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風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

陳延晦站在船頭,看著身前的流水,看著兩岸青翠的山峰,一時恍然如在夢中。

又是這清澈的閩江。

又是這清涼的秋風。

又是這碧藍的天空,潔白的雲朵。

還有岸邊樹叢中的一聲聲猿鳴,還有沙洲上盤旋的飛鳥……

一切都如同他十歲的時候。

不同的隻是心情。

十歲的時候他心中全是興奮。

他終於離開了深山中的舊居,正順閩江而下,去往福州城,與久別的父親相逢。

從此以後,他就可以天天和父親在一起……

其實他現在的心情,也應該興奮,因為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中。

王延興完全接受了他的謀劃,奪了兵權,占了福州城四門,封鎖了官衙,使任何人都不能接近王潮。王審知的眾多部屬,或被貶,或被廢,俱已軟禁。任內明亦被兵卒封在府內,不能隨意出入。王審圭雖有五千水軍,卻被阻隔在城牆之外,縱然日日大發脾氣,痛罵王延興,卻也無可奈何。

而那一步步的行動,就如同一根根絞索套在王延興的脖子上,讓他越來越恐懼。

王審知一旦回來,會容忍他這樣的行動嗎?

到後來,那無邊的恐懼已完全壓垮了王延興。

僅僅十數日,王延興就從一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倒轉了回去,倒轉成一個三歲的兒童。

三歲兒童般的王延興如同依賴母親一樣依賴著陳延晦。

無論陳延晦讓他做什麽,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王審知到了該回來的時候吧!

隻等王審知一踏進城門,就讓王延興殺了他,砍下他的腦袋……

胸中殺氣騰騰,幾近瘋狂的陳延晦在接到徐元昊傳遞來的三個錦囊之後,才漸漸清醒過來,明白他僅僅控製住王延興,根本不可能殺死王審知。

王審知絕不是王延興。

王延興僅僅是王潮的兒子。

王審知絕不僅僅是王潮的三弟。

王家三兄弟自起兵以來,已有十五年。

十五年來,每逢惡戰,王審知就衝鋒在前,挺一杆丈八長槊,直搗敵陣。

白馬三郎對於敵人來說,是頭上高懸的利劍,是死亡地獄的入口。

白馬三郎對於王家兵卒來說,是心上永遠的驕傲,是勝利天堂的大門。

當王審知回到福建,踏進城門時,所有的王家兵卒都會拜倒在地。

在那一刻,被砍掉腦袋的人隻能是王延興……

所以,陳延晦絕不能坐等王審知回來,坐等王審知進入福州城。

陳延晦必須立刻打開第一隻錦囊,依照徐元昊封在錦囊的妙計,**王延興。

建州兵馬都監黃簡、司馬徐歸農突然反叛,將發大兵進攻福州城。

這件事看上去十分凶險,但對王延興來說,其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如今王延興雖奪了兵權,眾人心中並不服氣,難保日後不會有什麽禍事發生。

而眾人不服王延興的唯一原因,就是王延興缺少軍功。

因此王延興必須立即調集福州城中的精銳兵卒,主動出擊,沿閩江逆流而上,日夜兼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入建州城中。

建州兵乃烏合之眾,絕非福州兵對手。

王延興必能輕鬆擊敗建州兵,立下赫赫戰功。

到了此時,還有誰人敢對王延興不服?

此刻就算王審知回來,也隻能俯首帖耳,承認王延興為威武軍節度使的承襲之人。

王延興早已對陳延晦言聽計從,此時更是毫不猶豫,直接將調兵令符交給陳延晦,任由陳延晦調撥福州城中兵馬。

除了留下極少數兵馬防守福州城四門,監視王審圭的水軍,陳延晦盡率福州城兵卒,沿閩江向上遊行進。

福州兵一部分乘船,一部分充作拉船的纖夫。

逆風又逆水,且山岩間的纖道又極難行,拉纖的兵卒十分辛苦,因此每隔一個時辰,就會與船上的兵卒替換。

這樣一來,所有的兵卒到最後都是疲憊不堪。

陳延晦終於明白了徐元昊的妙計妙在何處。

在閩江的一處險要之地設下埋伏,一舉全殲疲憊不堪的福州兵。

王家能成為福建之主,就在於手中有一支以中原子弟為主體的精銳軍隊。福州兵。

一旦福州兵覆滅,王家頓時就會失去虎狼之威,成為任人宰割的羔羊。

能夠親手將仇家一步步送入深淵,他心中本該無比暢快,無比興奮。

但他既沒有感到暢快,也體會不出心中的興奮。

他此刻的心情,竟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全都湧上,不知是個什麽滋味。

為什麽竟是這樣?

陳延晦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想下去。

他從懷中掏出一隻錦囊,仔細看著。

錦囊封口處寫著一個小小的“二”字,表示這應該是第二隻被打開的錦囊。

陳延晦抬頭向兩岸看去,見岸邊的山坡較為平緩,生滿了烏桕樹。

已是深秋,烏桕樹葉紅如春花。

風吹來,連綿成片的烏桕樹葉起伏搖曳,倒映在江中,仿佛燃燒的山火。

船行至烏桕渡,當打開第二隻錦囊。

這是陳延晦在打開第一隻錦囊,取出其中的書信,在末尾看到的一句話。

第二隻錦囊中的書信很短,寫著。

福州兵在烏桕渡停止前進,就地安營。

書信末尾同樣附有一句話。見王審知首級後,當打開第三隻錦囊。

陳延晦看了,又是驚喜,又是困惑。

驚喜的是,徐元昊竟然讓他在見到王審知的首級後,才打開第三隻錦囊,這分明是說。徐元昊已布下天羅地網,必能斬殺王審知。

困惑的是,徐元昊居然讓福州兵在烏桕渡安營紮寨。烏桕渡江麵寬闊,兩岸山嶺平緩,並非險地,似乎不是一個適合埋伏的地方。

但陳延晦還是相信,徐元昊如此安排,一定是大有深意。

他不必想得太多,隻須依照那錦囊妙計行事,一定能成為越王勾踐那樣的大英雄。

暮色蒼茫。

鴉啼淒涼。

武夷山層巒疊嶂,自北向南,綿延千裏,猶如天降壁壘,雖曆經億萬年風雨侵襲,依舊牢牢守護身後的閩越大地。

麵向撫州城(今江西撫州)的武夷山北段有一處關隘,名為鐵牛關,入關即為福建境內,可乘筏沿富屯溪順流而下,進入閩江,順風順水,一日夜即可到達福州城。

一條官道從鐵牛關內伸出,環繞在山嶺之間。

最後一絲晚霞已從天際消失,官道上空無一人,唯有塵霧不時隨風揚起。

官道兩旁的山嶺雜樹叢生,野草濃密。

幾乎每一顆樹下,每一蓬草叢中,都伏著一個弩手。

弩上弓弦已被拉開,眾弩手俱將手指挨在弩機上,隨時可將弩箭發射出去。

相對弓箭而言,弩箭射程更遠,速度更快,也更能準確命中目標。

徐元昊、徐歸農伏在山嶺上的一塊巨岩後,注視著山下的官道。

“天都快黑了,王審知他們還會過來嗎?”

