英雄,迎歸大內中。”

唐興公主低聲念著,眼中閃爍出異樣的光芒。

她知道那是大唐皇帝在華州城樓上所作的一首菩薩蠻小詞。

她知道那每一個殷紅的文字都是大唐皇帝親手書寫。

原來,大唐皇帝與她一樣,對王審知有著無限的期望。

“末將從沒有告訴任何人,皇上賜給了末將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

王審知眼中一樣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世上還有什麽寶物,比得上大唐皇帝對臣子的無限期望?

“我就知道,我沒有看錯你,我就知道,知道……”

唐興公主又是無法說下去,眼中一片潮紅。

她將王審知看作這個世上唯一能夠誅滅那些野獸般的節度使,重現大唐貞觀、開元盛世的大英雄,心中對王審知有無限期望。但她卻執意如同飛蛾撲火一樣,撲向那些野獸般的節度使……

“末將當時隻是一個節度副使,縱有萬丈雄心,卻無手縛蒼龍之長纓,僅能擔保公主一人平安。但此時已非彼時。三年來,末將無時無刻不在苦思報效皇上。無時無刻不在謀劃平定中原之策。”

“告訴我,你的謀劃是什麽?”

唐興公主急切地問道,心中興奮至極。

是啊,如今的王審知,已與往日大不相同。

王審知也是一個節度使,獨自掌有一方雄兵的節度使。

“公主請往這邊看。”

王審知走到更接近南邊的一扇樓窗前,向外看去。

唐興公主緊跟著走過去,向外仔細觀看。

城牆外是一片平野,無數青壯男丁在那平野上挖掘壕溝,搬運石塊。

“這就是末將的謀劃。”

王審知深吸一口氣,將有些紛亂的思緒理順,然後詳細地告訴唐興公主。

福建之地太過偏遠,且山海相連,道路不暢,人煙向來稀少,近年雖有中原百姓大舉遷入,但戶口亦不過十萬,尚不及中原一個稍大一些的州府。而在這十萬戶中,近半是土著山民,真正能聽從官府差遣的百姓,僅有五萬餘戶。因此威武軍節度使統領之兵,隻有三萬餘人,其中萬餘在泉州,二萬餘在福州。一旦有征伐之事,泉州、福州須各留五千兵卒守城,能夠出戰的兵卒,實際上僅二萬餘人。中原宣武軍、河東軍、淮南軍相互惡鬥之時,各方人馬出動少則三五萬人,多則十餘萬人,甚至二十萬人,如果王審知僅以此二萬餘人征伐中原,無異是羊入虎口,自尋死路。

以弱勝強,隻有出奇製勝一條路可走。

王審知絕不能在此刻與中原諸強爭勝,因此他的第一個目標,就是近鄰鎮海軍節度使錢鏐。

鎮海軍擁有的蘇州、杭州、會稽等地,富甲天下,無論是百姓,還是兵卒,都多過福建十倍。王審知若能搶占鎮海軍地盤和人口,其實力亦是暴漲十倍,足可與宣武軍、河東軍、淮南軍諸強抗衡。

但鎮海軍的實力既是強過福建十倍,豈能輕易為王審知搶占?

何況鎮海軍早有吞並福建之意,在福建境內暗伏有無數探馬,王審知有任何舉動,鎮海軍都能及時發現,並提前做好應對準備。

麵對這樣的情形,王審知首先放出風聲,說他以守土安民為治理福建之策,並推崇貿易,積累資財,以備將來大興土木,建造奢華宮室,盡享蕃鎮霸主之樂。

為此,王審知拜王延嗣為巡城使,征集丁壯,在這福州城原來的城牆之外,又修築一道夾城,使福州城更加堅固。同時,王審知又拜劉山甫為開港使,在海岸邊劈山築堤,擴建港口,廣招各處海商前來福州貿易。

第一年,築城和開港的丁壯不算太多,隻數千人。

第二年,因工地擴大,征集的丁壯已有萬餘。

第三年,工地全麵鋪開,征集了二萬丁壯亦是不足,隻得加上二萬兵卒,與眾丁壯混編在一起。

不論任何探馬,見到了這樣的情形都不會生出疑心。

“我明白了,明白了!”

