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偏愛,就是隻待一人溫柔

〔86〕

季星臨在校門口將時小多送上公交車,小姑娘隔著車窗對他揮手,笑著說:“明天見。”

夕陽已經退了,天邊浮起淺色的星子,季星臨跨上單車,他想,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

時小多哼著小曲進了家門,一路蹦蹦跳跳。時遇稀奇地看她一眼:“你身上生跳蚤了?”

時小多掛在她家遇哥脖子上,吧唧親了一口。

時遇十分嫌棄地把她推開,問她晚飯想吃點什麽。時小多聲音清脆:“沙拉!我要減肥!每天少吃一粒米,男神新娘就是你!”

時遇眯著眼睛:“男神?那個姓季的小孩?”

時小多心虛,沒敢應聲,拎著書包進了臥室。

今天下午,季星臨在衛生間裏上藥時,門板錯開了一條縫隙,時小多偷瞄了一眼,剛好看見那家夥拉住T恤的下擺舉臂脫下。

仿佛有九天驚雷滾滾而來,正劈在時小多腦袋上,轟隆隆地飄過一句彈幕——

男人的腰,奪命的刀。

勁瘦修長,也太好看了吧……

她再看一眼自己圓鼓鼓的肚皮,吃啥飯啊吃飯,戒了戒了。

季星臨去了藍田居,池樹吃飽了飯,坐在門前的搖椅上喝茶擼貓,手邊擺著一台收音機,放著昆曲。收音機唱一句,池樹跟著哼一句,咿咿呀呀,離休老幹部似的。

季星臨在池樹腳邊踢了踢:“閣樓今天歸我。”

池樹看他一眼:“你好像心情不錯?”

季星臨沒說話,拎著書包朝後院去了。

池樹在臥室裏加了個閣樓,斜頂的,裏麵有榻榻米、一張布藝沙發和塞滿CD的舊書架。心不靜的時候,季星臨喜歡待在這裏,門一關,他的世界隻剩下眼前的方寸。

沒有煩惱,不用憂慮。

季星臨衝了個澡,他沒帶換洗的衣服,從池樹衣櫃裏找了舊襯衫披在身上。他不愛用吹風機,隻是用毛巾擦了兩下,黑發刺短,泛著濕淋淋的水汽,額發落下來,壓在眉眼上,有多幹淨,就有多英俊。

他從架子上抽了張CD,戴上耳機,聽筒裏傳來他最喜歡的那首英文歌:My Prayer。

Dear God

I know that she's out there

the one I'm suppose to share my whole life with.

And in time

you'll show her to me

……

他反複聽著其中的兩句——

the one I'm suppose to share my whole life with.

And in time,you'll show her to me.

那個我願為之奉獻一生的女孩,終有一天會來到我身邊……

池小五蹲在門外喵喵叫,季星臨伸長腿將門板鉤開,狸花貓豎著一條大尾巴晃進來,後腿一踮,跳到季星臨的膝蓋上,盤成一個十斤重的大毛團。

視頻通話的提示音響起時,季星臨以為是季懷書,接通的瞬間,屏幕內外的兩個人同時一愣。時小多也不知道在想什麽,脫口而出:“季星臨,你家的貓長得跟你好像啊,都臭著一張臉。”

季星臨:???

池小五:???

〔87〕

家裏食材不足,與其說是吃沙拉,不如說是黑胡椒拌紫甘藍。時遇看她可憐,又給她添了兩塊胡蘿卜和一小杯酸奶。

時小多嚼著菜葉子歎氣,這哪是人吃的,分明是在喂兔子。

吃了飯,時小多打開台燈做作業,試卷翻麵的間隙忽然想到季星臨,也不知道那家夥是怎麽安排這段時間的,該不會已經洗洗睡了吧。

季星臨的名字就躺在微信的聯係人列表裏,時小多想發條消息過去,又覺得不妥。可有些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破了殼的小雞,嘰嘰喳喳,伸著脖子吵個不停,鬧得人沒法安心。時小多從存錢罐裏倒出一枚硬幣,握在手裏,默念,正麵朝上就發消息,反麵就不發。

“嗖”的一聲,硬幣跳起來,又掉回到桌麵上,叮叮當當,一陣脆響,時小多伸頭去看——

反麵,不發。

嘖,天意要她矜持。

時小多靜默兩秒,拿過手機,直接點了視頻通話。等待接通的間隙裏,她還不忘給自己找補——剛剛隻說如果是反麵就不發消息,可沒說不許視頻通話,所以,不能算違反規則的!