徐歸農問道,聲音微微發顫,透出無法掩飾的緊張之意。

“這是王審知回到福州城最快的一條道路,他一定會從此處經過。”

徐元昊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他此時已知道,孟威竟是被陳延晦擊傷,雖然王審知可能不知道孟威被何人所傷,但因此必定會更加急切地回往福州城,絕不肯選擇鐵牛關以外的道路。

何況,他在撫州布下的眼線也送來密信。王審知等人正連夜趕往鐵牛關。

“殺了王審知之後,福州兵當真會投降。”

“一定會。”

“等他們投降後,就挖坑全埋了。”

“不可,不可。上天有好生之德,何況殺降乃兵家大忌,將其遣散回鄉即可。”

“賢侄,你……”

徐歸農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隻在心中嘀咕。

元昊這小子空有滿肚子計謀,卻又貪圖仁義的虛名,不夠心狠手辣,看來成不了什麽大事。

不過這樣也好,到時候對付起這小子來,就不怎麽費勁。

“黃都監統領的兵馬,快到了烏桕渡吧?”

徐元昊轉過話頭問道。

在他和徐歸農領五百弩手來到鐵牛關時,黃簡亦統領八千建州兵趕往烏桕渡,阻擊福州兵。

對於徐元昊讓福州兵在烏桕渡安營,黃簡極為不滿。他更願意埋伏在險要之處,一舉全殲福州兵,立下赫赫戰功,威震當代,名傳後世。

徐元昊告訴黃簡。福州兵久經戰陣,眾兵卒軍校不僅勇悍善戰,亦能識別地勢,豈肯輕易在險地安營?若福州兵因此而生出疑心,隻怕會壞了大事。黃簡其實不用與強敵決戰,隻須堅守營壘即可。等王審知首級高懸兩軍陣前時,福州兵自會跪地而降。此為不戰而勝,乃兵法中上上之策也,何樂而不為?

黃簡聽了,無言以對,默然領兵而去。

蓬間小雀,安知鯤鵬之大誌。

當時徐元昊看著黃簡的背影,心中全是鄙夷。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他所謀的聖賢大業又豈止是封侯,在他功成的道路上又豈止是萬骨枯?

那些福州兵必須為他徐元昊所用,並最終為他的大業成為倒在異鄉荒野的一具具枯骨。

“應該到了吧。黃都監其實膽小如鼠,你真讓他與福州兵決戰,他未必敢應承。”

徐歸農裝模作樣地伸出二根手指掐算了一下,企圖讓他輕鬆起來。

直到此刻,他仍然無法消除心中的緊張。

“所以誅殺王審知這等大事,小侄隻能仰仗膽識卓絕之司馬大人。”

徐元昊的語氣極為恭敬,眼中卻透出一絲憐憫之意。

此刻與他說話的徐歸農,其實已是必死之人。

當陳延晦見敵營中挑出王審知首級時,立刻就會打開第三隻錦囊。

陳延晦將從錦囊中的書信裏得到命令。

立即以為王審知報仇號召福州兵,強攻建州兵營壘,斬殺徐歸農、黃簡。

如此一來,福州兵必將聽令於陳延晦。

而陳延晦又聽令於他徐元昊……

“來啦,來啦!”

徐歸農忽然壓低聲音,興奮地呼叫道。

官道盡頭塵霧大起,並有急驟的馬蹄聲傳來。

徐元昊精神大振,迅速取出長弓,搭上一支鳴鏑。

鳴鏑是一種在箭頭上開有許多小孔,射出時會發出尖銳的鳴叫聲的羽箭。

塵霧迅速迫近,馬蹄聲愈來愈清晰。

雖然暮色濃重,徐元昊還是從那塵霧裏看到了疾馳的快馬和馬背上模糊的人影。

副使大人,終於到了你成為芻狗的時候。

徐元昊猛地鬆開手指,射出鳴鏑。

嗚。

鳴鏑的呼嘯聲撞向重重山嶺,**出長長的回響。

刷刷刷……

無數支弩箭在鳴鏑的號令下飛向官道,猶如狂風從山嶺上橫掃而出。

哀鳴聲接連在塵霧中響起,疾馳中的快馬紛紛倒下。

“射中了,射中了!”

徐歸農狂喜地大叫起來,撥出腰間佩刀,連連揮舞。

徐元昊從巨岩後一躍而起,直向官道上衝去。

塵霧漸漸消散,當徐元昊衝到官道上時,已能夠清晰地看到眼前的一切。

“啊。”

徐元昊發出驚駭的呼叫,如同五雷轟頂,整個人竟是搖晃起來。

官道上倒著十餘匹馬,渾身插滿弩箭,鮮血迸流。

每一匹馬的尾巴上都拖著鬆枝,每一匹馬的背上都綁著一個草人。

“這,這這這是怎麽回事?”

緊跟著奔過來的徐歸農臉色蒼白,上牙打著下牙地問道。

十匹馬拖著鬆枝在官道上奔跑,騰起的塵霧就像是五十匹馬飛馳而來。

而在暮色中,在塵霧中,誰也無法在遠處看清馬背上是真人還是草人。

王審知如此,就是要引誘埋伏者暴露出來。

他又為何如此?

難道他什麽都已知道?

不,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福州城四門都被陳延晦控製,沒有人能出城向王審知稟告近日發生的事情,即使有人能出城,也過不了鐵牛關啊。

那個孟威又什麽都不記得,更不可能告訴王審知任何事情。

啊,王審知就算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但眼前的這一切,卻能讓他立刻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殺,殺了王審知!

徐元昊猛一咬牙,立刻挺直身體,向兩旁的山嶺望去。

王審知一定躲在附近,正在暗中觀察他。

嘩啦啦……

一群山雀忽地從左側的山林中驚起,滿天亂飛。

“那裏,賊人在那裏!快,快追!”

徐元昊大叫聲裏,一手握弓,一手抽出羽箭,向左側的山林猛撲過去。

“快,快追!”

