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 我會為你,阻擋一切
〔124〕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季星臨和時小多之間陷入了僵持狀態,何甜甜都能沒話找話地跟季星臨聊上幾句,時小多卻像個鋸了嘴的葫蘆,隻是埋頭做題,書桌上的習題冊摞了三尺高。
時小多性子急,沒那麽容易沉住氣,有時候也會故意弄出些小動靜,或是借著撿筆借東西的小動作,回頭瞄上一眼。季星臨不是在發呆,就是在睡覺,對周圍的一切都不甚在意,就好像丟了一個時小多,對他來說也沒什麽影響。
時小多氣哼哼地轉過身去趴在桌子上,她想,我巴巴地看著你,看得眼睛都酸了,你怎麽就不能看我一眼呢。
她賭氣似的在紙上亂畫,回過神時才發現,那頁紙上已經寫滿了“季星臨”。
午休,大家都去吃飯了,教室裏空****的。季星臨一覺睡醒,有點兒迷糊,不小心碰掉了時小多桌上的複習資料。是本數學題冊,已經做了不少,一張紙從裏麵掉出來,季星臨順手接住,翻了個麵,然後,看見整整一頁的“季星臨”。
起先字跡潦草,後來漸漸工整,在最尾端還有一個用黑色鋼筆寫出的句子——
你主動跟我說句話行不行啊?我請你吃糖!
季星臨按住那張薄薄的紙,指尖順著字跡的走向緩慢遊移,仿佛有溫暖的季風自胸口輕輕吹過,吹暖了他覆於周身的冰冷鎧甲,吹散了他一直堅守的防備。
他想,你一定是上天送我的禮物,讓我不敢緊握,怕你受傷;更不敢放手,怕自此失去。
你永遠不會知道,能遇見你,我有多慶幸。
鹿溪約時小多一塊吃午飯,她看出最近時小多心情欠佳,拐彎抹角地問時小多是不是和季星臨鬧矛盾了。
時小多苦笑,說:“我才幾兩重,哪有立場跟學神鬧矛盾!”
鹿溪從時小多的餐盤裏夾走一個紅燒雞腿,邊吃邊口齒不清地感慨:“異性之間的矛盾算不得矛盾,都是開花結果的前兆!”
時小多夾起另一個雞腿,一並塞進鹿溪嘴裏:“開你個頭!”
鹿溪一下子咬住兩個雞腿,臉頰鼓起來,小倉鼠似的。
時小多忍不住笑起來。
〔125〕
天氣熱,下午上課容易犯困,化學老師彈指神功練得極溜,一根粉筆頭穩穩砸在時小多腦袋上,把她嚇了一跳。
化學老師問:“還困嗎?”
時小多老實地點頭:“困!”
化學老師一擺頭:“走廊通風,去站一會兒,醒醒神。”
眾目睽睽,時小多有點兒不好意思,低著腦袋從後門出去了。
走廊裏的確有風,可那點風根本叫不醒一顆渴望睡眠的大腦,時小多靠牆站著,上下眼皮不停打架,困得東倒西歪。突然,頰邊一涼,有什麽東西貼在她臉上,濕濕的,還有點兒香。
她睜開眼睛就看見季星臨站在她麵前,指間夾著一片濕巾。
季星臨的手很好看,細白修長,指節精致,時小多一不留神看入了迷,直到季星臨把濕巾按在她腦門上,才反應過來,後知後覺地紅了臉。
時小多接過濕巾胡亂地擦了把臉,含混不清地說了聲“謝謝”。
季星臨沒作聲,也靠著牆,站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
時小多反複警告自己,冷戰呢,嚴肅點,不可以隨便和敵人搭話。但她管得住嘴管不住眼睛,小眼神不聽指揮,一個勁地往季星臨身上飄。
看他修長的腿和細窄的腰,看他凸出的喉結和利落的下頜弧線,還有秀氣的淚痣和長長的睫毛……
陽光落在他身上,暖而明亮,燦燦生輝。
季星臨忍了半晌終是沒忍住,歎了口氣,輕聲說:“我身上就這麽點零部件,你已經掃描好幾遍了。”
時小多臉色更紅,默默地向旁邊退了半步,鬱悶得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
沒出息!經受不住**!
季星臨側頭看她一眼,說:“你桌上那本數學習題冊,收錄的都是三年前的高考真題,太舊了,而且題型也不適合你,換一本吧。”
關心來得太突然,時小多有些跟不上節奏,怔愣半晌,猛地想起來那本習題冊裏還夾著張要命的小字條……
她瞪圓了眼睛:“你、你看見了?”
那些亂七八糟的,你都看見了?
季星臨一臉平靜,故意反問:“看見什麽?”
時小多一噎,尷尬地擺手:“沒什麽。”
下課鈴適時響起,時小多正要開溜,季星臨叫了她一聲,依舊是清清淡淡的語氣,說:“你還有橘子糖嗎?小時候吃過的那種。”
時小多不明所以,摸了摸口袋,還真找到一顆,伸手遞過去,一邊遞一邊嘀咕:“怎麽突然想吃糖了?你……”
話說到一半猛地頓住,時小多想起那張夾在習題冊裏的小字條,除了滿滿一整頁的“季星臨”,還有一句用黑色鋼筆寫上去的句子——
你主動跟我說句話行不行啊?
我請你吃糖!
吃糖!
糖!!!
空氣裏有一瞬的靜默,周圍學生們互相追逐的笑鬧聲都成了背景,邈遠細弱,微不可聞。
半晌,時小多崩潰似的朝他吼:“你看見了!你明明看見了!”
季星臨繃直嘴角,努力控製自己別笑出來,他低聲說了句什麽,然後回教室了。
時小多轉過身去用腦門抵著牆麵,鬱悶得險些撓掉一層牆皮。
剛剛,季星臨說的是:
“我看見那張紙上有368個季星臨,其中27個寫錯了——‘臨’字少一筆。”
〔126〕
期中考試結束後,學習氛圍並沒有輕鬆多少,顧若楊天天扯著脖子喊:期中考試結束了還有期末考試,馬上就要高三了,關鍵階段,千萬別鬆懈啊小朋友們!