唐興公主陡然興奮地大叫起來。

所有的海船載著由二萬兵卒和二萬丁壯混編的大軍,乘風直抵鎮海軍的治所杭州城。

毫無防備的鎮海軍兵卒無法抵擋福建大軍的突然襲擊,隻得拱手而降。

杭州城是鎮海軍的腹心之地,一旦失陷,眾鎮海軍兵卒必是士氣衰落,難以與乘勝攻擊的福建大軍對抗。

王審知一旦占據了富甲天下的蘇州、杭州等地,下一步平定中原己是指日可待……

“末將的謀劃,目前隻有末將與王延嗣知道,如今算上公主,也隻有三人而已。”

王審知看著遠處的無數丁壯,眼前浮現的卻是一支支強大的軍隊。

他已命令王延嗣借口防備山賊海盜,輪流訓練那些丁壯,讓眾丁壯苦練陣法和射箭以及搏鬥擊刺之技。

“節度使夫人也不知道你的謀劃嗎?”

唐興公主忽然問道,話一出口,立刻懊悔起來。

她已經知道,王審知兩年前已迎娶黃氏夫人,並且已生下一子,取名王延翰。

但她自從見到王審知後,卻從未提及此事。

王審知亦是隻與她談論朝廷之事,從不提及家眷。

“內子乃官宦之後,謹守禮法,十分賢惠,絕不過問公事。”

王審知顯然沒有想到唐興公主會如此相問,遲疑了一下後,才回答道。

“好,好啊。”

唐興公主讚許地點點頭,將一直托在手中的絹巾送還到王審知手中。

“皇上賜下的這首菩薩蠻,除了末將,唯有公主見過。”

王審知說著,心中忽地一跳。

他為什麽要在公主麵前這樣說?

“這是皇上的一片心意,你應該讓夫人知曉。”

唐興公主的目光從王審知身上移開,望向樓窗外的天空。

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天空上凝滿烏泥一般沉重的雲朵,仿佛隨時會掉落在地上。

“福建黃家,乃是土著大族。當初末將初任節度使,眾土著大族俱存觀望之意,鎮海軍亦陳兵於邊境,隻待福建內亂發生,就大舉入侵。此時黃家全力支撐官府,終使眾土著大族安寧下來,鎮海軍無機可乘,隻得退兵。末將因此得以安然避開最初的險惡之境。”

王審知一邊緩緩說著,一邊將絹巾收入錦盒,藏進懷中。

“看來黃家對節度使大人來說,格外重要。”

“黃家深知忠孝大義,在福建境內名望極好,深受百姓敬重。”

“是啊,黃家一定會讚同末將的謀劃……”

王審知正說著,陡然停下話頭。

大雨突然從天落下,天地間頓時一片混沌,陷於白茫茫的雨霧中。

疾風隨著大雨再次來臨,窗前的唐興公主衣袖飄飄,恍若畫中的觀世音菩薩。

“龍女!”

王審知刹那間回到了十八歲的時候,回到了他在風雨中狂奔的時候。

“節度使大人在說什麽?”

唐興公主轉過頭,困惑地望著王審知。

在突如其來的風雨聲中,她沒有聽清王審知的呼喊。

“雨太大。請,請公主退後。”

王審知一邊說,一邊向後退去,一邊在心中提醒自己。

他必須牢牢記住。眼前的人是唐興公主,不是龍女!

