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時間永恒,星辰常在

〔138〕

星曜去世後,季星臨的失眠狀況更嚴重了,閉上眼睛就聽見羅燕的哭聲,還有季星曜那句微弱的“哥哥,救我”。

晚上睡不著,白天就會加倍疲倦,腦袋裏像是灌了糨糊,什麽都聽不進去,聽進去了也記不住,幾個理論知識點他翻來覆去看了近一個小時,記了前句忘後句,書本一合,幹脆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生物課,老師叫季星臨站起來回答問題,一個極簡單的理論知識,他居然被問住了。這下,不隻是時小多,連季星臨自己都有點兒無措。

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季星臨的狀態有多糟糕,馬上就要高三了,這麽關鍵的當口,半分鍾都耽誤不得,根本沒有時間讓他慢慢調整狀態。顧若楊急得起了一嘴的泡,大把大把地掉頭發。他跟化學老師開玩笑說,這會兒他要是去出家,都不用剃度,等著脫發就行。

顧若楊急,時小多更急,她眼看著季星臨做題的準確率一成一成地往下降,最嚴重的一次,兩個人在圖書館自習,各自寫同一張英語試卷,做完了照著答案一對,季星臨才將將及格,比時小多低了30分。

這已經不是認不認真、努不努力的問題了,時小多咬住嘴唇,表情嚴肅,說:“季星臨,你必須去看醫生。”

他必須做一次全麵的身體檢查和心理測試。

季星臨沒說話,拎著書包起身走人,動作中充滿了對“看醫生”三個字的抵觸。

時小多氣得跺腳。

季星臨大概生氣了,第二天放學沒等時小多,也沒和她一塊去圖書館,自己先走了。時小多是值日生,出去倒個垃圾的工夫,再回來時季星臨已經沒了蹤影。

時小多氣得牙癢癢,她也犯了軸勁,直接殺到藍田居去找人。

池樹抱著狸花貓在門口曬太陽,遠遠看見氣勢洶洶的時小多,笑著打招呼:“晚上好啊,小丫頭!”

時小多說我找季星臨,池樹八卦兮兮地湊過來,低聲問:“他惹你生氣了?”

時小多嚴肅地點頭,池樹一拍手:“揍他啊!別客氣!”

時小多挽起衣袖:“行,我先揍他個生活不能自理!”

池樹豎起拇指:“對頭!就是這個調調!”

季星臨不在藍田居,那就是回家了。時小多打車殺過去,卻在靠近小區的街角處看到了季星臨的影子。時小多讓司機停車,隔著車窗,她看見季星臨和另外一個人進了臨街的茶室。

時小多愣了愣,另外一個人居然是顧若楊!

總體來說,顧若楊是個非常負責的班主任,他臨時決定到季星臨家裏做家訪,碰巧季懷書和池樹都不在。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幹坐著,也沒什麽意思,季星臨說:“顧老師,你喝茶嗎?小區對麵有家茶室,環境還可以。”

季星臨這個悶葫蘆難得主動一次,顧若楊欣然同意。

茶室麵積不大,兩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顧若楊驚奇地發現季星臨居然還懂點茶道。茶則、茶匙、茶針、茶槳都分得明白,燙壺溫杯以及高衝也熟練,姿勢十分漂亮,甚至透出幾分仙風道骨的意思,再配上他那張明星似的臉,吸引了不少眼球。

顧若楊“嘖”了一聲:“你這家夥的隱藏技能還真不少!”

季星臨笑了笑,沒說話。

“你家裏的事池樹都告訴我了。”顧若楊回到正題上,“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按理說我不該在這個時候向你施壓,可我真的太著急了。我知道你很強,無論是心理素質還是邏輯能力,但是,夠強的人往往也夠倔,鑽進牛角尖裏就出不來。季星臨,能不能跟我說說你現在到底在想什麽?”

季星臨揉了揉額角:“顧老師,你再給我點時間,我會調整好的。”

“我有一個朋友,是心理學博士,”顧若楊從包裏拿出一個文件袋,放在桌上推到季星臨麵前,“給了我一些關於心理治療的資料,有方法也有技巧,你先拿回去看看。必要的話,也可以約個時間麵談。”

季星臨看著那個文件袋愣了愣,他沒想到顧若楊會細心到這種程度。

“季星臨,我是你的老師,也算半個長輩,”顧若楊看著他,“聽長輩的,沒有過不去的坎。你是難得的好苗子,注定要去山頂的,千萬別停在山腰上。”

季星臨拿著文件袋站起來,給顧若楊鞠了一躬,說:“謝謝顧老師。”

顧若楊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按了按。

〔139〕

顧若楊是開車來的,季星臨目送著顧若楊的車走遠了才轉過身。

路邊有個賣章魚燒的小攤,季星臨走過去買了一份,用竹簽紮起一個送進嘴裏,邊嚼邊說:“味道不錯,要嚐嚐嗎?”

街道轉角處,貼著牆根的地方,探出一顆腦袋,時小多豎起一根手指,囁囁地說:“我就吃一個。”

時小多剛下出租車,季星臨就看見她了。茶室裏,他故意選擇靠窗的位置,就是為了讓時小多看清坐在他對麵的人是誰,別冒冒失失地闖進來。

剛出鍋的章魚燒,鮮香怡人,時小多一個接一個,吃得停不下來,嘴邊沾了點醬料,季星臨抽出紙巾幫她擦了擦。季星臨的動作很輕,指尖的溫度透過紙巾傳遞到時小多的皮膚上,那些積攢了一路的火氣奇跡般煙消雲散。

時小多抬頭看著他:“昨天是我態度不好,你別生氣。”

季星臨將她滑落的碎發別到耳後:“還沒吃飯吧?我帶你去吃火鍋,好不好?”

時小多咬了咬吃章魚燒用的竹簽:“你會做飯嗎?要不,你做給我吃吧。我不挑食的,煮碗麵就行。”

季懷書和朋友去自駕遊了,後天才回來,池樹留在藍田居,晚上也不回家,季星臨合計了一下,點頭說好。

那一刻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給了眼前這個小姑娘多少縱容。

附近有個綜合超市,季星臨買了西紅柿、雞蛋和香菇,都是煮麵用的配菜。時小多站在冷藏櫃前挑酸奶,她問季星臨喜歡哪種口味,季星臨伸長手臂,自貨架的高處拿下一盒原味的。

季星臨站在時小多身後,他高抬的手臂自她耳邊穿過。時小多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偏了偏頭,半倚半靠地挨在季星臨的手臂上。

她聞到少年身上淡淡的木質冷香,同時,也感受到肌肉在襯衫下繃緊的堅硬紋理。

季星臨收回手肘,用酸奶盒子敲了敲時小多的腦袋。

時小多紅著臉,笑得很軟也很乖。

有個年輕媽媽帶著孩子自旁邊路過,小朋友奶聲奶氣地說:“媽媽,你要牽牢我的手啊,不然,我會走丟的。”

年輕媽媽笑著說好。

時小多看向季星臨:“其實,我也可能會走丟。”

季星臨眼底浮起一點兒笑,溫溫柔柔的,他一手搭在購物車上,一手伸到時小多麵前:“抓牢,萬一走丟了,我是不會去找你的。”

時小多握住季星臨的衣袖,指尖擦過他的掌心,極暖的一觸。

〔140〕

到家後,季星臨讓時小多在客廳裏看會兒電視,時小多不聽話,鑽到廚房去添亂。季星臨處理西紅柿,洗淨去皮切成小塊,時小多就在一旁偷吃。季星臨滿臉無奈,時小多彎著眼睛對他笑,生生把他笑得沒了脾氣。

時小多沒想到季星臨做起飯來居然像模像樣,西紅柿翻炒出汁,加入香菇、青椒等配菜,水開下麵,臨出鍋時再放入雞蛋和其他調味料,西紅柿雞蛋麵就做好了。

時小多好奇:“你經常下廚做飯嗎?”