顧若楊患了熱傷風,鼻塞咳嗽,前幾天還能用破鑼似的啞嗓子勉強說話,後來,徹底發不出聲音了,隻能打開電腦和投影儀,在Word文檔裏打字,用鍵盤和學生交流。
化學老師看他可憐,主動幫顧若楊分擔了兩節課。五班的學生以為數學課臨時變成化學課,正忙著找教科書,化學老師一敲黑板:“數學卷子拿出來,我給你們講一講,順便讓你們見識一下,什麽叫技多不壓身!”
顧若楊說不出話,隻能抽出鍵盤,在投影儀的光芒下麵無表情地打出四句打油詩——
做人別太狂,早晚會遭殃。
箴言送給你,牢記在心上。
一屋子學生笑得十分響亮。
時小多一邊笑,一邊縮在課桌底下發朋友圈:“我班顧總最可愛,比章魚燒還要可愛!”
時遇立即評論:“再讓我抓住你上課時間玩手機,你就帶座機上學吧,多總!”
時小多:“……”
放學時突然變天下起了雨,很多人都沒帶傘,沙丁魚似的擠在教學樓前的遮雨棚下。鹿溪抱著書包靠在時小多身邊,同她商量要不要打電話叫家人來接,周圍人流湧動,直接把鹿溪從台階上推了下去。
時小多來不及拽住她,眼看著鹿溪要摔,光影一閃,有人攬著鹿溪,半扶半抱地圈住了她。那人手上的傘也隨之移到了鹿溪頭上,將她保護得周到全麵。
鼻端飄過一抹熟悉的香味,洋甘菊和天竺葵,鹿溪資深臉盲,記不清別人的容貌,但是,她記得這個味道——
蕭鶴遠身上的味道。
她一抬頭,果然,正對上一雙淺碧色的眼睛。
蕭鶴遠未言先笑,臉頰上現出一對深陷的小酒窩,說:“雨天路滑,當心點。是不是沒帶傘?家裏人來接我,順便送你一程吧。”
遮雨棚下擠著一堆看熱鬧的,聽見這話,起哄聲響成一片。
鹿溪臉紅得要爆炸,一把甩開蕭鶴遠的手,躲到時小多身後,說:“我也有家人來接,不用你送!”
當著眾人的麵拒絕得如此幹脆,蕭鶴遠多少有些下不來台,他卻沒惱,依舊笑容溫和,說:“有人來接你,我就放心了,路上小心。”
說完,蕭鶴遠轉身離開。
雨幕茫茫,周圍沒有行人,唯他獨自嵌在裏麵,修長的身形透出幾分消瘦孤單的味道。
鹿溪莫名覺得心口有點兒堵,小聲問時小多:“我是不是太過分了?”
時小多摸了摸鹿溪的臉,無聲歎氣,心想,你還真是呆到深處自然萌。
〔127〕
時遇正在開會,抽不出時間,鹿溪叫了家裏的司機來接她。
鹿家的車沒有出現在校門口,而是停在了附近的小巷裏,時小多正納悶幹嗎搞得這麽神秘,當她看到雪亮的公牛車標時,一切疑惑瞬間煙消雲散。
嗯,愛低調是件好事。
時小多留在鹿家吃了晚飯,鹿爸爸出差了,鹿溪和她媽媽長得很像,圓臉,笑容和善。鹿媽媽讓保姆做了一桌子菜,招呼時小多多吃些,說她們年紀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營養上可馬虎不得。
時小多從小愛跟媽媽撒嬌,在自家林老師麵前她就像沒長骨頭,動不動就要媽媽抱。把這份撒嬌功力轉移一些到鹿媽媽身上,立即圈了一大票好感,鹿媽媽直誇她貼心乖巧。
吃了飯雨還是沒停,鹿溪和鹿媽媽一致邀請時小多留下來住一晚。時小多吃飽了正犯懶,不想動,也就答應下來。
鹿溪的臥室很寬敞,做完作業洗過澡,兩個小丫頭一道陷在柔軟的大床裏,蒙著被子說悄悄話。
時小多詳細向鹿溪講述了她在晉城碰到季星臨的前因後果,以及她被季星臨當傻子蒙,一直以為季星臨是學渣,還幫他補習功課的全過程。
鹿溪一邊聽一邊笑,時小多氣得捶枕頭:“季星臨就是個大渾球!”
多少慘烈的事實告訴我們,當閨蜜在氣頭上,不要試圖講道理,跟她同仇敵愾,一致對外就完了!
鹿溪審時度勢,立即扭轉槍口,跟時小多一起怒斥季星臨不解風情,腦袋有坑,是個十足的蠢貨!
罵了好一會兒,時小多大概累了,抱著被子發起呆來。又過了一會兒,她突然開口,小聲說:“斑比,我剛剛說的都是氣話,其實,季星臨一點兒都不壞,他隻是承擔的壓力太多,太累了。他弟弟病成那個樣子,我一個外人看了都難受,你說,他心裏該是個什麽滋味?他也才十七歲,也是個孩子呢……”
鹿溪伸出一根手指,戳一戳時小多的肩膀,小聲問:“那你是生氣多一些,還是心疼多一些?”
