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8 有我在,我不許你放棄

〔101〕

學校將期中考試的時間排在了五一假期之後,顧若楊拍著講桌諄諄叮囑:“放假之後要認真複習,好好做作業,馬上就要高三了,小朋友們,長點心吧!改掉你們‘上課睡覺,下課尿尿,考試瘋掉’的‘作息習慣’行不行?”

教室裏一陣哄笑。

午休,人都走光了,時小多轉過身趴在季星臨的桌子上,小聲叫他的名字,說:“五一假期,你有什麽安排呀?”

不等季星臨回答,時小多“啊”了一聲:“五一黃金期,你一定是要帶旅行團的。我要回晉城去給朋友過生日,多好的時間哪,居然異地了,可歎可歎!”

不知道“異地”兩個字撞上了季星臨哪根敏感的神經,耳根處浮起一點兒紅,他沒說話,彎起手指在時小多的腦門上彈了個腦瓜嘣。

季星臨沒告訴時小多,五一假期他並不帶團,他也要回晉城,回去看看爸爸,看看臥床多年的小星曜。

隻是,這些事情他暫時不想讓時小多知道。

季星臨本來就話少,有事瞞著別人時話就更少,沉默著將手中的習題冊翻過一頁。

時小多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隻覺得這小子長得實在好看,眉眼鼻梁唇形鎖骨,處處都透出英俊的味道。

季星臨睨她一眼:“看我幹什麽?我臉上又沒有參考答案。”

時小多笑出兩顆小虎牙:“因為你好看嘛,天底下你最好看!”

季星臨神色無奈,時小多指指他的耳機:“你在聽歌嗎?”

季星臨頓了頓,抬手摘下一隻耳機掛在時小多耳朵上,兩個人共用一副耳機,同時聽到一段溫柔的吟誦,是那首My Prayer——

Dear God

I know that she's out there

the one I'm suppose to share my whole life with.

And in time

you'll show her to me

……

親愛的上帝,我知道她就在那裏

那個我願為之奉獻一生的女孩

終有一天,你會把她帶到我身邊的

轉眼就是五一假期,時小多早起趕飛機,困得昏昏沉沉,一路就這麽睡了過去。登機前,她給季星臨發了條消息,卻遲遲沒有收到回複。她隻當他又帶團進山,沒有信號。

季星臨的航班比時小多的晚了將近兩個小時,抵達晉城時,已是傍晚。季懷書和池樹分別打了電話過來,想要安慰他,又不知該從何處開口。季星臨自己倒是平靜,這麽多年過去,再深的難過也該淡了。

掛掉電話時,他看見時小多發來的消息,叮囑他假期人多要注意安全。季星臨猶豫了一下,把手機關機,放回了口袋裏。

出租車停在老街口,小時候爸爸常帶季星臨來這裏吃牛肉麵。如今,小麵館幾經轉手,改頭換麵,成了花店。花店的店員迎上來,笑著問季星臨需要點什麽。季星臨指了指一旁的架子,道:“唐菖蒲吧,要白色的。”

不是拜祭的時節,墓園裏很靜,幾乎看不見人影,季星臨順著小路慢慢向前走,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每一下都那麽清晰。

墓碑上的照片有些舊了,但照片裏的人依舊年輕,安靜地笑著。季星臨將花放在小平台上,然後用紙巾將墓碑細細擦了一遍。

按理說,這種時候應該念叨點什麽,可季星臨一向嘴拙,麵對大活人他都沒幾句話,更別說一塊碑了,於是,隻剩下細微的風,穿行而過,拂過額發又滑向耳際,餘韻裏裹挾著淡淡的草木香。

季星臨停留的時間很短,臨走前他找到管理員,問管理員,這幾年還有沒有其他人來拜祭過。管理員查了查記錄,搖頭說:“每年都來的就你一個。”

季星臨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爸爸去世後,季星臨被姑姑帶走,繼母羅燕和弟弟星曜留在晉城生活,季星臨沒有立即去拜訪他們,而是先找了一家賓館住下來。

他衝了個澡,依舊不吹頭發,也不開燈,坐在窗邊靜靜發呆。

和羅燕見麵需要勇氣,那個女人對他的恨鮮明得能幻化成具體的形狀,每一次見麵都是矛盾的爆發,他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晉城臨海,夜風夾雜著濕潤的水汽拂在臉上,如同女孩羞怯的手留下的觸感。季星臨突然想到時小多,想到她說“會永遠做他的太陽”時那天真又赤誠的表情。

心口處跳起一點兒溫柔的暖意,季星臨抬手覆上去,像是要把那點微弱又珍貴的暖意鎖在胸膛裏,永遠珍惜,永不失去。

〔102〕

時小多在晉城讀到高一才轉學,好朋友很多,難得回來一次,自然呼朋引伴。一群人浩浩****地來給她接機,然後以餐廳為起點,先後轉戰KTV、清吧、電玩城等娛樂場所,瘋到了極點。

時小多玩抓娃娃機抓到兩隻倉鼠掛件,一隻灰色,一隻黃色。閨蜜程悅大把遊戲幣撒出去,什麽都沒抓到,要時小多分她一個當安慰。時小多迅速背過手,將兩隻小掛件藏在身後:“私人物品,概不外送!”

程悅笑時小多小氣,時小多做了個鬼臉,心裏想著,灰色的那隻是要留給季星臨的,才不要送你!

一群人玩到天黑,還沒有要散局的打算,程悅家有套老房子,空著,沒人住,程悅提議去那裏開通宵派對,玩枕頭大戰。

一整夜,季星臨頻頻做噩夢,夢裏全是星曜失足墜樓時的畫麵。小男孩躺在一攤豔色的血跡上,朝他伸出手,嘴唇翕動。

他說,哥哥,救我。

季星臨猝然驚醒,額頭上綴滿細密的冷汗。他起身衝了個澡,濕著頭發出來時,看一眼時間,淩晨三點。

萬籟俱寂,他卻再也睡不著。

季星臨拿起手機翻了翻朋友圈,看到時小多的假日九宮格,吃飯唱K,中間那張還被抹了一臉蛋糕。屏幕裏的熱鬧反襯出周遭的寂靜,季星臨躺在**舒了口氣,額角猛地一跳,頭疼的感覺瞬間湧上來,猝不及防。

季星臨扔下手機翻了個身,將自己蜷起來。

爸爸去世後,季星臨離開晉城時什麽都沒帶走,房子也過戶給了羅燕,算是對他們母子的一份補償。

那是棟老房子,沒電梯,樓道裏堆著不少雜物,還有掉下來的牆皮和蜘蛛網,看起來霧蒙蒙的。站在昔日的家門前,季星臨用指節頂了頂額角,頭疼的感覺還在,疼得他心煩意亂。

門框兩邊貼著一副對聯,時間久了,積了層灰,顏色斑駁。季星臨正要敲門,門鎖“哢嗒”一響,有人從裏麵出來。

出來的是羅燕的遠房表姐,姓“張”,腿腳不太好,一直沒結婚,星曜出事後,她就過來幫忙照顧,混口飯吃。

這人嘴碎,以前總在羅燕麵前告狀,說季星臨眼神不正,讓羅燕留點心,多提防他。

張姨見到季星臨,不禁一愣,下意識地擋住門口,皺眉道:“你來幹什麽?家裏已經沒有你的東西了,也沒人想見到你!快走吧!”

季星臨單手插在褲袋裏,一雙眼睛黝黑沉靜,說:“羅阿姨在家嗎?”

“星曜情況不太好,又住院了,我和小羅兩天都沒合眼,你就別來礙眼添亂了,行不行?”張姨說,“你害他們母子害得還不夠嗎?”

後麵這句有點兒刺耳,季星臨眉梢一跳,不等他說話,門裏傳來一個有些沙啞的女聲,問:“誰在外麵哪?怎麽不進來?”

“推銷的!”張姨回頭應了一聲,然後立即轉過來,推了推季星臨的肩膀,催促著,“快走!趕緊的!看見你準沒好事!”

張姨正要關門,季星臨抬手抵住門板,直接從她身邊擠了過去。張姨“哎喲”一聲,嘴上不幹不淨地罵了幾句。季星臨沒理她,目光遞出去,落在羅燕身上。

羅燕剛滿四十歲,已經老得不成樣子,頭發白了一半,皮膚很粗,魚尾紋蜿蜒深重。她看見季星臨,也是一愣,接著,胸膛急速起伏,那是發怒的征兆。

“我不是來吵架的,”季星臨立即開口,頭疼讓他聲音有些低,“隻是想給星曜送點醫藥費,我答應過爸爸會照顧他。”

“醫藥費?你造的孽是給點錢就能贖清的嗎?”羅燕開口時聲音尖厲,幾乎破音,她抓過一個玻璃杯劈手便砸,“要不是你,我兒子會變成這樣?季星臨,你怎麽還不死?你為什麽不去死?”

季星臨腳下沒動,隻是偏了下頭,玻璃杯擦著他的耳郭飛過去,撞碎在牆上,飛濺的碎片刮過他的顴骨,留下一條細窄的紅線。

羅燕嘴唇都白了,有些站不穩,踉蹌著向後退。

張姨快步走過去抱住她,一邊拍她的背,一邊朝站在門口的季星臨吼:“你滿意了吧?鬧成這樣,你就滿意了!我活了這麽多年,就沒見過你這麽壞的!”