季星臨點頭:“小時候,我爸身體不好,羅阿姨忙著照顧星……”

話音到這裏猛地一頓,廚房裏瞬間安靜下去,隻能聽見水開時泛起泡泡的咕嘟聲。

時小多看著他:“你願不願意跟我說說小時候的事?開心也好,不開心也好,統統說出來,給自己一個放縱的機會。”

季星臨沒作聲,時小多握著他的手:“所謂釋懷,並不是要你永遠忘記,而是即便背負著傷痛也要好好保重。季星臨,你不必忘記星曜,也無須逃避,他是你的親人,也是你的遺憾。人人都想要人生無憾,可世界上哪來那麽多圓滿,終歸還是意難平多一些。遺憾不分對錯,也不必強行彌補,打點行裝繼續向前走才是上策,別讓一次遺憾醞釀出更多的遺憾。”

季星臨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傾身過來,靠在了時小多的肩膀上。他說:“星曜不在了,我不怕自己難過,我隻怕自己不難過。他生病的時候我陪他一起病,現在他走了,我怕我轉頭就把他忘了……”

煮好的麵在鍋裏爛掉了,兩個人都沒吃飯,也不覺得餓。季星臨的臥室裏有個小飄窗,上麵鋪著柔軟的淺灰色毯子。天色暗了,月亮升起來,季星臨靠在玻璃窗上,眼尾處像飛著金粉,睫毛每一次顫動,都有淺淺的輝光落下來。

季星臨第一次這樣細致地同別人說起他的感受,說起他暗淡無光的小時候。他第一次斂起冷漠的外表和疏離的偽裝,露出心底反複潰爛的猙獰傷口。

故事講到尾聲,季星臨抬眼看向時小多,聲音裏居然帶了點無措的味道:“如果、如果我一直像現在這樣,寡言、冷漠,你會怕我嗎?”

時小多抬手貼上季星臨的側臉,指尖沿著眼尾的線條劃過去。她的目光清澈而溫柔,笑容也是:“我早就說過你特別好,特別優秀,特別值得。”

季星臨的睫毛輕輕顫了顫,時小多看進他清潭般的瞳仁裏:“都會過去的,我向你保證。”

〔141〕

季星臨講了好長的一個故事,停下來時天已經黑透了。時小多看了眼腕表:“哎呀,都這麽晚了,要不,我幹脆住下來算了!”

季星臨先是一愣,接著耳根處浮起一點兒紅,他敲著時小多的腦袋,斥了一句:“不知羞!”

那天是季星臨送時小多回去的,他一直將她送到單元門的入口處。

時小多揮手告別,笑著說明天見。

季星臨恍惚想起,時小多跟他說過好多次“明天見”,每一次都帶著雀躍又期待的神情,就好像能與他再見麵是一件極其美好的事兒。

時小多進了電梯,季星臨卻沒急著離開,他在樓下站了一會兒,數著一扇扇玻璃窗看上去,心裏想著時小多應該已經進家門了吧。

一道遠光照射過來,貫穿黑夜,季星臨眯了眯眼睛,他轉過頭,透過車前的風擋玻璃,看見一張很是眼熟的臉。

時遇推開車門走下來,笑吟吟地朝季星臨挑了挑下巴:“還記得我吧?”

何止記得,季星臨歎息著想,簡直印象深刻,一記過肩摔把領隊摔得骨頭都要散架了,爆發力相當不錯。

“小多總跟我提起你,”時遇一手撐著車頂,手指“嗒嗒”地敲在上麵,“弄得我也好奇起來,想知道季星臨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能讓我妹妹這麽上心。”

季星臨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真是個有意思的問題。

“曾經,他是個陰暗的人,困在狹隘的世界裏,看什麽都覺得無聊。”季星臨的語氣很淡,“直到他遇見一束光,那束光擁抱了他也溫暖了他,讓他明白活著是件多美好的事兒,有希望有期待,還有‘明天見’。”

時遇沒說話,隻是看著他。

季星臨坦然地迎上時遇的目光,說:“快上去吧,很晚了,外麵不安全。”

時遇一踏進家門就聽見時小多在唱歌,小丫頭五個音飛了四個,荒腔走板地唱:“小小少年,很少煩惱,但願永遠這樣好!”

時遇將她隨手亂丟的衣服和襪子撿起來,放進髒衣籃。時小多從廚房裏探出腦袋,笑著說:“我在煮麵呢,遇哥,你餓不餓,要不要吃一碗?”

時遇停在廚房門口,她好像有很多話想說,湧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最近開心嗎?有沒有什麽煩惱要跟遇哥說?”

時小多藏不住事,心情全寫在臉上,她是不是真的開心,一眼就能看出來。

她拿著鍋鏟轉頭對時遇笑,一雙眸子清清亮亮的,歡快地說:“開心啊!班主任說我隻要將目前的狀態保持下去,考個重本不成問題!我告訴你哦,季星臨的成績其實一點兒都不差,之前是我誤會他了,人家是年級第一呢。可憐我日複一日寒窗苦讀,連大榜前三的邊都沒挨著,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怎麽能這麽大!”

“日複一日?寒窗苦讀?這倆詞兒你能配上哪個?”時遇到底沒忍住,噴她,“時小多,你的臉皮是不是鍍過鋅,防腐還耐鏽,永遠一米厚!”

時小多笑得沒心沒肺。

時遇轉身回了客廳,坐在沙發上輕聲歎息。

〔142〕

心情好,睡得也好,尤其是睜開眼睛習慣性摸手機,居然看到了季星臨發來的早安消息,時小多覺得她能平地上天。

時遇上午有事,沒時間送她上學,時小多去趕早班公交車,給一個帶著孩子的年輕媽媽讓了個座。

小女孩坐在媽媽腿上,奶聲奶氣地問:“我中午能吃紅燒肉嗎?”她媽媽搖頭說不行。小女孩又問:“我晚上能吃紅燒肉嗎?”媽媽還是搖頭,小女孩不死心地說:“那明天呢?”母女倆就能不能吃紅燒肉這個話題,一路把時間軸推到了下個星期,時小多站在一旁忍笑忍得臉都酸了,拿出手機給季星臨發消息:“晚上我們去吃紅燒肉吧!”

消息剛發出去,車子就到站了,遠遠看見季星臨的影子,時小多立即朝他跑過去。

這會兒校門口人多,時小多又毛躁,險些摔跟頭。季星臨聽見腳步聲,轉過頭,剛好看見時小多朝他摔過來,連忙將她扶住。

時小多這一摔險些摔進季星臨懷裏,攀著季星臨遞來的手臂才勉強站穩,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我這算不算投懷送抱啊?”

季星臨眉眼柔和,看起來心情不錯,不等他說話,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季星臨?你是季星臨吧?我可找到你了!”