時小多想了想,很認真地說:“我是惦念他多一些。”
所謂惦念,懸於心上,日夜研磨。
即便嘴上不提他的名字,心裏也已經默念過好多遍,就好像他的名字是有溫度的,連心跳都變得滾燙。
所以,我沒辦法真的和他生氣,所有惱怒、嗔怪,不過是些虛張聲勢的小花招,不堪一擊。甚至,他還未開口道歉,我就已經做好了原諒他的準備。
鹿溪仰麵倒在**,長歎一口氣,她說:“時小多,你完了,輸得徹徹底底,連翻盤的機會都沒有。”
〔128〕
鹿溪一貫沒心沒肺,時小多還來不及探聽清楚她對蕭鶴遠的印象,這丫頭已經睡著了,睡裙的邊角卷起來,露出一截瑩白的小腿。時小多無奈地搖頭,拉過被子幫她蓋好。
小夜燈光芒柔和,在枕邊投下淺淺的影子,時小多點開微信,她和季星臨的聊天記錄停在了五一假期開始的那天。她以為他要帶著旅行團進山露營,提醒他注意安全,他沒有回複,綠色的對話框像一條分割線,靜靜地躺在界麵上。
時小多歎了口氣,點開朋友圈,發了一句——晚安,明天見。
池樹看著像個粗人,其實心思細得很,擼著狸花貓的腦袋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那個姓時的小姑娘好久沒來店裏了……”
季星臨翻書的動作頓了頓,低聲說:“是我讓她不要再來的。”
池樹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追問了一句:“為什麽?我以為……”
“我在醫院碰見她了,帶她見了小星曜。”季星臨頭也不抬地說,“星曜最近狀態不好,又瘦了一些,她嚇壞了。我告訴她,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這有意義嗎?季星臨!”池樹的聲音裏沾了點火氣,“當著外人的麵把髒水都潑在自己身上,有什麽意義?”
“這是事實。”季星臨看著他,“就算沒有意義,它也是事實。”
池樹氣結,摔了杯子起身走人。
季星臨又坐了一會兒,然後找來掃把,將地上的茶杯碎片打掃幹淨。
當天晚上,季星臨住在藍田居的小閣樓上,池樹大概被他油鹽不進的樣子氣著了,帶著那隻叫池小五的狸花貓回去陪季懷書吃飯,留季星臨獨自看店。
天氣好,夜風寧靜,季星臨依舊睡不著,躺在**翻了翻朋友圈。
季星臨的微信好友很多,每次帶團都會加進來幾個陌生人,有的是為了谘詢旅遊路線,有的則是看他長得好,來撩閑的。季星臨嫌煩,大多數人都被他屏蔽了,在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人裏,時小多是最話癆的一個,每天三條朋友圈打底,比吃飯都準時。
早上七點零五分,她說:時遇,你再催我,我就住衛生間裏,永遠不給你挪地方!永遠!
上午十點整,她說:哎嘿,顧總的白襪子上有卡通圖案,我看見了!
下午兩點,她說:好困困困困啊……我上輩子可能是個枕頭……
五分鍾前,她又說:晚安,明天見。
季星臨一路滑下去,滑了好半天才看見那條“僅半年可見”的分界線,不由得失笑,不愧是話癆,僅半年時間,發的朋友圈都能湊成一本書了!
季星臨正要關掉手機,眉梢忽地一跳,他注意到一個小細節。
他和時小多有不少共同好友,時小多那些動態雖然毫無營養,卻總有人點讚評論,隻有兩條例外,一條是那句“I'll be there to clear the way”,另一條是剛剛那句“晚安,明天見”。
季星臨又倒回去看了一次,突然明白,這是說給他聽的,隻說給他一個人聽。
I'll be there to clear the way.
我會為你阻擋一切。
晚安,明天見。
……
據說,明天見是最簡單也是最純粹的期盼,它給道別加上了甜味。
季星臨仰麵躺在**,他睜著眼睛,瞳仁裏映著薄薄的光,閃爍如星河。
他想,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麽舍得放手。
〔129〕
兩個起床困難戶湊在一起的結果就是雙雙睡過頭,時小多鑽進教室時,嘴上還叼著半根油條。顧若楊的嗓子還沒好透,勉強能出聲,指了指時小多,說:“早點哪兒買的,聞著還挺香。下次記得給為師也帶一份!”
周圍的人都笑了,時小多紅著臉坐回到自己的位置。落座前她向後瞄了一眼,季星臨倒是沒遲到,不過臉色不太好,眼睛下一圈暗影,睡眠不足似的。
時小多撇了撇嘴,腹誹,你昨晚挖煤去了嗎,臭小子!
一堂課時小多上得有點兒心不在焉,下課時她又往身後瞄了一眼。季星臨趴在桌子上,臉朝下,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閉目養神。他沒穿校服,身上隻有一件純白的棉質T恤。他好像又瘦了一些,肩胛骨凸起清晰的輪廓,顯得更加單薄。
時小多趁著休息時間跑到小超市去買了一瓶牛奶,隔著瓶子用熱水燙過,溫度剛好入口。回教室時,課前的預備鈴還沒響,她正要悄悄地把牛奶放過去,有人自背後撞了她一下。時小多猛地向前一傾,玻璃瓶子剛好敲在季星臨的後腦上,“咚”的一聲。
這下,別說是睡著了,就算是昏迷了,也該被敲醒了。
季星臨“嘶”了一聲,顯然是被敲疼了。他揉著後腦自臂彎裏抬起頭,眉毛緊皺著,有點兒煩躁,看起來心情極度不佳。
時小多半是愧疚半是尷尬,將牛奶瓶子向前遞了遞,語無倫次地說:“牛請你喝奶!”
