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日暮鄉關何處是,

煙波江上使人愁。

一隻小船順流飄浮在閩江上,船上隻有三人,一人在船尾搖櫓,二人坐在船頭,望向江岸。

坐在船頭的二人麵孔被鬆煙塗黑,然後以紅白泥粉畫上猙獰可怖的獸紋,身穿拖著五彩布條的長袍,腰懸桃木劍,手持鎮魂鈴,令人遠遠望見,就知道是病患人家請去驅邪捉妖的鄉間巫師。

小船行至一處水流平緩的沙州旁,明顯慢了下來。

雖然已至日暮時分,天色昏暗,船頭的二人還是在清碧的江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難道堂堂前福建觀察使的兒子,今生今世隻能以此模樣見人嗎?

陳延晦看著水中的倒影,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他不知道,這幾年的日子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他隻知道,他在逃亡中追上了海盜鍾阿揚,然後也成了一個海盜,不停地從一個島逃到另一個島,身後是無窮無盡,似乎永遠也甩不掉的官府水軍。

到後來,海盜鍾阿揚和海盜陳延晦身邊僅僅剩下了三五十人。

不過到了這個時候,官府的水軍亦是很少出現。

在海上搜尋三五十個海盜的蹤跡,與在大海中搜尋一根針沒有什麽分別。

但僅僅三五十個人,還像是海盜嗎?還能似海盜一樣生存下去嗎?

就在鍾阿揚和陳延晦深感絕望之時,忽然有人找到了他們,並告訴他們。徐元昊仍然活在世上,仍然沒有放棄誅滅王氏家族,恢複福建土著榮耀的夢想。

鍾阿揚和陳延晦興奮無比,頓時感受到了生存的意義,開始接受徐元昊的指令。化裝深入閩江,仔細觀察福州城周圍的動靜,切勿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之處。

“勾子,勾子,你快看,那邊好多船。”

鍾阿揚抬手指向江邊的一道河汊,興奮地說道。

他與陳延晦在海盜中從不以真名相呼,隻以綽號相呼。鍾聲響亮,鍾阿揚便自稱“亮子”;陳延晦以勾踐自許,就讓人稱他為“勾子。”

陳延晦順著鍾阿揚的手指望去,見河汊旁濃密的樹林後,有數不清的桅杆露出。

“這麽高的桅杆,肯定是大船。亮子,我們是不是到岸上去看看……”

正說著,陳延晦突然停住話頭,睜大眼睛。

王審知乘著坐騎雪夜飛,奔馳在江邊的大道上,身後緊跟著鄒磬和十餘護衛騎卒。

陳延晦不自覺地伸出手,想掀開身旁的船板。

那船板下麵,藏著一副弓箭。

“勾子!”

鍾阿揚低喝一聲,眼中透出恐懼。

陳延晦在這個時候向王審知舉起弓箭,分明是自殺。

“唉!”

陳延晦萬分不甘地縮回手,恨恨地歎了一聲。

不共戴天的仇敵已成為福建觀察使,成為威武軍節度使,成為閩越大地的主人。

而他此時此刻卻是一個無法以真麵目示人的海盜。

鍾阿揚唯恐陳延晦生出事來,連連擺手,示意搖櫓的同伴趕快搖船離開。

櫓聲陡然加快,小船迅速向江中移去,借江中的急流飛快地衝向下遊。

陳延晦看著王審知愈來愈模糊的人影,緊握雙拳,指節骨格格作響。

勾踐報仇,尚且用了二十年。

他還年輕,至少還有三十年用來報仇雪恨……

江邊上的王審知忽然勒馬停下,看著江心漸漸遠去的小船,若有所思。

鄒磬和眾護衛亦是停了下來。

“延嗣還沒有回來嗎?”

王審知有些擔心地問道。

春耕時節即將來臨,王延嗣借口緝拿走私商船,出海探測水道,為王審知出奇製勝的謀劃作最後的準備。

“都指揮使大人每一次出海,須得半月才回。這回都指揮使出海才過去了十天呢。”

鄒磬回答道,亦是有些擔心。

近日王審知十分反常,眼中總是透出難以掩飾的焦慮之意,好像在心裏藏著什麽大事。

那是什麽大事呢?

雖然鄒磬是王審知的近侍護衛軍牙將,幾乎天天都在王審知身旁,卻也猜不透王審知的心事。

“海上有海盜啊。”

王審知看著那消失在煙波之中的小船,語氣沉重地說道。

“可是那些海盜早剿滅了啊。”

鄒磬困惑地說道。

突然間說出些莫名其妙的話來,亦是王審知近日才有的反常之舉。

王審知搖搖頭,輕踢馬腹,讓雪夜飛小跑著向前。

他不會告訴鄒磬。

剛才他說起海盜,其實是想起了陳延晦。

他寧願海盜並未剿滅,他寧願海盜此刻就出現在眼前。

因為人們在私下裏傳說。陳延晦逃上了海島,做了海盜。

可是他早已將那些海盜剿滅,卻偏偏沒有發現陳延晦一絲一毫的蹤跡。

他無法麵對大哥生前最疼愛的女兒銀姑。

銀姑每天都在樓窗上麵向大海望著,望著有一隻小船能載著陳延晦回到家中,然後告訴陳延晦。他不用害怕,因為節度使大人已經明白,他隻是被奸人利用,雖犯大錯,但若改了,仍然還是王家的後輩。

“令公,到地方了。”

鄒磬見王審知已到了河汊旁,卻仍信馬沿著大道向前走去,忙提醒道。

王審知笑了一下,撥轉馬頭,拐向一條通往河汊密林的小道。

河汊密林的後麵,是一座專門訓練劃槳手的水軍營地。戰船與商船的最大區別,就是需要眾多身強力壯的劃槳手,以保持戰船可以在海上隨時改變方向,快速移動。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訓練劃槳手的營地選在離福州城較遠的一處河汊中。

近日忽有人稟報。劃槳手不時逃走,急需補充。

王審知對此甚為不安,趁公務稍有空閑,立刻趕來營地親自探究一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抓逃丁,抓逃丁!”

忽然有大喝聲在密林中響起。

緊接著一個壯漢從密林中飛奔而出,衝向道旁的山嶺。

十餘兵卒大呼著奔出密林,緊追在那壯漢後麵。

那壯漢的身影竟如此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

王審知心念一動,留下兩個兵卒照看坐騎,然後領著鄒磬等人,徒步奔上山嶺,亦是向那壯漢追去。

壯漢初時奔跑如飛,但愈到後來愈是腳步遲緩,奔出百餘丈外,已漸漸被眾兵卒追近。

“別過來!再過來俺就跳下去!”

那壯漢狂吼聲中,轉過身,怒視著眾兵卒。

他正站一塊斜斜伸出的巨岩上,身後是十餘丈深的亂石穀。

眾兵卒停下腳步,互相看看。

“休要犯傻,且跟大夥回營吧。”

一個看上去似是頭領的兵卒一邊說著,一邊向身旁的同伴使了個眼色。

那同伴悄悄後退,借著頭領高大身軀的掩護,取出弓,搭上箭,從頭領的脅下向那壯漢的小腿瞄準,顯然是想以此阻止那壯漢跳岩。

“你們想讓俺回營去送死……”

那壯漢忽地停住話頭,直愣愣地向眾兵卒身後望去。

眾兵卒忙回過頭,這才發現王審知等人大步奔了過來。

“叩見令公。”

眾兵卒慌忙跪下來,向王審知行以大禮。

隻有那壯漢仍是直愣愣地站著。

“罷了。”

王審知揮手讓眾兵卒站起,走上前一步,仔細打量著那壯漢。

“騙子,騙子!”

那壯漢忽然狂怒地大叫起來,手腕一翻,竟從懷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作勢欲向王審知撲來。

“大膽!”

鄒磬怒喝聲中,拔出佩刀就要衝上前,卻被王審知一把拉住。

“鄭剛,你是鄭剛?”

王審知問道。

雖然他隻見了鄭剛一麵,但因為孟威的緣故,他還是對鄭剛留下較深的印像。

“是又如何?”

此刻的鄭剛怒目圓睜,毫無畏懼之意,與王審知印象中那個小心翼翼,唯恐說錯了話的局促男子完全不同。

“本府記得,是你一路上陪同孟將軍回到福建,這其中的辛苦,本府自不能忘,今日當麵相謝。”

王審知說著,對鄭剛拱了拱手,心中全是遺憾。

孟威本是他最倚重的大將,應該在他即將實施的出奇製勝謀劃中一馬當先,擔當衝鋒陷陣的前鋒大將。

可是孟威的記憶仍未恢複,仍停留在遙遠的中原。

停留在中原的孟威,隻是個實誠樸質的農家漢子,還從未見識過腥風血雨的殺戮戰場。

這樣的一個孟威,與力敵萬夫的大將孟威完全是兩個人。

如今孟威隻能日日與王念為伴,在好奇和迷茫之中看著日出日落,一天比一天老去……

“又來這一套,又想騙人。”

鄭剛眼看著堂堂的節度使大人給他行禮,不僅毫無受寵若驚之意,眼中還透出不屑一顧的輕蔑。

“你又何出此言?”