時小多和季星臨同時愣了愣,兩人回過頭,三個中年人,男女都有,一齊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說:“就是他!季家那個大兒子!季家一家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他了!”

這一句話狠狠地踩進季星臨的雷區,他瞬間沉了臉色,瞳仁裏甚至透出幾分凶戾。

時小多連忙擋在他身前:“你們是誰啊?馬上要上課了,能別擋路嗎?”

“我們是誰?我們是債主!姓季的沒良心,借了錢轉頭就跑!”其中一個中年男人嚷嚷,“好心救了隻白眼狼,活該他們家不長壽!”

季星臨忍得了疼,忍不了挑釁,一記拳頭揮到一半,生生被時小多攔住。時小多鉚足了力氣抱住他的手臂,幾乎是掛在他身上。

中年男人見狀嚷得更歡:“你們都看到了吧?這小子多出息啊,欠錢不還,還要打人!什麽德行!呸!”

這一聲嗓門不低,旁邊的人都看過來,時小多又急又氣:“這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到旁邊去說行不行?”

時小多強行把季星臨拖到拐角的僻靜處,三個中年人也跟了過來,伸手要來抓季星臨的胳膊,季星臨直接避開,低吼:“別碰我!”

兩個女人頓時眼帶淚光,指著季星臨的鼻子罵他沒良心。時小多從三人亂七八糟的控訴裏,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他們都是羅燕的遠親,當初羅燕為了給星曜治病,從三家人手裏借過錢,一直還不上。如今星曜沒了,他們去要債,才知道羅燕已經賣了房子搬走了。

中年男人從口袋裏抽出幾張紙,應該是借條,遞到季星臨麵前,咬牙道:“白紙黑字,簽著羅燕的大名呢,誰都別想賴!”

時小多的手垂下去,避開眾人的目光,在季星臨的手背上蹭了蹭,像是在給他安慰。

季星臨低頭看了一眼,直接伸過手去,緊緊握住了時小多。他的掌心很冷,帶著微微的顫抖,他握得很緊,像是要從她身上汲取一些力量。

時小多感受到他帶著悲哀的憤怒,更加用力地與他相握,用自己的方式告訴他,別怕,我會陪著你。

季星臨舒了口氣,壓著煩躁對三人說:“凡是羅燕簽字的借條,我都認,絕不會賴賬不還。但是,你們要先告訴我們,你們是怎麽找到這兒來的?”

“地址是羅燕給的。”中年男人說,“我們堵門要債,才知道房子已經賣了,打羅燕的電話,打了好久她才接,說想要錢就去南城找季星臨,賣房子的錢都被他拿走了。弟弟剛死,當哥哥的就卷錢跑了,季星臨,做人做到你這份上也算罕見!心都黑透了!”

“胡說!”時小多忍不住開口,“季星臨不會拿羅阿姨的錢,你們別冤枉他!”

時小多的話音剛落,就被季星臨擋在了身後。

“你們家是出殯還是搶親都跟我沒關係!”一個女人瞪著時小多,“我是來要債的,必須連本帶利地還給我們,一個子兒都不能少,見不到錢我是不會走的!”

三個債主咄咄相逼,恨不得撲上來將季星臨撕碎了。時小多沒經曆過這種事,生氣的同時還有點兒怕,快要哭出來。

季星臨握了握她的手,輕聲說:“回去上課吧,剩下的我來處理。羅燕恨了我這麽多年,必然是要留點苦頭給我吃的,眼下這樣,已經算是客氣了。”

其中一個女的大概是聽到了季星臨的話音,也不知怎麽想的,一把拽住時小多的頭發,嚷著:“不給錢誰都不許走!還上課?沒門兒!”

時小多腳下有個小台階,中年女人這一拽,直接把她從台階上拽了下來,落地時踩到塊碎石頭,她隱約聽到一聲骨骼逆轉的脆響,接著,一腦袋磕向牆角,沒了意識。

〔143〕

醒來時自然是在醫院,點滴軟管裏懸著透明的**,一滴一滴,緩慢落下來,時小多有點兒迷糊,她轉了轉腦袋,看見自己的右腳被高高吊了起來。

時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抱著手臂,麵色不善。

時小多憨憨地笑:“哎呀,連我家長公主都驚動了,真是罪過!”

時遇瞪她一眼:“右腳踝骨裂,頭部外傷,輕微腦震**,時小多,你是上學去了,還是打仗去了?”

“我頭疼腳也疼,先別罵我了,好不好?”時小多撒嬌討饒,“等我養好了腳踝,一定負荊請罪,給長公主磕個帶響的!”

時遇氣得不想說話,轉過臉去不理她。

時小多住的是單人病房,窗子開著,陽光燦燦地落進來,一片明亮。她轉了轉眼睛,沒看到季星臨的影子,也沒看到他來過的痕跡,一時有點兒忐忑。

時遇睨著她的神色,故意刺了一句:“小小年紀就被人堵著要債,姓季的可真是好本事!”

時小多一愣:“季星臨都告訴你了?”

護士推門進來換藥,打斷了姐妹倆的話題。時小多想替季星臨辯白兩句,又怕惹得時遇怒上加怒,愁得臉都皺了,可憐兮兮地看著時遇。

時遇正在氣頭上,轉過身去假裝沒看見。

時小多磕在牆上,出了不少血,季星臨立即將她抱起來。三個親戚見情況不對,互相使了個眼色,趁亂溜了。

那一瞬間季星臨的腦袋幾乎是空白的,沒有恨,也沒有怨,隻是無力,就像踩在斷崖邊上,一隻腳已經淩空,再進一步,隻要一步,就是深深的墜落。

他的小多,他僅有的寶貝,也被他牽連,受了傷害。

老話說命中帶煞,就是用來形容他這種人的吧。

季星臨甩了自己一巴掌,強迫自己清醒並冷靜,現在沒時間自怨自艾。他迅速攔了一輛出租車送時小多去醫院。小姑娘軟軟地靠在他懷裏,血跡洇在他的衣服上,看上去觸目驚心。

司機是個好人,一邊踩油門加速,一邊問他出了什麽事,要不要報警。

季星臨嗓子沙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他用力地閉了下眼睛,低聲說:“是我的錯,都怪我。”

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剛好看見那個英俊又陰鬱的少年低下頭,將嘴唇印在懷中女孩的額角上。

莫名地,司機竟然從一個單薄的吻中讀出了一種深刻入骨的東西,仿佛少年懷裏抱著的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寶貝。就像喬峰說的,四海列國,千秋萬載,隻有一個阿朱。

季星臨也隻有一個小多,他想給她最好的保護,卻總是給她帶來傷害。

心髒和指尖同時抽痛起來,季星臨咬緊牙,把溢滿眼眶的情緒統統逼了回去。

時小多頭上的傷口隻是皮外傷,不嚴重,比較麻煩的是腳踝,腓骨和韌帶都有不同程度的撕裂,要打石膏,還要臥床靜養。

時小多已經轉去病房了,季星臨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忽然覺得身上冷得厲害。

他從時小多的手機裏找到了時遇的號碼,通知家屬,然後聯係班主任顧若楊,最後是池樹,他在電話裏將方才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池樹聲音鎮定,對季星臨說:“別擔心,我馬上來。”

池樹和時遇同時趕到醫院,都帶著仆仆風塵,夏日濃烈的陽光自身後追過來,亮得晃眼。

時遇麵色鐵青,撞開季星臨的肩膀,進病房去探望時小多。時小多已經打上了石膏,右腿吊著,腦袋上纏了一圈紗布。注射的消炎藥裏有安眠的成分,她正睡著,還沒醒。

時遇在病床前站了一會兒,用棉花棒蘸著水,潤了潤時小多幹裂的唇,然後掖好被角,推門走出去。

見時遇出來,池樹立即迎上去,對著時遇鞠了一躬,說:“我叫池樹,是季星臨的哥哥,發生這樣的事,我深感抱歉,對不起。我會負責後續的治療費用,也會進行賠償,不敢奢求您的原諒,隻希望時念能早日康複,一切都好。”

池樹主動道歉,態度誠懇,生生把時遇的滿腔怒火堵了回去。她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憋得幾乎要爆炸,指了指季星臨的鼻尖,咬牙道:“你跟我來,我有話和你說!”