此時此刻,唐興公主站在他麵前,就像是大唐皇帝站在他麵前。

隻解劈牛兼劈樹,

不能誅惡與誅凶。

大唐皇帝李曄站在高高的齊雲樓上,看著街道上四處奔逃的人群,心中忽地跳出兩句詩來。

連續三日,天空上陰雲沉沉,電閃雷鳴。

大唐皇帝親眼看到,一株古柏被巨雷攔腰擊成兩段,冒出青煙,還有一頭奔牛亦被巨雷劈中,渾身焦黑地躺在街口。

這是上天的懲罰嗎?

如果這就是上天的懲罰,為何不劈死劉季述、王先仲這等惡奴?為何不誅滅韓建這等凶徒?

他號稱天子,難道不是上天的兒子嗎?

上天為何不願庇佑他的兒子,任由惡奴凶徒日日夜夜欺淩他的兒子、甚至還想殺死他的兒子……

轟!

上天似是覺察了大唐皇帝的不滿,竟當頭將巨雷劈向大唐皇帝……

“啊!”

大唐皇帝驚駭地大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

他正孤零零地斜躺在一座小小偏殿的小小臥榻上,眼前連一個宮女和太監都見不到。

噩夢,又是一個噩夢。

大唐皇帝淒然一笑,掙紮著坐起身,隻覺口中幹裂發苦,十分難受。

“來人啊,朕想喝石蜜粥……”

大唐皇帝忽然停住話頭。

此時他才完全清醒過來,記得他已不再是大唐皇帝。

他已成為囚徒,真正被囚禁的囚徒。

自從韓建連殺宗室十一王之後,大唐皇帝就已明白。他企圖依靠宗室諸王建立新軍的夢想,已是徹底破滅。那十一王在宗室中勉強算是人才,有人能文,有人能武,還有人能文能武。十一王慘遭殺害後,大唐皇帝在宗室中再也找不到一個可用的人才。其實就算有可用的人才,此時也決不肯為大唐皇帝所用。

十一王的例子表明。為皇帝所用,就等於是為地府閻王所用。

大唐皇帝隻能將希望寄托在韓偓和唐興公主身上,幻想他們能似蘇秦、張儀那樣憑三寸不爛之舌,就可以說服某個強悍的節度使竭誠擁戴大唐皇室,支撐搖搖欲墜的江山社稷。

直到最近,淮南節度使楊行密才在一道表章中透露出韓偓和唐興公主的下落,但那卻是大唐皇帝怎麽也不願相信的下落。

如果連韓偓和唐興公主都已棄他而去,那麽他就真成了一個孤家寡人。

一個孤家寡人,又怎麽支撐得了大唐江山社稷。

萬分驚恐和焦慮的大唐皇帝無數次夢見天塌了,地陷了……

天果然塌了。

大唐光化三年(公元900年)十一月,左神策軍中尉劉季述、右神策軍中尉王仲先謀叛,強行“推舉”李曄為“太上皇”,將李曄押進少陽院囚禁起來,然後立太子李裕為皇帝,並在宮中大肆殺戮,凡是平日皇帝較為信任的人,無論是太監還是宮女,全都斬首。

一時之間,富麗堂皇的大明宮到處都是淒厲的慘叫聲,血流遍地。

隻有極少數後妃和公主以及近侍太監宮女與李曄一同被囚禁在少陽院。

少陽院房屋不多,李曄僅有一間偏殿可以容身,隨侍的宮女和太監各有一人。

太監是劉希從,宮女是趙秋娘。

劉希從沒有被殺,隻因他是劉季述的侄子,趙秋娘能活下來,是她已年老色衰,平日皇帝看都不曾多看一眼。

少陽院的前後門俱被封死,隻在院牆上開了一個僅能容小貓小狗通過的窟窿,院外的守衛兵卒每天會從窟窿裏送進少許冷水和幹糧。

已至寒冬,無法取暖的眾後妃公主夜夜都被凍得啼哭不止。

那些幹糧李曄怎麽也咽不下,餓急了的時候才會啃上幾塊。

隻兩個月下來,李曄已是瘦得全身隻剩骨頭,夜晚睡在臥榻上,肩背竟會硌得生疼生疼。

為什麽劉季述還沒有殺他?