王審知困惑地問道。

“當初你親口對小人說。等大夥兒到了福建,就能過上平平安安的日子。小人們就信了你,就跟著你來到了福建。可是……可是……”

鄭剛眼中全是痛苦之意,說不下去。

“難道福建之地還不夠平安嗎?難道本府多收了租稅嗎?難道有官吏欺壓魚肉你們嗎?”

王審知雖是竭力保持平靜,言語中仍然透出怒意。

“小人們最初來到福建,的確是平平安安。官府給了田地,借了耕牛和種子,第一年完全免收租稅,第二年隻收三成租稅,第三年雖說收取足額租稅,也隻占收成的一半。而在中原給那些節度使屯田,一年的收成十之八九都被拿走,家中男女老幼還得給官府當奴隸使喚。若就此而論,小人們到了福建,就像是從地獄到了天堂。可是,可是大夥兒誰也沒有料到,福建的勞役竟會這般沉重,就似大山一樣把大夥兒壓得喘不過氣來。”

“本府承認,福建勞役多了一些……”

“隻是多了一些嗎?小人們來到福建的第一年,還行,隻服了三個月勞役。可是第二年、第三年,還有今年,除了春耕秋收的大忙之日,竟是天天在這福州城下拚死拚活地挖土搬石,還要操練軍陣之法,耍刀射箭,可憐大夥兒都是北邊的人,成天在風裏雨裏掙紮,誰能受得了,誰能受得了啊。”

“福建民戶太少,本府多用勞役,實是出於無奈。”

“好一個無奈。福州城已有如此高大堅固的城牆,為何又要多建一重夾城?就算你節度使大人一定要修這道夾城,也用不著征集這麽多丁壯啊。這麽多丁壯,工地上擠也擠不下,你卻不肯放大夥兒回去,寧願大夥兒輪流去操練軍陣之法。這不是故意在折磨大夥兒嗎?”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又是什麽樣?”

“是……”

王審知一時不知該如何說才好,心中忽地大跳起來。

鄭剛隻是一個尋常百姓,卻已有所疑惑。如果敵方的探馬也有鄭剛這樣的想法,那又會是什麽樣的情形呢?不,旁人不可能看出什麽,不可能……

“是你想統兵征戰……”

“胡說!”

“小人不是傻子。小人一到這水軍營地,看到了這麽多劃槳手,就什麽都明白了。節度使大人原來是在準備征戰之事,是要用戰船將大夥兒送上死路……”

“住口!”

“你為何不讓小人說?小人如今才明白。節度使大人分明是騙子,用那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的言語將大夥兒從中原騙來,好讓大夥兒死心塌地為你征戰送死……啊!”

鄭剛正說著,陡地大叫起來。

鄒磬突然衝上去,扭住鄭剛的胳膊,抬腿將鄭剛踢跪在地。

“放開我,放開我!”

鄭剛嘶聲大叫,一邊拚命扭動著身體,一邊反手用匕首亂刺。

“不識抬舉的東西,令公的話也敢不聽。我看你他娘的是活得不耐煩了,想讓老爺這就送你上路啊。”

鄒磬一手死死按住鄭剛,一手揮舞佩刀,厲聲喝斥。

“別殺俺丈夫!別殺!”

一個驚駭的聲音陡然響起。

眾人聞聲轉過頭,見一個身穿粗布衣裙的少婦跌跌撞撞地從巨岩旁的一片鬆林裏奔了出來。

那少婦動作笨拙,腹部隆起,一看就是懷有身孕。

“桃娘,誰讓你……誰讓你出來的!”

鄭剛急切之中,猛地一甩臂,竟掙脫鄒磬的壓製,跳起身向那少婦撲過去。

“別攔他!”

王審知見鄒磬和眾兵卒向鄭剛圍堵過去,忙喝了一聲。

鄒磬和眾兵卒隻得停下腳步,看著鄭剛撲到少婦身旁,忙不迭地收起匕首,伸手扶住那搖搖欲墜的少婦。

“桃娘,俺不是告訴過你嗎,若俺被官兵追上,你就別出來,就算俺死,也別出來。可你,你怎麽就不聽啊。”

鄭剛埋怨地說著,眼中全是絕望之意。

他和妻子雖屬於民戶,但卻種著官田,租著官牛,絕不能私逃。一旦官府發現他這樣的民戶私逃,男子必充軍,女子必收進官府作奴婢。

“大人,大人!”

桃娘望著王審知,眼中全是乞求之意。

王審知對鄒磬等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別跟上去,然後才緩步走到桃娘麵前。

“大人千萬別殺了俺丈夫。是俺,是俺害了他。俺自從來到南邊,懷了幾胎都沒有保住,心裏實在……實在害怕。這回俺又懷上了,就……就托人帶信,讓俺丈夫偷著跑出來,在……在這塊大石頭前會合,然後去山裏躲著。等孩子生下來了,再回去向官府認罪。大人啊,俺真的是害怕……村子裏沒個男人,能動彈的女人沒日沒夜地在田頭忙著,還要打柴、喂牛、織布、上房補漏……可是,可是俺身子一重,就什麽也不能做啊……大人……求求你大人……”

桃娘的聲音愈說愈低,臉色慘白。

“啊,桃娘,你,你……”

鄭剛驚駭地睜大眼睛,全身都在顫抖。

鮮血從桃娘的裙下流出,染紅了地上的野草。

“快,快將她背回營中,讓醫官救她!”

王審知厲聲說著,幫桃娘伏在鄭剛背上。

鄭剛緊咬牙關,背著桃娘,不顧一切地向山嶺下的軍營奔去。

王審知神情凝重,與鄒磬和眾兵卒緊跟在後麵。

一條殷紅的血跡斷斷續續地在山嶺上延伸,觸目驚心地穿越重重蒼茫的暮靄,最終進入到河汊旁的水軍營地。

看到節度使大人親臨,水軍營地主將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依照王審知的吩咐,喚來醫官,幫助鄭剛將昏迷的桃娘送入軍帳內,緊急搶救。

王審知在軍帳外來回走著,心頭上沉甸甸地,如同壓著一塊怎麽推也推不掉的巨石。

水軍營地主將和鄒磬等人彎腰站立在軍帳旁,俱是默然無語,大氣也不敢呼出。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會讓丁壯來做劃槳手?”

王審知陡然在那營地主將麵前停下腳步,低沉而又嚴厲地問道。

劃槳手一向是在軍中挑選,從前幾乎沒有用過丁壯。

“稟令公,劃槳手近來病亡甚多,而軍卒的補充名額有限,不足部分隻得從丁壯中挑選。”

營地主將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為何病亡甚多?”

“劃槳手多為中原人,在潮悶的船艙中訓練,十分辛苦,前些時天氣陰晴不定,忽然暴熱,忽又暴冷,因此有些體弱的劃槳手自是承受不住。”

“聽說近日有許多劃槳手逃走?”

“那都是新來的丁壯,他們還不太熟悉軍紀,因此才膽大妄為。”

“逃走了多少丁壯?”

“約有五百。抓回來三百,還有二百雖未抓回,但已給各州縣官衙送去捕捉文書。”

“那二百丁壯會逃向何處?”

“多半會逃進深山裏,投奔洞蠻野人。”

“會有人向福建境外逃亡嗎?”

“也許……也許有吧。”

營地主將有些遲疑地回答道。

節度使大人肯定不願看到他的子民逃向境外,隻是營地主將又不願說謊。

若有劃槳手逃到鎮海軍境內,會不會引起錢鏐的疑心?

王審知心中焦慮,神情看上去卻無甚變化。

“末將治軍無方,死罪,死罪。”

營地主將忽地跪下來說道。

“罷了。”

王審知揮揮手,讓營地主將站起,然後向營帳中望去。

夜幕已悄然從天際落下,營帳門簾低垂,隻從簾縫中透出幾絲昏黃的燭光。

營帳內沒有任何聲響發出,透出令人毛發倒豎般的可怕寂靜。

忽然,門簾被掀開,走出胡須花白的醫官。

唉!