〔144〕

陽光穿過玻璃落進樓梯間,細小的顆粒在光柱裏飄**沉浮。

時遇穿著白襯衫和牛仔長褲,高跟鞋款式簡潔,顯得腿形細長,十分好看。她急匆匆地從學校趕到醫院,頭發有些亂了,但氣勢仍在,美豔張揚,像花期正好的紅玫瑰。

時遇將衣袖挽到手肘處,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對季星臨說:“聽好了,我現在要揍你,你要是敢還手,這輩子別想再見我妹妹!”

小時候,季星臨因為性格古怪沒少挨打,他熟悉那種滋味和感覺,動也不動地站著,連眉毛都沒皺一下。

讓季星臨沒想到的是,時遇小皮包一掄,一不打臉,二不打胸口和腦袋,而是抽在了他的屁股上。就像家長教訓自家不省心的熊孩子,看起來怒氣衝衝,實則力道溫和,每一下都留了分寸,生怕把孩子打壞了、打怕了,從此再不親人。

時遇一連抽了七八下才停手,胸脯起伏劇烈,是氣的,也是累的。

季星臨從沒挨過這樣的打,直接蒙了,茫然地傻站著。

“挺大個爺們,還是學霸,卻連個小姑娘都保護不好,”時遇瞪他,“該不該揍?”

季星臨有點兒回不過神,茫然點頭:“該。”

時遇攏了攏滑到耳邊的碎發,又問:“這種事還會不會有下次?”

季星臨立即搖頭:“不會,我保證……”

“別跟我保證,我不聽!”時遇昂著頭,下巴一挑,“你記住,這是時念第一次為你受傷,也是最後一次。你把家務事處理好再來找我妹妹,不然,我見你一次打一次!”

時遇雷厲風行,教訓完季星臨,踢開樓梯間的門走了。

池樹躲在門口偷聽,門板突然打開,險些拍著他的鼻子,他迅速後退一步,齜牙咧嘴地問季星臨:“她是時小多的姐姐?”

季星臨點頭,說:“她叫時遇,‘遇見’的‘遇’。”

池樹立起拇指:“人形朝天椒,嗆嗓子!”

安頓好時小多,就該聊聊還債的事兒了。池樹直截了當,說:“你安心讀書,這些瑣事我來處理。”

季星臨攔住池樹,說:“他們是來找我的,要處理也該由我去處理。對於星曜,我的確有所虧欠,這筆債,我背了。”

池樹還想說什麽,他看了眼季星臨的神色,又把話咽了下去,隻是拍了拍季星臨的肩膀。

生而為人,該有擔當。扛得住責任,才能有出路。

平心而論,池樹很心疼季星臨,也理解季星臨的早慧,更多時候,他以這個少年為傲。

生活一而再地想要砸碎季星臨的骨頭,讓他沉下去,他卻總能咬牙站起來,偶爾也會遲疑,但是從未想過逃避。

時小多有句話說得很對,他是很好的人,而好人,不該受委屈。

〔145〕

季星臨跟顧若楊請了假,在當地一家很有名的餐廳訂了包廂,將三位債主請了去,又準備了幾份特產當禮物。他沒讓池樹出麵,全程由自己主導。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這一次季星臨做足了禮數,那三位也不好意思逞凶耍橫,氣氛倒是多了幾分和諧。

季星臨不是一個圓滑的人,也不會說漂亮的場麵話,他事先從網上下載了兩句開場白,以備不時之需。

等人到齊了,季星臨給三位都倒了杯茶,不等他開口,那個拽倒時小多的女人倒是先說話了:“擺這一出是給誰看呢?鴻門宴啊!告訴你,我們幾個吃過的鹽,比你喝過的水都多,少來這一套!給點小恩小惠就能把賬抹了?做夢!我打聽過了,你們家那套老房子能賣不少錢,該還的債你必須連本帶利地還回來,一分錢都別想少!”

季星臨喝了口茶,說:“吃的鹽比較多,隻能證明您口味重,控製一下吧,對身體不好。”

女人噎了一下,正要拍桌子,被旁邊的中年男人攔住了。

季星臨偷偷撕碎了事先準備的小字條,用他自己的方式開口:“諸位不妨先低頭看一眼你們手上的借條,白紙黑字,簽的都是羅燕的姓名和證件號碼。羅燕並未過世,我也不滿十八周歲,不以自己的收入為主要生活來源,是限製民事行為能力人,從法律的角度說,這筆債是甩不到我頭上的。”

聽到這裏,三人臉色齊齊一變,季星臨沒理會,繼續說:“但是,諸位願意拿出錢來幫星曜治病,就是季家的恩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所以,就算我一分賣房款也沒有拿,這筆債也由我來背。”

“沒拿賣房款?”中年男人冷笑一聲,“糊弄誰呢!沒錢你用什麽還債?西北風嗎?”

繞了這麽大一圈,終於聊到重點了。

“我還在念書,目前的確拿不出錢來。”季星臨說,“但是,我會在律師的見證下給各位重新立一張借據,將借款人從‘羅燕’變更為‘季星臨’,並以銀行的貸款利息為準,進行計息。各位可以規定一個最低還款額度,從高考結束開始,我將按照規定的額度和利息按時向諸位分期還款,直到還清為止。”

季星臨一口氣說完,有條不紊,三個債主麵麵相覷了好一會兒,硬是不知道該從哪裏切入,進行反駁。

氣氛驟然沉默,季星臨按鈴招呼服務員上菜,包廂裏才有了點熱鬧氣息,掩蓋了那一瞬的尷尬。

菜快上齊了,拽倒時小多的那個女人終於挑起了一個話頭,冷聲道:“我們憑什麽相信你?”

“就憑我將是明年的高考狀元。”季星臨用濕巾擦了擦手,“不能因為欠債不還而成為失信人員,斷送未來,得不償失。”

季星臨神色坦然,語氣平靜得近乎純粹,沒有任何炫耀的味道,隻是在陳述一個即將發生的事實,那份通透且灑脫的自信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震了一下,如同燎烈的陽光直刺心底。

季星臨喜歡速戰速決,他抽出一張名片擱在桌麵上:“明天上午十點,我在這家律所等候諸位,一切書麵材料都將在律師的見證下簽字蓋章。當然,你們也可以帶自己信得過的律師過來。很感謝各位當初能出錢幫星曜治病,這份恩情,我會一直記著。”

說著,季星臨自椅子上站起來,向三人鞠了一躬。

這招先兵後禮效果顯著,三位債主都有點兒手足無措,再也說不出咄咄逼人的話。

中年男人心裏甚至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他想,這個叫季星臨的孩子是個能成大事的主兒。吃得了苦,沉得住氣,像鷹,終有飛於長空的那一天。

離開餐廳時,季星臨口袋裏的手機響了兩聲,時小多在微信裏可憐兮兮地問:“季星臨,你怎麽還不來看我?”