李曄猜想一定是兒子李裕阻止了劉季述,但李裕此刻隻是劉季述的傀儡,又能阻止多久……

轟!

一聲大響從殿外傳來,打斷了李曄紛亂的思緒。

李曄用盡力氣,從臥榻上站起,跌跌撞撞走出偏殿,扶著殿門前的廊柱,向大響聲傳來的地方望過去。

他看見劉希從和趙秋娘以及幾個能走動的後妃公主撐著頂門柱,拚命頂著少陽院的大門。

外麵有人在狠狠撞擊大門,不時發出轟的一聲大響。

曾經地廣萬裏的大唐皇室。

曾經萬邦來朝的大唐皇室。

曾經有著貞觀、開元盛世的大唐皇室。

此時此刻竟隻有幾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加上一個小小的太監在撐持。

李曄看著眼前的一切,悲從心來,卻再也沒有流下眼淚。

即使他的眼淚真能成為刀劍,也無法挽回注定將徹底覆滅的大唐皇室。

轟隆。通!

少陽院兩扇粗重的大門倒下來。

劉季述、王仲先率領眾多隨從和手持長刀巨斧的神策軍兵卒,踏著倒下的大門,大步走進少陽院。

劉希從張開雙臂,企圖阻攔劉季述,卻被緊跟在劉季述身後的劉希正一腳踢倒,滾出去十餘步遠。

該來的終於來了。

李曄看著漸漸逼近的劉季述、王仲先,眼前恍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是他在祖廟畫像上看到的憲宗皇帝。

憲宗皇帝號稱中興之主,在位時內振朝綱,外平藩鎮,迫使眾多驕橫的節度使不得不歸順朝廷,眼看大唐盛世又將出現,卻不料禍起蕭牆,竟被身邊的太監謀害。

從那以後,大唐曆經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諸皇帝,幾乎每一位皇帝都是太監所立,朝政大權,也全都握在太監手中。

大唐的國勢,也一衰再衰,直至天下大亂,不可收拾。

其實在憲宗之時,大唐天下已是滅亡。

憲宗之後,所謂的大唐天下隻是太監天下……

李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忽地一伸手,拉開擋在身前的趙秋娘等人,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奇跡般地邁開大步,昂首挺胸迎向劉季述等人。

雖然他隻是一個太監所立的皇帝,但他絕不會向眼前的太監屈服。

他更不會躲在女人身後迎接死亡。

他就算注定會死在太監刀下,也一定要像一個皇帝那樣死去。

劉季述顯然沒想到已餓得半死的皇帝尚有如此威勢,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抬起手中的長刀。

李曄也陡然停下腳步,臉色大變。

他忽然看見了一個人。

那個人絕不該出現在這裏。

出現在這裏的人,是王仲先,是劉希正、劉希度,是董彥弼,是周承海……

他們不是太監,就是太監的侄子,太監的義子。

“四叔,四叔!你不能……不能做下逆天之事啊。你忘了,當初我們叔侄吃不上一口飽飯,都快餓死了,這才不得不淨身做了太監。是皇家讓我們叔侄活了下來,是皇家讓我們叔侄活了下來啊!”

劉希從奮力爬過來,抱住劉季述的大腿,痛哭流涕地說道。

“劉家沒你這樣的廢物!”

劉季述恨恨地說著,手中長刀猛地劈出。

隨著噗地一聲悶響,劉希從的腦袋竟被長刀砍掉,咕嚕嚕滾到李曄腳下。

偏殿前的後妃公主慘叫聲裏,捂著雙眼癱軟在地。

隻有趙秋娘還站著,怔怔地站著。

她也看見了皇帝看見的那個人,她和皇帝一樣臉色大變。

鮮血從劉希從的脖腔中噴湧而出,染紅了李曄腳下的大地。

李曄仿佛什麽也沒看到,仍是怔怔地望著那個人。

“太上皇,這下你老人家該放心上路了吧。你看看,連韓大人都不想陪你玩下去了,你老人家留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麽意思?”