硬幣若能成精,這會兒估計已經罵街了。

明明早就打定主意,何必摔我一次!

季星臨剛洗過澡,頭發還是濕的,他穿著白襯衫,最上麵的幾顆扣子沒有係,露出鎖骨和些許胸膛,幹幹淨淨,線條平順。時小多透過屏幕隱約看到一點兒,臉紅得像是要暈過去,她不太自然地別開視線,輕咳一聲,說:“我們來做作業吧,互相監督,有助於提高效率。”

季星臨細長的指尖自小貓頭頂的絨毛中穿行而過,發出細碎的摩挲聲。他甚是稀奇地瞄她一眼:“大半夜的視頻通話,就是為了監督我做作業?”

時小多沒留神,實話順嘴跑出來:“是啊,隻有把成績提上去,我們才有可能去同一所大學啊!”

季星臨愣了愣。

前置攝像頭多少帶點美顏效果,屏幕上的時小多五官柔和,連頭發都是軟綿綿的。季星臨立起指尖在屏幕上輕輕一敲,自言自語似的:“你究竟想得到什麽?”

我這種亂七八糟的人,哪裏值得你費這麽多心思。

時小多習慣性地咬筆頭,含混不清地說:“我希望你能長命百歲、萬事順遂,還希望你能驕傲又開心地活在這世上,有勇氣、有力量,不放棄、不妥協。”

季星臨忍了半晌到底沒忍住,在屏幕上敲了一下:“別咬筆!什麽毛病!”

時小多抬起頭,眼巴巴地看著他:“所以,你要和我一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嗎?”

季星臨眨了兩下眼睛,突然問:“高一期末考試,你在年級總榜上排名多少?”

那時候時小多還在晉城,沒有轉學到這裏。

時小多立即回答:“總榜第十八名!”

她笑了一下,帶著點小得意,問:“是不是很厲害?要知道我初二的時候數學還不及格呢,天天被時遇羞辱,說我智商發育延遲,是思想上的小金魚,對知識點隻有七秒記憶。”

有一次期末考試,時小多進步明顯,都擠進大榜前十名了。她立即打電話過去同時遇炫耀說:“學霸也是分種類的,有你這種表麵款,也有我這種隱藏款!時遇同誌,請你向我寶貴的智商道歉,你對它存在深刻的誤解!”

時遇不小心按了免提,弄了個現場直播,實驗室裏的人都聽見了,大師兄笑著說:“你妹妹有說脫口秀的潛質啊,嘴皮子真利索。”

時遇嘴上嫌棄時小多亂翹尾巴驕傲自滿,第二天卻寄了一大箱子禮物給她,有零食有玩偶還有她惦記了很久的電子產品。

箱底壓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祝我的小金魚早日躍過龍門,變成金龍魚——著名糧油品牌,攜手八大菜係,助陣中華美食。

時小多:“……”

我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麽孽,這輩子遇上這種姐姐。

“如果,”季星臨慢慢地說,“這次期中考試,我能在排名上超過你……”

時小多迅速接口:“那我就去操場上表演倒拔垂楊柳!”

吹牛誰不會啊!

季星臨眼睛裏浮起一點兒笑,欣然應下這個賭約,還提醒了一句:“君子一諾——”

時小多見坑就跳:“反悔變豬!”