〔103〕

羅燕扶著身旁的置物架勉強站住,捂著臉,低聲啜泣。

屋子裏的氣氛壓抑到了極致,季星臨一隻手插在口袋裏,握成拳頭,微微發抖,語氣卻是慣有的冷淡,他說:“羅阿姨,你冷靜一下,哭和抱怨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們要做的,是給星曜更好的治療。你不接我的電話,也不回複郵件,我隻能跑過來跟你麵談。我保證會按時匯錢給你,同時,希望你也能按時將星曜的病曆報告傳給我。我必須了解星曜的病情,以便日後更好地照顧他。畢竟,你不能陪他一輩子。”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咒我早死?”

羅燕瞪圓了眼睛,沒有淚,隻有淡淡的血紅色。她推開張姨,撲到季星臨麵前,拽著他的衣領,大喊:“欺負星曜還不夠,連他的媽媽也不放過?季星臨,我究竟哪裏對不起你,你要這樣折磨我們母子?我究竟做錯了什麽,要承受這種報應?”

“我沒有害星曜,也沒想過要害你!”季星臨迎上羅燕的目光,神情和語氣都很淡,“我隻是想盡一份做哥哥的責任!星曜墜樓,是意外,不是我推下去的,你不能把責任都栽在我頭上!再者,你是星曜的媽媽,是他的直接監護人,星曜出事,難道不是你監護不周?你發了瘋似的恨我,不過是想撇清責任,撇清那一份本該由你來承擔的責任!”

“你胡說!”

羅燕崩潰,尖叫著甩出一巴掌。

這一巴掌力道十足,季星臨下意識地向旁邊閃了一步。羅燕重心失衡,踉蹌著摔在季星臨腳邊,摔在玻璃杯的碎片上,血跡蔓延開來,像彎曲的蛇骨。

張姨嚇壞了,捂著眼睛瘋狂尖叫。

看到血的那刻,季星臨腦海裏有一瞬的空白,時間仿佛退到了十年前,星曜出事的那一天。五歲的小男孩躺在那裏,身下是一張瑰麗的紅色地毯。

季星臨進來時忘了關門,張姨的尖叫引來幾個鄰居,看見倒在地上的羅燕和血跡都嚇了一跳,有的打聽發生了什麽事,有的張羅著叫救護車,七嘴八舌,嘈雜不休。

雜亂的背景音裏,突然傳來一道清透的女聲,帶著震驚和不解:“季星臨,你怎麽在這兒?”

季星臨猛地清醒過來,回過頭,看見一臉愣怔的時小多。

四目相對的瞬間,季星臨覺得羅燕那一巴掌並沒有落空,而是結結實實地抽在了他臉上,當著所有人的麵,給了他一個飽含恨意與羞辱的耳光。

剛剛張姨怎麽說的來著?

你那麽壞,遲早會有報應!

季星臨沒想到他的報應來得這麽快,他最不願示人的傷口,毫無預兆地被當眾撕扯開,看客還覺得不夠滿意,搶著往上撒鹽。

程悅家的老房子在一棟舊居民樓裏,據說是她爺爺在職時分到手的,時小多開玩笑說現在房屋產權年限最多七十年,這房子八成快到期了!程悅撲上來捏她的臉,兩個人鬧成一團。

參加通宵派對的都是女孩子,點了好多燒烤外賣,還有飲料和小龍蝦,吃喝玩樂聊八卦,瘋玩了半宿,淩晨時才漸漸睡著。

時小多有點兒認床,這一覺睡得不太踏實,半夢半醒間聽到砸東西的聲音,好像是對門的鄰居在吵架。她揉著眼睛醒過來,推了推睡在身邊的程悅,小聲問:“程程,住對麵的是什麽人哪?”

程悅翻了個身,半夢半醒:“聽我爺爺說,是一對母子,兒子癱了,蠻可憐的。”

該不會遇到什麽麻煩了吧?

時小多心頭嘀咕,匆匆穿好衣服,推門走出去。

兩戶人家間隔著不足一米寬的過道,對麵的門板虛掩著,依稀能看見一道頎長的身影。女人的叫聲尤其尖厲,時小多被擁來的鄰居推擠著,撞開了那道虛掩的門,入目的景象讓她驚恐地掩住了嘴巴。

〔104〕

救護車來得很快,鳴笛聲尖厲。樓上樓下的鄰居都湊了過來,聚在樓道口,伸長了脖子瞧熱鬧,興致勃勃的。

醫生帶了擔架上來,眾人七手八腳地扶著羅燕躺好,張姨跟在後麵,邊走邊哭訴:“作孽啊!害了星曜又來害他媽媽!季星臨,你會有報應的!”

張姨的手指直指季星臨,將眾人窺探的眼神與議論的焦點也一並帶了過去。

季星臨低著頭,額發垂下來,擋住了他的眼睛和表情。

時小多走到季星臨身邊,正要握住他的手腕,程悅自門外探頭進來,看到地上的血跡,臉色一變,急道:“小多,你快出來,別跟著瞎摻和,你的愛好是管閑事嗎?”

時小多沒理她,季星臨卻突然清醒過來,推開堵在門口的程悅,快步跑了出去。

程悅險些被他推個跟頭,伸手在門框上扶了一下。時小多顧不上程悅,跟在季星臨身後追了過去。

論跑步,時小多哪是季星臨的對手,等她跑出單元門,季星臨早已沒了蹤影。

時小多急得想哭,慌手慌腳地翻口袋找手機,好半天才想起來,隨身物品都扔在程悅家裏了。

時小多急忙跑回去,程悅問她是不是認識那家人,她沒心思理程悅,跪在地上從沙發底下摸出了手機和錢包。

救護車開走沒多久,還能聽見忽輕忽重的鳴笛聲,時小多問程悅剛剛開來的那輛救護車是哪家醫院的。程悅神色無奈,告訴她,應該是三院的,三院離這兒最近。

時小多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走。程悅自身後拽住她:“小多,你也聽見鄰居是怎麽說的,那家大兒子腦袋有病,小兒子又癱瘓,簡直是個是非窩,你就不要摻和進去了!”

時小多被程悅拽著,轉身看了她一眼,認真道:“對麵那戶人家姓季,長子叫季星臨,性格有點兒內向,慢熱,不太愛說話,不是腦子有問題,以後不要再這樣說人家,不禮貌。”

說完,時小多掙開程悅的手,推門跑了出去。

小區的位置太偏,打不到車,時小多等不及,用手機地圖規劃了一下去第三醫院的步行路線,一路跑了過去。她一邊跑一邊撥季星臨的電話,每一通都是無人接聽,過兩分鍾再撥,已經變成了關機。

三院的住院部將近二十層,時小多站在樓下仰頭一望,被陽光刺疼了眼睛。她一路跑過來,出了一身汗,額發粘在臉上,有點兒狼狽,去服務台谘詢時,護士都多看了她幾眼。

護士問她需要什麽幫助,時小多哽了一下,這才想起來,她根本不知道被救護車送來的女人叫什麽名字。

護士麵露疑惑,時小多狠狠揉了下臉,電光石火間想起那句淒厲的哭訴——你害了星曜!

星曜……癱瘓……

時小多說:“我來探望一個遠房親戚,但是不知道他住哪間病房,能查詢一下嗎?”

護士說:“叫什麽名字?”

時小多試探著道:“季星曜,男孩,年紀不大,季節的季,星星的星……”

不等時小多說完,護士已經查詢到信息:“季星曜,神經外科康複區,1304房,2床。”

時小多猶豫了一下:“他的情況怎麽樣?很嚴重嗎?”

護士頭也不抬,隔著口罩,聲音有些悶:“繼發性腦損傷,身體部分癱瘓,具體的就要問主治醫生了。”

〔105〕

電梯停在十三樓,消毒水的味道刺得鼻腔發酸,走廊很長很空,沒有多少人,時小多的鞋跟敲在地麵上,帶起陣陣回音。

病房的門關著,時小多隔著門上的小窗向裏麵看了一眼,看到一排連著各種線路的儀器,嘀嘀作響。

時小多心裏突然湧起一股悵惘,她知道,她找對地方了。

季星臨說過,父親過世後,他和繼母相處得並不融洽。那麽,他這次回來一定不會是為了探望繼母,或是和繼母吵架。繼母之所以一見到季星臨就歇斯底裏,大概也是為了這個孩子。這個被永遠奪去了健康的孩子。

折騰了半天,什麽都沒吃,時小多有點兒低血糖,頭暈得厲害,她在自動販賣機裏買了一罐果汁,一口喝下去,隻覺滿嘴苦味。

從心底透出來的苦味。

果汁很快被喝完,時小多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安安靜靜地等。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時小多從正午一直等到暮色四合,眼看著自窗口透進來的光線一點點變深變長,她隻能歎氣。護士每隔半小時來一次,每一次路過都會多看她幾眼。

以前聽別人說“守株待兔”的故事,她總會嘲笑那個守在樹下的農民太傻。誰能想到,有一天她也會做出同樣的事,守在一棵枯死的樹下,等一個不知歸途的人。

掛在背包上的倉鼠掛件被時小多捏得變了形,就在這時,“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季星臨突然出現,兩個人同時看見彼此,都是一愣。

時小多立即站起來,腿上一麻,又摔了回去。她以為他又要跑,急忙道:“季星臨,你別走!”