徐歸農驚恐之中反倒忘了緊張,揮舞著佩刀,緊跟在徐元昊身後。

五百弩手此時俱已奔到官道上,聽到主將的喝令,紛紛衝向左側的山林。

有人影在林中疾速奔跑,發出清晰的腳步聲。

徐元昊牢牢咬住那腳步聲,拚命追趕。

王審知一定會翻山越嶺,從小道逃回福州城。

一旦王審知回到了福州城,徐元昊的一切謀劃都將成為泡影。

徐元昊又怎麽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山林外出現一條羊腸小道,一邊是高高的絕壁,一邊是黑沉沉的深淵。

夜色已籠罩大地,卻又有彎月懸在枝梢,剛好能讓徐元昊看清那條羊腸小道。

上當了,上了大當!

徐元昊踏上羊腸小道,隻奔出三十餘步,就猛醒過來。

他已犯下致命錯誤,竟以為王審知會逃。

麵對千軍萬馬,王審知也毫無畏懼,又豈會怕他徐元昊?

但徐元昊畢竟有五百弩手,而王審知手下的兵卒絕不會超過五十,因此王審知並不願與他硬拚,而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在羊腸小道上布下埋伏。

狹窄的羊腸小道僅能容二人側身走過,徐元昊休說手下有五百弩手,就算有五千弩手,此刻也施展不開。

“退回去,快退回去!”

徐元昊大叫聲中,先對準前麵的人影射出一箭,然後迅速轉過身。

他後麵的徐歸農和眾弩手慌忙轉身,往來路退去。

但已遲了。

轟隆通!轟隆通!轟隆通……

突然有巨石從絕壁上傾瀉而下,直向羊腸小道砸來。

徐元昊等人不僅不能後退,為躲避巨石,還得向前麵擠過去。

巨石最終沒能砸中徐元昊等人,卻已堵住徐元昊等人的退路。

“啊!”

徐歸農驚恐地大叫起來。

他看見王審知手持一柄雪亮的長刀,正一步步向徐元昊逼過來。

徐元昊看著王審知,看著王審知在月色中的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他曾經無比熟悉,此刻卻又無比陌生的眼睛。

那雙眼睛,本該有著無盡的憤怒,無盡的殺氣。

可是此刻,那雙眼睛卻有著無盡的困惑,無盡的悲哀。

徐元昊想抬起弓,搭上箭,一箭射穿王審知的胸膛。

然而他的手臂忽然似有千斤重一般,怎麽也抬不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王審知的雙眼迸出一串串疑問,就似一支支羽箭射向徐元昊。

徐元昊無法回答,無法躲避。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徐元昊嘴角透出一絲苦笑。

他即將成為一條芻狗。

眼看王審知的長刀就要逼到徐元昊的胸膛上,徐元昊突然一個側翻,竟向黑沉沉的深淵摔了下去。

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人能令他屈服。

他即使注定將成為一隻芻狗,那也絕不能成為王審知的芻狗。

是天地不仁,冷酷地拋棄了他。

他就算是一隻芻狗,也隻能是天地的芻狗。

眼前突然發生的情形,大大出乎王審知的意料。

他並不想殺死徐元昊,隻想迫使徐元昊投降。

徐元昊至少投降了二次。作為海盜投降範暉,作為範暉的部屬投降王家。

他為何不能第三次投降?

噗。

一聲微弱的悶響從深淵底部傳來,混雜在山風的呼嘯中,幾乎不可聽見。

撲通!

徐歸農陡然跪倒下來,麵向王審知,磕頭如搗蒜。

他清晰地看到徐元昊跳下了深淵,更清晰地看到了一線生機。

所有的事情都是徐元昊幹的。

他隻是誤中了徐元昊的奸計。

他甚至已準備從背後捅徐元昊一刀,以將功折罪。

他對王家忠心耿耿,絕無半分不敬之意。

他將命令五百駑手歸順王審知。

他將為王審知招降擁有八千兵卒的建州兵馬都監黃簡。

……

不知何處吹蘆管,

一夜征人盡望鄉。

陳延晦強拖著沉重的腳步,登上營壘門前臨時搭建的望樓,舉目向遠方看去。

曉色已染白最後一角夜幕,重重山嶺浮在層層晨霧上,若隱若現。

那響了一夜的蘆笛,兀自幽幽咽咽地在虛空中回**。

殺了,殺了那吹笛的兵卒!

陳延晦幾乎要喊出聲來。

那蘆笛的曲調,竟然全是那個菩薩蠻。

陳延晦永遠也不會忘記,四年前在那菩薩蠻的曲調裏,王審知率兵攻破了福州城,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他厭惡菩薩蠻。

他永遠也不想聽到菩薩蠻。

可是在他命運被改變的四年裏,他卻無數次聽到了菩薩蠻,每一次聽到那菩薩蠻,他都要在旁人麵前表現出一副深深沉醉其中的神情,絕不能露出半點厭惡之意……

“大公子!大公子……”

忽有疾呼聲從遠處傳來。

陳延晦仔細向發聲處望去,見鍾阿楊領著一小隊兵卒,慌慌張張從營外的山林中鑽了出來。

為了讓陳延晦更好地控製福州兵,徐元昊命鍾阿楊率領百餘名海盜以陳家族丁的名義混入福州兵軍營,充做陳延晦的護衛。當陳延晦得知黃簡已率八千建州兵來到烏桕渡附近,並在五裏外安下營寨時,立刻讓鍾阿楊領人在營外巡哨,防止有不服主將號令的福州兵軍校出營偷襲建州兵,以免壞了徐元昊的精心謀劃。

他為何如此驚慌,難道是建州兵殺了過來?

但建州兵其實是他們一方,就算真殺過來了,鍾阿楊也不應該如此驚慌。

陳延晦心中困惑,動作卻極快,三步並作二步走下望樓,來到營門前。

一個福州兵軍校領著二十名兵卒,筆直地站立在營門旁,紋絲不動。

鍾阿楊領著十餘兵卒,奔到營門前,陡地停下腳步。

那福州兵軍校忽地上前一步,抬起手中長刀,指向鍾阿楊。

“你,你想幹什麽?”

鍾阿楊不覺倒退一步,亦是舉起手中長刀。

“口令!”

福州兵軍校麵無表情,冷冷地喝道。

“瞎了眼的混賬東西,老爺是大公子身邊的人,難道你認不出來麽?”

鍾阿楊大怒,舞刀逼向那軍校。

“口令!”

福州軍校毫不退縮,仍然以冷冷的語氣重複喝道。

“你快回答啊!”

陳延晦連忙說道,並對鍾阿楊使了一個眼色。

他在告訴鍾阿楊,福州兵軍紀極嚴,此時就算是主帥入營,也必須回答口令,何況此時鍾阿楊又有急事稟告,實不該與一個小小的軍校鬥氣。

“秤錘!”