季星臨忽然想起時小多說過的話——釋懷並不意味著要忘記一切,而是即便背負著傷痛,也要好好保重。

他不僅要好好保重,還要好好保護他的女孩。

從今以後,要一直好好的。

〔146〕

腳踝不僅打著石膏,還被吊了起來,時小多哪兒都去不了,隻能躺在醫院的病**養蘑菇。聯考在即,美術教室加開了許多課程,鹿溪也不能天天來看她了。顧若楊倒是來了一次,帶著一打各科老師發的卷子,叮囑她既要好好養病,也要溫習課程,不能放鬆,不然落下太多,以後就追不上進度了。

時小多感動得一塌糊塗,抓著顧若楊的手,說要為他朗誦一遍《師恩難忘》,被時遇推著腦袋按回到枕頭上。

七天之後,時小多出院了,打著石膏回家靜養。也是在那一天,季星臨和三位遠親達成書麵協議,所有的糾葛都暫時告一段落。

時遇接她回家,走到小區門口時,天色已經暗了。時遇降下車窗刷門禁卡,時小多隱約瞥到綠化帶的陰影裏站著一個人。

不等她看清楚,車子便拐了進去,沒來由地,時小多覺得心跳有點兒快。

回到家,時遇幫時小多洗了澡換了衣服,時小多拖著一條大象腿趴在**,摸出手機給季星臨打電話。

隻響了一聲,電話就被接通,時小多興衝衝地說:“你是不是在我家門口?我看到你了,不會認錯!”

季星臨似乎笑了一下,輕聲說:“好好養傷,想吃什麽告訴我。”

時小多委屈地開口:“我什麽都不想吃,就想見見你。住院這幾天,你都不來看過我……”

季星臨想說,我來過,每天都來,在病房門口站一站就走了。沒讓你看見,是因為我答應過你姐姐,先處理好家務事,我不想讓你覺得我一無是處。

這些念頭隻在季星臨腦袋裏轉了一圈就被趕了出去,他抬起頭,看著天上的星星,說:“我給三個遠親立了借據,答應他們高考之後定期還錢。我也去看了醫生,做了專業的心理測試。以後,我會按時還錢,按時吃藥,接受心理疏導,小多,我會努力變好,你願意相信我嗎?”

我沒什麽能拿得出手的東西,隻有一身緩慢愈合的傷口,你願意等我成長,陪我療傷嗎?

你願意陪我熬過這段艱難的歲月,破繭化蝶嗎?

你,願意嗎?

“季星臨,你知道嗎?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友情都是雙向的。”時小多說,“我和你不是等與被等的關係,而是攜手並進的同路人。你在努力變好,我也是,這是一場雙向的奔赴。我們會一起越過山腰,也會一起登上山頂。”

季星臨閉了閉眼睛,呼吸莫名變得輕緩,他在純粹的黑暗中看見一顆星星,閃爍著,為他指出一條路,告訴他,你看,光在那裏。

你從不孤獨,因為,你擁有一顆星星,它永遠溫柔,永遠閃閃發亮。

〔147〕

回去上課那天,時小多的造型十分別致——額頭上貼著一小塊紗布,腳上裹著石膏,腋下一根拐杖,像凱旋的戰士,一身重創後的勳章,崗亭裏的門衛看了她好幾眼。

時遇將車停在校門口,正要扶時小多下車,有人搶先一步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季星臨個子高,幾乎擋住了所有光,彎腰時一枚銀幣吊墜自衣領裏掉出來,在時小多臉上碰了碰,觸感溫熱,帶著少年的體溫和淡香水的木質香調。

時遇沒說話,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時小多察言觀色,連連擺手,說:“我帶了拐杖,可以走路,不用扶。”

時遇從後備廂裏拿出一根拐杖,時小多拄在腋下慢慢站起來。

拄拐也是個技術活,時小多新手上路,不太熟練,動作有點兒笨拙,一步一步,走得萬分小心,像隻搖搖擺擺的小企鵝。

時小多在前麵走,季星臨緊跟在她身邊,怕她不小心摔了磕了,也怕別人不小心撞著她。

走出去兩步,季星臨想起什麽,回頭看了時遇一眼,說:“放心,我會照顧她。”

時遇沒作聲,神色有點兒冷。

校門口的那段路還好說,進了教學樓就有點兒麻煩了,要爬樓梯。

季星臨伸出手:“我扶你。”

周圍人來人往,路人都會多看時小多一眼,時小多被看得頭皮發麻,哪好意思當眾讓季星臨扶著,連忙擺手說:“不用不用。”

她沒有注意,季星臨的眸光隨著她的話音沉了幾分。

鹿溪和周楚屹從樓上走下來,鹿溪咋咋呼呼,正要說話,嘴巴驟然張成了“〇”字形——她眼看著季星臨直接將時小多背了起來,幹淨利落,甚至透出幾分霸道。

不讓扶?行,背著總可以吧。

季星臨動作突然,時小多沒防備,隻覺天旋地轉,她手忙腳亂地攀住季星臨的肩膀,氣得想咬他耳朵。季星臨一手拿著她的拐杖,一手攬著她的腿彎,從鹿溪和周楚屹麵前走過去,踩著台階一路向上。

周楚屹看著兩人的背影,涼涼地感慨了一句:“這小子好囂張啊!”

鹿溪的回答頗具哲理,她說:“那是因為小多給他囂張的機會,不然,換你試試?你敢直接上手,小多就敢直接抽你!絕不會讓你背!”

周楚屹看鹿溪一眼,鹿溪聳了聳肩:“小多對季星臨和對別人是不一樣的。”

周楚屹一貫愛跟鹿溪抬杠,今天卻靜得出奇,隻是歎了口氣,聽起來輕飄飄的。

臨近教室後門,時小多說什麽都不肯再讓季星臨背,奮力掙紮,甚至在他衣服上咬了一口。季星臨隻得放她下來,她單腳蹦了兩下,臉頰紅得像水果。

季星臨側頭看了一眼,肩膀的衣服上有個明顯的口水印子,挑眉道:“牙口倒是不錯。”

時小多凶他:“再胡來,還咬你!”

季星臨笑了一下。

時小多回給季星臨一個凶巴巴的表情。

進了教室,時小多的木乃伊造型引起一陣躁動,時小多解釋說,就是崴了一下,有點兒骨裂,不嚴重。

上課鈴響了,圍觀的人各自回到座位上,季星臨遞給她幾個本子,說:“前幾天的課堂筆記。”

時小多一愣,和鹿溪一樣,嘴巴都張成了“〇”形。

季星臨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麽,遞出去的手作勢要收回來,說:“不用算了。”

“用的用的,”時小多撲過去拖住他的腕,“學霸的筆記,都是經過萃取的知識精華。”

季星臨屈指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

〔148〕

接下來的日子,時小多成了時遇和季星臨的重點關注對象。時遇開車將她送到校門外,然後由季星臨接手,一路扶著她,進教學樓,再進教室。上樓時,時小多的動作慢,季星臨等得不耐煩又要背她,這一次她有所防備,拚死抵抗。那架勢,就好像季星臨再敢胡來,她就敢用拐杖敲他的腦袋,血濺當場。

午休時鹿溪會買好便當,送到教室來,兩個人為了搶一塊雞腿肉把筷子舞成了少林八卦棍。時小多氣哼哼地表示:“我是病人,你要謙讓病人。”

鹿溪說:“哎嘿,誰還沒有點兒毛病了?臉盲知道嗎?我可是重度臉盲患者,也是病人!”