季星臨隨著人流走出電梯,他臉色很差,瞳仁是慣有的黑,看起來神色冷厲。他站在時小多麵前,隔著兩步遠的距離與她安靜對視。

時小多腦袋裏亂糟糟的,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是安慰還是支持,隻知道她不能讓他一個人待著,一個人麵對壓抑與惡意。

哪怕什麽都做不了,隻是在他身邊守著,陪著他,握一握他的手,也好啊。

這樣想著,時小多小心翼翼地向前邁了一步。

季星臨看她一眼,突然蹲下去,手指勾起她鬆散的鞋帶,幫她係好。

時小多心頭一軟,開口時不自覺地帶了點哭腔,輕聲說:“你跑到哪兒去了?我很擔心。”

“你還沒見過我弟弟吧,他叫季星曜,”季星臨站起來,“我帶你見見他。”

不等時小多開口,季星臨握住她的腕,生生將她拽進了病房裏。

黃昏,病房裏光線暗淡,各色儀器嘀嘀作響,像是在默數生命的脈動。

病房的牆壁泛著冷白的光,藥水的味道有些刺鼻,季星臨走到靠牆的位置,抬手將簾子扯開。他動作有點兒凶,“嘩啦”一聲,一張瘦到脫相的臉直接撞進時小多的視線裏,嚇得她哆嗦了一下。

氧氣麵罩擋住了大半張臉,季星曜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臉色奇差,白得像紙,胸口處有微弱的起伏。他頭發都被剃光了,露出青色的頭皮,開顱手術的疤痕還留在上麵,狹長猙獰。

時小多覺得眼眶發酸,她扯了扯季星臨的衣角,季星臨沒看她,握住了星曜擱在被子外麵的手。那隻手白而纖細,瘦且冰冷,仿佛隻是在骨架上覆了層薄薄的皮膚。

季星臨輕聲說:“再過七天就是星曜的生日了,十五歲生日。他從五歲起就躺在**,躺了快十年,下肢肌肉嚴重萎縮,大腿還沒有我的手臂粗,你要看看嗎?”

時小多拚命搖頭,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

〔106〕

傍晚,窗外天色很濃,夕陽如火。

季星臨背對著時小多,輕聲說:“那個摔倒的女人叫羅燕,是星曜的媽媽,也是我的繼母。你知道她為什麽恨不得讓我去死嗎?因為,是我把星曜害成這個樣子的。”

“不是你……”時小多啞聲打斷他,“我知道不是你!”

“你知道?”季星臨冷笑,“你才認識我幾天啊?你知道什麽?正常的人格模式有五大維度——外傾性、宜人性、責任感、開放性和情緒性,我在外傾性和宜人性上的表現都是負麵的,也就是非健全人格模式。”

時小多試圖握住季星臨的手,季星臨卻躲開,仍背對著她,自顧自地說下去:“星曜隻比我小兩歲,意味著,我媽難產去世沒多久,羅燕就和我爸有了孩子。也許,更早的時候他們就生活在一起了,很惡心,對不對?我不喜歡羅燕,也不喜歡星曜。”

時小多立即開口:“我相信你絕不會害他!就算不喜歡,你也從未有過害人的心思。”

季星臨慢慢抬起頭,看了眼窗外,天黑了,夜幕降臨。

他整理了一下情緒,繼續說:“十年前,我七歲的時候,出了點意外,性格變得更加沉默,不與任何人交流。羅燕逼著我爸把我送到鄉下去,讓我離星曜遠一點兒。兩個人吵得很厲害,我聽著心煩,反鎖了臥室的門,把自己關在裏麵。廚房的窗子挨著主臥的陽台,星曜想從廚房跳進主臥,結果失手摔下去,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哥哥別怕,我不會讓媽媽送你走。”

他停頓了一下:“我一直不喜歡星曜,他卻堅持叫我哥哥。我不理他,故意冷落他,他也不記仇,抱著玩具跟在我身後,想等我心情好一點兒能陪他玩一會兒。”

時小多覺得難受,她揉了下眼睛,正要說話,腦袋裏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什麽,臉色急速白了下去。

十年前,那不就是……

她試探著開口:“出了點意外?是什麽意外?跟那起事故有關嗎?”

季星臨終於轉過身,看她一眼,眼神很空,透出冰冷的味道,輕聲說:“是啊,就是春遊時那場突發的車禍。血淋淋的畫麵印在我腦子裏,怎麽都忘不掉,閉上眼睛就是噩夢,整夜整夜睡不著,脾氣變得更差。我經常想,如果沒有那場事故,也許,星曜不會躺在這兒,我爸也不會積鬱成疾,早早就沒了,我還能有一個完整的家。”

季星臨的聲音很輕,時小多原本想要扯住他衣袖,手伸到一半,就那樣滯在了半空。

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表情無措,像是搞不清楚狀況,在緩慢思考。

病房裏靜到了極致,隻剩儀器運作的聲音,輕而規律地響著。

時小多的眼睛裏漸漸浮起恍然的神色,她終於明白季星臨話音裏的另一番含義。

那一瞬,耳旁的世界驟然安靜,隻剩一個模糊的聲音反複念著——如果沒有那場事故。

不對,這樣說不對,應該說,如果他沒有在那場事故中保護她,蒙住她的眼睛;如果他能自私一點兒,隻顧自己,遠遠躲開,也許,就不會有接下來的悲劇。星曜和他爸爸都會好好的,羅燕也不會恨他恨得那樣尖銳,他會有一個完整的家。

即便不算溫暖,那也是完整的一個家。

是她做錯了嗎?

是她叩響了蝴蝶效應的第一環,卻讓季星臨成了受害者。

是這樣嗎?

所以,剛轉學到南城的時候,季星臨明明記得她的名字,卻裝作不認識,是因為他還在介懷,他在怪她啊!

原來是這樣啊……

是這樣啊……

〔107〕

病房裏,壓抑的安靜仍在持續,三個人像三尊雕塑,以不同的姿勢陷入沉默。

季星臨盯著儀器屏幕上那些起伏波動的線,神色冰冷,像是掉進了另一個世界裏,眼前的悲歡都與他無關。

時小多站在季星臨身後,用力閉了下眼睛,將湧到眼眶的淚水統統逼回去。

其實,她很愛哭,被雙親和姐姐寵大的小姑娘,沒經曆過波折,也沒受過委屈,開開心心活到今天,才知道自己身上竟背負著這樣的罪。

時小多咬了咬嘴唇,聲音帶著哽咽的味道,說:“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季星臨很輕地笑了一下,手背貼著星曜蒼白的臉,說:“沒關係,不怪你。”

若真的不怪,他又怎麽會說這樣的話。

實在太想哭了,時小多隻能咬住自己的手指,把哭聲都咽回去。

空氣裏有細弱的抽泣和帶著濕氣的哽咽。

越發壓抑。

季星臨替星曜掖了掖被角,若無其事地說:“你出去吧,我想和我弟弟單獨待一會兒。”

“我能幫你做點什麽嗎?”時小多含著眼淚,“讓我做點什麽吧。”

季星臨搖了搖頭,低聲說:“不必了,回去吧。”

話音裏帶著極深的疲憊感,時小多的眼睛更紅,眼淚將她的睫毛潤濕。她低著頭,輕聲說:“如果,我從來沒有試圖靠近你,這些不好的事就都不會發生了,對不對?”

十年前,我要是能離你遠一點兒就好了,對不對?

季星臨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滯,他自虐似的咬住嘴唇,一言不發。

“真的很對不起。”

時小多再一次道歉,向後退了幾步,關門時動作很輕。

季星臨恍惚想起,書上說過,真正要走的時候,關門聲反而是最輕的。

因為失望到底,連怨氣都沒了。

時小多走後,護士來例行檢查,隨口問了一句:“那個長頭發的圓臉女孩回去了嗎?她在外麵等了你一下午呢。”

手指有些抖,季星臨不太自然地握了握拳,別開視線,說:“她回去了。”

以後,也不會再來了。

護士“哦”了一聲,出去時,細心地關上了門。

對不起。

季星臨閉上眼睛,喉結微微顫動,手指抖得更厲害,握成拳頭也沒有用。

時念,對不起。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是我任性自私,這麽多年都活在指責中,又無處宣泄,才會蠻不講理地將這些痛苦轉嫁給你。

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方式告訴你,即便錯不在我,星曜也是我必須承擔的責任,他的生命全靠儀器和藥劑支撐,每年都需要一筆龐大的治療費。

我不想你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更不想讓你變得和我一樣疲憊。

你該開開心心地生活,走向有光的地方,和更好的人站在一起。

對不起。

胸口堵得厲害,連呼吸都困難,季星臨慢慢蹲下去,頭碰著堅硬的牆,拳頭抵在心髒的位置。他努力控製,還是有些失控,細碎的聲音自唇瓣間溢出來,轉瞬便被儀器運作時的嘀嘀聲覆蓋。

季星臨深吸一口氣,將所有試圖外露的情緒全部收起來,壓在冰冷的表情之下。

熟悉季星臨的人都知道,他的世界有著銅牆鐵壁,卻鮮有人知道,那些堅硬,每一寸,每一點,都曾是一道鮮活的傷疤。

哪有人天生堅強,不過是熬過了最疼的時候,把傷痕變成了鎧甲。

〔108〕

走出住院部的大門,藏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掉下來,時小多揉了揉眼睛,突然想起來,那個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倉鼠掛件還沒來得及送給季星臨。

以後,就不能再做朋友了吧……

那個上同一所大學的約定,也不作數了吧。

再跟他好好道個歉呢,還有轉圜的餘地嗎?