韓偓就站在他身後,正與大唐皇帝四目相望。

讓大唐皇帝在臨死前看著最信任的心腹臣下背叛,無疑是對大唐皇帝最痛苦的折磨。

讓韓偓親眼看到大唐皇帝死在他麵前,是對他自尊的最大打擊,從此以後,韓偓一定會像一條狗一樣溫順地跪伏在劉季述麵前。

“是你!”

李曄陡然喝道。

“是微臣。”

韓偓低聲答道。

“你活著?”

“微臣活著。”

“你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為了趙秋娘。”

“趙秋娘?”

“中尉大人答應微臣。若微臣願追隨中尉大人左右,中尉大人必能將趙秋娘送給微臣。”

“朕不明白,不明白……”

李曄聲音顫抖,痛苦至極。

他絕不相信,趙秋娘就是韓偓背叛他的理由。

“太上皇升天之後,自然會明白過來。”

劉季述冷冷地說著,舉起帶血的長刀,當頭向李曄惡狠狠劈過去。

他痛恨大唐皇帝恨到了骨子裏,一定要親手殺死大唐皇帝。

大唐皇帝從登上帝位的第一天起就應該明白。他是皇帝,也是門生,太監的門生;太監是太監,卻又是國老,是皇帝的國老。

定策國老,門生天子。

這一句口號自憲宗之後,已在大明宮中傳誦了近百年。

每一代皇帝都默認了那句口號,每一代皇帝都在那一句口號裏出生、長大、登位,然後像一個門生那樣敬重國老,聽從國老的指教。

李曄也在那一句口號裏出生、長大、登位。

但是李曄居然對那一句口號視而不見。

李曄居然想告訴所有的人。皇帝就是皇帝,太監就是太監。

是可忍,孰不可忍!

噗!

長刀深深劈進脖頸。

人頭飛起,高高飛起。

咕咚!

人頭落下,落在李曄腳下。

那竟是劉季述的人頭。

左神策軍第三都都將董彥弼閃電般揮起長刀,以更凶狠的動作,更淩厲的刀法砍下義父劉季述的人頭。

噗噗噗……

一連串的悶響聲中,人頭滾了滿地。

那是王仲先的人頭,那是劉希正的人頭,那是劉希度的人頭……

左神策軍第七都都將周承誨與眾神策軍兵卒同樣是閃電般揮起長刀,狠狠劈出。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韓偓在滿地鮮血、滿地人頭的少陽院中跪下來,大聲呼喊。

董彥弼、周承誨與眾神策軍兵卒跪下來,齊聲大呼。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簫聲咽,

秦娥夢斷樓月。

李曄和韓偓順著五彩花崗岩鋪成的甬道,來到一座小樓前。

小樓周圍全是梅樹,正當花開之時,陣陣幽香隨風襲來,令人聞之欲醉。

李曄和韓偓停下腳步,向小樓上望去。

小樓的紗窗上,燭光映出兩個窈窕的人影,一人坐著吹簫,一人輕揮長袖,邊舞邊唱。

那又是一曲菩薩蠻。

南園滿地堆輕絮,

愁聞一霎清明雨。

雨後卻斜陽,

杏花零落香。

無言勻睡臉,

枕上屏山掩。

時節欲黃昏,

無聊獨倚門。

如此花前月下。

如此歌聲簫聲。

是真是夢?

李曄刹那間陷於恍惚之中。

仿佛時光早已停止。

仿佛這個世界上什麽也沒有發生。

“唉!”

李曄發出一聲沉重的低歎。

他真盼著時光停止,他真盼著這個世界上什麽也沒有發生。

這樣,天下永遠就是大唐天下,大唐皇帝就永遠是萬歲,萬歲,萬萬歲!