周楚屹偶爾會來湊熱鬧,兩個女孩吃飽喝足,指揮他端茶遞水倒垃圾。

周楚屹控訴說:“你們這是對男權主義的踐踏。”

鹿溪打著飽嗝說:“小屹子,過來,扶著哀家。食堂做的紅燒茄子甚是美味,哀家吃撐了。”

時小多笑得不行,戳著鹿溪的腦門,說:“您可太有出息了。”

最絕的是化學老師,上課時發現當作教具的石膏不見了,他居然直接從時小多腿上拆了一小塊石膏繃帶,美其名曰,非常時期,非常手段。

他一邊拆,還一邊介紹:“石膏繃帶是用上過漿的紗布繃帶加熟石膏粉製成,塑形能力強,穩定性好。誰來說一下生石膏和熟石膏的區別?這可是一道標準的送分題啊,同學們!”

時小多小聲嘀咕:“您的學生已將您踢出群聊。”

化學老師抬手給了她一個腦瓜嘣。

不隻是周圍的學生,連季星臨都彎出一個淺淺的笑,陽光在那一刻明媚至極。

時小多請了一個星期的病假,功課著實落下不少,塞翁失馬,未必就是壞事。時小多抱著數學卷子在季星臨麵前唉聲歎氣,季星臨摘下耳機,說:“過來,我教你。”

已經放學好一會兒了,教室裏很空,頭頂的風扇帶起細微的風,吹過少年白色的衣領,也吹過女孩細軟的頭發,窗外是粉色的夕陽和溫柔的晚霞。

時小多自前排轉過身,趴在季星臨的桌子上,看著他慢慢寫出解題步驟和公式。季星臨的字好看,手也漂亮,長且直,骨節分明。時小多有點兒走神,視線隨著季星臨的筆鋒來回遊移。季星臨探出一根手指,在她鼻梁上輕輕一敲:“不專心?”

時小多彎起一雙眼睛,笑著說:“誰讓你那麽好看,好看得我都沒辦法專心做題了。”

季星臨拍了拍她的腦袋,說她眼光不濟。

有時候做題做得累了,兩個人都趴在桌子上,用同一副耳機聽音樂。

季星臨的播放列表裏大都是歐美係和古典純音樂,時小多說,推薦一首很好聽的日語歌給你吧。說著,她拿過季星臨的手機,在搜索框裏輸入名字,前奏過後,流水般輕盈的音樂溢了出來。

時小多的眼神很亮,滿懷期待地瞅著他:“喜歡這首歌嗎?”

季星臨摸摸她的腦袋,說:“喜歡。”

時小多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似的,說:“那我呢?”

季星臨一怔。

耳機裏播放著水一樣輕快的節奏,時小多的聲音混在那些起伏旋律中:“你喜歡嗎?”

季星臨抬起眼睛,瞳仁純黑如曜石,沁著繁星似的光。他勾起一點兒笑:“不然呢?你見我這樣主動地給誰講過題?”

撲通亂響的心跳在轟然的響聲裏化作漫天煙火,綻出一室斑斕至耀眼的顏色。

時小多紅著臉,偷偷地想,以後不僅要分享同一副耳機,還要分享同一個房間。

世界亂糟糟,隻有你幹幹淨淨,懸在心上。

〔149〕

時小多趕在期末考試前去醫院拆了石膏,幾斤重的累贅一拆掉,時小多頓覺身輕如燕,跺跺腳就能上天。她撒歡似的在醫院的走廊裏來回溜達,險些撞到一個小腹微凸的孕婦。

孕婦穿著淺色連衣裙和帆布鞋,笑眯眯的,身形嬌小,看不太出年紀。孕婦身邊站著一個男人,個子很高,帶著淡淡的書卷氣,英俊儒雅。

時小多連聲說對不起,孕婦笑著說沒關係,轉頭看向身邊的英俊男人,抱怨:“陸驍,怎麽辦啊,我又餓了!每天六頓飯,難道我懷了一個飯桶?”

兩個人輕聲閑聊著走向電梯,男人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妻子,手臂也圈在妻子腰上,細致而小心,竭盡所能地保護她。

“他們看起來感情好好哇……”時小多偷偷地跟時遇咬耳朵。

時遇睨她一眼:“羨慕了?”

“不是羨慕,是著急。”時小多搖頭晃腦地說,“那個小姐姐看起來跟你差不多大,人家都是準媽媽了,再看看你,萬年單身狗!”

時遇:“……”

那天,時小多是被她家遇哥一腳一腳地踹出醫院的。

期末考試的規則跟期中考試差不多,時小多照例留在原班級,季星臨再度被分了出去。這一次,沒有感冒作祟,時小多答起題目來很是順手,尤其數學,她在季星臨手下吃了一個月的小灶,再拿不出點成績來,簡直愧對“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臨”這塊金字招牌。

最後一科,時小多提前五分鍾出了考場,給季星臨發消息說,我們去吃烤肉吧!

正是飯點兒,烤肉店裏人很多,要排隊,服務員倒了兩杯酸梅汁給他們,又拿來一盒五子棋。時小多摩拳擦掌,說要憑實力贏飯吃,誰輸誰請客。

說好了五局三勝,結果,時小多連輸四局,最後一局還是靠耍賴藏子兒才贏的,可謂勝之不武,十分丟人。

季星臨天生冷心冷情,平時話都沒有幾句,在時小多麵前卻是處處溫和,小丫頭想怎麽折騰他都由著她。她耍賴他就讓棋,她藏子兒他就當沒看見,她笑眯眯地說我贏了,他點點頭說,還是你更厲害。

時小多被哄得開開心心,眼睛彎彎亮亮。

季星臨喜歡她笑起來時的樣子,也願意寵著她,讓她一直那麽開心,一直笑給他看。

在季星臨的印象裏,女孩子的飯量很小,愛吃素不愛吃葷,嬌滴滴的,就像池樹的前幾任女朋友,夾了幾片菜葉子就說吃飽了。

時小多明顯不一樣,這丫頭是純粹的肉食動物,五花肉、牛肉、羊羔肉,她都吃得美滋滋。生菜墊底,鋪上烤好的五花肉,再加一點兒青椒卷成卷,爽口不膩,特別好吃。

自助餐台上有水果,季星臨挑了幾塊新鮮西瓜,又跟服務員要了一把小水果刀,將西瓜去籽去皮,切成小塊,放在幹淨的盤子裏,推到時小多麵前。

一頓飯,時小多吃得心滿意足省心省力,肉不用她烤,水果不需她切,連飲料都是季星臨倒的,十足的細心,十足的周到。

時小多突然想起在醫院碰到的那對年輕夫婦,明媚愛笑的妻子,英俊儒雅的丈夫,他們始終牽著手,眉眼間的溫柔一脈相承。

我們將來也會擁有那樣幸福的表情嗎?時小多偷偷地想,我笑著叫你的名字,你回身揉我的腦袋,我在你眼裏讀到雲開月明般的溫柔清輝……

那該有多好哇!