王審知心中不覺發出一聲歎息。

醫官那沮喪的神情已經告訴他發生了什麽。

“令公……”

醫官一句話尚未說出,又立刻停下了話頭。

王審知向醫官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說下去,然後放輕腳步,走進營帳。

桃娘躺在營帳正中的一張臥榻上,雙目緊閉,嘴角微微下彎,透出她無法從這個世界上帶走的無盡憂愁和恐懼。

鄭剛跪伏在桃娘身前,目光呆滯。

“她已走了,你……”

王審知想安慰鄭剛一番,卻又不知道他該如何去安慰。

“桃娘,是我騙了你,一直在騙你。”

鄭剛忽然說道。

王審知向後緩緩倒退。

他知道,鄭剛此刻所說的一切,隻願意讓桃娘聽見。

“我對你說,福州城的節度使與別處的不一樣。可是,可是天下哪有不一樣的節度使啊,天下的節度使都一樣,就像天下的豺狼都一樣。”

鄭剛的聲音很低,但還是能讓王審知清晰地聽見。

王審知陡地停下腳步,臉色紅漲,欲說什麽,喉間卻似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扼住,怎麽也說不出來。

他想猛撲上去,抓住鄭剛的衣領,告訴鄭剛。

福州城的節度使,與別處的節度使不一樣,真不一樣!

但他隻停了一下,又繼續倒退。

“桃娘啊,你從小就給那些走了的人唱歌。如今你走了,卻沒人給你唱歌,平日你總說我是個破鑼嗓子,唱起來好難聽。可是……可是我若不給你唱,就沒人唱,沒人唱啊。”

鄭剛的聲音愈來愈低,似乎桃娘正在熟睡,他的聲音稍大一些,就會將桃娘驚醒。

王審知終於退到營帳外,竟微微在喘息,好像他剛剛從深深的淤泥地中走過,每邁出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

鄭剛沙啞低沉的歌聲從營賬內傳出。

枕前發盡千般願,

要休且待青山爛。

……

那無比熟悉的旋律王審知已不知聽到過多少次,但唯有這一次,他的心中竟是陣陣徹骨劇痛。

歌聲如尖刀不停地刺向王審知,一直刺進王審知心底最深處。

王審知眼前忽然模糊起來,模糊成朦朧的雨霧。

雨霧中的少女白衣白裙,長袖飄飄,就像畫上的觀世音菩薩。

王審知向雨霧中的少女奔去,不停地奔去。

他隻想告訴那少女,大聲告訴。

他從來也不會在人前歌唱。

隻因他的歌聲唯有一人可以聽見,聽見他唱。

枕前發盡千般願,

要休且待青山爛。

……

“桃娘,等等我!”

營帳的歌聲突然而止,接著響起一聲大呼。

不好!

王審知頓時從模糊的記憶中回過神來,忙大步跨進營帳,隻是他剛跨進營帳,就陡然停下。

鄭剛倒伏在桃娘身旁,左手伸出,攬住桃娘的肩頭,右手將匕首深**在他的胸口中。

一幅絹畫高懸在淨室白粉壁上。

畫中一個白須飄飄的道士坐在皂莢樹下,手撫拂塵,微微而笑。

一架烏漆香案立在絹畫下,案上擺放一座鎏金三足獸頭香爐。

青煙從爐中浮起,繚繞在絹畫周圍。

帶著些清涼意味的香氣溢滿室中,驅走了從簾縫中鑽進的小小飛蟲。

那是福建之地特有的龍腦香,極為中原富貴人家喜歡,既是朝廷首選的福建貢品,也是福建商家得利最厚的外銷寶貨。

“來,來,快來拜老祖。”

威武軍節度使夫人黃蕙姑牽著將近兩歲的兒子王延翰,緩緩走進淨室,哄著王延翰跪在香案下的蒲團上。

“拜啊,就像這樣,先磕頭,然後合掌求福。”

黃蕙姑一邊說著,一邊伏下身,跪在香案前磕了一個頭,然後抬起身,雙掌合什,立在胸前。

王延翰看上去十分乖巧,有模有樣地學著母親的動作。

“翰兒,你說。求老祖保佑令公平平安安。”

黃蕙姑一字一句,緩緩說道。

“按呀,梨塑。油勞粗波有嫩哄餅餅汗汗。”

王延翰年齡太小,口齒尚不清晰,模模糊糊地學說道。

“嗬嗬,你怎麽也說翰兒呀?你隻說後邊半句就可以。來,再說。求老祖保佑令公平平安安。”

黃蕙姑笑著,更緩慢地說著後半句。

“夥夥……”

王延翰先模仿母親笑,剛笑出聲就停下來,眼中透出畏懼之意。

他看見父親走了進來。

“翰兒,快叫令公。”

黃蕙姑忙拉著王延翰站起來,將王延翰推到身前。

“在家裏哪有什麽令公,叫爹。翰兒,叫爹!”

王審知蹲下身,微笑著向王延翰伸出手。

但王延翰卻忽地轉過身,一頭紮進母親懷裏。

“小崽子,你爹是狼啊,你這麽怕?”

王審知做出生氣的樣子,一把將兒子從黃蕙姑懷中拉了過來。

“哇哇哇……”

王延翰頓時大哭起來。

“你嚇著孩子了。”

黃蕙姑忙將兒子抱過來,站起身,一邊來來回回走動,一邊輕輕在兒子背上拍著。

“你呀,太慣著他了。”

王審知站起身,搖搖頭。

黃蕙姑皺著眉,瞪了王審知一眼,示意王審知不要說話。

王審知轉過頭,向白粉壁上那幅絹畫望去。

那是他與黃惠姑成婚時,黃訥裕贈給新婚夫婦的禮物。

絹畫上的道士姓王名霸,為南北朝蕭梁時隱居在福州城外的一個道士,後來道士白日飛升成仙,留下了兩首詩,刻在青磚上,埋藏在他修道時常倚靠的一株皂莢樹下。

其詩之一為。

樹枯不用伐,

壇壞不須結。

未滿一千年,

自有係孫列。

其詩之二為。

後來是三王,

潮水**禍殃。

岩逢二乍間,

未免有銷亡。

子孫依吾道,

代代封閩疆。

那些深埋在地下的青磚直到王審知率兵攻打福州城時,才被取土築壘的人們偶然發現。當時身為軍師的劉山甫特地請來福州城最有名氣的道士“爛柯真人”解讀,才明白原來王霸亦是出身琅琊王氏,竟是王審知三兄弟遠祖,並且早就在詩中預言。千年之內,必有他的後人來到那株早已枯朽,卻從未被人砍伐的皂莢樹下,而且他的後人還將做出一番大事業,最終成為福建之主,基業代代相傳。

當時劉山甫命人將此事廣為宣揚,以告知福建境內百姓。王家成為福建之主,其實是上天注定,非人力可以抗拒。

從中原而來的百姓對王霸之事毫不懷疑,紛紛建“老祖廟”祭祀王霸,稱王霸其實是道家開山祖神洪鈞老祖轉世下凡,有絕大法力,可以庇護遠離家鄉的中原移民。

但是土著百姓卻對王霸不怎麽相信,明裏不說什麽,暗中卻百般嘲諷。

王審知對於他的遠祖之事從不提起,似乎他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麽一回事,偶爾有別人在他麵前提起此事,總被他岔開話題。

但是當王審知初登威武軍節度使大位時,卻盼著有人能再度提起王霸之事。這樣,他就可以拉近與福建土著大族的距離。王家先祖早早就來到了福建,王家三兄弟其實也可算做福建人的後裔。

恰好在此時,黃訥裕在王審知的婚禮上送來了一幅“老祖圖”。

參加婚禮的所有來賓,都看到到了那幅“老祖圖”,心裏也都明白。

福建最大的土著之族黃家已徹底與王家聯盟,不僅與王家結為姻親,還當眾承認王家是福建後裔,承認王家身負天命,理當成為福建之主。

“父親大人送來這幅畫時,還有一句話送給了令公,不知令公可否記得?”

黃蕙姑一邊輕拍著懷中的兒子,一邊低聲問道。

王延翰已在母親懷中睡著,發出輕微的呼嚕聲。

“本府當然記得。”

王審知說著,臉上卻有些發熱。

黃訥裕的那一句話是。老祖之道,即大唐初年高祖、太宗所遵之道,還請令公勿忘先祖之囑。

王審知當時就召來劉山甫請教。大唐初年高祖、太宗所遵之道為何?

劉山甫答道。大唐皇家為老子之後,所遵之道自然是老子之道。

老子之道一言以蔽之。清淨無為是也。

清淨無為,與民休息。此乃大唐初年高祖、太宗所尊之道。

王審知立刻明白。黃訥裕是在委婉地告訴他,新任節度使應當清淨無為,與民休息,不必糾纏過去之事,不必多生事端。這樣,福建土著與中原移民方可和諧共處,確保福建安寧。

但是王審知登上節度使大位已到四個年頭,他遵行了先祖之囑嗎?