〔88〕

在時小多的督促下,季星臨從書包裏拿出英語卷子和數學卷子,隨手翻了翻,多半是已經做過八百遍的題目。他正想說做這玩意兒就是在浪費時間,抬起頭卻看見時小多端坐在書桌麵,認認真真地寫字做題。

她把手機夾在支架上,透過屏幕,季星臨能看見她睫毛在皮膚上拓下的陰影,纖長濃密。

擱在平時,季星臨自然沒興趣觀察別人臉上的小細節,他甚至連合作多次的領隊到底叫什麽都搞不清楚。這會兒燈光柔和,狸花貓軟軟地趴在膝蓋上,冷漠如季星臨也生出幾分歲月靜好的舒適感,就算把時間浪費在這一刻,好像也沒什麽遺憾。

橫豎無事做,那就做題吧,季星臨把手上的卷子折了一下,用嘴巴咬開筆帽,開始往空白處填答案。

季星臨對某些獨特的事情有著近乎執著的偏愛,比如轉魔方,比如背詞典。他小學開始背《牛津詞典》,從初階背到高階,有著巨大的詞匯量儲備,做起英語卷子簡直得心應手。

時小多正在做閱讀理解,被一個長句絆住,抓著頭發小聲嘀咕。季星臨的心思隻擱了一半在題目上,剩下的一半全在時小多那裏。他翻過卷子快速掠了幾眼,譯文直接從嘴裏溜達了出來:“科學家提出了一種新的方法,用來解釋螞蟻的特殊行為。他們把……”

話音猛地頓住,季星臨有種預感,他學霸的真麵目要藏不住了。

時小多臉上有一瞬的震驚,呆呆地看著他,半晌之後,問:“你是不是去網上找答案了?”

季星臨“嗯”了一聲,默默背下這口巨黑無比的鍋。

時小多瞪他:“遇到不會的題,你可以圈出來,問老師問我都可以,不要直接抄答案!”

季星臨摸摸鼻子,莫名地覺得這小丫頭板起臉來訓人的樣子還挺可愛的。

季星臨沒作聲,時小多還以為他生氣了,聲音立即軟下來,同他商量:“我真的很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學,一起努力好不好?”

少女的聲音總是很甜,刻意軟下來時,更是悅耳。季星臨感覺到心口拂過隱隱的悸動,仿佛有櫻花乘風飛滿山穀,整個世界彌漫開明亮又溫暖的顏色。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點頭:“好。”

好,一起努力吧,去同一所大學。

兩個人隔著手機屏幕一起複習到半夜,季星臨寫字寫得手都僵了,他擱下紙筆伸了個懶腰,卻發現時小多已經睡著了。

她趴在桌子上,側著臉,手臂壓著半張卷子,皮膚像上好的細瓷,映著淺色的光。

季星臨盯著她看了很久,神情專注而沉迷,像看某種失而複得的寶貝。

臥室裏開著空調,帶起淺淺的風,碎發拂過臉頰,時小多覺得癢,抓了兩下,夢囈似的嘀咕著:“我想吃小籠包,想吃烤香腸,還想吃雞腿,沙拉太難吃了……”

季星臨先是一愣,接著笑起來,這丫頭,做夢都是吃的。

事實證明,時小多的夢裏不僅有吃的,還有其他東西,比如季星臨的淚痣、季星臨的鎖骨、季星臨的胸膛、季星臨的腰。

季星臨的腰,奪命的刀……

〔89〕

時間一晃,就是周一,升旗儀式上,時小多和周楚屹一對難兄難弟,結伴上台做檢討。

周楚屹的檢討書是網上下載的,他看都沒看,直接站在話筒前:“尊敬的各位老師、同學,大家好,今天我朗誦的題目是……”

看台下笑成一片。

教導主任氣笑了,指著周楚屹:“不用朗誦了,你下去吧,接著停課反省!”

周楚屹歎了口氣,把“朗誦稿”疊好,裝進口袋。他沒走台階,直接從看台上跳了下去,落地時身形瀟灑,底下響起一片掌聲。

教導主任臉都綠了,回身掃了一眼:“下一個,時念。”

話筒有點兒高,時小多調了調。

看台下烏泱泱的一片,全是人頭,她根本認不出哪個是季星臨,可一想到季星臨正看著她,就緊張起來,檢討書念得磕磕絆絆,承認錯誤的同時,保證今後一定嚴於律己,再不遲到翻牆和偷吃自熱小火鍋。

“小火鍋”三個字一出,底下又是一片笑聲,時小多一臉無辜,教導主任已經沒力氣生氣了,草草做了下總結,讓各班整隊回教室。

回到教室,時小多發現桌麵上多了一個紙袋,袋子裏躺著小籠包、烤香腸,還有一個雞腿。

大清早的,能把這幾樣東西全買齊也是不容易。

時小多轉身朝後看,季星臨戴著耳機,一臉漠然。

她拿出手機發了條消息:“你買的?”