兩天後學校公布了期末成績,紅底黑字的年級總榜照舊貼在公告欄裏,季星臨仍是第一,和第二名之間隔了63分。顧若楊很高興,箍著季星臨的肩膀說:“好小子,你還是你。”

也迷茫,也惶然,不過都隻有短短一瞬,走出那片黑色的雲,他依舊是季星臨,帶著與生俱來的堅韌。

時小多也進步了,搖搖晃晃地擠進前十五,在第十四位。她伸手量了量,榜單上,“季星臨”和“時念”這兩個名字間的距離比之前近了些,他在努力變好,她也是。

隔著擁擠的人群,時小多朝季星臨看過去,仿佛應了某種默契,季星臨也在看著她,兩個人交換了一個帶笑的眼神,心在那一瞬軟得一塌糊塗。

時小多想,好好努力啊少年,我們山頂見。

〔150〕

開學就是高三,至關重要的一年。時老師和林老師夫婦依舊保持著心大的優良傳統,繼續在國外過二人世界,並不著急回國,和時小多通電話時,也從未在學習成績上有任何指示。

時小多掛斷電話,轉身撲進時遇懷裏,放聲大哭,淚珠子劈裏啪啦地往下掉。時遇嚇得麵膜都皺了,拍著時小多的背幫她順氣,問她怎麽了。

時小多抽噎著說:“我好幸福哇,有林老師那麽漂亮的媽、時老師那麽優秀的爸,還有一個看起來凶巴巴、實際還算湊合的姐姐,我真的好幸福!”

時遇的手在半空中停頓片刻,終是沒忍住,對著時小多的腦袋敲了過去。

還算?湊合?

我揍你的時候可一點兒不湊合!

考完試,出了成績,暑假也算正式開始。季星臨的假期一貫很忙,他要做兼職向導,要看心理醫生,要複習功課,還要做大量的競賽題,準備參加九月份舉辦的數學聯賽。

這個比賽名氣很大,難度也高,最大的**是有機會保送名校。

高一時季星臨就對這場競賽躍躍欲試,他從未提起,卻一直在準備。

時遇托朋友幫忙,弄來了些競賽題目,時小多將資料複印了兩份,一份自留,一份送給了季星臨。她對著題目團在書桌前憋了兩天,頭發掉了滿地,最終,頹然放棄。

學神和凡人之間,果然是有差距的。

她不該幻想一步登天,步子邁大了,容易抻著筋。

時小多情緒低落,季星臨剛好有時間,約她出來,找了個相對清靜的咖啡館,挑了兩道難度較低的競賽題給她講了講。

兩人並肩坐在小方桌的一側,臨窗,陽光溫暖燦爛,空氣裏有咖啡和香草的氣息。季星臨睫毛低垂,執筆的手細瘦修長,衣袖挽著,露出腕上的運動手表,越發顯得骨節精巧。

時小多有點兒跑神,視線沿著季星臨好看的下頜弧線一路向上,看見他的眼睛和眼尾的那顆淚痣。季星臨手指一翻,筆尾對著她,在她鼻尖上輕輕一敲:“要不要聽?不聽,我就不講了。”

時小多將骨瓷碟推到季星臨麵前,小聲說:“要勞逸結合嘛,嚐嚐看,這家的香橙舒芙蕾特別好吃!”

小小的一塊圓形西點,打發的淡奶油雲朵般堆在上麵,配了些草莓碎塊和薄荷葉做裝飾,顏色很是漂亮。

季星臨嚐了一口,入口綿軟微涼,甜蜜的氣息裹住味蕾,心情都跟著好起來。

時小多一臉期待地瞅著他:“好吃嗎?”

季星臨點頭:“很好吃。”

他不大愛吃甜食,嚐了一口就放下了,時小多極自然地接過來,挖一點兒送進嘴裏,自吹自擂:“我可是吃遍四方的資深甜品鑒定家,相信我,不會錯的!”

季星臨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時小多手上的那把叉子,是他用過的啊……

耳朵尖上躥起一點兒紅,季星臨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喉嚨,在卷麵上輕輕一敲:“認真做題,別總跑神!”

那個小叉子還帶著香橙舒芙蕾的味道。

季星臨動作一頓,忽然站起身,拎著書包朝外走。時小多嚇了一跳,以為玩笑開過火他生氣了,連忙追上去。繞過主街穿過路口,兩個人一前一後拐進小巷。小巷長且逼仄,沒有人,四周瞬間靜下來,連鳴笛聲都成了遙遠的背景音。

季星臨走得很快,時小多人矮步子小,費力地跟在他身後,正要叫住他,他忽然站定。時小多收不住,一腦袋撞在他背上,他轉過身,將她逼到牆角,困在身體和牆壁之間。

一路急匆匆的,喘息不停,時小多驚慌地眨著眼睛:“你生氣了?”

季星臨笑了一下,搖頭:“沒生氣,我隻是想找個人少的地方。”

時小多一臉疑惑,有點兒搞不清狀況。季星臨將呼吸放緩,像是怕嚇壞她,他慢慢低下頭,低下去……

時小多聽見“咚咚”的心跳聲,快得像是要蹦出來,連呼吸都停住了,整個人僵成了木偶。

季星臨動作很輕,慢慢低下去,靠在她的肩膀上,額頭抵在她的頸側。

風很輕,青瓦白牆上有鴿哨的尾音,時小多側過頭,看見季星臨在距她極近的地方,睫毛緩慢合攏,篩下的陰影蓋住了眼尾處的淚痣。

呼吸裏有香橙舒芙蕾和橘子糖的味道,時小多看見季星臨眉宇裏漸漸浮起鮮明的溫柔,他說:“別動啊,讓我靠一會兒……”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時小多對香橙舒芙蕾情有獨鍾,時遇嘲笑她是對變胖情有獨鍾。時小多放棄研究競賽題,腳踏實地,從基礎下手。她根據季星臨的建議和時遇的指導,淘了一大堆複習資料,又製訂了學習計劃,早睡早起,看書和做題占據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

那是一個不算漫長的暑假,季星臨和時小多很少見麵,他們按照自己的方式各自努力。

季星臨時常進山,手機信號時有時無,時小多中午發過去一條消息,有時候要等到第二天傍晚才能收到回複。

這次的任務是給一個紀錄片團隊做向導,攝製組要去山頂錄航拍。山裏的星空很美,能看見百萬光年以外的神秘星係。季星臨還是認床,睡不著,索性鑽出帳篷捉螢火蟲玩。他將一隻閃著光的小蟲子籠在掌心,耳機裏循環播放著時小多推薦的那首日語歌。

他又想起那時她問他的問題——

“你喜歡這首歌嗎?”

“喜歡。”

……

回城的路上季星臨接到時小多的電話,信號接通的瞬間,時小多的第一句話是:“什麽叫反饋調節?”

季星臨脫口而出:“在大腦皮層的影響下,下丘腦可以通過……”

說完,他又笑了:“這算什麽?抽查知識點?”

“注意休息,”季星臨說,“別太累,一個家裏不需要兩個學霸。”

聽筒裏有短暫的靜默,半晌,時小多幽幽開口:“你是誰?你絕對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幹啥啥不行,氣人第一名’的季星臨!請把季星臨還給我!”