季星臨:“……”
時小多也察覺到不對勁,連連擺手:“不對不對,我的意思是,喝點舒服吧,能奶牛點……”
這句聽著還不如上一句呢,都不怎麽像人話。
時小多頓時泄氣:“沒事,你接著睡吧,我今天出門帶錯嘴了,不宜說話。”
她正要轉過去,季星臨抽走了時小多手裏的牛奶瓶,他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說了聲“謝謝”。
不過是一句“謝謝”,時小多卻沒出息地紅了臉。
〔130〕
下午有節體育課,天氣熱,陽光烈得厲害。體育老師找了個有樹蔭的地方,鋪上墊子,讓大家做仰臥起坐。男生做滿三十個算合格,女生二十五個。
季星臨和體委一組,體委幫他壓腿,時小多偷瞄了一眼,季星臨快得驚人,三十個做完,用時不到半分鍾。他動作太快,衣擺卷起來,露出一截勁瘦的腰,肌肉緊湊,線條精致。
時小多又想到那一句——季星臨的腰,奪命的刀……
男生組進程很快,女生這邊就比較慘烈了。時小多做到第二十個就開始使不上勁,憋著一口氣掙紮到二十五個,拉扯得肚皮生疼。她和老師請了假,回教室休息。
其他班還在上課,走廊裏很空,陽光落進來,亮得晃眼。時小多從後門進去,她沒想到教室裏還有人,推開門的瞬間,不由得一愣。
季星臨站在角落裏,兩手握住T恤的下擺正要脫下,開門聲突然響起,他動作一頓。
時小多立即背過身,磕磕巴巴地說對不起,季星臨快速換好衣服,說:“轉過來吧。”
時小多聽見“咚咚”的心跳聲,緊張得莫名其妙,她控製著自己不去看他,回到位置上打開書本開始做題。
教室裏靜悄悄的,能聽見筆尖劃過紙頁的摩擦聲。數學題解到一半沒了思路,進退不得地卡在那兒,別提多難受了,時小多懊喪地摔了筆,趴在桌子上和自己生悶氣。
一片陰影兜頭罩下來,時小多慢慢抬頭,看見季星臨站在她身側。依舊是白T恤、黑色的校服褲子,大概是個子太高,別人穿總顯得有點兒窩囊,他卻帶著股挺拔的味道。
季星臨垂眸掃了一眼:“這道題顧老師講過類似的,還不止一遍,你該認真聽。”
時小多抬手將卷子蓋住,悶聲說:“不用你管!”
季星臨屈指在她手背上一彈,時小多疼得縮了下手。
季星臨抽出她手中的筆,在卷子上勾出一條線:“看著——取中點,連結,因為E是中點,又因為直線AB平行於CD,所以……”
季星臨站在時小多身側,這一彎腰,大半個身子都罩在時小多頭上,她稍稍偏下頭,就能順著他微垂的衣領看進去。一股甜甜橘子味撲麵而來,應該是糖果的味道,時小多清了清喉嚨。
季星臨的字很漂亮,解題思路也幹淨利落,他很快推導出結論,轉頭看向時小多:“明白了嗎?”
離得太近,季星臨的氣息直接吐在時小多臉上,清爽的橘子香占據一切感官,時小多手指收緊,險些把卷子攥出個窟窿。她抵著季星臨的肩膀推了推,低聲說:“講題就講題,離那麽近幹什麽!”
季星臨被時小多慌亂的樣子逗笑了,嘴角彎起的弧度近乎柔軟。他擱下手中的鉛筆,在時小多腦門上輕輕一彈:“以前是你給我講題,現在換我給你講。一報還一報,也算扯平。”
時小多臉都紅了,嘴倒挺硬,嘀咕著:“不敢勞您大駕!”
話一出口,她又有點兒後悔,軟下語氣補了一句:“我隻怕哪天你一生氣又不理我了。”
說這話時,時小多的神色太過委屈,就像被遺棄的小奶貓。
季星臨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有點兒苦,還有點兒鈍鈍的疼。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感覺,一時間有些茫然。他看見時小多的鞋帶鬆了,於是蹲下去幫她係好。
鞋帶係好,他卻沒急著站起來。
時小多穿著校服褲子,褲腳移上去,露出一截腳踝,皮膚又白又細,瓷器般幹淨。
毫無預兆地,季星臨握了上去,五指圈住,微微收緊。
皮膚感受到自少年身上遞來的熱度,時小多有些慌神,不自覺地收了下腿,低聲道:“你幹什麽呀!”
季星臨用了些力氣握住她,半晌,慢慢開口:“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對,我不該把話說得那麽重,星曜的事情與你無關,我也從未怪過你,從來沒有。”
季星臨低著頭,肩胛骨輪廓清晰,透出單薄的味道。他繼續說:“我不是怪你,而是不敢靠近你。星曜治病需要很多錢,也欠了很多錢。羅燕的狀態你也看到了,她能照顧好自己已是勉強,更別說還債,所以,那些都將由我來承擔。還債很辛苦,我不想把你拽進來,更不想你可憐我,想辦法幫我籌錢,那還不如直接殺了我。
“時念,你不是不夠好,而是太好,可我有什麽——破碎的家、癱瘓的弟弟和一大筆債。”季星臨的聲音很輕,“所有人都告訴我,你很聰明,很厲害,你會有光明的未來。可是光到底在哪兒?為什麽我什麽都看不見?我隻能聽見醫療儀器的運作聲,嘀嗒嘀嗒,它們維係著星曜的生命,換句話說,它們就是星曜的命。
“時念,我才十七歲,我沒看起來那麽冷靜鎮定。我也會害怕,會茫然,也有自卑和懦弱。”
季星臨的手一直擱在時小多的腳踝上,他的指腹很冷,微微顫抖。
有生以來,季星臨第一次這樣直白地剖明自己,卸下盔甲,劃開皮肉,扭斷骨骼,露出一直被小心隱藏的最深的卑怯。這些話他都沒有跟心理醫生說過,更別提池樹和季懷書。
他把真正的自己暴曬在陽光下,不是想換得同情,而是想求一個解脫。
你都看到了,我有多糟糕多狼狽,所以,放手吧,去遇見更好的人。
我狠不下心真的將你推開,隻能告訴你全部的真相,希望你知難而退。
去吧,走向有光的地方,別困在我這裏。
〔131〕
時小多從小被家裏人養得太好,帶著點嬌氣,愛笑愛哭也愛臉紅。可是,這一次,聽了這樣悲傷的傾訴,她卻沒有掉眼淚。她抓著季星臨的手,牢牢握住。
季星臨的手指修長冰冷,時小多的手卻是暖的,將他緊緊包裹。她低下頭,手在季星臨的手背上輕輕碰了碰,說:“有些話說出來你可能會笑我天真,不知疾苦,我覺得生病也好,債務也罷,其實都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生病了,我就陪你看醫生,慢慢調理,總會好起來;欠了債,我們就用功讀書,賺錢去還。人生在世,有好日子,就會有壞日子,咬咬牙,別放棄,總會過去的。冬天縱然漫長,但春天不會不來,對不對?”