季星臨很快回了過來:“昨天你睡著了,做夢時念叨著要吃這幾樣。”

時小多:“……”

罷了罷了,也不是頭一回丟人了,習慣就好。

董雲兼任英語課代表,過來收作業,收到時小多這一排便不打算再往後走,時小多叫住她:“還有季星臨呢,他的作業還沒收!”

董雲見季星臨戴著耳機,冷哼:“他會寫作業,我把頭擰下來給你玩!”

董雲的聲音不高不低,後排的人都聽見了,齊齊哄笑。

時小多氣得肺疼,她正要站起來,卻看見季星臨伸長手臂,將卷子擱在董雲麵前,他依舊戴著耳機,聲音很淡,道:“擰頭吧。”

季星臨的卷麵很幹淨,沒有多少塗抹的痕跡,他性格裏有戾氣,字也一樣,每一筆都拖著濃重的鋒芒。

周圍笑聲更響,董雲瞪了季星臨一眼,將作業收在臂彎裏,轉身走了。

時小多悄悄轉過頭,彎著眼睛笑得很開心,像是在表揚他,讓他再接再厲。

季星臨隻當沒看見,繼續對著窗外發呆,耳根處卻浮起淡淡的紅。

不就寫了個作業嗎,也值得開心成這樣?

接下來的一整天,季星臨硬是沒找到時間補個回籠覺,原因在於,坐在他前麵的某個小家夥實在太能折騰了。

她挪一下椅子,季星臨的桌子就跟著晃一下,挪一下,晃一下,季星臨皺著眉毛按住時小多的腦袋:“別亂動。”

自習課,教室裏靜悄悄的,季星臨突然開口,四周的同學全部看過來。時小多被他按得低下頭去,像是嚇著了,他語氣放輕了一些:“我有點兒累,想睡一會兒,你別亂動,聽話。”

季星臨的語氣過於輕柔,嚇傻了周圍一圈吃瓜群眾。何甜甜心裏不是滋味,將手上的課本重重一摔,斥道:“吵死了,你們倆能不能有點兒公德心!”

時小多莫名有種幹了壞事的羞澀感,腦袋垂得更低。

季星臨屬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何甜甜這一嗓子撩得他心頭火起,覺也不睡了,敲了敲桌角,對時小多道:“沒有公德心的那個,轉過來,給我講道題。”

世界上最恐怖的事兒是什麽?是超級學霸拖著懶洋洋的調子說,你過來,給我講道題……

周圍的學生紛紛露出白日見鬼似的驚恐表情,隻有時小多蒙在鼓裏,乖乖轉過身去給他講題。

立體幾何,求證直線垂直於平麵,季星臨聽了一會兒,發現這姑娘的空間抽象思維有點兒弱,解題方法又囉唆又麻煩,還愛走彎路。

季星臨皺了皺眉,想去同一所大學,這個樣子可不行啊。

〔90〕

放學時,好些天未見的李悠又出現在五班教室門口,像上次那樣,喊著:“季星臨,你出來!”

時小多本想約季星臨一塊去圖書館上自習,見狀,隻得作罷。

體育隊的訓練結束得早,周楚屹不知中了什麽邪,也湊過來,喊:“小百科,出來,陪我吃晚飯。”

五班門口成了風水寶地,比菜市場都熱鬧。

季星臨站起來,他個子高,逆光看去,越發顯得挺拔出眾,低頭問時小多:“你約了周楚屹?”

時小多連連擺手:“沒有啊,我原想著和你一塊去圖書館自習的。”

誰知道半路殺出來個李咬金!

季星臨沒說話,邁步朝門外走,時小多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後。

周楚屹穿著球衣,高高帥帥,見時小多走出來,伸長手臂要往她的肩膀上搭。季星臨橫插進兩人中間,截住了周楚屹那隻亂動的“爪子”。

周楚屹看了季星臨一眼,季星臨沉著目光看回去,兩個人都沒說話。

時小多隱隱覺得氣氛不對,不等她說話,李悠先湊了過來,笑著對季星臨說:“我想買台新電腦,但是選不好配置,你幫我挑一挑,可以嗎?”