可是他分明又知道。

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已經發生;正在發生;即將發生。

韓偓從廣陵城逃脫之後,曆盡艱險,來到太原城,卻仍無法完成他的使命。請求李克用借他五千代北騎兵,進入關中勤王。李克用在戰場上連連失利,正在與朱全忠和談,自然不肯在此時勤王,以免激怒朱全忠。同樣,在戰場上失利的情形下,休說讓李克用借出五千精銳騎兵,就算是五百他也絕不會答應。

雖然早已料到結果,韓偓還是失望至極,拒絕李克用讓他留在太原城的邀請,走小路連夜回到長安城。

然而此時長安城已發生劇變,劉季述、王仲先二人竟己將皇帝囚禁於少陽院。

宰相崔胤本可阻止這一切,但他卻裝聾作啞,有意縱容劉季述、王仲先二人的叛逆舉動。因為如此一來,會給他的靠山朱全忠帶來一個極好的勤王借口,使朱全忠的兵勢能夠趁機進入關中。

韓偓見此情形,憂心如焚。

朱全忠兵勢進入關中之時,就是大唐江山社稷徹底覆滅之日。

為此,韓偓冒險求見劉季述,說他為了保護趙秋娘,寧願向眾太監屈服。

劉季述需要韓偓的智謀應對紛亂的天下局勢,雖然不太相信韓偓是真心向他屈服,但仍是將韓偓留在身邊,使韓偓因此得以在神策軍中出入。

韓偓找到一個機會,告訴董彥弼、周承誨。

自古以來,弑君就是逆天大罪,逆天者必遭天遣。劉季述、王仲先二人為免遭天遣,必會找人頂罪。

當朱全忠、李克用等節度使上表追問皇帝為何無故駕崩時,劉季述、王仲先二人就會把董彥弼、周承誨的腦袋端出來唐塞天下之口。

董彥弼、周承誨二人沉默半晌之後,告訴韓偓。

如果劉季述、王仲先二人真敢對“太上皇”動刀,那麽他們將會毫不猶豫地搶先砍下劉季述、王仲先二人的腦袋。

一是他們所立的新皇帝李裕以自盡相威脅,迫使他們不得不保證。一定會讓“太上皇”長命百歲。

二是他們害怕朱全忠、李克用等兵勢強大的節度使會以此為借口,發兵勤王。

不料朱全忠、李克用雖未發兵勤王,卻接連上表,嚴厲斥責太監幹政,逼迫眾太監立刻迎請“太上皇”複位。

籠中的猛虎豈可放出?

一不作,二不休。

劉季述、王仲先幹脆帶領董彥弼、周承誨等神策軍將士闖入少陽院,意圖直接斬殺“太上皇”李曄,一了百了。

當然,過後劉季述、王仲先還必須召來百官,痛哭流涕一番,接著就會讓人端上兩隻托盤,盤中盛著董彥弼、周承誨的腦袋。

劉季述、王先仲憤怒地告訴朝廷百官。董彥弼、周承誨二賊犯下弑君之罪,應該滿門抄斬,誅滅九族。

但是劉季述做夢也沒有想到,當他揮刀撲向“太上皇”李曄時,義子們早已做好了砍掉他和王仲先等人腦袋的準備。

其實劉季述應該想到。他自己的義父楊複恭就是被義子韓建砍掉了腦袋。

或許劉季述以為他智勇雙全,遠勝楊複恭,決不會重蹈楊複恭的覆轍。

無論如何,自許為“國老”的太監首領又一次倒在了大唐皇帝的腳下,但大唐皇帝見到劉季述腦袋時的心情,己與他見到另一位“國老”楊複恭腦袋的心情有著天壤之別。

見到楊複恭的腦袋時,大唐皇帝雄心成萬丈,仿佛看到了大唐複興的曙光。

見到劉季述的腦袋時,大唐皇帝心灰意冷,已明白這僅僅是垂亡的大唐皇室的一次回光返照。

李曄複位為大唐皇帝,改年號為天複。

天複?