時小多碎碎念似的想著,滿腦子都是無措。

怎麽會變成這樣,說好了要做他的太陽,卻偏偏是她,害他更深。

還能再為他做點什麽嗎?別眼睜睜地看他沉下去,做點什麽吧。

時小多握緊手指,鼓足勇氣,朝一樓大廳的護士站走去。

羅燕住的是多人病房,鬧哄哄的。時小多推門走進去時,她已經醒了,臉和手臂上都貼著醫用紗布,疲態明顯。

時小多將果籃和花束遞過去,叫了聲“羅阿姨”。羅燕和守在床邊的張姨都愣了一下,時小多輕輕舒了口氣,說:“阿姨您好,我是季星臨的朋友。”

提到季星臨,羅燕瞬間變了臉色,眼睛裏是鮮明至刻薄的恨。

張姨立即站起來,把時小多往外攆,邊攆邊道:“什麽世道,連討債鬼都是一對一對的!帶著你的虛情假意趕緊走,這裏沒人歡迎你。”

時小多握著床柱,腳下半步不退,她越過張姨看向羅燕,臉上帶著禮貌的笑,說:“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季星臨,你們家裏的事情我知道一些。自從星曜出事,他一直活在自責裏,認為是他這個哥哥沒有照顧好弟弟,他難辭其咎,想必羅阿姨也是這樣認為的吧。”

羅燕眯起眼睛:“張姐,讓她把話說完,我倒要看看,現在的小姑娘能壞到什麽地步!”

“按道理說,我不該過多幹預別人的家務事,但季星臨不是一個懂得為自己辯白的人,有些話,隻能由我來替他說。”時小多的眼睛很亮,帶著想要保護一個人時獨有的執拗,“季星臨的確不夠討人喜歡,冷冰冰的,不和人交心。他不是故意把自己變成這樣的,而是因為疾病,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是受害者。您在放棄他之前,在勸說季爸爸把他送走之前,有沒有試圖幫過他?如果您什麽都沒有做過,又有什麽資格把責任都推到他身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時小多的聲音不算高,可也不低,病房裏的人都看過來。羅燕的胸口重重起伏,看起來氣得不輕。張姨很用力地推著時小多的肩膀,要把她從病房裏攆出去。

“讓她把話說完!”羅燕吼了一聲,嗓音沙啞,“讓大夥都聽聽看,現在的孩子有多不禮貌,連長輩都敢指責!”

“我不是要指責您,隻是想糾正一些錯誤的想法。”時小多立即道,“星曜出事時多大?五歲!季星臨多大?七歲!你指責一個七歲的孩子沒有盡到做哥哥的責任,那您呢?您這個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第一監護人,為什麽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兒子?這話聽著很刺耳、很無理,對吧?您對季星臨的恨比這句話還要刺耳,還要無理!”

“你到底有沒有教養!”張姨瞪著時小多,聲音拔得很高,都有些破音了,“用這種態度對待生病的長輩,你家人就是這麽教育你的!”

“我們對教養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樣,”時小多看著她,“在我看來,謙和善良,理智冷靜,勇於承擔不亂推卸責任,才是真正的教養!”

說完這一句,時小多轉身朝門口走。即將邁出病房大門時,她又停住了,背對著羅燕,輕聲說:“順便告訴您,我會一直陪著季星臨,絕不放棄他。我敢跟二位打賭,他會成為很優秀的人,也會變得很溫柔。”

走出病房時,時小多聽見身後傳來崩潰的哭聲,羅燕撕心裂肺地吼:“他還有機會變得更好,我的星曜呢?我的星曜怎麽辦?”

那哭聲格外尖厲,繞在時小多耳邊,許久未散。

時小多忽然覺得很冷,瑟縮著抱住自己的手臂。她站在住院部的大樓前,抬頭向上看,十三層的燈都亮著,也不知道季星臨還在不在那裏。

她想:“林老師和時老師從小就教育我,要說到做到,我說過要做你的太陽,就一定會陪你到最後。”

有我在,我不許你放棄。

〔109〕

也許是邪風入體,前腳回到南城,後腳時小多就病倒了,咳嗽發燒,臉頰紅通通的,像一隻被水煮過的小龍蝦。

時遇一邊端茶倒水伺候她妹,一邊搖頭,說:“我應該慫恿導師開個新課題,叫‘現代青少年體質狀況分析’,瞧瞧你們孱弱的樣子,逆風就倒,迎風就跑!”

時小多張了張嘴,話沒說出來,先湧出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咳得眼睛都紅了,瞳仁藏在薄薄的水膜後,霧氣彌散。

時遇嘴硬心軟,摸了摸時小多的頭發:“很難受吧?”

時小多小貓似的拱進時遇懷裏,把鼻涕和眼淚全蹭在時遇的條紋襯衫上。

她想,這點病算什麽啊,我才不是因為病了而哭呢!我是因為,是因為……

算了算了,不提了。

時小多傲嬌附體,強撐著不肯去醫院,傍晚時體溫飆到四十度,病得話都說不出來,被時遇強行送到醫院去輸液。

近幾天氣溫變動,感冒的人特別多,護士忙不過來,時遇等得不耐煩,對護士說:“要不,你把注射器給我,我幫她紮吧。我學醫的,本科時用針頭紮過半個學校的人,連主任都沒放過,人送外號‘時一紮’,業務熟練!”

時小多邊咳邊笑,臉頰通紅,小虎牙軟軟地露出點影子,稚氣又虛弱。時遇拿了件外套蓋在時小多身上,讓她閉眼睡覺,養養精神。

輸液的過程漫長且無聊,時小多睡不著,拿出手機聽音樂,APP隨機切換到一首英文歌,一個空靈的女聲很溫柔地唱:

Detours lead to barricades

I'll be there to clear the way

……

人生總是充滿磨難

但我會為你阻擋一切

時小多的手指在季星臨的微信頭像上懸停許久,最終還是退出去,發了一條僅一人可見的朋友圈——I'll be there to clear the way.

我會為你阻擋一切。

季星臨比時小多晚一天回南城,他將兼職賺來的錢,全部匯到了星曜的醫療賬戶上。填寫賬單時,季星臨才發現手機上有一條匯款消息,是池樹。

星曜治病需要很多錢,單靠羅燕自己,根本支撐不了這麽多年,是池樹一直幫襯著。

藍田居的半數收入都做了星曜的醫藥費,季星臨自從開始做向導,兼職的收入也都填給了醫院。

季星臨握著星曜枯瘦的手,聲音很輕地問:“你恨哥哥嗎?”

病房裏,隻有儀器運作的嘀嘀聲,沒有人能給他回答。

離開醫院時,季星臨在住院部外碰見了羅燕。見到季星臨,羅燕的臉色立即沉下去,兩個人對視三秒,羅燕抬手給了季星臨一巴掌。

這一巴掌羅燕用上了全身的力氣,連掌心都是滾燙的,季星臨狠狠側了下頭,額發淩亂地蓋住眉眼。

羅燕咬牙:“季星臨,你真當我好欺負,自己堵門叫囂也就算了,還敢弄個小姑娘來惡心我!怪我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兒子?你們也配說這種話?星曜出事,完全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欠了我們母子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話音未落,羅燕再度抬手,這一次,季星臨直接扼住了她的腕。

“小姑娘”三個字一出口,季星臨首先想到時小多,那一瞬他眼睛裏閃過很多情緒,有悸動,也有悲憫,那些情緒迅速出現又迅速消失,轉眼便被冷漠的表象蓋住。

少年手指修長,畫出來似的,指腹上有薄繭,觸感略微粗糙。羅燕猛地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強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季星臨逼近一步,垂下頭,視線與羅燕平齊,輕聲說:“你恨我、怨我,那是我們之間的事,別去傷害她。”

我選擇遠離她,不代表我不會保護她,那是我的太陽,是我生命裏最暖的光。

〔110〕

五一假期結束後的第二天,季星臨才回校報到,一進教學樓就被顧若楊迎麵堵住,問他幹什麽去了,就要期中考試了,還敢無故曠課!

季星臨沒說話,臉上是慣有的冷淡表情。

顧若楊歎了口氣,帶著季星臨走到人少的地方,低聲說:“主任那邊我幫你瞞過去了,說請了病假,你也安分一點兒,別招主任不痛快。你一個假病假,時念一個真病假,咱班快要成病秧子集中營了,愁死為師!”

季星臨猛地抬起眼睛:“時念病了?”

顧若楊睨他一眼:“幾天沒見,學會關心同學了,有進步啊!”

季星臨別開視線,又不說話了。

顧若楊深覺心累,拍了拍季星臨的肩膀,溫聲說:“懂得關心同學是好事,你是個很聰明的小朋友,老師不希望你一直遊離在人群邊沿,那會很孤獨。”

“別在我麵前灑雞湯,”季星臨懶洋洋地挑了下眉,“你知道我不吃這套的。”

“行,不灑雞湯,聊點實際的。”顧若楊伸手替季星臨整了整衣領,“期中考試,六班有幾個學生鉚足了勁要拿年級第一,你可穩著點,別給我丟人。”

季星臨笑了笑,說:“顧老師放心,肯定不給你丟人。”

“雖然你基本上都是第一,分數很高,獨立性和控製力也強,”顧若楊話音一轉,“但我能看出來,你始終踩在邊沿上,一隻腳是懸空的,稍微恍個神,可能就摔下去了。當了快三年班主任,我跟班上的每一個孩子都說過類似的話——你很聰明,很有天賦,但是,這些話隻有三成能信,而你,是這三成裏排在最前麵的,明白嗎?”