他好像沒有忘記先祖之囑。

他沒有糾纏過去之事,也沒有另生事端。這似乎是在清淨無為。

可是他卻在大興土木,修築城牆,建造海港,使用的勞役一年比一年多,近日已達到極限。這無論如何不能說是在與民休息。

黃訥裕的話,他隻聽進了一半。

然而仔細一想,這聽進了的一半也要大打折扣。

他的清淨無為其實是在為大作為做準備,就似弓手在射出羽箭之前,先須畜滿力量一般。

他此刻的情形,黃訥裕肯定是不太滿意,但尚可容忍。

隻是,一旦他的大作為開始,黃訥裕還能容忍嗎?

如果連黃訥裕對他的大作為都不能容忍,那麽鍾、徐等土著大族又會如何?

當然,如果他的大作為成功,占據了天下最富足的蘇州、杭州等地,福建土著之族就不值一提,根本不必將他們放在心上。

但他的大作為若失敗了呢……

不,不!決不會失敗,決不會!

王審知幾乎喊出聲來,背上全是冷汗。

這是他定下出奇製勝的謀劃後,首次想到了失敗。

他為什麽有這樣的想法,難道僅僅是因為他親眼看到了鄭剛夫婦的慘死,信心發生了動搖嗎?

不,不應該是這樣,一個小小百姓的偶然死去,怎麽可能動搖他大作為的信心?

可是,他又為何如此鬱悶,如此不安……

“前些天,我回了一趟娘家。”

黃蕙姑挨近王審知,以更低的聲音說道。

“我知道。”

王審知點點頭,眼中透出歉意。

他本已答應陪同黃蕙姑去往泉州娘家,順便探望病中的二哥王審圭,但臨行之時,偏又被節度使府中的諸多事務纏住,脫不開身。

“娘家人都向我打聽,令公是不是要做什麽大事。”

“他們何出此言?”

“官府派來的丁壯砍了好多山中的大樹,有人猜令公是要大建官衙,有人猜令公是要多造戰船。”

“你怎麽回答?”

“我說,官府中的事情,我從不過問,不知道令公砍伐那麽多大樹是想做什麽。”

“下回你見了他們,就說本府確有擴建官衙的謀劃。”

王審知說著,隻覺眼前一亮,陡然興奮起來。

他可以召見府中僚屬,商議擴建官衙之事,並廣造輿論,使福建境內人人皆知。

這樣,福建境內發生的種種令人疑惑的情形,都會有合理的解釋。

“可是……”

黃蕙姑猶疑著,欲言又止。

“可是什麽?”

“回來的時候,父親大人陪我去往泉州城探望刺史大人,也說到官府派壯丁伐樹的事情。刺史大人十分擔憂,說令公一向胸有大誌,隻怕是要做大事情。”

“嶽父大人怎麽說?”

“父親大人安慰了刺史大人一番,讓刺史大人不必過於擔心,說令公熟讀詩書,博古通今,自然知道當初大唐高祖、太宗為何會以‘清淨無為,與民休息’為立國之本,因此絕不會重蹈煬帝覆轍。”

“嶽父大人也太抬舉本府了,這熟讀詩書,博古通今八個字,無論如何也不該安在本府頭上。”

王審知苦笑著搖搖頭,心中不覺大跳幾下。

他雖然未能熟讀詩書,卻也虛心向劉山甫等人請教過。為何大唐高祖、太宗會將“清淨無為、與民休息”作為立國之策?

劉山甫等人告訴王審知。高祖、太宗親眼看見隋煬帝大有作為。在天下各處大建離宮,役使丁壯百萬;開通千裏運河,伐木修造萬艘樓船,又役使丁壯百萬;三次遠征高麗,借口輸送軍糧,再役使丁壯百萬。然而那大有作為的結果,卻是天下大亂,摧生出十八路反王,最後煬帝自己也被身邊的禁衛軍將士殺死。

王審知此刻已明白。黃訥裕其實已看出一些端倪,大致猜出他會做什麽,並且對此極為擔心,這才不得不借女兒之口,間接勸諫他。當堅守老祖之囑,千萬不可像隋煬帝那樣大有作為。

這樣的明白如同一桶冰水澆在王審知剛剛興奮起來的心頭上,頓時讓王審知打了個冷顫。

福建境外,就沒有黃訥裕這樣的人嗎?

那些人一樣會猜到他會做什麽,如果他的謀劃已被旁人猜透,還能算是出奇製勝嗎?

如果不能出奇製勝,那謀劃就當立刻停止。

不,不能停止。

他為那謀劃耗費了無數心血,做了一切準備,又怎麽能停止呢?

為山九仞,豈可功虧一簣?

何況,唐興公主正日夜盼著他的謀劃盡快實行。

還有,大唐皇帝對他期望至重……

“父親大人還說,他一向敬重令公,知道令公是個明白人,不論遇到什麽事情,都是行所當行,止所當止。”

黃蕙姑雖是十分小心,但還是加重了語氣。

此時她的言語,已與往日大不相同,有些過問官府事情的意味。

可是她又無法保持沉默。

旁觀者清,她其實和父親一樣,大致猜出了王審知想做什麽,並且比父親更加擔憂。

畢竟,她的命運今生今世已和王審知連為一體,生則同生,死則共死。

“這個香爐不錯,又是延彬送的吧?”

心潮激**的王審知竭力想平靜下來,有意轉過話頭問道。

王審圭回到泉州之後,始終沒有好起來,休養多年,也隻是勉強能從臥榻上站起來走上幾步,與客人說一會話,卻無力處置任何公務。因此王審圭雖然名為泉州刺史,但州衙中的一切大小事務,俱由他的長子王延彬處置。

王延彬很年輕,不過二十出頭,看上去卻甚是能幹,尤其是對泉州城的海上貿易之事十分用心,稅賦連年增加,對王審知幫助甚大,令王審知相當滿意。

“是啊,延彬說這幾年客商越來越多,泉州官府所得甚是寬裕,王家祭祖的寶器,也該換換。”

“祭祖在於心誠,不在於寶器如何奢華。”

“我也是這麽說,可延彬他執意要送。我也不能太逆了他一片好意,就挑了這個香爐和三十斤龍腦香。”

“香爐可以留下,龍腦香送二十斤到府庫去,好賣了充做官用。”

“待會我就讓人把龍腦香送到府庫去。嗯,令公……令公氣色不好,是不是累著了?”

“本府隻是有些心亂……”

王審知陡地停住話頭。

此時此刻,他必須毫無痕跡地掩飾住心中的激**,絕不能讓黃蕙姑看出什麽,並為此擔憂。

“令公為何心亂?”

黃蕙姑問著,緊張中又透出難以言說的興奮。

她一直在盼著,一直在期望,王審知能夠對她敞開心扉,讓她可以完全進入到王審知的心靈世界中,憂則同憂,樂則同樂。

這樣,她和王審知的婚姻才不會被旁人看成一場交易。為了雙方家族結盟而不得不進行的交易。

“看見了老祖的寶像,本府想起了一個瘋道士,想起了他那些瘋言瘋語,心中甚是煩亂。”

王審知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

他並未完全說謊,此時此刻看著老祖王霸的畫像,他的確想到了林道長,的確想起了林道長的言語。

那些言語,他本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不料此刻竟無比清晰地回**在耳旁。

你應該是那個小孩子啊。隻有小孩子,有著赤子之心的孩子,才不會讓一重又一重謊言掩蓋他最初的真情……

你明白公主就是龍女。

你已經失去了龍女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你害怕麵對那赤子之心,因此你一定要找些名目來掩蓋那赤子之心,比如忠孝,比如什麽大唐臣子,比如什麽不忍心。

你為名目迷惑,終將失去你的赤子之心。

忽忘赤子之心,則龍女常在。

……

“那都是什麽樣的瘋言瘋語?”

黃蕙姑關切地問道。

“本府平生最欽佩那些亂世中救民於水火的大英雄。比如本朝的太宗皇帝,就是這樣的大英雄。可那瘋道士偏說。有狗屁的大英雄,隻有大盜。還說什麽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曆朝曆代,所有的大英雄都是大盜。就連本朝的太宗皇帝,也是這樣的大盜,而且還是不忠不孝,禽獸不如的大盜。”

“這,這哪裏是瘋言瘋語,分明是大逆不道之言啊。”

“是啊,這若是在太平年月,他隻怕早讓官府捉去砍了腦袋。幸好這是亂世,才沒人理會他。不過他的有些言語,卻也能打動本府,比如他說,天下總是一會兒大亂,一會兒盛世,一會兒又大亂,來來回回沒個盡頭,讓天下蒼生受盡了折磨。就好像小杜說的那樣。後人哀之而……而……”

“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對,對。夫人才是熟讀詩書,博古通今。本府佩服,佩服。”

王審知笑著,對黃蕙姑拱手行禮。

“我抱著孩子呢。你怎麽能對孩子行禮?”

黃蕙姑也笑了起來,側著身子,退後一步。

“本府此刻不知為什麽,很想和那瘋道士談談,隻可惜他此刻遠在天涯,無法與他相見。”

王審知感慨地說著,心中全是遺憾。

如果此刻能見到林道長,他一定會仔細請教。

什麽是赤子之心?何為龍女常在?