“我要去圖書館自習,”季星臨依舊看著周楚屹,語氣冷淡,“沒時間,你找別人吧。”

說完,他轉過臉,屈起手指在時小多額頭上彈了個腦瓜嘣:“走了,再晚,閱覽區就沒位置了。”

時小多一時愣怔,蒙頭蒙腦地跟在季星臨身後。周楚屹不知怎麽想的,也跟了上來,伸了個懶腰,道:“我也好久沒上過自習了,一起吧。”

時小多:???

你中邪了?

中邪的不止周楚屹,還有一個李悠。見眾人都往圖書館的方向走,她也跟了上來,親親熱熱地挽住時小多的手臂,笑著說:“時念,你不介意也帶上我吧?我最怕落單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時小多說不出拒絕的話,隻能勾起一個尷尬的假笑。

你們開心就好,不用管我的死活。

〔91〕

四個人各懷心思,組成了一個臨時學習小組,在閱覽區的角落裏占了一張桌子。

季星臨習慣性坐靠窗的位置,李悠用細瘦的小身板擠開時小多,正要在季星臨身旁的位置坐下,季星臨突然敲了敲桌麵,眼睛看向時小多,說:“坐我旁邊,我有題目要問你。”

季星臨一貫直白,哪怕是偏愛也絲毫不加掩飾,幹淨坦然。

李悠麵色一僵,不太情願地向後退了一步,她穿了雙小船鞋,田園風,鞋跟精巧。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李悠的鞋跟正落在時小多的腳麵上,她用了不小的力氣,踩得時小多險些叫出來,脫口而出:“李悠同學,麻煩挪一下您四十八碼的腳,我的骨頭都要被踩碎了!”

周楚屹直接笑噴,李悠連忙收了腳,臉色越發難看。

四個人圍坐在木桌兩側,周楚屹對麵是時小多,他光杆司令一枚,連支筆都沒帶,百無聊賴,東張西望。

時小多看不過去,丟了一本英語書給他,低聲道:“背一背單詞吧,少爺!”

周楚屹一手撐著下巴,一手翻書,直接翻到單詞表那一頁,指著“A”字開頭的第一列第一個單詞,問時小多:“這個怎麽讀?”

他絕對是故意的!

時小多內心腹誹,按捺著脾氣,輕聲讀了一遍。她發音很正,吐字清晰,帶著點小女孩獨有的鼻音,聽起來非常舒服。

周楚屹來了興致,指尖滑向第一列第二個單詞,興致勃勃的:“這個呢?”

時小多看他一眼,又讀了一遍,聲音和臉都是軟乎乎的。周楚屹得寸進尺,一口氣問了七八個單詞。時小多心頭火起,正打算把國際音標手冊翻出來糊在他臉上,眼前光影一閃,一個白色iPad飛過來,險些砸到周楚屹的鼻子。

季星臨埋頭在卷子上寫寫畫畫,並不看他,簡短道:“有音頻,自己聽。”

時小多抿嘴偷笑,在桌麵下悄悄鉤住了季星臨的衣角,撒嬌一般晃了晃。

季星臨不動聲色,照舊寫字做題,陽光落在他臉上,騰起暖而柔和的薄金色,連睫毛顫動時的幅度都格外好看。

李悠覺察到兩人間的小動作,“啪”的一聲將手中的卷子翻了個麵,推到時小多麵前,笑著說:“時念,有道題我不會做,能麻煩你給我講一講嗎?”

時小多立即收回鉤在季星臨衣服上的手指,仔細看了眼題目。

那是一道物理解析題,難度很高,時小多將題幹看了四五遍,毫無頭緒。

李悠等了一會兒,露出疑惑的表情:“你不會做嗎?之前鄭老師說,五班新來的轉校生成績不錯,是個學霸,難道不是說你?”