顧若楊看著他:“我不太清楚你家裏發生了什麽事,我也知道你不需要安慰,我隻希望你抓住這股勁,別鬆手,也別放棄。之前我說希望你能在我的執教生涯裏留下精彩的一筆,讓我在同僚麵前吹起牛來不怯場,這並不是一句玩笑話。好孩子,相信我,你會成為很優秀的人,有很好的未來。”

顧若楊拍季星臨的肩膀時用了不小的力氣,季星臨隻覺肩頭一重,有種被給予厚望的感覺。他想起時小多,那丫頭也曾緊緊握著他的手,說人是這世界上最厲害的生物,不是因為他們聰明,而是因為他們足夠堅韌。一個人隻要下定了決心向上走,再沒什麽東西能阻礙他。

顧若楊也好,時小多也好,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拉著他,不許他沉下去。

被顧若楊拽住囉唆了兩句,季星臨進教室時已經遲到,化學老師沒說話,擺手讓他趕緊坐好,別耽誤大家時間。

起得晚了,沒顧上吃早飯,這會兒餓得厲害,想補個覺都睡不著,季星臨拿出手機翻了翻未讀消息,手滑點進時念的朋友圈,看見最新的一條——I'll be there to clear the way.

我會為你阻擋一切。

季星臨定定地看著屏幕上的字,心底泛起一點兒不易被察覺的酸。他很想問問時小多,單獨麵對羅燕的時候你怕不怕,有沒有被欺負啊?那女人恨我都恨瘋了,她有沒有傷害你?

〔111〕

其他學生都放假的時候,美術生卻不能閑著,還要繼續上課。色彩陰影外形透視輪廓,兩個小時的習作畫下來,鉛筆灰沾了滿身,像挖了一天煤,鹿溪小聲嘀咕:“上輩子盜過墓,這輩子學美術。”

美術老師用三角尺敲了敲鹿溪的腦袋,讓她不許胡說八道。

下課時是黃昏,夕照灑滿半個天空,顏色濃鬱,像新鮮出爐的甜橙舒芙蕾。操場上有男生在打球,球身撞上籃板,咚咚作響。那些男生穿著顏色相近的球衣,高個子長腿,在專業臉盲三十年的鹿溪看來,跟複製粘貼沒區別,都一個模樣。

鹿溪背著畫具箱從球場外走過,聽見幾個女生小聲議論:

“快看,穿23號球衣的那個,長得最好看了!”

“那是蕭鶴遠,高一的,性格可好了,特別溫柔。”

“打球打了這麽久,他肯定渴了,我想給他送瓶水,你們陪我去吧,好不好?”

“不要!那麽多人看著呢……”

聽到這裏,鹿溪立起衣領擋住臉,躲在女生背後,扯著嗓門喊了一聲:“蕭鶴遠!有人要請你喝飲料!”

球場上人不多,齊刷刷地看過來,蕭鶴遠投進一個遠距離三分球,拽起球衣的下擺抹了抹臉,勁瘦的腰線一閃而過,能看見些許腹肌的影子。

要給蕭鶴遠送水的女生驚訝地看向鹿溪,鹿溪朝她揮揮手,笑眯眯地說:“快去吧,機不可失!蕭鶴遠性格很好的,最喜歡交朋友了。”

女生得了鼓勵,膽子也大了一些,拿著飲料朝蕭鶴遠跑過去。

鹿溪覺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心情不錯,蹦蹦跳跳地朝校門的方向走。沒走多遠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鹿溪回過頭,看見要給蕭鶴遠送水的女生又跑了回來,目光古怪地瞅著她,問:“同學,你是鹿溪嗎?”

鹿溪還以為女生是來道謝的,大大咧咧地一揮手:“不用謝我,舉手之勞。”

“不是,那個,蕭鶴遠讓我轉告你一句話。”女生摸摸鼻子,尷尬地說,“他讓我轉告你,亂管閑事會長不高的!”

這話一出口,周圍一陣安靜,仿佛連風聲都停了。

鹿溪頓了兩秒,扭頭朝球場走過去。

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充電寶啊,渾蛋!

〔112〕

蕭鶴遠大概累了,下場休息,換上另一個23號。看台離得有點兒遠,他懶得走,在球場邊上席地一坐,仰頭喝水,喉結上下滑動著。

一整瓶礦泉水,他隻喝了一半,剩下的全澆在臉上。水珠晶瑩,黑發濕淋淋地刺立著,瞳仁是青空般的淺碧色,好看得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人。

美色當前,鹿溪舌頭打結,凶巴巴的話再也說不出口,隻剩一句沒什麽氣勢的反問:“你說誰亂管閑事!”

“誰管你啊!”

鹿溪一腳踢在蕭鶴遠的小腿上。

蕭鶴遠“哎喲”一聲,揉著小腿笑出一對小酒窩,說:“我剛剛投進一個三分球呢,你看沒看到?”

蕭鶴遠眉眼清秀,笑起來時更是好看,鹿溪有點兒臉紅,嘴硬地說:“沒看到。”蕭鶴遠露出遺憾的神色:“明天我還在這裏玩,你也來吧,我再投一次三分球給你看!”

鹿溪皺眉思考了一會兒,說:“我怎麽覺得這是個套路……”

蕭鶴遠正要說話,餘光朝鹿溪身後掃了掃,不曉得看到什麽,臉色倏地一變。

他來不及站起來,坐在地上抓住鹿溪的手腕,猛地一扯。鹿溪膝蓋一軟,摔在蕭鶴遠身上。

她再度聞到少年身上的淡香味,洋甘菊和天竺葵,餘韻醉人。

那是蕭鶴遠慣用的洗發水的味道。

耳邊“哐”的一聲,籃球越過鹿溪的腦袋砸在地麵上,鹿溪嚇得一哆嗦,蕭鶴遠摸摸她的腦袋,輕聲說:“不怕,我在呢。”

〔113〕

第二天,鹿溪跟老師請了假,沒去美術教室上課,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躲,隻是心慌。蕭鶴遠看似溫柔清和,實則帶著鮮明的侵略性,硬生生地將鹿溪的世界撕開了一道缺口,讓鹿溪覺得害怕。

五一假期眨眼便過,鹿溪攢了一肚子關於蕭鶴遠的吐槽要和時小多控訴,午休時去五班找人,才知道時小多病了。

鹿溪立即打電話過去,就聽見時小多在電話那端不停地咳。鹿溪問清時小多住在哪家醫院,說好了放學去看她,買糖給她吃。

發燒引起輕微的肺部感染,時小多要住院觀察幾天,時遇沒收了大部分電子產品,讓時小多早起早睡,好好休息。時小多悶在病房裏整天輸液,無聊得要發瘋,央求鹿溪不要掛電話,說幾件好玩的事兒給她解解悶。

鹿溪剛吃過午飯,在食堂的洗手池洗過手,調高耳機的音量,抱怨著:“好玩的事沒有,討厭的人有一個。蕭鶴遠天天讓我去圖書館幫他整理藏書,我上次怎麽沒把他砸死呢!”

鹿溪正說得興起,眼前突然閃過一道影子,有人捏住她的鼻尖用力一扯:“背後說人壞話是會長出長鼻子的!”

鹿溪順著那股力道轉了半個圈,看見蕭鶴遠斜倚著洗手池站在那裏,臉頰上一對深陷的小酒窩。

一見蕭鶴遠,鹿溪就莫名緊張,匆忙掛斷電話,轉身朝食堂外走。

鹿溪在前麵走,蕭鶴遠在後麵跟,陽光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好長。鹿溪腳下一頓,轉頭看著蕭鶴遠,一本正經地說:“能不能別跟著我,我總有一種自己是狗,正在被你遛的感覺!”

鹿溪又聞到他身上的那股淡香味,洋甘菊和天竺葵,隻覺心跳快得像是要發瘋,她幾乎用上全身力氣,推開蕭鶴遠跑掉了。

蕭鶴遠叫了幾聲她的名字,她都沒有回頭,蕭鶴遠摸摸鼻子笑得有點兒無奈。

好像有點兒嚇著她了……

沒關係,我們來日方長。

一年前那場葬禮,他暫時性失明,困在無光的世界裏,終日惶恐。女孩軟軟的手牽著他的小指,說:“別難過,以後我跟你玩。我叫鹿溪,小鹿的鹿,溪水的溪,在南城七中讀書。”

我心切慕你,如鹿慕溪水。

〔114〕

蕭鶴遠突然出現,搶走了鹿溪的注意力,她一直沒發現季星臨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食堂人多,人流來來往往,擋住了季星臨的身形,他隱約聽到鹿溪說要帶糖果去醫院,八成是某個嘴饞的小丫頭想吃糖了。

站在超市的貨架前,季星臨有點兒蒙,他幾乎不吃零食,更不知道哪種糖果比較受女孩子歡迎。

選不出來,那就每樣都拿點吧,禮多人不怪。

咖啡糖、水果糖、橡皮糖、奶糖,還有巧克力、榛果糖、酒心糖、牛奶糖……季星臨順著糖果貨架往前走,一路走一路拿,堆滿了半個手推車。

結賬時,收銀員都驚呆了,試探著問:“先生,這些您都要嗎?我們超市有規定,貨品售出,概不退換。”

這麽多糖,簡直是蛀牙套餐。

收銀台旁邊有一排小型貨架,季星臨看了一眼,從上麵挖出兩盒口香糖,一並推過去:“結賬吧。”

收銀員:兄弟,是個狠人……

一大堆糖果裝滿了兩個大號購物袋,收款憑條長得像哈達。

地鐵上,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看了季星臨好幾眼,扭頭撲進媽媽懷裏,小聲說:“媽媽,那個哥哥買了好多糖果啊,他不會牙疼嗎?牙疼最可怕了!”