“有一個人,令公倒可以與他談談。”

黃蕙姑若有所思地說道。

“哪一個人?”

“雪峰義存”

“義存?”

“是啊,令公不是早就想見義存高僧嗎?”

“前些日子聽父親大人說,義存高僧又回到了雪峰山。從前父親大人心裏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就會去往雪峰山與義存高僧談論佛理,每一回談過之後,父親大人都會說他心裏輕快了許多。”

“既然義存高僧已回到福建,本府自當拜訪。”

王審知連連點頭,他已想起。林道長與義存曾經結伴雲遊天下,是相知極深的好友,也許義存能像林道長那樣解答他心中的疑問。

曲徑通幽處,

禪房花木深。

王審知踏著彎彎曲曲的碎石小徑,行走在雪峰寺(今福建古田境內)後院中,身後跟著鄒磬和雪峰寺知客神晏。

鄒磬臉上猶帶倦容,走著走著,不自覺地伸臂打了個哈欠。

從福州城來到雪峰寺,騎上快馬一日可至。但王審知擔心義存又會去雲遊,決定拜訪之後竟是連夜疾行,暮出福州城,清晨己踏上雪峰山。王審知奔馳一夜之後,依然十分清醒,可是跟隨的鄒磬等人卻明顯露出困意。

神晏麵帶微笑,眼中透出稍許不安。

節度使大人親來拜訪,令他又驚又喜,欲向師父義存通報,偏被王審知阻止。

王審知早已向眾人打聽過,知道義存的行止言語和林瘋子差不多,十分怪異,不可以常理猜度,恐怕神晏通報之後,義存會對他避而不見,令他白來一趟。

“佛祖在哪裏?”

突然一聲淩厲的大喝從不遠處傳來。

王審知停下腳步,透過小徑旁的花木縫隙向發聲處望過去。

不遠處有一片平坦的空地,立著一座竹枝搭起的簡陋的草棚,在草棚的北端,堆著三尺見方的土台,台上擺放著蒲團、木魚、木棒等物。

一個年近八旬,身材幹瘦的老僧披著件粗布袈裟,坐在土台的蒲團上麵。

四個年齡不等,約二十到四十之間的和尚跪坐在土台下,神情恭敬而又茫然。

“那就是師尊,正在給師兄們說法。”

神晏走上前一步,在王審知耳邊說道。

他如此高齡,聲音卻這般洪亮,若非修為高深,焉能如此。

王審知點點頭,心中大為欽佩。

“你等禿驢,耳朵都讓狗咬去啦,沒聽見老頭子在問話嗎?”

義存見眼前的幾個弟子不回答,大聲怒問道。

“哈哈,俺還從未見到和尚罵和尚是禿驢呢,這下子可有好戲看了……”

鄒磬見到眼前的情景,頓時來了精神,隻是話說一半又縮了回去。

王審知向他瞪了一眼,示意他不可亂說。

見到師父發怒,幾個弟子互相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佛祖在心中。”

“佛祖在西天。”

“佛祖在靈山。”

“佛祖在極樂世界……”

義存陡地一聲大喝,打斷眾弟子的話頭。

“弟子愚鈍,還請師父指教。”

眾弟子俯伏在地,懇切地乞求道。

“起來,起來,都起來。”

義存似是十分不耐煩,一邊擺手說著,一邊站起身。

眾弟子也忙站起身,神情緊張地注視著師父。

“你們看老頭子作什麽?老頭子不過是一具又老又硬的臭皮囊,有什麽看頭?你們往這兒,這兒看啊。”

義存一邊說著,一邊往左轉轉,往右轉轉,最後忽然抬手指向院牆外的一片山坡。

眾弟子也跟著義存左轉轉,右轉轉,最後向那山坡看去。

山坡上有一頭肥大的黑母豬,正在野草叢裏亂拱,身後跟著六七隻小豬崽,吱吱哇哇亂叫。

“看見了佛祖嗎?”

義存大聲問道。

眾弟子麵麵相覷,然後都搖了搖頭。

“蠢驢,蠢驢,真是一群怎麽都不開竅的蠢驢啊!也不知道長著一雙眼睛是用來看的,還是用來吃的,明明佛祖就在眼前,卻偏偏看不見。”

義存指著山坡上的黑母豬,氣呼呼地說著。

“師父,那,那分明是一頭母豬啊。”

一個年齡較大的弟子壯著膽回答道。

“那母豬便是佛祖。”

義存說話聲裏,連連搖頭,看著眾弟子,眼中露出悲憫之意,仿佛在說。

你們連佛祖是母豬都不知道,實在是可憐,可憐啊。

眾弟子又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是困惑至極,最後一齊跪倒下來。

“弟子……弟子們實在不明師父絕妙禪法,難以了悟解脫之道,還請師父慈悲為懷,授以真經。”

年齡較大的弟子急切中雙眼含淚,磕頭說道。

“唉!讓老頭子說什麽好呢?早告訴了你們,俺雪峰寺是禪宗一脈,自達摩老祖以來,佛法便是以心傳心,哪來的什麽真經?在老頭子眼中,那唐三藏從萬裏天竺搬回的經書全是狗屁,什麽佛祖法言菩薩妙語也都是癩蛤蟆瞎叫喚。怪隻怪老頭子這臭皮囊中偏偏藏了顆老婆婆心,不忍心看著你們像群無頭的蒼蠅嗡嗡胡亂撞牆,這才不得不多說兩句,可這樣已是讓老頭子看上去成了騙子。悟字是什麽意思,是心從吾也。那解脫之道,是你們自己的事,要依仗你們自己去用心領悟,可你們卻偏偏要在別人道場裏翻跟頭,吃別人的鼻涕唾沫,惡不惡心,羞不羞啊。睜開你們的眼,敞開你們的心,就會看見滿世界都是解脫法門,就能知道飲食男女、耕田劈柴、豬馬牛羊盡是法言妙語。可惜呀,天下竟有你們這樣的蠢驢,站在河邊竟能渴死,守著飯籮竟能餓死。罷,罷,罷!都滾了吧,滾回去老老實實麵壁細思。你們要的是無念無欲,解脫生死?還是名韁利鎖,貪嗔癡怨?啊,都讓你們滾了,為何還不滾?快滾,滾,滾!”

眾弟子唉喲聲中,抱頭逃出草棚。

義存竟不肯停手,持棒在後麵追打。

“哈哈哈哈,打得好!”

鄒磬看得忘乎所以,高聲喝起彩來。

義存停下手,轉身向王審知等人望過來。

眾弟子趁機加快腳步,遠遠逃開。

神晏見此情形,忙引著王審知、鄒磬來到義存麵前。

“在下王審知,拜見上師。”

王審知彎下腰,拱手對義存深施一禮。

義存對王審知的行禮視而不見,隻看著鄒磬,滿臉微笑。

“大和尚,你都這般年歲了,手倒不慢……唉喲!”

鄒磬本想讚頌義存一番,卻不料話說半句,義存竟突然伸手一棒打來,僥是他久經戰鬥,極善廝殺,竟也沒有躲過,腦門上重重挨了一記,眼前金星飛迸。

“哈哈哈哈,打得好!”

義存模仿剛才鄒磬的喝彩聲,手舞足蹈,像個剛剛在打架中占了便宜的頑童一般。

“大和尚,你……”

鄒磬神情尷尬,向王審知望去。

王審知苦笑一下,搖搖頭,然後眨了眨眼,向鄒磬示意。千萬別和大和尚認真計較。

義存瞪了神晏一眼,似是對神晏未經通報就將客人引來很不滿意。

“上師,實是在下求教心切,故強行進入寶刹。冒味之處,還請見諒。”

王審知又是彎下腰,深施一禮。

義存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兩眼朝天,對眾人理也不理,背著手,走回到草棚裏,放下木棒,盤腿在土台上坐下,閉上雙目。

“大人……”

神晏看看草棚中的義存,又看看眼前的王審知,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你且和神晏師父呆在這兒,沒有本府言語,萬萬不可莽撞行事。”

王審知對鄒磬叮囑一番後,放輕腳步,慢慢走入草棚,十分恭敬地站立在土台下。

禪院中一時異常寂靜,時有幾聲鳥啼傳來,格外清脆悅耳。

“上師,在下心中有諸多煩惱,無從解脫,不知可否從佛法中化解?”

王審知似小學生在學堂中麵對座師那樣,畢恭畢敬地問道。

“何為佛法?”