鍾阿楊狠狠瞪了那軍校一眼,大聲答出口令。

福州兵軍校聽到回答後,立即收刀,後退,肅然站立在原位。

“大公子,有緊急軍情……”

鍾阿楊奔到陳延晦麵前,剛說出半句,又停下來,左右望望。

陳延晦見狀,立刻遠遠離開營門,在一處偏僻的灌木叢旁停下。

鍾阿楊領著十餘兵卒奔過來,先揮揮手,讓兵卒散開警戒,然後才挨近陳延晦。

“大公子,快,快從這營中逃走。”

鍾阿楊湊近陳延晦耳旁,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逃,為什麽?”

陳延晦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問道。

“王審知回來了,活著回來了。”

“這,這怎麽可能?”

“建州兵營中,有在下的一個兄弟,今日天還未亮,就從營裏逃了出來,說昨夜王審知突然與徐歸農領著五百駑手進入營中,奪了黃簡的令符。如今那八千建州兵,已全歸王審知統領。”

“你,你胡說!”

“在下那位兄弟與王家有仇,絕不會編造這謊言欺騙在下。如今那王審知既是和那徐歸農在一起,隻怕……隻怕……”

鍾阿楊連連搖頭,無法說出。隻怕徐元昊已是凶多吉少。

“你那位兄弟呢,我要問他,問他!”

陳延晦突然伸出手,抓住鍾阿楊的衣領,不住地搖晃。

“他,他怕得要死,逃往……逃往老家去了。啊,你,你他娘的想……想勒死我啊……”

鍾阿楊麵色紅漲,抓著陳延晦的手,死命去掰,卻哪裏掰得動。

“你,你騙我,分明在騙我……”

陳延晦突然停下話頭,臉色大變。

無數腳步聲從營壘外傳來,猶如海浪自遙遠的天際席卷而至。

“來了,王審知來了!”

鍾阿楊低呼聲裏,渾身顫抖。

當年王審知還是泉州兵馬都監時,曾屢次出海追剿海盜,令當時隻是海盜小頭目的鍾阿楊吃足了苦頭。

灌木叢就在營壘的木柵欄旁,陳延晦透過柵欄,清晰地看到。無數建州兵排著整齊的隊列,以行軍的方式快速向福州兵營壘迫近。在隊列的最前麵,是數十騎卒,在數十騎卒的最前麵,是騎著純白戰馬,手持丈八長槊的威武軍副節度使王審知。

王審知,果然是王審知!

“快,快逃!”

鍾阿楊最後對陳延晦提醒一句,捂住被勒痛的脖子,領著眾親隨兵卒,轉身往營壘後麵奔去。

營壘後麵是閩江。

閩江上有船。

海盜有了船,就如同鳥兒有了翅膀。

殺,殺了王審知!

陳延晦緊緊握住佩刀的刀柄,緊緊盯住王審知的頭顱。

在夢中,他無數次揮出佩刀,無數次砍下了王審知的頭顱,並提著王審知的頭顱飛奔,奔向父親的墓地,然後將王審知的頭顱擺在墓碑前,仰天痛哭。

父親在天有靈,必是萬分欣慰。

他的兒子忠孝雙全,遠遠勝過了那位名傳千古的大英雄越王勾踐……

“副使大人回來了!副使大人回來了……”

忽有歡呼聲在陳延晦周圍響起,頓時讓他從那夢遊般的感覺中清醒過來。

陳延晦看到無數兵卒從他身旁奔過。

陳延晦看到無數兵卒跪伏在營壘門旁。

陳延晦豁然明白。此時他若衝向王審知,不等王審知動手,眾兵卒就會亂刀齊下,將他砍為肉泥。

他成了一堆肉泥之後,父親的在天之靈又會如何……

陳延晦猛地轉過身,借著灌木叢的掩護向營壘後麵狂奔而去。

簾幕低垂。

蠟燭凝淚。

福建觀察使府後堂的臥榻上,仰躺著陷在昏迷中的福建觀察使兼威武軍節度使王潮。

臥榻旁跪伏著王審圭、王審知二人。

離二人稍遠,跪伏著王延興等王氏子弟以及觀察使府屬官王念、劉山甫等數十人。

大哥,你一定要醒來,一定要醒來啊。

王審知在心中呼喚著,隻覺無形的巨石一塊塊壓在他背上,幾乎將他的脊椎骨寸寸壓碎。

從見到孟威的那一刻起,他就心中不寧,預感到福州城會有大事發生。

而徐元昊和陳延晦的失蹤,也令他警覺起來。

當他接近鐵牛關時,並未急於進關,而是登上關城附近的山嶺,向關城內了望。

正是晚餐之時,關城內升起縷縷飲煙。

王審知已從鐵牛關進出多次,熟知關內人數,知道那飲煙該有多少。

那一刻他看到的飲煙,遠遠多過平日。

唯有突然來了許多兵卒,才會如此。

然而此時鐵牛關外並無敵軍,為何會突然增加兵卒?

那些兵卒想對付誰?

心頭疑雲大起的王審知借著暮色潛入密林,然後令部屬驅趕十匹馬馱著草人,拖著鬆枝奔向官道……

那一刻王審知心中還有愧意。他竟在用詐術試探聽命於王家的鐵牛關守衛兵卒。

但接下來的情形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竟然真有埋伏。

竟然是五百駑手在埋伏。

竟然是徐元昊在指揮埋伏。

而他在此之前,竟然相信。在福州土著大族子弟中,最值得信任的人就是徐元昊。

唯有王家子弟和來自中原的生死弟兄,才能成為護衛軍牙將。

王家以徐元昊的例子告訴眾土著大族,隻要他們像徐元昊一樣忠誠,就一定能得到王家的信任。

可是在那一刻,徐元昊卻以五百駑手來報答王家的信任。

他竟如此仇恨王家,竟會以萬箭穿身的方式殺死王審知……

王審知一時無法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他一定要生擒徐元昊,一定要徐元昊回答他心中的疑問。

但徐元昊卻摔下了黑沉沉的深淵,就在他的眼前摔下了黑沉沉的深淵……

幸好徐歸農願意活下來。即使是永遠跪在王家麵前,他也願意活下來。

徐歸農的活著讓王審知勢如破竹般一舉摧毀了徐元昊誅滅王家的歹毒謀劃。

王審知似乎是勝利者,大獲全勝的勝利者。

可是王審知絲毫沒有勝利的喜悅,他感受到的隻是痛苦,撕裂般的痛苦。

那撕裂般的痛苦來自陳延晦、來自王延興、來自鍾、黃、徐三大土著家族。

陳延晦不僅是王家的女婿,還是前任福建觀察使唯一的兒子。

王家之所以不同於那些虎狼一般的節度使,之所以能驕傲地以大唐忠臣自許,就在於他們的節度使之位並非以武力強奪而來。

是前任觀察使感受到王家的仁德、王家的賢能,主動向朝廷上表,請求大唐皇帝下旨,正式向福建百姓宣稱。從此以後,王家為福建之主。

但是當陳延晦成了王家的叛逆,並且以叛逆的身份失蹤之後,還會有人相信王家的權位來自於仁德,來自於賢能嗎?