季星臨低頭看了眼擱在腳邊的購物袋,也不知道時小多怕不怕牙疼?疼得厲害了,會不會哭鼻子?她要是哭起來,他該怎麽哄啊?買點小禮物送給她嗎……

思緒繞到這裏,驀地斷開,季星臨突然想到,時小多的事情已經和他沒關係了。他蠻不講理地推開了她,將那些本該由他來承擔的壓力與愧疚,一股腦地傾瀉到了她身上。

季星臨從鹿溪那裏偷聽到了時小多的病房號,他拎著兩大袋子糖果趕去時,鹿溪已經在病房裏了,同來的還有周楚屹。鹿溪和周楚屹都是活潑外向的性格,兩個人互相拆台插科打諢,逗得時小多笑個不停。

夕陽濃烈,病房裏一片光燦,透過門上的小窗,季星臨看見鹿溪將蘋果和火龍果都切成小塊,用牙簽穿起來,遞到時小多嘴邊。時小多邊吃邊笑,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周楚屹撲過去搶吃的,被鹿溪按著腦門推開,空氣裏有清冽的水果香,陽光溫暖透明。

時小多住的是呼吸科,季星臨拎著兩個大號購物袋去了呼吸科辦公室,從上到下,所有醫護人員都收到了季星臨送的糖果。季星臨嘴笨,不會說漂亮的客氣話,隻說我是三號床病人時念的朋友,感謝各位天使照顧她。

季星臨相貌清雋,又有這樣暖心的舉動,狠圈了一票好感,小護士們一見他就臉紅。季星臨向醫生打聽了一下時小多的病情,得知隻是普通感冒引起的肺部炎症,才放了心。他特意叮囑不要告訴時念,結果晚上查房時,一個護士沒忍住,對時念說:“那個高高帥帥有淚痣的男生是你朋友吧?他今天送糖給我們吃呢,人可真好。”

時小多原本已經躺下,聽到這一句,擁著被子又坐了起來。高高帥帥還有淚痣,在她認識的人裏,符合這個外貌標準的隻有季星臨。

他來過?今天?什麽時候?她怎麽不知道?

哪有這樣探病的啊,看了全體醫護工作者,就是不看病人?

兄弟,你是來搞笑的嗎?

〔115〕

晚上九點一過,病房裏的大燈就滅了,隻剩床頭的小夜燈亮著融融的光。時小多裹在被子裏撥季星臨的電話,忙音剛響過兩聲,就被她掛斷了。

該跟他說什麽呀?道歉還是道謝?謝謝你來看我?

呸!我明明連個鬼影子都沒看見,糖也沒吃到一顆,憑什麽謝他!

時小多糾結得滿床亂滾,到底沒忍住,戳著屏幕編輯了一條信息發出去。

消息發送後遲遲沒收到回複,時小多握著手機,一臉的悵然若失。

也不知過了多久,病房門被人輕輕推開,護士走進來,將一個藍色保溫桶放在床頭的小櫃子上,笑著說:“這麽晚了還有人專程送吃的給你,真幸福。”

這個保溫桶時小多無比眼熟,正是她給季星臨送紅豆薏米湯時用過的。蓋子旋開,鮮蝦小餛飩的香味散了滿室。

剛剛,她發出去的消息是:“季星臨,我想吃小餛飩。”

時小多憤憤然地跳下床。

寧可讓護士轉交,也不肯來看看我,季星臨,你腦袋裏進紅豆薏米湯了嗎?

最近很暖和,夜裏也不冷,季星臨穿著白色半袖T恤和休閑褲,淚痣藏在睫毛拓下的陰影中,顯得輪廓深邃。夜空低得厲害,沒有星星,大概要下雨,季星臨站在住院部前的小廣場上,仰頭歎了口氣。

他知道他不該來,既然決定保持距離,就該理智清醒,可他忍不住。

收到那條消息的瞬間,他腦袋裏自動浮現出時小多可憐兮兮的眼神。小丫頭委屈地看著他,說季星臨,我想吃小餛飩。

季星臨,季星臨……

隻要她叫他一聲,什麽底線,什麽原則,瞬間**然無存。

“季星臨,你站住!”

時小多一路跑過來,氣鼓鼓地看著他:“既然來探病,怎麽連病房都不進?你是來看我的,還是來看護士的?”

季星臨不動聲色地將糖果收進口袋裏,淡漠地開口:“那碗紅豆湯的人情,我還了。”

他他他……他到底會不會說人話?

時小多險些氣死,季星臨邁步要走,時小多立即跟上來拽住他的衣擺,紅著眼睛說:“不是討厭我嗎?不是怪我擅自闖進你的生活連累星曜嗎?為什麽還要專程跑過來?我餓不餓跟你有什麽關係?當作騷擾信息刪掉不就行了!”

季星臨不會吵架,也不打算吵架,點點頭說:“我明白了,以後我不會再管了。”

時小多這個氣啊,心口一層一層地涼下去,簡直想跳起來甩季星臨一個大耳刮子。

季星臨動了動,試圖從時小多手裏把衣擺拽回來,時小多牛脾氣上身,就是不撒手。兩人拔河似的僵在那裏,保安巡邏路過,狐疑地看了他們一眼。

季星臨皺眉,低聲說:“你信不信我敢把這件衣服撕了!”

時小多的眼睛更紅,聲音都哽咽了,她說:“何止撕衣服,連我的心你也都一塊撕了。過分也該有個限度,季星臨你真的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116〕

季星臨離開時,時小多還站在原地,喃喃地重複著:“你真的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季星臨的嘴唇動了動,他想說,你知道星曜每年需要多少醫藥費嗎?你知道我肩膀上的這份責任要扛多少年嗎?

所有的話一齊湧到唇邊,終究還是被他咽了下去。

這些事都和時小多無關,沒必要把她扯進來,離遠點就是了。

夜已深,霓虹閃爍,街頭行人寥寥。季星臨趴在河岸邊的扶欄上,再度從口袋裏翻出那顆橘子糖,撕開包裝塞進嘴裏。

有個男生抱著吉他唱歌,腳邊擺著一個裝零錢的小盒子。季星臨抽出幾張紙幣放在盒子裏,問男生:“能點歌嗎?”

男生笑了笑:“別點英文的就行,我連字母表都背不順溜。”

季星臨說:“唱首老歌吧,叫《明天會更好》。”

男生有點兒煙酒嗓,音色沙啞,但是不難聽,反而有種厚重的味道。

季星臨背靠著扶欄,微微眯起眼睛,他看見天上無星無月,他再度聽見那句歌詞:

春風不解風情

吹動少年的心

……

並非春風不解風情,隻是當初的少年長大了,有了畏懼,也有了無奈。

〔117〕

大半夜跑出去吹風,時小多好不容易降下去的體溫又升了上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時遇氣得夠嗆,又給時小多請了兩天病假。

結果季星臨並沒有來,倒是鹿溪,每天放學都往醫院跑。周楚屹也想跟著湊熱鬧,試圖逃掉體育隊的訓練,被體育老師抓住,罰跑五公裏,外加十組蛙跳。

校籃扛把子周楚屹,鐵骨錚錚男子漢,抱著體育老師的大腿號啕求饒。

鹿溪是講故事的一把好手,將這一幕描述得繪聲繪色,同病房的其他病人都笑了,唯獨時小多笑不出來。

鹿溪摸摸她的腦袋,小心翼翼地問:“小多,你是不是不開心?”

時小多沒說話,靠在鹿溪肩膀上,疲憊似的閉緊了眼睛。

她想,季星臨啊,你究竟想讓我怎麽做……

時小多趕在期中考試當天回了學校。

七中的考試紀律挺嚴,每個班抽出一半的學生換到其他班去考,留在原班級的也會打亂順序。前後左右,誰挨著誰,全靠緣分。

時小多來得有點兒晚,進教室時沒看到季星臨的影子,應該是被分到別的班了。

考數學時四周一片安靜,隻能聽見翻動試卷和埋頭寫字的沙沙聲。嗓子癢得厲害,時小多怕打擾別人,用手帕掩住嘴巴輕咳了幾下。

董雲坐在時小多前麵,突然舉起手,高聲說:“老師,我身後的同學總是弄出聲音,嚴重影響我的答題思路!”