義存忽然睜開眼睛,反問道。

“在下實不知佛法為何。隻是母親大人在世之時,十分信奉佛法,日夜焚香禮拜,求菩薩保佑王家。如今在下僥幸得以安身立命,或許正是母親虔誠之心感動菩薩所至。然而此時在下如行路之時忽遇漫天迷霧,不辯東西南北,停下不得,前行又恐落入深淵,心中有百般煩憂,萬般苦惱。”

王審知回答道,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義存既已開口,自然會與他長談下去。

“佛法就是大人啊。”

義存不開口便罷,一開口說出的話就讓王審知大感意外。

“尋常之人若問老頭子佛法,老頭子必定亂棒打出,而對大人,老頭子卻絕不會如此,大人可知其中緣故?”

“在下不知。”

“五胡亂華之時,高僧道安有一妙語。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今日大人為節度使,亦是國主矣。老頭子若對大人不恭,休說是法事難立,隻怕這座小小的雪峰寺,也未必能保住。”

“在下一向敬畏菩薩……”

“大人就算不敬,老頭子又能如何?”

“這……”

“所謂佛法,依大人而立,大人不是佛法,又是什麽?”

“上師是說,在下因節度使之位得來的佛法,其實並非真是佛法,隻是……隻是……”

“隻是如同客人在青樓買來妓女的歡愛罷了。”

“上師……”

王審知麵色紅漲,眼中全是怒意。

盡管他心中早有準備,卻不料義存的怪異仍是大大出乎意料,幾乎讓他無法忍受。

“何止是佛法,還有道術、儒術,凡為帝王國主所用者,莫不如此。”

義存坦然說道,仿佛沒有看見王審知的怒意。

“在下……在下明白了。若所求佛法非真,又哪裏能得到解脫呢。”

王審知竭力壓下心中的怒意,緩緩說道。

“大人比老頭子那幾個蠢驢弟子要強多了,還能知道佛法非真。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台。所謂佛法,所謂經書,所謂三世佛,所謂觀世音菩薩等等,實為虛幻之相,隻不過無此虛幻之相,難得世人親近佛門。然欲求解脫者,則萬萬不可執著於虛幻之相,須明識真性,看破自我本來麵目,豁然頓悟,立地成佛,如此則自然解脫矣。”

“立地成佛?在下也能成佛?”

“世間萬物,皆有佛性,皆能成佛。”

“原來如此。難怪上師竟會說母豬便是佛祖。”

“佛祖在萬物之中,萬物在佛祖之中。”

“隻是如何才能看破本來麵目呢?”

“一切煩憂,一切苦惱,皆自妄想中來,妄想又為知見所生,故知見最能障蔽本來麵目。欲看破本來麵目,非滅此知見障不可。”

“所謂知見,就是林道長所說的名目嗎?”

王審知眼前仿佛又浮現出林道長的麵容,不自覺地問道。

“是固始臨泉觀的林道長嗎?”

義存問道,眼中掠過一絲旁人極難察覺的激動之情。

“正是。”

王審知答道,心中稍有憾意。

他本來不想在初次與義存相見時,就提及林道長,以免義存會因此對他格外客氣,言語拘束。

“說說林道長都告訴了你什麽?”

義存若有所思地問道。

王審知猶豫了一下,還是仔細地將他如何遇到林道長,如何與林道長言語衝突等等經過講述了一遍。

這樣的講述,令王審知不得不再次陷入他不願麵對的痛苦之中,雖然他勉強保持住了神情上的平靜,但內心的波濤仍是無法抑止地激動起來。

母親常說,好人一定會被觀世音菩薩救出苦海,送往西天極樂世界。

龍女一定在那個世界等著,等著人世間的王審知到來……

聽罷王審知的講述,義存默默無語,半晌不發一言。

王審知亦是默然無語。

忽有鍾聲響起,一下又一下,那麽清亮,那麽渾厚,那麽悠長,直撞入人的心底。

“唉!老頭子騙了林道長啊。”

義存陡地發出一聲歎息。

“上師如何騙了林道長?”

王審知問道,竭力讓他的心思隨著那鍾聲**回現在的世界中。

“老頭子不該對林道長說起千佛洞中秘藏佛經之事。在老頭子眼中,佛經都是狗屁,豈肯去抄寫?因此老頭子借口寺中之事纏身,故意不與他作伴西行。原想著他也到了老頭子這般年紀,不會一人獨行,不料他還是去了。”

“林道長有此誠心,上天必會保佑他。”

“老頭子當擺一場法事,求觀世音菩薩保他平安。”

“上師說過,觀世音菩薩乃虛幻之相。”

“即心是佛,見性是菩薩。由心見性,是為真性,明識真性,則處處是佛,處處是菩薩,又何來虛幻?”

“上師是說,廟堂所立的菩薩,絹上所畫的菩薩,乃虛幻之相,而心中的菩薩,已與自身融為一體,因此並非虛幻?”

王審知經過一番激**之後,悟性突然大增,一下子想明白了從前怎麽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大人所言,近乎頓悟矣。”

義存立刻興奮起來,眼中閃爍出異樣的光芒。

“在下好像明白了,無論是知見、還是妄想,或是虛幻之相,其實都是林道長所說的名目。”

王審知心中忽然前所未有的空曠起來,就像遼闊的大海一樣空曠,就像無邊的藍天一樣空曠。

“佛道之名不同,求解脫之法門不同,然證道之心同矣。道為人世間一切事物之根本。林道長說證道之途為真情,老頭子說證道之途為真性。二者為一,一者為二,殊途同歸矣。”

“勿忘赤子之心,則龍女常在。這赤子之心,應該是真情,或是真性。可是龍女,龍女……”

“龍女就是佛祖,就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啊。”

“不,龍女不是……”

“就是。”

“不是”

“是”

“不”

“你……”

義存直愣愣地盯著王審知,似是欲說什麽,又無法說出。

“在下……”

王審知亦是怔怔看著義存,人在此地,靈魂卻不知飄**要何處。

義存突然抓起身邊的木棒,揮起來,狠狠向王審知頭上打去。

“此心如何!”

揮出木棒的同時,義存發出一聲暴雷般的大喝。

砰!

木棒重重敲在王審知的腦門上。

王審知大叫一聲,隻覺眼前陣陣發黑,連晃了兩晃,幾乎栽倒,但立刻又穩穩站住。

草棚外的鄒磬見此情景,欲向王審知奔過去,忽又停了下來。他想起了王審知的叮囑。萬萬不可莽撞行事。

“什麽?”

義存似是沒有聽清王審知的大叫,晃了晃手中的木棒,喝問道。

“痛。”

“何處痛?”

“心痛。”

“是心痛?”

“是……是心痛。”

王審知微帶哽咽地說道。

“悟極刹那間,不悟塵沙劫。大人即心見性,當為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當普渡眾生矣。”

義存緩緩放下木棒,雙手合什,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

“謝上師。”

王審知雙手合什,眼中淚水滾滾而下。

他再也不需要強壓下心中的情感。

他再也不需要在人前做出山崩於前而神色不動的威嚴儀態。

他已頓悟。

赤子之心就是痛。

痛就是他的本麵目。

就因為那痛,徹心徹骨之痛,他才會見到龍女。

可是,他卻害怕感受到那赤子之心,害怕看見那本來麵目。

是知見讓他害怕,是知見如一堵高牆圈禁了赤子之心,讓他永遠也不可能看到本來麵目。

知見那麽炫目,放射出忠的光芒,孝的光芒,功業的光芒,盛世的光芒……

那光芒讓他看不見血腥如海,看不見屍骨如山。

知見隻讓他看見了妄想,看見了妄想中的那個大英雄。

他明明看見的是龍女,但妄想卻告訴他。那是唐興公主,隻是唐興公主。

即心是佛,赤子之心讓他看見龍女,就是看見了佛。

見性是菩薩。

赤子之心讓他看見千萬龍女,就是看見了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唐興公主隻是名目,隻是虛幻,隻是妄想。