王延興是王潮的長子。自古立嫡以長,雖然王延興聽從陳延晦的讒言,做下許多荒謬之舉,甚至幾乎讓福州兵全軍覆滅,但他卻不可能因此追究王延興的罪責。

在旁人看來,此刻他對王延興的任何舉動,都是為了奪取王延興應得的權位。

一定會有人以忠孝的名義斥責王審知,也一定會有人以忠義的名義誓死護衛王延興。

那些人不是仇敵,而是王家的血脈子弟,是生死與共的固始鄉親。

或許稍有風吹草動,一場自相殘殺的血腥內鬥就會在王家爆發。

在這個世上,王審知不畏任何強敵。

但是他畏懼忠孝。

他畏懼親人之間的殘殺。

鍾、黃、徐三大土著家族人丁眾多,親族廣布於福建全境,一向對外來的當權者深懷疑懼,隨時準備以武力對抗。

多年來,鍾、黃、徐三大土著家族一直臣服於王家,除了王家擁有強悍的軍隊之外,還在於雙方至少在表麵上相互信任,絕不輕易觸犯對方應得的利益。

可是經過了徐元昊引發的諸多事情後,王家還能與眾土著家族保持表麵的相互信任嗎?

在缺少相互信任的情形下,任何一件細微的小事,都會激發起雙方的血腥衝突。

一旦福建內部發生激鬥,在外麵窺伺的眾多節度使必定會趁虛而入……

看似勝利者的王審知其實已步於遍地荊棘的險惡之境,正麵臨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稍有不慎,他和整個王氏家族就會跌於萬劫不複的地獄之中。

這並非是王家第一次麵臨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

可是從前無論麵臨怎樣的危急時刻,王審知背上也沒感覺到那如山一般沉重的壓力。

因為大哥還在。

王氏家族第一次麵臨的危急時刻,是在大唐中和元年(公元881年)八月。當時中原大地烽火連天,已成眾多虎狼節度使的殺戮戰場,小小的固始縣城風雨飄搖,隨時會被亂兵屠滅。偏在此時,擔當守護城池重任的縣令竟棄職而逃,頓時使包括王氏家族在內的城中百姓陷於絕境中。

就在那個萬分危急的時刻,身為縣衙佐使的王潮毅然挺身而出,散盡家財,組織起一隻以王家親族為骨幹的義軍,牢牢守住固始縣城。

大唐光啟元年(公元885年)八月,王氏家族再次麵臨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

當時為避免已與黃巢結盟的前奉國軍節度使秦宗權大兵屠城,王潮被迫率領萬餘固始鄉親跟隨光州刺史王緒進入福建境內,盼著能為王氏家族和眾固始鄉親尋找到一方遠離戰亂的安身立命之地。不料主將王緒卻另有圖謀,竟以缺糧為名,欲斬盡眾隨軍婦孺,然後率眾壯男四處劫掠,積累資財後殺回中原。而眾隨軍婦孺,大多在王氏家族中,王緒的舉動,實已將王家逼入必死的境地。

王潮在危急時刻沒有絲毫退縮,立即發動兵變,擒殺王緒,並在眾人的推舉下成為主將。

成為主將的王潮發現他仍然陷在危急中。

來自中原的異鄉軍隊很難被福建土著相容,眾多土著首領甚至飛馬向福建觀察使陳岩告狀。王氏兄弟實為黃巢餘孽,觀察使大人當號令全境兵馬攻殺之。

但是王潮很快就找到了擺脫危急的方法。

他發現了眾福建土著和陳岩的共同敵人。當時的泉州刺史廖彥若。

依仗堅城在手的廖彥若獨霸泉州海上商路,獲利豐厚,並以此供養出一支水陸兼備的州兵,既沒將當地土著大族放在眼中,也根本不承認陳岩福建之主的地位。

王潮以謙恭的言詞結交眾土著大族,向他們保證,若王氏家族掌控泉州城,決不獨霸商路,各土著之族可任意參與海上貿易,共享厚利。同時王潮又派密使向陳岩送上投效表章。王家奪取泉州後,當竭誠擁戴陳岩,永為陳家部屬。

在眾多土著大族眼中,王家與廖彥若俱非善類,讓他們自相殘殺無疑是上上之策。

而陳岩不用自己出手,就能痛擊敵人,亦是極為滿意。

於是在福建當地父老的呼籲下,在觀察使大人陳岩的默許下,王潮率部包圍泉州,並最終攻下泉州城,使曆盡艱險的王家終於在福建得到一方立足之地。

占據了泉州的王潮立即兌現諾言,歡迎各土著大族參與海上貿易,除正常的賦稅之外,絕不另收錢物。而在攻下泉州城的第一天,王潮就已向陳岩派出報捷使者,一路鼓樂伴隨,大肆宣揚,借此向眾人宣示。王家之兵實為陳岩部屬,王家攻下泉州,不過是奉主帥陳岩之命行事。

眾多土著大族深感意外,欣喜之餘開始稱王潮所部為官軍。

陳岩對王潮恭敬的舉動十分高興,上表朝廷,舉薦王潮為泉州刺史。

直到此時,王家才正式擺脫了“義軍”二字,可以自豪地以大唐臣子的身份祭祀先祖及天地神靈。

正因為每到緊要時刻,有大哥承擔最後的決斷,王審知才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衝鋒在前,立下赫赫戰功。

但是此時此刻,大哥卻再也無力承擔王家的命運。

還有二哥啊。

可是二哥能夠承擔那最後決斷者的重任嗎?

王審知竭力抗拒著那如山般沉重的壓力,轉過頭,向二哥望去。

二哥王審圭臉色蒼白,雙眼呆滯,怔怔地望著臥榻。

他沒有看見王審知望過來的目光,他甚至沒有看見任何事物。

突如其來的眾多事端徹底擊垮了他衰弱的身體。當王延興等人率兵出城時,他實際上已處於半昏迷的狀況,眾親隨什麽事情都不敢對他說。

然而當他知道王審知已回到福州城,並親自迎請他進入觀察使官衙時,他卻強撐病體,來到了長兄麵前。

隻不過他所能做的事情,也僅僅如此。

凶惡的病魔已牢牢扼住了他的咽喉,連一句話也不容他輕易說出來。

看著王審圭勉強支撐的痛苦樣子,王審知愧疚之中,心情愈加沉重。

王審圭既是不能承受王家最後決斷者的重任,那麽所有的一切就必須由他王審知承擔。

可是他此刻的承擔,又分明不合禮法。

論兄弟傳承,他上有王審圭。

論父子傳承,他下有王延興。

但是他又無比清晰地明白,為了整個王氏家族,他必須毫無畏懼地承擔王家最後決斷者的重任。

隻有如此,他才能放開手腳,拚出全力,率領王氏家族挺過眼前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

然而此時卻有“禮法”二字擋在他身前,如高牆一樣擋在他身前。

他能逾越那“禮法”的高牆嗎?