上天若能恢複大唐,那真是天亦有情了,隻是。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上天若真有情,早已死去。

李曄此時才想起來。他其實早該明白上天的殘酷無情。

大唐皇室自稱為太上老君李耳的後代。

李耳成仙升天之後,給人間留下了一部《道德經》。

作為太上老君的後代,大唐皇室子弟自幼就已熟讀《道德經》。

李曄亦是熟讀《道德經》,但成年之後,尤其是成為大唐皇帝之後,他卻幾乎忘了世上還有一部《道德經》。

他在亂世之中欲平定天下,複興大唐盛世,急需的是能立竿見影的禦臣之術,謀略之術,兵戰之術,甚至是詭道之術。

因此他看得最多的典籍,無非是《商君書》《韓非子》《孫子兵法》《鬼穀子》《三十六計》等等。

那都是有用之書。

《道德經》卻是無用之書。

但是複位之後的李曄,卻在一瞬間忘了所有的有用之書。

他隻記得一部無用之書。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大唐皇帝無論如何尊貴,大唐江山社稷無論曾經如何輝煌,其實也隻是萬物中的一物。

是物就會有衰老死亡的那一天,就會有成為芻狗的那一天。

大唐皇帝死就死吧,大唐江山社稷亡就亡吧。

天無情,人有情。大唐皇帝是無情,還是有情?

“大唐皇帝是天,還是人?”

李曄突然問道。

“皇上乃天子,是天。皇上乃人子、人父、人夫,亦為人也。”

韓偓沒有料到大唐皇帝此時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想了一下才回答道。

他以為,此時大唐皇帝斥退所有的隨從,與他單獨來到這座小樓前,一定是有極為緊要的機密事務與他商議。

“可是朕卻忘了,朕是人,是人子、人父、人夫。朕以為,朕就是天,所謂雷霆雨露,俱為天恩。朕不論做什麽,都是天意,任何人都不能違抗的天意。”

“皇上何出此言?”

“那小樓中的女子,名為綠蕊。不知道是六年前,還是七年前,朕在城南遊獵時,偶然見到了她,一時動情,就強迫她同車回到了內宮。當時她正在試穿嫁衣,次日便要出嫁。她哭著懇求朕,求朕放了她,不要因為她一個小小的女子,受了世人毀謗。朕當時大怒,說朕身為天子,毀謗朕就是毀謗天。又說,休說她隻是一個待嫁之女,當初楊玉環身為子婦,玄宗皇帝還不是將她收進內宮。世人會因此毀謗玄宗皇帝嗎?不,世人隻會因此稱頌玄宗皇帝,那位白居易還因此寫了一首《長恨歌》,傳唱直到如今。朕當時竟沒有想到。大唐正是在玄宗皇帝之後,一步步走向衰亡啊。”

“皇上並未因此荒疏政事,又何須自責。”

“連你也這麽說,可見做皇上實在是大占便宜,難怪為爭奪皇位,父子兄弟之間都會血流成河。朕且問你,若你也幹了玄宗皇帝所作的事情,會有人公然稱頌你,並且還會因此寫出‘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嗎?”

“微臣……微臣……”

“就算有司不會因此加罪於你,你也必是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微臣……”

“你明日就離開長安城,帶著綠蕊離開。”

“不,微臣……”

“朕知道,你想帶走的人是趙秋娘。難道你沒有聽出,剛才唱那曲菩薩蠻的人,就是趙秋娘嗎?明日趙秋娘會陪同綠蕊,與你一起離開。”

“微臣的確格外看重趙秋娘,但其中別有隱情……”

“朕隻想問你。願不願意與趙秋娘離開長安?”