打破名目、虛幻、妄想編織成的高牆,他就會看見,唐興公主其實是那千萬龍女中的一個。

龍女是菩薩,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原來佛就在他心中,菩薩就在他心中。

隻是他從來沒有看見……

青山橫北郭,

白水繞東城。

唐興公主手扶女牆,站在高高的福州城頭上舉目遠望。

遠處一道新開挖的護城河已注滿了水,在日光下閃爍著白光。

隻是河畔的夾城城牆還未築起,許多地方甚至還沒有打好台基,一些從山間運來的方整青石東一堆、西一堆地碼在河畔。

往日喧鬧的人聲忽然消失,護城河畔和未完工的城牆上見不到一個人影。

唯有一雙雙紫燕在河畔和城牆之間嘻戲追逐。

春天來了,春耕的時節到來了。

福建觀察使、威武軍節度使王審知依照往年慣例,格外開恩,允許服勞役的眾丁壯回到家鄉。

所有福建境內的人都知道這個大好消息。

全天下隻有三個人知道。今年和往年絕然不同。

今年丁壯們一定不會回到家鄉。

今年丁壯們都是戰士,是複興大唐,忠君報國的戰士。

他們將在主帥王審知的率領下,趁著夜色登上戰船,憑借著強勁的南風奔襲千裏之外的杭州城,出奇製勝,一戰震驚天下。

那時的王審知,已不僅僅是王審知,而是從此彪柄青史,將被世人傳誦千古的一代名將。

而唐興公主李平陽亦將名傳萬代,成為平陽公主那樣的巾幗英雄。

何處有英雄,迎歸大內中。

皇上啊皇上,你絕望了一千次,一萬次,終於有不再絕望的時候。

你辛辛苦苦尋找的大英雄,很快就會出現在你眼前……

忽有一陣悠揚的絲竹聲響起,打斷了唐興公主激**的思緒。

唐興公主轉過頭,見較為寬敞的城牆拐角處,鋪了幾張草席,王念領著十幾個少男少女,手撫琵琶、玉箏、笛、簫等樂器,正坐在那草席上演奏。

孟威盤腿坐在王念身旁,兩眼直愣愣地望著前方,咧嘴傻笑。

離王念等人稍遠處,還有一張細竹席。

呼延臘臘領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輕擺衣袖,緩緩起舞。

唐興公主看著三十步外的呼延臘臘,嘴角透出笑意。

每當天氣晴朗之時,唐興公主就會來到城牆上。

呼延臘臘從不肯離開唐興公主,公主來到哪裏,她自然也會跟到哪裏。

王念也隻好來到城牆上。他對呼延臘臘熟悉的唐宮音樂入了迷,親自挑選了一些喜好音樂的少男少女,求呼延臘臘指點教導。

在公主的允許下,呼延臘臘每次來到城牆上,就會教給那些少年男女一套唐宮樂舞。

近年來,孟威一直跟隨在王念左右,已成習慣。

他的記憶絲毫沒有恢複,神智也十分模糊。

但他已漸漸明白。呼延臘臘並不是他苦苦尋找的鄭好娘。

隻不過他仍然會呆呆地望著呼延臘臘,見到呼延臘臘歌舞時就會咧開嘴傻笑。

今日呼延臘臘會唱什麽曲子呢?

心情大好的唐興公主移動腳步,離呼延臘臘更近了一些。

呼延臘臘舞步稍稍加快,隨著樂聲唱道。

叵耐靈鵲多謾語,

送喜何曾有憑據?

幾度飛來活捉取,

鎖上金籠休共語。

比擬好心來送喜,

誰知鎖我在金籠裏。

欲他征夫早歸來,

騰身卻放我向青雲裏。

唐興公主聽著,忽地皺起眉頭,心中十分別扭。

呼延臘臘唱的曲子名為“鵲踏枝”,雖然不是文士所作的雅詞,一向流傳在民間,但文字還不算太俗,唐興公主也曾在宮中聽呼延臘臘唱過。

那時候唐興公主聽著,隻覺得新奇,並無別的感受。

數萬征夫即將揚帆出海,慷慨奔赴沙場。

但那靈鵲偏偏跑去對那些怨婦送喜。征夫就要回來。

還未出征就聽到這樣的曲子,實為不祥之兆……

呸,呸!

哪裏有不祥?

隻有大勝,大勝,大勝!

唐興公主心中連跳幾下,連忙轉過身,背對著呼延臘臘。

她並不能因此怪罪呼延臘臘。除了她,除了王審知和王延嗣,並沒有人知道無數丁壯即將成為征夫。

唐興公主隻能遠遠離開呼延臘臘,直到她再也聽不見那歌聲。

然而隻走出百餘步,唐興公主就停了下來,眉角眼梢全是笑意。

她看見了王審知和王延嗣。

那是出征大軍的主帥和先鋒將啊。

他們一定是親自來邀請唐興公主登上戰船,好讓唐興公主親眼見證那場注定將以出奇製勝名垂青史的輝煌戰例。

忽然,唐興公主的笑意凝固在眉角眼梢。

王審知、王延嗣二人竟然沒有披上甲衣。

此刻王審知僅僅穿了一件紫色官袍,王延嗣隻穿了一件紅色官袍。

不對,不對!

哪有臨戰之時,主帥和先鋒大將竟未穿上甲衣?

而且,而且二人的神情又為何如此沉重?

難道……

唐興公主刹那間臉色蒼白,雙腿軟軟地如同踩在絲綿堆中,幾乎無法站穩。

“叩見公主。”

王審知說著,與王延嗣一同伏下身,行以大禮。

“罷了,罷了。”

唐興公主輕揮衣袖,低聲說道,心中發慌。

她近日與王審知、王延嗣經常見麵,禮儀之事大大簡化,似這般嚴格施以正式禮儀,已不多見。

“謝公主。”

王審知和王延嗣站起身來,互相看了一眼。

“末將先告退。”

王延嗣突然向唐興公主、王審知拱了拱手,然後立刻轉身,逃一般向遠處疾步走去。

急切之間,王延嗣已是犯下大不敬之罪。

在公主和節度使麵前,他隻能以小碎步倒行,直至三十步後方可轉身。

但無論是唐興公主,還是王審知,絕沒注意到王延嗣的不敬。

他們的注意力全在王延嗣眼中,他們都已看到。

在轉身的一刹那間,王延嗣的眼中全是淚水。

為什麽,為什麽此時此刻王延嗣會突然間如此傷悲?

巨大的恐懼突然扼住了唐興公主的咽喉,讓她無法發聲,讓她隻能以眼睛向王審知發問。

“延嗣費盡心血,寄托了無限希望的謀劃,已不能實行。”

王審知麵對著唐興公主的眼睛,緩緩說道。

那不僅僅是眼睛,那還是心底世界的無形之門。

穿越無形之門的王審知看到的是陰慘慘、黑沉沉的苦海,無窮無盡的苦海上有無窮無盡的濁流惡浪,無窮無盡的猛獸惡魔,一個孤零零的小女孩站在一座孤零零的礁石上,向王審知伸出一雙柔弱纖細的蒼白小手。

可是王審知偏偏不肯伸出手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那雙眼睛,那雙有著無限恐懼、無限傷悲、無限疼痛的眼睛在問。

“本府已下令。所有丁壯都須速回家中,切不可誤了農時。今年田賦全免,所有丁壯三年內不再服勞役。”

王審知依然是毫不回避地直麵那雙眼睛,依然是緩緩說道。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依舊是那雙眼睛,那雙有著無限恐懼、無限傷悲、無限疼痛的眼睛在問。

“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是,那些丁壯並不是一具具枯骨。那些丁壯,那些丁壯的老母、弱妻、嬌兒,與本府一樣,與公主一樣,心都是肉長的,都會恐懼,都會傷悲、都會疼痛。本府不願看到公主恐懼、傷悲、疼痛。可是本府難道就可以因此看到千千萬萬個丁壯的老母、弱妻、嬌兒的恐懼、傷悲、疼痛嗎?”

王審知不僅在直麵那雙眼睛,還在反問那雙眼睛。

他不僅穿越了那雙眼睛中的無形之門,還穿越了那陰慘慘、黑沉沉的苦海。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岸上是龍女。

佛一樣的龍女。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一樣的龍女。

千千萬萬個丁壯的老母、弱妻、嬌兒已被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從恐懼、傷悲、疼痛的苦海送到岸上。

勿忘赤子之心,則龍女常在。

龍女從此再也不會離開他,從此將會給他無盡的力量,無限的勇氣,讓他能夠坦然麵對唐興公主的那雙眼睛,讓他能夠坦然麵對一切。

“你……你忘了,忘了你是大唐臣子!忘了忠,忘了孝……”

唐興公主終於可以呼喊出來,嘶心裂肺地呼喊出來。

王審知的坦然是晴天霹靂,是萬丈深淵。

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王審知。

她已經看到了希望,那是王審知親手向她遞過來的希望。

但是當她伸出手時,王審知卻以晴天霹靂般的背叛斬向她的雙手,讓她瞬間從萬裏雲霞般的天堂跌落到萬丈深淵般的地獄。

上天為何對她如此殘酷?

上天為何對大唐如此殘酷?