季星臨沒說話,他臉色蒼白,沒休息好似的,眼眶裏有一道深重的紅印。
教室的窗戶開著,能聽見其他班級讀書講課的聲音,陽光帶著熨帖又溫暖的氣息,靜靜地落在兩人肩膀上。
時小多歪頭笑了一下,她有一對小虎牙,平時看著不明顯,一笑就變得格外可愛。她張開手臂,說:“是不是很久都沒和人擁抱過了?讓我抱抱你好不好?抱一下,笑一笑,告訴自己放輕鬆,我們一起朝有光的地方走。”
季星臨沒動,時小多湊過去,大大方方地抱住了他。她攬著季星臨的肩膀,低聲說:“沒有哪種生命是絕對孤獨的個體,人總要借助一些力量才能真正長大,我希望我能給你勇氣,也很樂意成為你的勇氣。你也說過,你才十七歲,還有很多很多尚未到來的日子可以期待,總會好起來的。”
季星臨低著頭,靠在時小多肩上,像是累極了。時小多在他背上拍了拍,猶豫著說:“要不要我唱首兒歌之類的來哄哄你啊?小時候我做噩夢睡不著,林老師就是這麽哄我的。”
時小多身上有股甜甜的味道,季星臨吸了一口氣,啞聲說:“好哇,唱一個吧。”
時小多仰頭想了會兒歌詞,輕輕哼唱:“小小少年,很少煩惱,但願永遠這樣好。一年一年,時間飛跑,小小少年在長高……”
兒歌唱到一半,驀地頓住,時小多尷尬地抓抓頭發。
她想不起來後麵的歌詞了……
季星臨終於動了動,抬頭看了時小多一眼,眼睛裏竟然帶著點笑。
時小多一愣,聽見季星臨啞聲說:“你也太不負責了,唱首兒歌還忘詞。”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快下課了吧,我去洗個臉。”
時小多仔細觀察了一下,季星臨眼眶雖然有點兒紅,臉上卻是幹的,睫毛也沒有濕成一綹一綹的,看起來不像哭過。
季星臨朝走廊裏的衛生間走,時小多慢吞吞地跟在後麵,嘀咕著:“你要不要哭一場啊?鼻涕眼淚一把抓的那種,那樣哭一次可解壓了。小時候我被時遇欺負,吵架吵不過她,打架也打不過,我就蹲在牆角號啕大哭,誰勸都不行,非要哭痛快了才算。每次哭完都能多吃兩碗飯,畢竟那也是個體力活。”
“哭就免了。”季星臨站在衛生間門口,回頭看了時小多一眼,“你可以再唱首兒歌給我聽,不忘詞兒的那種。”
時小多無奈:“忘詞兒這頁翻不過去了是吧!”
時小多再怎麽厚臉皮也不可能跟進男衛生間,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季星臨很快出來,臉和頭發上都滴著水。時小多抽了張紙巾遞給他,他接過紙巾,順手在她腦袋上揉了一把,摸小貓似的。
兩個人並肩朝教室走,迎麵碰見一個穿著運動服的男生想把籃球拋給同伴,可惜準頭有點兒偏,籃球奔著時小多飛過去。時小多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低著頭,心不在焉。季星臨握著她的手臂拽了她一下,她沒防備,險些一頭栽進季星臨懷裏。
季星臨把她拽到自己身邊,低聲說了句:“看路。”
時小多仰頭看他一眼,試探著問:“你的心情有沒有好一點兒?”
季星臨又在她腦袋上揉了一把,說:“好多了,謝謝你。”
時小多眼巴巴地看著他:“那以後你還會給我講題嗎?還會和我一塊去圖書館自習嗎?”
上課鈴響了,周圍的學生都在朝教室走,腳步匆匆。季星臨突然上前一步,將時小多困在轉彎處的角落裏。
他個子高,幾乎擋住了所有光,時小多整個人完全浸沒在他投下的陰影中,無措地眨了眨眼睛。
季星臨低聲說:“我給過你離開的機會,你不肯走,就別怪我不放手。”
〔132〕
兒童節當天,顧若楊自掏腰包買了一大堆糖果,說是給他的小朋友們過節,希望高二五班的小朋友永遠有糖吃有人疼。
發糖時季星臨不在,時小多幫他拿了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拍照發給他,說顧老師請吃糖,節日快樂,小朋友。
“節日快樂”四個字一發送,屏幕上突然跳出一片小星星。時小多頓了兩秒,然後退出聊天界麵,將季星臨的微信備注名稱改成了“星星公主”。
小公主嬌氣得很,鬧脾氣時要人哄的,還得唱歌哄。
上課鈴響了季星臨才回來,手上拿著兩瓶奶茶,將其中一瓶放在了時小多的桌子上。時小多正埋頭琢磨物理公式,季星臨彈了下她的腦門。時小多“哎喲”一聲,抬起頭,正對上季星臨帶著點笑意的眼睛。
黑色的,深邃溫融。
物理課,老師在黑板上抄了兩道計算題。季星臨正犯困,被物理老師點名叫了起來,時小多作為前桌,慘遭連坐,和季星臨一道上去做題。
季星臨的板書很漂亮,思路也清晰,暢通無礙地解完了一道題,幾乎沒有停頓。
時小多就有點兒相形見絀,季星臨一道題都做完了,她才解了一半。老師轉身的工夫,季星臨點了點黑板,低聲說:“這裏,公式錯了。”
時小多偏了下頭,視線剛好落在季星臨的嘴唇上,季星臨的唇色偏淡,有種秀氣且冰冷的感覺。季星臨似乎感受到她的視線,故意抿了抿唇。時小多動作一頓,生生在黑板上按斷了一截粉筆,季星臨很低地笑了一聲。
最近美術教室增加了不少課程,鹿溪放了學就要扛著畫具去培訓,基本沒時間玩了。她踩著放學的鈴聲急匆匆地跑到五班,把一個DIY的十字繡零錢包往時小多懷裏一扔,丟下一句“兒童節禮物”之後,轉身就跑,腳下踩著風火輪似的。
時小多險些被砸到鼻子,哭笑不得。
班上的學生走光了,季星臨伸了個懶腰,對時小多說:“走吧,我送你到公交站。”
時小多攔了他一下,說“你先等等”,然後從書桌的抽屜裏拿出一個小掛件拴在了他的背包拉鏈上。
季星臨撈過來看了一眼,是隻小倉鼠掛件,灰背白肚,小爪爪抱在胸前。
季星臨笑了笑:“這也是兒童節禮物?”