季星臨被逗笑了,眼睛彎著,五官透出柔和的味道。

〔151〕

季星臨這一次在山裏待了四天三夜,一身的汗濕了幹、幹了濕,也沒地方洗澡,他拽著自己的衣領聞了聞,覺得味道十分不佳。

填完單子做好交接已經是傍晚,季懷書去了藍田居,家裏沒人。季星臨一進門就開始脫衣服,邊脫邊往浴室走,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隨便叫了點外賣,吃飽喝足,有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季星臨靠在客廳的沙發上,打算看會兒書就去睡,在深山老林裏折騰了三四天,他也累慘了。

一頁單詞都沒背完,季星臨已經半夢半醒,電話猛地響起來,嚇了他一跳。

時小多的聲音熱熱鬧鬧地撞進他耳朵裏,她說:“恭賀季星臨同學喜提十七歲生日!離退休又進一步!”

季星臨握著手機結結實實一愣,生日?誰生日?他嗎?

他已經很多年沒過過生日了,星曜墜樓,爸爸去世,家裏隻有慘淡的愁雲,誰還有心思惦記他是幾月幾號出生的。搬來南城後,他不想給池樹和季懷書添麻煩,推托說沒興趣,也再沒吹過蠟燭,許過心願了。

季星臨下樓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小區裏街燈很暗,他環顧一圈,沒看見時小多的影子,正想打個電話過去,夜風送來微弱的《生日快樂歌》,接著,眼前亮起幾星暖色的火苗。

火苗荏苒跳動,仿佛有螢火蟲在輕盈起舞。

時小多穿著紅裙子,臉上是精致的妝,珍珠耳墜輕輕顫動,口紅的顏色格外柔美,微帶些珠光,顯得皮膚極白,眉眼晶瑩。

她手上托著一個蛋糕,《生日快樂歌》的聲音就是蛋糕上的電子蠟燭發出來的。

夜風柔和,群星繁盛,月光落下來,騰起薄紗似的霧。

眼看著女孩一步步走過來,笑意盈盈,季星臨有一瞬的失神,他忘了語言,也忘了動作,就好像這是夢裏才會出現的情形。

夜風輕輕撥動著時小多的裙擺,柔軟的紅色布料如蝶翼一般散在空氣裏。

她走到季星臨麵前,小小的燭光映亮了兩個人的麵容。她仰頭看著他,眼睛裏是群星似的光和明亮的笑,她說:“我在辦公室幫顧老師整理檔案時,看見了你的資料表,上麵寫著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希望你所有的快樂裏都有我,也希望不管經曆多少年,多少事,我都能像今天這樣,陪你吹蠟燭,許心願。”

生日快樂,季星臨。

生日快樂,我的騎士。

謝謝你在很小的時候就決定保護我。

謝謝你,走了那麽多遙遠而艱難的路,最終又回到我身邊。

謝謝你,沒有與我失散。

希望時光永恒,希望星辰常在,希望我和你永遠有清澈的眼神。

〔152〕

燭光搖曳,空氣裏有微弱的歌聲——

“祝你生日快樂……”

季星臨低頭吹熄了蠟燭,黑暗重新罩下來時,時小多感覺到肩膀上微微一重,是季星臨靠了過來,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鎖骨和頸側。

四周一片安靜,晚風吹拂得近乎溫柔,時小多看見萬家燈火依次亮起,接著,她聽見一聲哽咽,很低很輕,柳絮一般自耳邊飄過去,像歎息,又像哭泣。

這是時小多第一次聽到季星臨哭。

她看見過他紅著眼圈又極力隱忍的樣子,卻是第一次聽見他的哭聲。

還記得,他說過,我也才十七歲,可是大多數時候,身邊的人都忘了,他隻有十七歲。

“謝謝你,小多,謝謝。”季星臨的聲音微微地發抖,他埋在她肩上,輕聲說,“謝謝你在目睹我的全部狼狽之後,還願意握緊我的手。謝謝你,把光帶給我,謝謝。”

季星臨說了很多聲謝謝,每一聲裏都帶著哽咽的味道。

像是漲潮的海水漫過了警戒線,傷疤疊成的鎧甲終於悉數崩塌。

時小多沒見過這樣的季星臨,有點兒慌,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胡亂地安慰著:“乖啊,不哭,以後我天天給你買蛋糕吃。”

季星臨滿心沉重,卻聽到這麽一句不倫不類的安慰,險些破涕為笑。他側了下頭,在時小多肩膀上蹭了蹭,讓布料將眼角的濕潤吸幹。

時小多歪頭看他一眼,輕聲說:“這條裙子還是你買的呢,我特意挑了個有特殊意義的日子穿出來給你看,你別拿它擦鼻涕行不行?洗不掉怎麽辦?留下印子就糟了!”

季星臨帶著鼻音吼了一句:“我隻是擦了兩下眼淚,沒擦鼻涕!”

時小多被凶得無比委屈,小聲說:“擦眼淚也不行啊,也會留印子的……”

季星臨徹底沒脾氣了,靠在時小多肩膀上歎了口氣。

今天整體的進程都跟時小多預想的不太一樣,她沒想到送個蛋糕會把人送哭,無措地抓抓頭發,好心提醒:“要不,你再哭一會兒吧,我不介意你用我衣服擦鼻涕……”

“我真的沒有擦鼻涕!”季星臨萬分無奈,“我就是哭了兩嗓子。”

他不承認,時小多也不能按著他的腦袋逼他承認,委委屈屈地“哦”了一聲。

季星臨說:“有沒有帶禮物來啊?給人過生日,總不會隻有蛋糕吧。”

說到禮物,時小多居然有點兒緊張,支吾了一會兒,小聲說:“這個禮物吧,我就是覺得它特別適合你,你戴著肯定好看,才買的,沒有其他意思,你千萬不要誤會。”

季星臨一看盒子就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忍不住笑起來:“我還有五年才到法定年齡,你送得也太早了。”

“都說了沒有別的意思!”時小多著急地說,“你別多想啊,不然不送了。”

季星臨連忙把小盒子搶過來:“不多想,咱倆這麽純潔的前後桌關係,怎麽會多想呢。”

蓋子彈開,一枚鉑金質地的戒指躺在裏麵,戒指做成了莫比烏斯環的形狀,沒有其他修飾,簡單幹淨。

據說,莫比烏斯環代表著兩個世界的融合,往複、循環、永無止境,也沒有真正的分別。

季星臨的手指細長,配上戒指,果然好看,時小多對自己的眼光非常滿意。

季星臨盯著自己的手看了一會兒,說:“我是不是應該單膝跪下啊?電影裏都是這麽演的!”

時小多踹他的心都有:“再胡說,我就把禮物收回來了!”

季星臨摸摸她的頭,說:“閉上眼睛。”

時小多雖然有點兒疑惑,還是依言將眼睛閉上。

鼻端拂過熟悉的木質冷香,接著,有什麽東西在她額頭上碰了碰。

時小多連如何呼吸都忘了,呆呆地愣在那裏。

季星臨將脖子上的銀幣吊墜摘下來,戴在時小多頸間。

當初山中露營時,吊墜曾落在李悠手上,李悠說是季星臨送給她的,還說吊墜能保平安,純是胡扯。如今,季星臨倒希望後半句是真的,小小的銀幣吊墜真的能保平安,能幫他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