李曄再一次打斷韓偓的話頭,轉過身來,盯著韓偓問道。

“當此社稷危難之時,微臣怎可離開皇上?”

“崔胤想讓微臣死?”

“是啊。崔胤說,你與劉季述實為一黨,不殺你不足以平天下之憤。因此一定要以‘謀大逆’之罪將你下獄,然後處以斬首之刑,並誅滅九族。”

“崔胤如此妄為,必亂朝綱。”

“朕已看透,崔胤就是想亂了朝綱,好讓朱全忠有借口驅兵進入關中。到那個時候,他就可以借朱全忠之勢為所欲為。”

“崔胤在做夢。朱全忠此時看重他,隻因他是大唐宰相。若大唐傾覆,他在朱全忠的眼中,隻怕連一隻狗都不如。”

“他在做夢,朕何嚐不是在做夢。還好,朕終於夢醒了。趁朱全忠還沒有來,崔胤對朕還有顧忌,朕總算可以做幾件事情,做幾件人做的事情。朕告訴崔胤,他若非殺了你不可,就須先得把朕殺了。崔胤隻好退讓一步。貶你為濮州司馬,並勒令你立刻趕赴貶所。”

“微臣……微臣慚愧。微臣本當為君分憂,卻……卻反過來讓皇上為微臣擔憂。”

“朕做的這點事情,又怎麽報答得了你的救駕之功。”

“可是微臣……”

“可是你救不了大唐社稷,誰也救不了。”

“微臣願與大唐社稷同存亡,共生死。”

“你已經為大唐盡了全力,大唐列祖列宗若是在天有靈,也會感謝你。其實,就算大唐能夠複興,就算貞觀、開元那樣的盛世重現人間,對於綠蕊來說,也是毫無意義。不管她是如何進了內宮,隻要她一踏進皇家大門,就再也回不到過去。無論這世界如何變化,她也回不到過去。朕當時強逼她進宮,不過一時興起,過了幾日便忘了,可是她卻必須為了一個大唐皇帝的荒唐之舉,終身禁錮在這座小樓裏。她能做什麽呢?隻能每天呆呆看著柳絮一片片飄下,看著紛紛細雨一陣來,一陣去,看著她的青春年華悄無聲息地在黃昏裏一天天枯萎。在她麵前,大唐皇帝是天。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大唐皇帝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唉!當年楊玉環為大唐皇帝而死,總算死得還有道理。畢竟楊家‘姊妹弟兄皆列土’那是她必須受到的報應。可是綠蕊算什麽呢,難道她也應該為大唐皇帝而死嗎?不,她不該死。你就讓朕做一回常人該做的事情,帶著她離開,讓她做一回自己的主人吧。”

大唐皇帝說著,眼中竟透出乞求之意。

“皇上,微臣……微臣……”

韓偓隻覺心痛如裂,一句話堵在喉間,怎麽也說不出來。

“你千萬不要去往濮州,那是朱全忠的地盤,崔胤一定會借朱全忠之手置你於死地。”

“微臣……微臣知道。”

“朕不僅愧對綠蕊,也愧對平陽啊。她明明是一個弱女子,朕卻盼著她能像男兒那樣為大唐社稷拋灑熱血。以至害得她亡命江湖,生死不明。”

“朕又怎麽能放心呢?公主性情剛烈,認準的事情決不肯撒手。以朕看來,天下雖大,你也沒有什麽好去處,不如也到福建去。王審知此人心地坦誠質樸,與那些豺狼般的節度使全然不同。你到他那裏去了,一來可保平安,二來見了公主,也可勸她順應天命,千萬別再執著。”

“微臣……微臣遵旨。”

韓偓淚流滿麵,跪下來向皇帝行以大禮。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韓偓知道,這將是他作為大唐臣子,對大唐皇帝所行的最後一個大禮。

從今以後,鄉關永別。

從今以後,曾經無限繁華的長安城,隻會在夢裏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