或許他能,但又必將因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聖人都說過。克已複禮為仁。

他若視禮法為無物,則從此以後,又如何以聖人之道治理政事,約束下屬?

大哥你醒來吧,醒來吧!

隻有你能讓那禮法的高牆消於無形啊……

或許是聽到了王審知心中的呼喚,或許是在冥冥中感受到了王家麵臨的險惡處境,王潮突然睜開了眼睛。

“大哥,大哥!”

王審知悲喜交加,伏地行以大禮。

王延興、王念、劉山甫等人亦是伏地行禮。

隻有王審圭沒有行禮。他幾乎失去知覺,已無法明白身旁的人在做什麽。

“審知當為福建觀察使、威武軍節度使。”

王潮抬手指向王審知,一字一句,異常清晰地說道。

“大哥!”

王審知撲到臥榻旁,抓住兄長的手,眼中熱淚滾滾。

他知道,大哥分明是回光返照,真正到了最後時刻。

王潮嘴角透出笑意,緩緩閉上雙眼。

昔日戲言身後意,

今朝都到眼前來。

王審知身披孝服,走進靈堂。

靈堂的供案上,立著一塊靈牌,上寫。福建觀察使、威武軍節度使妻任內明之神位。

王審知在供案下的拜墊上跪下來,伏地行以大禮,抬起頭來時,已是淚流滿麵。

他已經承襲長兄之位,擔負起王氏家族最後決斷者的重任。

沒有任何人能在禮法上指責他。

是王潮當眾指定他為繼承人,誰若想否定他,就必須先否定王潮。

逝去的王潮已成為家族之神,誰能否定?

唯一能指責王審知的人,是王審知自己。

他回到福州城的時候,就已知道任內明病入膏肓,將不久於人世。

但是他卻一直呆在官衙內,沒有去往他自己的宅院。

他總想著,辦完下一件緊要之事後,就立刻回去。

然而他的緊要之事竟是一件接著一件,就似永遠沒有盡頭。

直到有一天,單妙兒忽然不顧一切地闖入官衙,哭著對他說。夫人已不能說話。他才拋下一切事務,奔進任內明的臥房。

他最後與兄長見麵,還聽到了兄長的一句話。

可是當他見到任內明時,任內明已說不出一個字。

然而他從任內明眼中看到的,竟無一絲怨意。

他看到的竟是歉意,任內明對他的歉意。

刹那間,那歉意就似鋒利的劍刃,刺穿王審知自己欺騙自己的無數理由,刺進王審知心底最深處。

他隻是不願見到任內明,即使已知道任內明來日無多,也不願相見。

每當見到任內明,王審知就會對他自己生出無法抑止的恨意。

無論別人怎麽勸說,王審知總是固執地認為,龍女仍然活在世上,隻是暫時與他失散。

王審知堅信有一天他會與龍女相逢,並為此對天發誓。

今生今世,除了龍女他誰都不娶。

就如同家鄉那曲廣為傳唱的菩薩蠻形容的那樣。想讓他改變誓言,除非是水麵上的秤錘浮,黃河徹底枯,三更見日頭……

但秤錘並未浮上水麵。

黃河也未幹枯。

三更隻見到星星和月亮。

可他卻改變了誓言。

以莊重的禮儀迎娶任內明。

王審知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自己,並決定嚴厲懲罰自己。

他想盡辦法不與任內明相見,尤其是在母親去世後,更借口守孝三年,徹底疏遠任內明。

即使孝滿之後,他也找出種種理由不與任內明相見。

他以為這樣隻是在懲罰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與任內明不相幹。

除了不能像愛龍女那樣愛任內明,能夠給予任內明的他全都會給予。

如果任內明因此怨恨他,那就怨恨吧,隻要他能始終保持與任內明的夫妻名份,就不算違背對母親的承諾,就不算違了孝道……

但是他卻從未見到任內明有怨恨之意。

即使在最後的時刻,他也沒有見到。

然而就在那最後時刻,他卻陡然明白過來。

他決不僅僅是在懲罰自己。

他也在懲罰任內明,懲罰任內明的善良,懲罰任內明的寬容,懲罰任內明的忠孝……

他自己受到的懲罰,其實更像是自我安慰,消除他內心痛苦的自我安慰。

任內明受到的懲罰,卻是無盡的痛苦,而且還是無法對任何人言說,隻能獨自承受的痛苦。

他為什麽要懲罰任內明?

任內明沒有任何過錯,隻是在遵從王審知母親的願望而已。

對於王審知來說,母親是天,他絕不能違背母親的意願,更不能對母親有一絲一毫的怨意。

但他能因此懲罰任內明嗎?

王審知終於感受到是他錯了,完完全全地錯了。

他必須向任內明認錯,必須乞求任內明的原諒。

隻是,隻是一切都遲了。

任內明再也看不到他愧疚的麵容。

任內明再也聽不見他痛悔的聲音。

“大,大人。”

單妙兒來到王審知麵前,彎下腰,怯怯地說道。

她從沒有看到王審知在內室中流淚。

“什麽事?”

王審知緩緩從拜墊上站起,以柔和的言語問道。

單妙兒是最後陪在任內明身邊的人,今後他應該對單妙兒格外看顧。

“判官大人有事稟報。”

“讓他滾!”