時小多點頭:“這可是我親手從娃娃機裏抓出來的,要珍惜!”
“既然這麽貴重,我也要送份回禮才行啊,”季星臨笑著說,“不然多不禮貌。”
時小多正想說那就請我吃晚飯吧,季星臨在她腦門上輕輕一彈,說:“先回家,一個小時後在小區門口等我,有禮物給你。”
時小多一愣:“你還真準備了禮物啊!”
季星臨沒說話,又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
〔133〕
季星臨打開家門時客廳裏一片安靜,季懷書的臥室門關著,隱約飄出來點昆曲的聲音。季星臨放輕腳步走過去,敲了敲門,說:“姑姑,我回來了。”
季懷書沒應聲,大概是睡著了。季星臨沒再打擾,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從衣櫃裏拿出一個紙袋,裏麵有個黑色的硬質紙盒。
盒蓋打開,紅裙子上映著傍晚時柔軟的天光,如同自夢裏飄來的顏色,美得難以形容。
季星臨低頭看了一會兒,然後直起身子靠在桌角上,輕輕舒了口氣。
他第一次送禮物給女孩,也是第一次試著去討人喜歡,這些都是他不擅長的,讓他有種茫然的緊張感。
他不曉得時小多會不會喜歡,也不曉得究竟該怎麽做,才能讓她更喜歡,隻能試探著向前走。
他這個人啊,寡言陰鬱、冷漠笨拙,能拿出手的,隻有這份赤誠的心意。
季星臨有點兒出神,電話響起時他幾乎沒聽見,鈴聲響到第二輪他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接聽,都沒顧上看一眼來電顯示。
電話是星曜的主治醫生打來的,醫生的語速很快,一字一句針一樣紮穿了季星臨的耳膜。
他的頭又開始疼起來,太陽穴一跳一跳的,腿有點兒軟,險些站不住。季星臨抬手在牆上撐了一下,防止自己摔倒,行動間撞翻了擱在床尾的黑色紙盒。
長裙從盒子裏掉出來,細軟的裙擺輕薄如煙,一同掉出來的還有一張卡片,上麵有一個手寫的英文短句——My Prayer.
掛斷電話後,季星臨轉身衝向門口,池樹剛好推門走進來,險些撞個滿懷。
池樹詫異地看他一眼,季星臨臉色蒼白,嘴唇有點兒抖,啞著嗓子喊了聲:“哥。”
哥哥,池樹是他的哥哥,他是小星曜的哥哥。
可惜,他沒有盡到做哥哥的責任,害了星曜一輩子。
季星臨說一個小時後在小區門口等他,時間太短,時小多來不及給自己洗個澡,隻能匆匆洗把臉,然後化了點淡妝。粉底質地輕薄,口紅和眼影選了甜美清新的色係,再掃上一些腮紅,少女獨有的元氣感便透了出來。
林娉然本身愛美,養起女兒來更是麵麵俱到,她每年都會為時小多準備一套首飾,項鏈手鏈耳釘戒指,做工和形狀都十分精巧。
時小多找出一對珍珠耳釘,細膩瑩潤的光澤極襯膚色,整個人都明亮起來,還帶著點楚楚動人的味道。
時小多提前下樓,她怕裙子會皺,更怕臉上的妝容花掉,不敢隨便亂動,筆直地站在小區門口的樹影下。
後來天色暗了,路燈漸次亮起,時小多站得腿都軟了,還是沒看到季星臨的影子。
小區保安從崗亭裏出來,走到時小多身邊問她是不是忘帶鑰匙了,需不需要幫助。
時小多落寞地搖頭,低聲說:“我在等人。”
我已經等他三個小時了。
晚飯沒吃,時小多餓得厲害,她怕弄壞精心化好的咬唇妝,連水都不敢喝一口。其間也撥過季星臨的電話,最開始是無人接聽,後來就變成了關機。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車燈突然掃過來,正落在時小多臉上,晃得她眼花。
時小多有一瞬的雀躍,接著她聽到有人嗬了一聲:“大半夜的不回家,蹲這兒抓耗子呢?”
是時遇,不是季星臨。
時小多低頭看了眼腕表,她整整等了五個小時。
不吃不喝不敢亂動,更不敢蹲下,可臉上的妝還是花了,精心搭配的鞋和裙子也沾了灰。
一綹碎發落下來,時小多抬手攏了攏,順便抹掉了溢出眼眶的濕潤。
〔134〕
季星臨和池樹是在第二天清晨抵達晉城的,機場大廳裏一片空曠,天還沒亮,整座城市都在沉睡。
季星臨臉上血色全無,連嘴唇都是白的。池樹掰了一小塊巧克力塞進季星臨嘴裏,強行讓他補充點糖分。
甜膩的味道在舌尖散開,季星臨狠狠閉了下眼睛,他覺得很累,好像隨時都會垮掉,可壓在他肩膀上的東西太多太重,讓他連崩潰的機會都沒有。
池樹在他背上拍了拍,極輕地歎了口氣。
星曜的病房在十三樓,電梯慢慢升上去,廂門打開的一刹那,季星臨聽見淒厲的嘶喊。
是羅燕的聲音,季星臨熟悉。
邁出去的腳步生生頓在半空,若不是池樹拽了他一下,他可能會被廂門直接夾住。
眼前浮起漫無邊際的冷光,慘白、刺骨,腿有點兒軟,季星臨強迫自己站住、站穩,脊背繃得筆直,像鑄著鋼條。他推開池樹的攙扶,慢慢走出電梯。
羅燕哭得崩潰,嗓子徹底啞了,癱在地上站不起來,小護士急忙去扶她,走廊裏亂成一團。主治醫生和季星臨有點兒私交,看見他走過來,立即迎上去,低聲說:“兩點三十分走的,節哀。”
星曜,隻比他小了兩歲的小星曜,剛剛過完十五歲生日的小星曜,在**躺了近十年,沒看過大海,也沒見過長城,就這樣草草地睡著了,再不會醒過來。
季星臨睫毛低垂著,像是回不過神,池樹代他向主治醫生道了聲謝。
說話的工夫,張姨看到季星臨,她咒罵著撲過來,揚手要打,池樹連忙將她隔開,走廊裏亂上加亂。
羅燕一直在邊哭便喊:“我的兒子,我的星曜。”
羅燕眼神呆滯,過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麵前的人是誰,抬手就是一巴掌。季星臨不躲不閃,被打得側過臉去。
羅燕雙目通紅,裏麵帶著鮮明的恨,她已經罵不出來了,抖著手連甩了季星臨兩個耳光。可惜她渾身無力,耳光抽在臉上,幾乎沒有聲音。
池樹衝過來要攔,被季星臨推開了。
季星臨看著羅燕,眼睛如深黑的山脈,他說:“你是我爸爸的妻子、星曜的媽媽,無論發生什麽,你都是我的親人,以後我會照顧你。”
羅燕捂著臉,放聲痛哭。
季星臨站起來,問一旁的護士:“我能去看看我弟弟嗎?”