時小多抓抓頭發:“顧老師抬愛了,其實我……”

李悠疑惑之間又加了點委屈:“還是你嫌我笨,不想給我講題?你……”

“上次階段性測驗,”季星臨突然出聲,眼睛並不看李悠,問題卻是對著她拋出去的,“你物理考了多少分?”

李悠愣了愣,季星臨繼續說:“聽說上次出了個十八分,曆史新低,是你嗎?”

李悠皺眉:“季星臨,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季星臨用筆端在卷麵上敲了敲,語氣很淡,“如果你連及格線都摸不到,沒必要做這麽難的題。欲速則不達,明白嗎?”

李悠被懟得說不出話來,氣得手都哆嗦了,“啪”的一聲摔了紙筆,拎著書包起身走人。

周楚屹趴在桌子上,忍笑忍得腮幫子疼。

〔92〕

李悠一走,氣氛反而輕鬆很多,周楚屹沒事找事,又向時小多問了幾個單詞的讀音,然後就著暖洋洋的黃昏暮色睡了過去。

四周靜悄悄的,隻有落筆寫字的細碎聲響,時小多將一張小字條推到季星臨麵前。季星臨偏頭看了她一眼,目光疑惑,然後將字條展開,上麵寫著:

那道題我會做的,隻是不想給李悠講。你要不要聽?我給你講!

季星臨情商不及格,缺乏情感共鳴,懟起人來不留情麵,但是他足夠聰明,並且敏銳。他能感受到一些細小的情緒在蔓延,給他溫暖,讓他心安。

很久以後季星臨才知道,那種細小且微妙的東西,叫“偏愛”。

如果說,愛是溫柔,那麽,偏愛就是隻待一人溫柔。

盡管季星臨在數學和物理上拿過的獎杯能塞滿一個櫃子,可他還是由著時小多把整張卷子都給他講了一遍。時小多的解題思路不夠簡潔,有些囉唆,季星臨想出聲提醒,又忍住了。

既然要裝學渣,那就裝到底吧,裝到一半撂挑子算怎麽回事!

時小多有個壞習慣——咬筆。發呆時咬,思考時咬,講題時思路斷了,也要咬一咬。之前隔著手機屏幕,季星臨沒辦法,如今肩並肩坐著,他直接上手掐住了時小多的下巴,拇指印在時小多的唇上,低斥:“不許咬筆!你五行缺聚氯乙烯?”

時小多的思緒還繞在題目上,下意識地抿了抿唇,嘴唇掃過季星臨指尖。

極輕的一碰,兩個人同時愣住。

時間緩慢流淌,身後突然傳來清脆的快門聲,季星臨迅速收回手。時小多轉頭看過去,鹿溪手上拿著手機,嘴裏含著一根棒棒糖,歉疚道:“不好意思,忘記靜音了,你們繼續!繼續!”

說完,鹿溪腳底抹油。

時小多立即跟過去,將她堵在過道中央的石柱後。

這是個死角,季星臨的視線被石柱阻擋,沒能看見時小多拉著鹿溪的胳膊,臉埋在鹿溪的胸口,踩了電門似的亂撲騰。

“我我我……我幹了什麽啊!”時小多臉紅得要爆炸,“太丟人了!”

“小帥哥秀色可餐,我要是你,我就撲過去,”鹿溪挑了挑時小多的下巴,壞笑著,“咬他一口!”

時小多順著鹿溪的話茬幻想了一下,臉更紅了,幾乎要滴出血來。她重新埋回到鹿溪胸口,悶聲道:“斑比,你介不介意我把鼻涕蹭在你衣服上?”

鹿溪叼著棒棒糖:“你介不介意我把你腦袋擰下來?”

〔93〕

圖書館的閱覽區和藏書區隔著一米寬的過道,有個男生自藏書區走過來,鹿溪拍了拍時小多的肩膀,說:“你看,那個男生的腿好長啊!上一次見到腿這麽長的,還是蕭鶴遠。你說,這些人每天拖著兩條大長腿,走路不累嗎?不會恐高嗎?”

時小多順著鹿溪指示的方向看過去,神色一頓:“斑比啊,那個人就是……”

男生轉過頭,笑著說:“恐高倒是不至於,不過,上麵的空氣的確更新鮮。”

鹿溪臉盲,記不清長相,但能認出聲音,是蕭鶴遠。

鹿溪不由得囧了囧,指著曹操說曹操,臉盲真害人!