“我隻是想起來了,我也曾是一個老母的兒子,我也曾是一個弱妻的丈夫。我和所有來自中原的鄉親一樣,隻為了能讓老母活下去,讓弱妻活下去,讓自己活下去,這才千辛萬苦從地獄般的中原逃到這天涯海角來。感謝上蒼,能給這一個地方讓我們停下來,讓我們可以用雙手來建造失去的家園,失去的希望。一個讓老母、弱妻和嬌兒平平安安的希望。可是做了節度使後,我卻突然迷失了本來麵目,以為我自己隻是大唐臣子,心中隻有忠孝,也隻應該有忠孝。我幾乎親手斬斷了千千萬萬鄉親的希望。唯一的希望。”

他仿佛看到了長兄王潮的雙眼。

他仿佛看到了亡妻任內明的雙眼。

那都是滿含期望的雙眼。

而他隻差一步,就背叛了那期望,那如山一般沉重的期望。

“何處……何處……有英雄,迎……迎歸……迎歸大內中。”

唐興公主哽咽著,斷斷續續背誦著大唐皇帝親手書寫的那首“菩薩蠻”詞句。

“臣愧對皇上,愧對公主。臣不是那樣的大英雄,世上也不會有那樣的大英雄。臣如果依照大英雄的那條路走下去,隻能成為朱全忠、李克用那樣的竊國大盜。這是上天困惑凡俗世人的輪回之道,皇上無法擺脫,公主無法擺脫,臣也無法擺脫。臣隻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自己應該去做的事情。”

王審知的言語聽上去十分平靜,眼前卻是一片模糊。

模糊成大唐皇帝,流淚的大唐皇帝。

上天為何如此荒謬,竟讓一個對天下蒼生滿懷憂傷的皇帝生在了如此混亂的黑暗年代?

“我竟然如此可笑,竟然相信這個世上有大英雄,竟然相信有不一樣的節度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竟然不知道,什麽韋方永,什麽朱全忠,什麽李承嗣,什麽王審知,全都一樣,全都一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興公主陡然狂笑起來,連退幾步,向後一躍,竟是躍上了那窄窄的女牆。

“公主!你千萬不可……”

王審知大驚,呼喊著向前撲去,但隻撲出一步,就陡然停下。

女牆隻是掩護城頭上弓箭手的低矮短牆,寬不過尺餘,唐興公主隻須稍稍向後移動一下腳步,立刻就會從三丈高的城頭上跌落下去。

“不可,不可什麽?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是節度使,就可以為所欲為,就可以做任何事情?告訴你,隻要是我決定的事情,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沒有任何人!”

唐興公主冷冷注視著王審知,緩緩抬起左腳,向後移動。

“公主不可!”

忽地一聲大叫響起。

這聲音如此熟悉?

唐興公主不自覺地將抬起的左腿放下,向發聲處望過去。

護衛軍牙將林延皓領著韓偓、趙秋娘和一個身穿綠錦衣裙的年輕女子匆匆奔過來。

“別過來!”

唐興公主見韓偓等人奔近,立刻大喝道。

“公主,下官從長安城來,有……”

“皇上如何?”

唐興公主打斷韓偓的話頭問道。

“皇上還是皇上,隻是朝中的當權者,已由太監換成了崔胤。”

韓偓借著回答又走了兩步,才停下來。

“既是崔胤當權,朱全忠隻怕……”

唐興公主連連搖頭,眼中透出絕望之意。

韓偓的突然出現,並沒有給她帶來留戀這個世界的任何理由。

而朱全忠進入關中之時,就是大唐滅亡之日。

如果大唐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唐興公主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

“公主,皇上有旨意。”

韓偓急切地說著,又悄悄上前一步。

為了避開崔胤的耳目,韓偓帶領趙秋娘、綠蕊走小路繞道巴蜀,然後乘船經過荊楚之地,至洪州下船,越武夷山進入福建境內,雖說一路上辛苦至極,但韓偓心中似乎有所預感,來到福州城後,立刻便請求見到王審知和唐興公主。

接待韓偓的劉山甫隻得讓林延皓引路,將韓偓等人領上福州城頭……

“什麽旨意?”

唐興公主麵無表情地問道。

“皇上對公主十分擔憂,讓公主順應天命,千萬別再執著。”

韓偓緩緩說著,額上沁出汗珠。

他此刻離公主隻有十餘步,不敢再冒險上前。

“順應天命?天若有命,早就死了,還會有天嗎?千萬別再執著?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值得我執著?”

唐興公主嘴角透出冷笑,再次抬起左腿。

“皇上有密旨,請唐興公主接旨!”

身穿綠錦衣裙的綠蕊突然大聲說著,並疾步走到韓偓身旁。

“密旨?”

唐興公主困惑地望著綠蕊。

她與綠蕊見過幾次麵,卻沒和綠蕊說上幾句話。麵對一個受到皇帝冷遇的偏宮妃嬪,唐興公主也提不起談話的興頭。

“退後,都退後!”

綠蕊神情肅然,望了望眾人,以不容質疑的語氣說道。

“退後。”

王審知低聲命令道,並立刻後退。

她如何有密旨?

韓偓心中雖是困惑至極,還是隨著眾人迅速後退,直退到三十步外。

“皇上密旨。綠蕊身懷皇室骨血,唐興公主當全力護衛,切勿辜負朕心。”

綠蕊踏上前幾步,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暮色蒼茫。

落花憔悴。

鍾聲黯然。

鼓山華嚴寺的一處偏院中,一個老僧彎腰駝背,正緩緩清掃滿院的落花。

王審知和韓偓從院外走進,從老僧身旁走過。

老僧忽然抬起頭,看著王審知和韓偓的背影,嘴角透出一絲冷笑。

他的右半邊臉似乎曾經遭遇重擊,完全變形,連帶左臉也有些扭曲,令人無法想象他本來麵目是什麽樣子。

王審知,你以為徐元昊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了嗎?

王審知,你以為從此以後,就坐穩了福建觀察使、威武軍節度使的寶座嗎?

是啊,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了徐元昊。

可是這個世界上卻多了一個僧浩源,有著徐元昊靈魂的僧浩源。

王審知,你等著吧,好好等著吧。

王審知和韓偓走到偏院西側的一處淨室前,停下腳步,驚訝地向台階下望去。

“你們還沒走?”

王審知低聲問道。

前天孟威忽然找到王審知,說他決定陪伴呼延臘臘回到西涼故鄉,請王審知恩準。王審知在呼延臘臘親口證實下,同意了孟威的請求。

“奴婢隻是想……想見公主一麵。向她道別。”

她依然對眾人深深掩藏著心中的秘密,隻有孟威例外。

呼延臘臘對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孟威極有好感,甚至像信任兄長一樣信任孟威,並悄悄告訴孟威。她已經從長安城來的趙秋娘那兒打聽到了心淨的消息。原來在三年前,心淨已去了敦煌千佛洞。呼延臘臘決定以思念故鄉為由,向公主辭行,去往敦煌千佛洞尋找心淨。

孟威聽了之後說。敦煌遠在天邊,一個女孩子怎麽可能獨自前往,就讓孟大哥來陪伴你吧。

“公主並非不願見你,隻是心情不好。”

韓偓安慰地對呼延臘臘說道。

“如果隻有奴婢在公主身旁,奴婢絕不會走。如今宮裏邊來了人,奴婢才敢……才敢離開。奴婢隻是……隻是太想念……想念家鄉。”

“你放心走吧。下官會將你的一番心意告訴公主。”

“韓大人一定要告訴公主。奴婢記著公主的好,這輩子報答不了,下輩子再來報答。”

“下官會記住你的話。”

“謝韓大人。”

呼延臘臘這才與孟威站起身來,向王審知和韓偓深施一禮,倒行著退出偏院。

“多謝吾兄。不然,縱借來東海之水,也難洗脫小弟之罪。”

王審知拱手向韓偓行了一禮,望向淨室的紗窗。

暮色濃重,淨室中已燃起燭光,紗窗上清晰地透出唐興公主、綠蕊和趙秋娘的身影。

“信通賢弟應該感謝的人是綠蕊姑娘。”

韓偓回了一禮,心中有些愧意。

王審知依然似過去那樣敬重他,然而他卻對王審知有所保留。隻告訴王審知綠蕊來自皇宮中,卻不肯透露綠蕊在宮中的真實身份。

“是吾兄帶來了綠蕊姑娘。”

王審知低聲說著,嘴角微帶笑意。

“玉兔已是東升,想來這閩江月下的風景,也是別有情致吧。”

韓偓有意轉過話頭,心中全是欽佩。

在他陪同王審知來到這淨室之前,王審知已不知吃了幾次閉門羹。

然而王審知既無一絲不悅之意,也無半分失望之歎。

王審知從不對他主動談論長安城的事情,更不會問他綠蕊帶來了什麽密旨。

韓偓本以為,成為節度使之後的王審知一定會發生變化,變化成一個他難以理解的陌生人。

然而王審知還是從前的那個王審知,那個可以在任何時候對他敞開心靈的王審知。

“好啊,且去看看月下風景吧。”

一輪圓月從東山上探出,倒映在清碧的閩江上。

水中月似在天上。

天上月似在水中。

忽然有箜篌聲遙遙傳來,似是王審知和韓偓十分熟悉的那曲“菩薩蠻”,但又有所變化,如同天上月一般皎潔,如同水中月一樣晶瑩。

不知不覺間,箜篌聲已融入山色水光之中,了無痕跡地出現,又了無痕跡地消失。

早已忘記的兩行詩句突然從韓偓的心底浮出。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