護士點點頭,把他領到一個陰冷的小房間。
貼牆的地方有一張床,星曜躺在上麵,白布一直蓋過頭頂。
臥床十年,季星曜早就瘦得不成樣子,白布貼在身上,勾出身形,像一截枯瘦的樹枝。
季星臨在床前站了好一會兒,他沒敢揭開蒙臉的白布,隻是俯下身去,在星曜耳邊說:“放心吧,哥哥會照顧羅阿姨的,你放心……”
季星臨忽然有些恍惚,他想起爸爸去世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貼在爸爸耳邊,說:“你放心,我會照顧星曜,我會照顧他……”
可是,他誰都沒有照顧好,他害了星曜一輩子,他讓爸爸至死都在難過。
都是因為他,全是他害的。
淚水在那一刻湧上眼眶,季星臨狠狠咬住嘴唇,咽下了所有哽咽和哭泣。
〔135〕
時小多在小區門口站了半宿,臉上化著妝,情緒卻是低落的。當著保安的麵,時遇沒多問,打開了副駕駛那側的車門,時小多低頭爬上去。
時遇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在時小多的腦袋上敲了一下,挑眉道:“發生什麽事了?要聊聊嗎?”
時小多覺得眼角有點兒癢,她化著妝呢,不能揉,抽出紙巾按在上麵,輕聲說:“我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等我弄明白,我會告訴你的。”
時遇點點頭:“好。”
睡覺前,時小多再次撥打季星臨的電話,依然關機。她忽然害怕,打開電腦刷了一遍本地新聞,沒看到有關車禍或是惡性事件的報道,才略略放了心。
關上電腦,時小多打開微信,給季星臨發了條消息:“聯係不上你我很擔心,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綠色的對話框懸在屏幕上,一直沒有回複。
時小多歎了口氣,突然覺得無奈。
一直以來,都是她跟在季星臨身後,追著他跑,他似乎從沒想過停下來等等她,或者回頭看看她。
就好像,她不在他的世界裏,也不在他需要顧慮的範疇之內。
夜裏失眠,早上就起得遲了,時小多是踩著預備鈴進教室的,第一眼先看向季星臨的位置,空的,沒人。
時小多又忐忑起來。
一個上午季星臨都沒出現,化學老師來上課時把董雲叫了起來,問她知不知道缺席的那位是什麽情況。董雲搖頭說不知道,化學老師歎了口氣。
時小多跟著歎氣。
放學鈴聲一響,時小多第一個衝出教室,打車直奔藍田居。可她沒見到池樹,也沒見到季星臨,隻看到一扇緊閉厚重的卷簾門。
藍田居沒營業。
時小多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從隔壁店主那裏要到了池樹的家庭住址,一路找了過去。
站在池樹家門口敲門時,時小多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抖,冰涼冰涼的,幾乎沒有血色。她將手掌握成拳頭,壓住那股自心底湧上來的恐慌感。
來開門的是個坐輪椅的女人,皮膚很白,氣質嫻靜。時小多剛報上自己的名字,女人就笑了,她推著輪椅向後退了退:“快進來吧,小臨跟我提起過你,他說你們是很好的朋友。”
〔136〕
季懷書是個精致的女人,家裏也收拾得整齊幹淨,地板茶幾俱是一塵不染。她給時小多倒了一杯檸檬水,然後推著輪椅進了另一間屋子,再出來時膝蓋上擱著一個紙袋。
季懷書將袋子遞給時小多,笑著說:“打開看看。”
紅裙子妥帖地收在方形盒子裏,時小多一眼看過去愣了愣。
“這應該是小臨為你準備的禮物,”季懷書指了指擱在裙子上的卡片,“隻不過他走得太匆忙,沒來得及親手送給你。”
卡片是折疊的,時小多將它打開,看見姓名欄裏寫著“To時念”,底下的寄語欄裏寫著一個短語——My Prayer.
My Prayer。
她和季星臨共用一副耳機聽過的歌,她還記得那首歌的開端有一段溫柔至極的吟誦——
Dear God
I know that she's out there
the one I'm suppose to share my whole life with.