美人學弟生了副好容貌,眉眼裏仿佛藏著凜冬時節溫熱的酒,笑一笑,春意盎然。他看著鹿溪,懇切道:“今天要整理藏書區,人手不夠,如果學姐沒有其他安排,來幫幫忙吧。”

時小多好奇:“你在這裏做義工?”

蕭鶴遠點點頭,臉頰上一對酒窩,幹淨秀氣。他仍看著鹿溪,說:“學姐幫幫忙吧,今天人手嚴重不足!”

鹿溪正抓耳撓腮地想借口開溜,蕭鶴遠已經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腕,邊走邊道:“學姐放心,館裏的藏書都很幹淨,不會弄髒衣服的。”

鹿溪被拖向藏書區,時小多站在原處,做了個“慢走不送”的動作。

鹿溪指著時小多問蕭鶴遠:“我身邊這個也是學姐啊,怎麽隻拽我不拽她?”

蕭鶴遠腳步一頓,摘下身上淺咖色的圍裙,套在鹿溪脖子上,笑吟吟的:“有一個學姐幫忙就夠了,哪好意思麻煩兩個!”

鹿溪賭氣:“那你去麻煩她啊!我很忙的!”

圍裙是全身款,頸間和腰間各有一根係帶。蕭鶴遠站在鹿溪麵前,手繞到背後替她係帶子,手臂半攏著,將鹿溪圈住。

蕭鶴遠身上有洋甘菊和天竺葵的味道,應該是某種淡香水。

鹿溪很喜歡那味道,不由得嗅了嗅,脫口而出:“同學,你好香啊!”

蕭鶴遠動作一頓,側頭看了看鹿溪,嘴角勾起一點兒笑。

鹿溪臉上發燒,隱約覺得自己的智商好像在逐年下降,越來越不會聊天!

為了打破尷尬,她隨手拿起一本書,佯裝整理,誰知書頁邊角鋒利,在她指腹上劃開一道口子,血珠頓時冒了出來。

鹿溪痛叫,蕭鶴遠一把握住她的手。鹿溪條件反射似的揚手一推,將蕭鶴遠推了個跟頭。架子上的書雨點似的掉下來,其中一本工具書厚得像磚頭,邊角又尖又硬,正磕在蕭鶴遠的腦門上,蕭鶴遠悶哼一聲。

鹿溪嚇壞了,又是愧疚又是心慌,小聲說了幾遍對不起,也不管蕭鶴遠聽沒聽見,低著腦袋落荒而逃。

〔94〕

季星臨本以為時小多是一時興起,沒想到接下來的日子,他每天都會收到“視頻監督”。

大多數時間,兩個人各自埋頭寫題做卷子,中途休息時才會聊幾句天。季星臨一貫話少,時小多負責說,他就負責聽。

麵對時小多,季星臨身上有著罕見的幹淨與溫和,好像無論那個女孩做了什麽選擇什麽,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縱容。

他的感情其實很少,一旦給出去,便是隻此一人的堅定不移。

夜深了,做完一整張物理試卷,兩個人都覺得疲憊。時小多推開窗,撲麵而來的是清爽的晚風,萬千星辰斑斕閃爍,這世界,盛大著,也美好著。

時小多趴在窗台上發了會兒呆,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笑起來,對屏幕上的季星臨說:“如星降臨——季星臨,你有一個很棒的名字,為你取名的人,一定很愛你。”

季星臨原本在閉目養神,聽到這一句,睫毛猛地顫了顫。

替他取名字的人是他爸爸。

季星臨記得那是個冬天,病房裏暖氣開得很足,但他依然覺得冷。深色大衣裹在身上,雖然他才九歲,卻已然有了修長挺拔的味道。

爸爸瘦得不成樣子,嘴唇動了動,似是有話要說,好半天,隻叫了聲兩個兒子的名字。

星臨,星曜。

凳子太硬,坐不住,季星臨索性跪在地上,貼在爸爸耳邊,輕聲說:“您放心,我會很快長大,去賺錢,給星曜治病。星曜的後半輩子,我來負責。我會養他,會照顧他,您放心,您放心。”