“啊……”

“讓他進來。”

“大人,大人……”

“讓他進來。”

王審知重複道,深吸一口氣,竭力讓那紛亂的心緒平靜下來。

“是。”

單妙兒心有餘悸地應道,倒行著退往靈堂外。

福建觀察使府兼威武軍節度使府判官劉山甫神情凝重,緩步走進靈堂。

王潮的喪禮正在進行中,因此他和王審知一樣,都是披著麻布孝服。

劉山甫先在拜墊上跪下,向任內明的靈位行以大禮,然後站起來向王審知拱手行禮。

“本府今日心中不寧,若有冒犯,還望先生恕罪。”

王審知已開始以節度使自稱,但言語極是謙恭,並向劉山甫深施一禮。

劉山甫為彭城(今江蘇徐州一帶)人,出身名門,既有文才,又知曉軍事,因被王緒俘獲,不得已留在義軍中,後來力推王潮為主將,並成為王潮手下的第一謀士。

王氏三兄弟平日對劉山甫十分敬重,俱以先生相稱。

今日王審知一時情緒激動,竟讓劉山甫“滾”,話雖在靈堂內說出,但堂外的劉山甫依然能夠清晰地聽見。

“令公如今身當大任,一定要多多保重。”

劉山甫就像從前稱呼王潮那樣稱呼王審知,眼中透出深深的憂色。

王審知向來以從容鎮定聞名,可謂山崩於前而神色不動。

但近來王審知卻偶有失態之舉。

“本府整日忙於公事,對夫人多有疏忽,因此聽先生稟報,心中……”

王審知陡然停住話頭,搖了搖頭。

若非此刻劉山甫在眼前,他一定會恨恨地猛擊自己一掌。

直到此時,他居然還在以那些荒唐的理由掩飾自己。

“屬下惶恐,實是因此事太過緊急……”

“什麽事,你快說吧。”

“據探馬來報,近日鎮海軍節度使錢鏐(占據今浙江大部及江蘇部分地區)在杭州城大造戰船,日夜訓練水軍,聲言將北上攻取山東之地。”

“謊言。”

“是啊。如今山東之地幾乎盡在朱全忠手中,而為對付強鄰楊行密,錢鏐早已與朱全忠結盟。他此時又怎麽會去攻取盟友之地?”

“錢鏐是在聲東擊西,圖謀攻我福建。”

王審知低聲說道,一顆心直往下沉。

錢鏐一定知道了王潮去世的消息,並猜測福建將會生出內亂,因此才會大造戰船,日夜訓練水軍。已近冬日,海上多西北風,錢鏐若率大軍出海,借助風勢,數日就能直達福州城下。錢鏐統領的鎮海軍連年與楊行密的淮南軍惡戰,兵卒強悍,其戰力決不在福州兵之下,但人數卻要遠遠多過福州兵。

劉山甫說道,神情已輕鬆許多。

雖然王審知連遭打擊,心緒紛亂,但神智依然似往日那般清晰,對軍情的判斷也極為準確。

“所以福建境內,絕不可在此時生亂。”

“恕屬下直言,福建境內,近日極有可能生出亂事。”

“先生何出此言?”

“建州刺史徐歸範,汀州刺史鍾全慕,黃家族長黃泓俱是推說有病在身,不肯前來福州城參加喪禮。”

“他們都是有心病吧。”

王審知恨恨地說道。

為大局著想,他並未深究徐、黃、鍾三家謀亂之事,甚至仍然讓徐歸範、鍾全慕官居原職,隻是將徐歸農、黃簡二人削職為民,令其在家閉門思過。

他將所有的罪名都安在徐元昊身上,說徐元昊賊心不死,竟然勾結海盜謀亂。

“他們的心病很重,私下裏放出話來,說節度使大人連陳延晦都容不下,又豈能饒過旁人。”

劉山甫說著,神情凝重起來。

他奉王審知之命,派出眾多人馬搜尋陳延晦,至今卻毫無消息。

“這隻是借口而已。”

王審知緩緩說道,竭力壓下心中的憤恨。

“其實在徐、黃、鍾三家中,亦有明智之人,願與王家同心協力,共保福建平安。”

“這個本府自然知道,隻是那些人在其家族中的地位不高,難以左右大局。”

“黃訥裕其人如何?”

“本府聽說過此人。乃前工部侍郎,名望極好,在黃氏家族中,其地位甚至高於族長黃泓。”

“如果黃家完全站在王家一方,徐、鍾二家還敢作亂嗎?”

“應該不會。黃家雖無人充任刺史,但曾在朝廷為官者,遠遠多於徐、鍾二家,比如黃滔,此刻不僅在朝廷充任四門博士,還以善寫文章名聞天下。福建土著,無不以此為傲。若黃家真能站在王家一方,則眼前種種危難之事,俱可迎刃而解。隻是,隻是黃家又怎麽可能站在王家一方?”

王審知說著,連連搖頭。

徐、黃、鍾三大土著家族中,黃家族勢最盛,但在王家成為福建之主後,黃家所得利益卻要少於徐、鍾二家。為此黃家極為不滿,曾向王家暗示。當以徐、鍾二家為例,給予黃家泉州刺史之位。

然而黃家的所求,王家根本不可能答應。

王家若失去泉州,不僅失去了獲利極為豐厚的海上貿易,人口兵勢也會減弱一半。

黃家不能得到所求,對王家的怨恨更甚於徐、鍾二家,在這樣的情形下,說黃家會站在王家一方,無異於癡人說夢。

“若有黃訥裕出麵周旋,或許黃家就能站在王家一方。”

“黃訥裕願意出麵嗎?”

“若令公能答應一件事,黃訥必會出麵。”

“黃訥裕有一女兒,名為蕙姑,尚待字閨中,令公若能迎娶……”

“什麽,你說什麽?”

王審知陡然打斷劉山甫的話頭,眼中全是怒意。

“令公與黃家結親,是消彌福建內亂的上上之策。”

劉山甫麵對王審知憤怒的目光,坦然說道。

“你竟在夫人的靈前如此……如此放肆……你,你給我……給我……”

王審知無法說下去。他隻差一點就將“滾出去”三個字吼出來。

“與黃家結親,亦是夫人的願望。”

劉山甫深吸一口氣,竭力保持言語的平和,將任內明去往鼓山華嚴寺進香,遭遇海盜偷襲,因此與黃蕙姑相識的經過詳細述說一遍,最後告訴王審知。任內明知道她來日無多,隻怕來不及將心願告訴王審知,因此在劉山甫夫人探病時,將她的心願說了出來,當時侍女單妙兒亦在病榻旁,可為此事作證。

“夫人,她……她……”

王審知悲從心來,又是無法說下去。

“此乃天意。不然,夫人當時怎麽會遇到黃蕙姑?古人雲,天意不可違,何況……”

劉山甫停住話頭,不忍再說下去。

他看見王審知眼中全是淚水,雙手微微發顫,已是悲痛至極。

這樣的情形,劉山甫隻看到過兩次。一次是王審知母親去世的時候,一次是此刻。

何況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又豈能因兒女私情誤了大事?

王審知在心底裏聽到了劉山甫未說出的話,漸漸冷靜下來。

他仿佛又看到了兄長的最後時刻。

兄長在最後時刻嘴角透出笑意,分明是放下心來,知道他的承襲之人一定可以克服任何危難,確保王家基業永固,代代相傳。

“隻是,隻是本府尚在喪中,豈能行迎娶之禮。”

王審知說著,已轉過頭,向低垂的簾幕望去。

此時此刻,他已無法正視任內明的靈位。

“可以先定下親事,廣為宣揚,然後待喪禮過後,再行迎娶之禮。”

劉山甫小心翼翼地說道,唯恐將心底的興奮暴露出來。

眼前的王審知,才是他心目中那個山崩於前而神色不動的王審知。

隻有這樣的王審知,才能在這個虎狼橫行的世界中確保福建之地免遭塗炭,守護一方平安。

“就依先生所言。”

王審知低沉地說道,一種難以言說的無力感瞬間傳遍全身,仿佛他剛經過了一番生死大戰,疲憊至極。

“屬下遵令。”

劉山甫拱手施禮,向靈堂外倒行退去。

“且慢!”