And in time
you'll show her to me
Will you take care of her
comfort her,and protect her
until that day we meet
……
親愛的上帝,我知道她就在那裏
那個我願為之奉獻一生的女孩
終有一天,你會把她帶到我身邊
在那之前,你要好好照顧她
在她傷心的時候安慰她,保護她
直到我們見麵的那一天
這就是季星臨要送她的禮物吧,那個一貫沉默內斂的少年,連示好都帶著小心翼翼、含蓄隱忍的味道。別人總說他性格古怪,難以親近,其實,他們不知道,當冰冷的少年變得柔軟時,有著多溫暖的眼神。
一念至此,時小多有種想哭的衝動。
季懷書適時開口:“小臨的弟弟病逝了,他和池樹回了晉城老家,沒能當麵把禮物送給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果然是星曜,時小多歎息著想,那個可憐的孩子,到底沒能熬過這一關。
季懷書推著輪椅靠過來,她的掌心很軟,搭在時小多的手背上,她說:“人在年少時往往喜歡鑽牛角尖,小臨性格又悶,不愛說話,你多勸勸他。”
〔137〕
見過季懷書後,時小多反而冷靜下來,她不再反複聯係季星臨,而是踏踏實實地認真上課,各科筆記都是一式兩份,一份自己用,一份留給缺了好幾天課的季星臨。
一整個周末時小多都格外安靜,看書做題,吃飯睡覺,時遇問她是不是有心事。
時小多笑著搖頭說沒有。
雖然她還沒見到人,但是想一想也知道,季星臨現在的狀態一定很糟糕,所以,她不能再自亂陣腳。她要以飽滿的精神狀態去麵對他,要用最直觀的方式告訴他:別怕!
別怕,我在呢,無論多難,我都會陪你熬過去。
做題做累了,時小多就會把那首My Prayer找出來,反複地聽。
親愛的上帝,你要幫我照顧他,在我們未見麵之前。
按照晉城的習俗,白發人送黑發人,葬禮要一切從簡。星曜病了這麽多年,家裏的親戚唯恐避之不及,早就不來往了,羅燕沒有通知任何人,她堅決不許池樹和季星臨插手,也不許他們參加追悼會,在張姨的幫襯下,獨自送走了小星曜。
池樹租了一輛車,停在殯儀館門口,季星臨坐在副駕駛上,他沒有下車,也沒有進去。
天氣不好,下著小雨,陰冷陰冷的,季星臨揉了揉臉,看向窗外。
池樹扳過季星臨的腦袋把他按在自己肩膀上,輕聲說:“哭吧。”
季星臨降下車窗,手伸出去,雨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手背上,他極輕地歎了口氣,說:“你看,老天替我哭呢。”
那天,到最後池樹也沒看見季星臨哭出來,那個一貫隱忍的少年沉默著將所有悲痛與指責悉數扛下,用蒼白的臉色掩蓋了所有痕跡。沒人知道他心上的傷口已經潰爛成什麽樣子,沒人知道那些經年的傷口被反複撕裂時,他有多疼。
星曜的骨灰存放在壁葬牆裏,季星臨去看過。羅燕選的位置很好,朝陽,幹淨,也方便祭拜。上麵的照片是季星曜沒生病時拍的,小男孩帶著點嬰兒肥,笑得陽光燦爛。
以前,總能聽見附近的鄰居說季家的兩個小孩長得好看,大的嚴肅,小的愛笑,一靜一動,站在一塊,像畫裏走出來似的。
後來,星耀病了,他再沒看過那樣燦爛的笑容,也再不會有人跟在他身後,“哥哥、哥哥”地喊個不停。
離開晉城時,季星臨試著撥羅燕的電話號碼,一直占線,無法接通,應該是羅燕把他的號碼拉黑了。季星臨又撥了老房子的座機,是張姨接的,她聽見季星臨的聲音就是一通哭罵和詛咒。
掛斷電話後,一條短信飛進季星臨的手機裏,是個陌生號碼,怒斥著:“季星臨,你害了我們母子一輩子,你會有報應的,你一定會有報應!”
季星臨迅速將短信刪除,不敢多看一眼,點擊屏幕時手指不聽使喚,有點兒發抖。
他將拇指遞到唇邊狠狠咬住,尖銳的刺痛蓋住了那點顫抖。
四天後,時小多吃過午飯回到教室,看見季星臨坐在位置上,他瘦了些,神情裏帶著明顯的疲憊。時小多怔在教室門口,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離她遠去了,隻剩季星臨的動作和表情還停在她的視線裏,被定格被拉長,像電影裏那些經典華麗的慢鏡頭。
好半天時小多才回過神,她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
季星臨側著頭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脖子到鎖骨,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
“季星臨。”時小多叫了他一聲,聲音很低,柔柔的。
季星臨抬眸看她一眼,神情裏的疲憊近乎蒼涼。
教室裏沒人,時小多將手伸到他麵前:“可以抱你一下嗎?”
時小多努力讓自己微笑,眼神亮晶晶的,滿懷期待。
季星臨沒有動,半晌,他忽然低下頭,將臉埋在時小多的掌心裏。
時間仿佛靜止了,時小多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見,隻能感受到季星臨埋在她掌心裏的重量,時間很短暫,也很溫柔,還有淡淡的疲憊。
時小多突然覺得難過,心尖上狠狠一疼。
季星臨沒有哭,隻是用很輕的聲音說:“我的媽媽和爸爸都去世了,如今,連弟弟也沒了。小多,我沒有至親了,他們都走了,都不要我了。”
時小多捧起季星臨的臉,用自己的額頭碰了碰他的。
教室裏很靜,陽光輕飄飄地落進來,季星臨閉上眼睛,他呼吸平穩,卻不踏實,仿佛壓抑著某些沉重的東西。
時小多的指尖拂過季星臨的眉心和鼻梁,最後,落在嘴角處,她深深地看著他,眼神溫軟,輕聲說:“我在呢,哪兒都不去,隻陪著你,好不好?”
季星臨沒說話,握住時小多的手,緊緊地貼在臉側。
時小多用拇指摩挲著季星臨的臉:“那條紅裙子就是兒童節禮物嗎?我收到了,很喜歡,謝謝你。”
季星臨側過頭,臉頰在時小多的指尖上蹭了蹭:“喜歡就好。”
“你知道夏天裏最開心的事是什麽嗎?”時小多看著他,笑容柔軟,“就是能穿著漂亮的小裙子去見喜歡的人。喜歡的人、好看的小裙子,我都有了,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完美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