時小多萬分尷尬,啞聲說:“對不起,我感冒了,嗓子不舒服……”

站在講台上的監考老師嗬斥一聲,讓大家專心答題,不許東張西望。另一名監考老師給了時小多一瓶礦泉水,然後安撫地拍了拍董雲的肩膀。

接下來的時間,時小多竭力控製自己,可越是不能咳的時候越想咳,嗓子癢得更加厲害。董雲發出一串不耐煩的歎息聲,周圍的學生不悅地看向她們。時小多隻能加快速度答題,提前交卷出了考場。

走出教學樓,不知打哪兒飄來一股花香味,時小多隻覺鼻腔一麻,鼻端飄出一串噴嚏,接著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咳得她腰都直不起來。

耳邊傳來腳步聲,時小多抬起頭,看見季星臨逆著光的背影。

他自她麵前走過,停都沒停,腿很長,脊背筆直,周身彌漫著冰冷氣息。

時小多揉了揉眼睛,忽然覺得有點兒委屈。

〔118〕

接下來還有理綜要考,考生不能提前進考場,隻能在走廊裏聚著。時小多找了個人少的地方,一邊翻看筆記,一邊悶悶地咳,鼻頭和眼睛都是紅的。

眼前卷過一陣風,手上的筆記本被人一把抽出去,換成了溫度正好的熱牛奶。

“季星臨”三個字在舌尖滾過一遭,險些脫口而出,送牛奶的人先開口:“八百米開外就聽見你的咳嗽聲了,做你的肺可真不容易。”

將裝牛奶的小瓶子握在手上,仿佛有千斤重,周楚屹一番好心,時小多也知道不該當著人家的麵這樣想,可她控製不住,控製不住地抱怨:季星臨,為什麽不是你……

考試開始前的預備鈴響了,時小多向周楚屹道了謝,正要進教室,餘光瞥向樓梯口,一道身影快速閃過。

心跳怦地一亂,時小多逆著人流跑過去,沒看到人,隻看見一瓶沒開封的巧克力牛奶,擱在樓梯口處的垃圾桶上,還是溫熱的。

理綜的試題不算太難,時小多依舊提前交卷,拎著書包往停車棚跑。跑到近前,看見季星臨正彎腰開車鎖,也不知道是太緊張還是太激動,時小多腳下一絆,碰倒了一輛單車,緊接著,一排車子多米諾骨牌似的倒下去,場麵頗為壯觀。

時小多:“……”

季星臨:“……”

你是猴子派來添亂的嗎?

時小多一臉懊惱,埋頭將倒下的車子扶起來,季星臨歎了口氣,過去幫忙。

兩個人一東一西,像從引線兩端點燃的小火苗,慢慢朝彼此靠近。最後一輛單車被扶了起來,橫亙在兩人中間,季星臨轉身要走,時小多叫住他:“上次的小餛飩是為了還我送你紅豆湯的人情,那這次放在樓梯口的巧克力牛奶呢?是為了還什麽?”

季星臨沒作聲,時小多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點兒衝,立即軟下去,輕聲說:“猜來猜去的賭心思實在太累,季星臨,我們坦誠一點兒好不好?我知道你並不討厭我……”

“我不太討厭你,也不討厭其他人。”季星臨看著她,聲音和表情都很淡,“因為你們在想什麽做什麽,都跟我沒關係,我不關心,也不在乎。”

時小多隻覺心口發堵,說不出地難受:“那個‘好好學習,上同一所大學’的約定呢?還作數嗎?”

季星臨眯了眯眼睛:“考試結束會排出年級大榜,你留心看一看榜首的名字。”

說完,季星臨徑自離開,留時小多在原地,怔怔的反應不過來。

什麽大榜?什麽榜首?什麽意思?

〔119〕

期中考試隻占用了兩天時間,三天後紅底黑字的榜單就被貼在了公告欄上。時小多去得慢了些,公告欄前已經擠滿了人,她聽到有女生在尖叫:

“我沒說錯吧!季星臨又是第一,687分!他英語好棒啊,都快滿分了,數學也棒,還有理綜……”

“姐姐,你冷靜一下。都快考到700分了,他哪科不棒?可憐四班齊飛,年年第二,這次被季星臨拉開將近30分,有得鬱悶了……”

人群裏一陣**,時小多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她擠到最前端,抬頭向上看,第一排第一列第一個名字,光燦燦的年級第一,季星臨。

有機會一定要認識一下啊!

時小多用肩膀碰了碰離她最近的一個女生:“同學,你知道這個年級第一季星臨是哪個班的嗎?”

“五班的啊!”女生看她一眼,“這麽出名的人你都不知道?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臨。”

時小多覺得她的腦袋好像鏽住了,轉不過彎兒來,她又拽住一個路人,問:“同學,你知道五班有幾個季星臨嗎?”

那人看時小多的眼神像看一個會說話的大猩猩:“你說有幾個?有幾個季星臨能在運動會上跑萬米?有幾個季星臨幾乎次次考年級第一,甩開第二名好幾十分?”

那人問一句,時小多在心裏答一句——一個。

能跑萬米的季星臨隻有一個,成績年級第一的季星臨也隻有一個。

五班隻有一個季星臨,七中也隻有一個季星臨。

不是同名同姓同音同字,是那個叫季星臨的家夥騙了她。

他會坐在最後一排,並不是因為成績不好,隻是想離無關緊要的人遠一點兒。

還記得他說過的話嗎——我不太討厭你,也不討厭其他人。因為你們在想什麽做什麽,都跟我沒關係,我不關心,也不在乎。

時小多想到季星臨淡漠的語氣和表情,隻覺渾身冰冷。她像是明白了什麽,又像是不明白,視線順著榜單慢慢滑下去,看到自己的名字——第十八名,時念。

他在第一位,她在第十八位,他們的名字隔得很遠很遠,中間是超過一百分的差距。

一百多分是什麽概念?在三分就能擠掉一個名次的高考分數線上,一百多分,那是兩個全然不同的高度和層次,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我們一起努力,去同一所大學,好不好?

去同一所大學?時念,你配嗎?人家要去的學校,你考得上嗎?

你一心想和他並肩走向有光的地方,人家可從來沒把你放在眼裏呢。

你們根本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你從未真正看清他、看懂他。

傷心到極致反而沒了憤怒的感覺,隻是想笑,耳邊響起嗡鳴,震得她頭痛欲裂。

紅榜上隻有前一百名的成績,鹿溪和周楚屹都不在上麵,他倆湊過來,不過是瞧個熱鬧。

鹿溪攬住時小多的肩膀,興奮著:“小多,你成績好棒啊!你們班的季星臨也厲害,高一的時候他拿了一整年的年級第一,壓了其他班的尖子生一頭,這都高二了,他還是穩坐王位。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臨,這話真不是白說的。”

周楚屹嗤笑一聲:“輕點誇吧,知道什麽叫捧殺嗎?”

時小多垂低了頭,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原來你們都知道他很厲害啊……”

從始至終,被騙的人,隻有我。隻有我像傻子一樣,圍著他轉,替他著急,害怕他分數不夠,不能去很好的學校。

〔120〕

時小多進教室時,董雲正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她考砸了,直接掉出大榜前三十,數學和英語都慘不忍睹。幾個女生圍在她身邊輕聲安慰。

時小多走過去,董雲突然站起來,指著她吼:“數學考試的時候你一直弄出動靜,我的解題思路全被攪亂了,時念,你絕對是故意的!”

董雲這一盆髒水潑得十分不講道理,時小多沒生氣,隻覺可笑。她想,這世上可笑的人真多啊,董雲算一個,她自己也算一個。

時小多撥開董雲杵到她鼻尖前的手,說:“考砸了是因為你水平不夠,跟我有什麽關係?”

“胡說!”董雲用力推了時小多一把,“明明就是因為你!”

時小多被她推了個踉蹌,退後好幾步,撞在什麽東西上。她回頭,看見季星臨站在她身後,她的脊背正撞上他的胸口。

時小多立即側身給他讓路,目光閃躲得有點兒不自然。

季星臨走過去,董雲還在喋喋不休,翻來覆去地念叨那幾句:要不是因為你,我怎麽會考砸,全都怪你!

季星臨蹙了蹙眉:“最後三道簡答題一共三十六分,你拿到幾分?”

時小多以為是在問她,正要開口,季星臨避開她,看向董雲:“我問你呢!”

董雲神色一變,季星臨繼續說:“水平不夠就多做幾套卷子,大猩猩都知道勤能補拙,你連猩猩都不如!”

周圍的學生一陣哄笑,董雲氣得哭都哭不出來了。

時小多沒想到季星臨會為她解圍,一時間情緒有些複雜。擦身而過的瞬間,她忍不住偷偷扯了扯季星臨的衣袖,動作輕得像是一片羽毛飛過去,也不知道季星臨有沒有察覺。

直到放學,時小多還沉浸在失落的情緒裏,頭頂的那塊天空都是灰的。鹿溪約她去吃冰激淩蛋糕,說是要沾沾時小多身上的學霸之氣,在藝考時考個靠譜的成績。

周楚屹原本要跟著湊熱鬧,結果被體育隊的教練揪著耳朵拎走了,他還欠著一個五公裏罰跑和一百組蛙跳。

鹿溪笑嘻嘻地揮手作別:“保重啊,周少!”

周楚屹唉聲歎氣。

時小多心情低落,胃口也不好,簡單吃了兩口就吃不下了,托著下巴安靜地出神。

鹿溪伸手到她眼前晃了晃:“想什麽呢,我的學霸?”

“學霸”兩個字對此時的時小多來說就像一種諷刺,她算什麽學霸,真正的學霸在大榜頭一位,是個姓季的小王八羔子!