王審知忽然喝道。

劉山甫立刻停了下來。

“給夫人找一塊好地方。”

“是。”

“你一定要記著,本府百年之後,必須與夫人合葬一處。”

“令公正當壯年,豈可出此不詳之語?”

“屬下……屬下遵令。”

劉山甫本想說。他的年齡比令公多出十餘歲,隻怕難以見到令公身後之事。但最終還是把話頭咽了回去。

看著劉山甫退出靈堂,王審知強忍在眼眶中的淚水滾滾而出。

他相信,任內明的在天之靈能夠聽到他此刻出自肺腑的言語。

活著的時候,他不肯與任內明相見。

但去了另一個世界之後,他就會與任內明日日相伴。

王審知上前一步,再次在拜墊上跪坐下來。

供案上的香爐中升起縷縷青煙,盤旋上升,繚繞在低垂的簾幕間。

一陣風吹來,簾幕晃動,似有人影飄過。

是誰?

王審知不覺站起身來,掀開簾幕。

一個少女背對王審知,徘徊在簾幕外的庭院中,白衣白裙,長袖飄飄,就像是畫上的觀世音菩薩。

“龍女!”

王審知驚喜地呼喚道。

少女回過頭,麵容似是龍女,又似是唐興公主。

“你……你是誰?”

王審知詫異地問道。

那少女並不回答,飄然而去。

王審知連忙追過去。但那少女似是禦風而行,王審知怎麽努力去追,也無法追上。

“雪夜飛,雪夜飛!”

王審知一邊追,一邊呼喚著坐騎。

雪夜飛應聲而至,昂首嘶鳴。

王審知躍上坐騎,向前飛馳,越過長街,越過城牆,越過重重山嶺,一路追著那少女,直至波浪滔天的海岸邊。

忽地狂風大作,海水中躍起起無數麵目猙獰的妖魔,惡狠狠撲向那少女。

王審知急切中,猛踢雪夜飛的腹部,企圖驅使雪夜飛衝向大海。

但雪夜飛隻是站立起來,兩隻前蹄在空中亂踢,無論如何也不肯躍入海中。

王審知眼睜睜看著,看著那些妖魔抓住那少女,將那少女向水底扯下去。

“大英雄在哪裏,在哪裏!”

即將沉入水底的少女陡然大聲呼喊起來。

王審知渾身熱血上湧,不顧一切地從馬背上騰躍而起,撲向大海。

驚濤駭浪如山一樣席卷過來,頓時將王審知壓入無盡的黑暗中……

“啊!”

王審知大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

他麵前依然是一張供案,案上依然是一座孤零零的靈牌。

原來疲憊至極的他雖是坐著,竟也做了一個噩夢。

隻是,他到底夢見了誰?

是龍女?

還是唐興公主?

“來人,來人!”

王審知心中忽地似有一團火在燃燒,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大呼道。

“奴婢在。”

單妙兒慌忙奔進來,垂手侍立在簾幕旁。

“今日誰在外麵輪值?”

王審知問道。

他已成為節度使,依照慣例,不論他身在何處,都會有一位輪值的護衛軍將官跟隨在後。

“讓他進來。”

“是。”

單妙兒答應一聲,退到堂外。

簾幕輕晃,新任威武軍節度使府護衛軍都指揮使王延嗣走進靈堂,先向任內明的靈牌行以大禮,然後對王審知單腿下跪,行以軍禮。

“罷了。”

王審知微擺衣袖,示意王延嗣站起。

承襲節度使之位後,王審知發出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拜王延興為福建觀察副使。這一來是安撫人心,告訴眾人,他仍然十分看重王延興,決不會追究過往之事。二來也是借此罷去王延興自封的福州兵馬都指揮使兼護衛軍指揮使,收回王延興強奪去的兵權。

福州兵馬都指揮使暫時沒有合適的人選,由王審知兼任。

護衛軍都指揮使之職,則由王審知族侄王延嗣擔當。

在王氏家族的青年子弟之中,王延嗣文武雙全,才能過人,德行亦屬上乘。

但僅僅如此,還不足以讓王審知動心,對他委以重任。

王審知最看重王延嗣的地方,就是他眼界寬闊,遇事常從大處著眼。更難得的是王延嗣還以大唐臣子自居,有著掃平天下,上報君恩,下安萬民的雄心壯誌。

“不知令公有何吩咐?”

王延嗣站起身,拱手說道。

他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眉清目秀,五短身材,不似武將,倒有些像是書生。但旁人若仔細打量,就會發現他眼中時有精光暴射,透出難以掩飾的殺伐之氣。分明是一個極度渴望在沙場上縱橫馳騁,立下赫赫戰功的赳赳武夫。

“王念帶領千餘中原百姓南下,算來已進入洪州(今江西南昌)境內,你明日可領五百精兵,前往邊界迎接。”

“屬下遵命。”

“孟威亦與王念在一起,隻是他曾身受重傷,已忘了許多過去之事,因此你一定要對他多加看顧。”

“是。”

“你將王念等人迎入福建境內之後,不必急於回來,多在西北邊界巡視,記下各處形勝之地,並且還要多多打聽中原戰事。”

王審知說著,神情漸漸凝重。

“末將遵命!”

王延嗣眼中頓時精光四射,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興奮中張開。

福建兵馬若是向中原征伐,必經西北邊界,說不定還會在邊界之地遭遇惡戰。

王審知此刻命他在西北邊界巡視,分明是在為征伐之事早作準備。

他久已盼望的大好時機,終於到來……

“你,你且去吧。”

王審知稍微猶疑了一下之後,說道。

他本來還想讓王延嗣特別注意打聽淮南軍的動靜,最終卻沒有說出。

王審知不想讓王延嗣知道,他特別關心淮南軍,其實是想因此獲得唐興公主的消息。

他隻願讓王延嗣知道。

雖然他已身為節度使,但絕非割據一方,凶惡如虎狼的藩鎮之主。

大英雄在哪裏,在哪裏!

他無法明白那是龍女在呼喚,還是唐興公主在呼喚。

但他又何必要去想那些永遠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他隻須明白。大唐皇帝一直在呼喚,在他的心底裏呼喚。

何處有英雄,迎歸大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