吃過甜點,鹿溪又拽著時小多去逛街。

路過珠寶專櫃時,亮白的燈光一晃,各色首飾流光溢彩,時小多在冰冷的金屬光芒裏看見一枚戒指,鉑金質地,鍛造成莫比烏斯環的形狀。

戒指躺在展示櫃的角落裏,不太起眼,但是做工一流,有種低調並桀驁的感覺。時小多忽然想到季星臨,他的手指又細又長,連骨節都是精巧的,配上這枚戒指,一定很好看。

李悠穿了條及膝的連衣裙,顏色是純正的霧靄藍,優雅獨特,煙霞一般繚繞在小腿周圍。她與季星臨並肩站在一起,邊走邊同他說話,看起來十分熱絡。季星臨單手插在口袋裏,略垂著頭,看不清是什麽表情,渾身清冷的味道。

季星臨會碰到李悠完全是個意外,他想買個胸針送給季懷書當生日禮物,在售貨員的介紹下挑得眼花繚亂,李悠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指著一枚雪花形狀的銀製胸針,說:“這個比較好看哦,買這個吧!”

李悠聲稱她幫季星臨挑了胸針,季星臨欠她一個人情,作為回禮,他要幫她選一條能參加比賽的裙子。季星臨來不及拒絕,就被李悠拽著進了一家女裝店。

店裏光線柔和,李悠拿起一條連衣裙擱在身前比了比,笑著問季星臨:“好看嗎?”

季星臨被她聒噪得頭疼,不耐煩地轉開視線,瞥見一角耀眼的豔麗。

是一條紅色長裙,穿在模特身上,火焰一般,在冷白的燈光下放肆燃燒。

李悠察言觀色,立即讓售貨員將裙子取下來,她要試穿。售貨員笑著捧場,說紅色顯得皮膚很白,每個女孩都該有一條漂亮的紅裙子。

季星臨心神一動。

每個女孩?時念呢?她有沒有一條這樣奪目的紅裙子?

她的皮膚很白,穿上熱烈的紅,一定驚豔。

售貨員詢問李悠的尺碼,季星臨突然打斷她們,說:“別穿了,不適合你。”

售貨員目瞪口呆,不等李悠說話,季星臨已經走出了那家女裝店。李悠連忙追上去,撒嬌似的問:“紅色不適合我,那你說什麽顏色適合我?我聽你的!”

話音未落,李悠感覺到季星臨的身形有一瞬的僵硬,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一個讓她牙根發癢的人。

〔121〕

商場裏冷氣開得很足,空氣裏飄著極淡的香水味。時小多的思緒有一瞬的空白,直到鹿溪狠狠扯了下她的衣袖,她才猛然清醒,露出一個並不熱絡的笑容,同季星臨和李悠打了聲招呼:“好巧哇,居然在這裏碰到。”

李悠試圖挽住季星臨的手臂,季星臨立即後退,讓她撲了個空。

四個人離得近,這點小動作自然藏不住,鹿溪笑起來,諷刺了一句:“上趕著不是買賣——古人誠不欺我!”

李悠臉色一變,時小多不想跟他們多糾纏,說了句“你們好好玩吧”,拽著鹿溪轉身便走。

時小多走得很快,像是在逃避什麽,腳步匆匆。李悠轉頭看向季星臨,不等她開口說話,季星臨突然邁步追了上去。

季星臨身高腿長,幾步就追上了時小多和鹿溪,自身後繞過來,擋在二人麵前。時小多收勢不住,險些一頭撞進季星臨懷裏,賭氣似的瞪他一眼:“擋什麽路嘛!”

時小多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有點兒傻眼,琢磨著,這個畫風好像不太對。

時小多愣神的工夫,李悠也跟了上來,正要說話,鹿溪反應極快,一把捂住了李悠的嘴,朝時小多使了個眼色,說:“你們先走吧,我和李悠還要再逛逛……”

鹿溪仗著自己力氣大,不顧李悠的掙紮,強行將她按在懷裏拖走了。

李悠連鼻子帶嘴一並被捂住,憋得險些背過氣去。鹿溪貼在她耳邊,笑著說:“見好就收吧,姐妹,沒看出來,這出戲裏,你拿的是女二的劇本嗎?壞人好事的事情不能幹,會折壽的!跟姐姐混,姐姐帶你吃燒烤!”

李悠翻出一個巨大的白眼,心想,燒烤?我現在隻想把你架在火上烤了!

〔122〕

放學時明明還是好天氣,吃個晚飯的工夫已經下起了雨。兩個人都沒帶傘,季星臨跑去買了一把,站在雨霧裏看向時小多,說:“過來吧,我送你回家。”

周圍水汽淋漓,季星臨清瘦的身形顯得分外單薄,時小多站在原地沒動,說:“不麻煩你了,我可以叫我姐姐來接我。”

季星臨握著傘柄的手指緊了緊,手背上凸起鮮明的脈絡線條。他正要解釋和李悠隻是偶然遇見,時小多搶先一步開口,說:“其實,我應該向你道歉的。我不知道你成績那麽好,和我一塊看書做作業,聽我用笨拙的方法講題,一定浪費了你不少時間吧?對不起,是我太自不量力了。”

季星臨不喜歡時小多用那種自哀自怨的語氣說話,不由得皺了皺眉。

時小多很輕地歎了口氣,說:“放心吧,我以後不會再去打擾你了。那個上同一所大學的約定,就當我沒說過。你要去的學校,我大概是考不上的。”

季星臨脫口而出:“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想去哪所學校,怎麽知道自己考不上?”

時小多一愣,季星臨站在雨裏,低聲說:“而且,距高考還有一年的時間,你怎麽知道自己考不上……”

他的聲音太輕,被雨聲吞沒了一半,時小多覺得心跳有點兒快,故意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一輛出租車開過來,停在路邊,車上亮著紅色的等客牌。

季星臨不自然地岔開話題:“那些事以後再說,我先送你回家。病還沒好透,不能受涼。”

時小多也不知是失望還是失落,笑著搖頭說:“不必了。”她越過季星臨,走到出租車旁,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出租車慢慢啟動,透過後視鏡,時小多看見季星臨下意識地跟了兩步,不知想到什麽,又停了下來。

司機也看到這一幕,一邊轉方向盤,一邊說:“小姑娘,你認識後麵那個男孩嗎?他好像有話要跟你說。”

他的眼神太深太暗,像是藏著無盡的心事,悉數壓在心頭,變成陳年不愈的傷口。

沒來由地,時小多忽然覺得心疼,她咬了咬嘴唇,說:“師傅,先別開車,等一下。”

雨漸漸下得大了,身邊人流匆匆,車燈起伏如海,隻有季星臨是靜止的。他撐著黑色的雨傘,冷峻與桀驁在他的性格裏撕扯,混雜出一種帶著矛盾的倨傲。

若是隻有倨傲也就罷了,偏偏還有英俊,罕見的英俊,讓他變得格外惹眼,走到哪兒都會收獲帶著傾慕意味的眼神。

對於自身的魅力,季星臨毫無所覺,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前行,在混亂的世界裏,裁出一方安靜又封閉的區域。他的瞳仁很深,有暗色的光芒在起伏,長長的睫毛被雨水打濕。

兩個人都在等,兩個人都在忐忑,像是握了一捧沙在手上,越攥緊越流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季星臨一直沒有動作,司機不耐煩了,說:“小姑娘,你到底走不走?別耽誤我幹活!”

時小多歎了口氣:“對不起,耽誤您的時間了,開車吧。”

〔123〕

車子發動,氣流扯著季星臨的衣角,在半空中打了個轉。時小多收回視線,眼底是鮮明的失落。

出租車已經走遠,季星臨依舊站在原地,許久未動。

不知過了多久,季星臨突然轉身,回到先前那家女裝店,指著櫥窗裏的紅裙子說:“包起來吧,我要了。”

售貨員說這條裙子有不同的尺碼,問季星臨要買哪一個。

季星臨對這些一竅不通,有點兒抓瞎。售貨員看出他的窘迫,笑著問他有沒有對方的全身照,可以當作參考。

售貨員無心一問,卻像是撞破了什麽秘密,季星臨的耳尖上飄起一點兒淡淡的紅。他拿出手機,點開相冊裏的一張照片,上麵是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孩,站在走廊的窗邊看風景。陽光明潤,輕飄飄地落在她身上,有種幹淨且美好的感覺。

女孩的衣服上別著胸牌,字跡失焦,有點兒模糊,隻能勉強辨認出一個“時”字。

售貨員笑著稱讚:“她真漂亮。”

有照片做參考,售貨員幫季星臨挑了一個尺碼,告訴他,如果裙子不合身,可以帶著憑證回來退換。

裙子很漂亮,包裝盒也漂亮,售貨員遞給季星臨一張淺色的賀卡,說可以寫一句贈言。

季星臨猶豫半晌,落筆時,神色裏帶著淡淡的溫柔。

售貨員一時好奇,偷瞄了一眼,看見卡片上寫著一個英文短句——My Prayer.

我的祈禱。

什麽意思啊?

售貨員心裏疑惑,手上迅速用絲帶在盒子上打了個漂亮的結,遞到季星臨麵前,說了句:“感謝光臨。”

她想,那個男孩一定很喜歡即將收到這條裙子的女孩,所以,才會有那樣細膩的心境和溫柔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