季星臨一連說了幾遍“您放心”,爸爸的眼睛裏依稀有淚,他握住季星臨的手,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不怪你……”

他明白爸爸的意思,星曜會墜樓,完全是意外,跟他沒關係。

可是,別人可以不怪他,他不能不去責怪自己,是他這個做哥哥的沒看好弟弟,是他不夠負責。

季星臨走出病房時,裏麵傳來哭聲。他回了下頭,透過半開的房門,看見護士沉默著撤掉了各種儀器的線和管子。

所有人都在哭,他沒有,他的難過不比任何人少,隻是哭不出來。

羅燕瘋了似的問他為什麽不哭,說他沒良心,怪他害苦了這一家人。

那淒厲的嘶喊如同夢魘,圍繞他多年。

季星臨閉著眼睛,時小多以為他睡著了,叫了他幾聲,輕聲道:“不要在椅子上睡,會著涼的。”

季星臨慢慢睜開眼睛,他似乎剛經曆過一場噩夢,眼底有淩亂的黑色霧氣,他叫了聲時小多的名字,聲音有點兒啞。

時小多歪頭:“怎麽了?”

季星臨看著她:“別人都說我是怪物,你呢,有沒有覺得我很奇怪?”

時小多笑了笑:“每個人都很奇怪啊,有的人不吃酸,有的人不吃辣,有人膽小懦弱,有人憤世嫉俗,哪有處處完美的人。我隻希望,你能正視自己的缺點,盡量去改正它,改不掉也沒關係,我會包容的。”

隔著屏幕,光線有點兒模糊,時小多笑出兩顆小虎牙,可愛裏帶著靈動,單純美好。

她說:“不要多想,你現在的樣子就很好哇,我願意跟你一塊玩!”

多孩子氣的話啊。

季星臨垂下眼睛,指尖微微顫抖。

可是,他好喜歡這份孩子氣啊,喜歡得心跳都亂了。

互道晚安之後,兩人斷了視頻連接,季星臨去衝了個澡,坐在床邊擦頭發時拿著手機點開朋友圈,隨意看了幾眼,看見時小多五分鍾前發了條動態——

你不睡,我不睡,你看我倆多般配。

季星臨笑了笑,然後點了個讚。

手機嗡嗡一振,有新消息跳出來,團支書在班級群裏艾特時小多,讓她填一個表格。等了半晌,遲遲不見時小多出現,季星臨敲著鍵盤替她回了一句,然後擱下手機,關燈睡了。

〔95〕

時小多一踏進教室就覺得風向不對頭,董雲麵帶冷笑,何甜甜時不時地瞪她一下,眼睛裏都要冒出火星子了。

時小多一臉無辜,前桌女生轉頭看了時小多一眼,吞吞吐吐地說:“時念,你有沒有看微信啊?就是,班級群裏,你看一下吧……”

班級群的頭像上飄著一個紅圈,有未讀消息。

時小多不明所以,抬手點進去,瞬間感覺有驚雷滾滾而下,正落在她腦袋上,把她全身的骨頭架子都雷成了焦黑色。

微信群裏,在那條艾特時念讓她填表格的消息下,有一條回複,回複人是季星臨,他回了三個字——她睡了。

她睡了?她睡了!

你是誰?你哪位?你怎麽知道她睡了?

好好講講唄,我們不缺這點流量!

時小多滿頭黑線,趴在桌子上抱住了腦袋。

季星臨就是一頭豬!

季星臨踩著早自習的鈴聲姍姍來遲,這次他沒走後門,從正門晃了進來,嘴上還叼著一袋牛奶。董雲正往黑板上抄“每日一背”的句子,扭頭瞅見季星臨,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季星臨繞過講台走到時小多身邊,那丫頭還維持著抱腦袋的動作,默默崩潰。季星臨將一個紙袋放在桌麵上,然後屈指敲了敲桌角。

時小多茫然抬頭,季星臨叼著牛奶,含混不清地說:“早點,趁熱吃。”

這話一出,教室裏一陣躁動,前排的學生紛紛扭頭朝後看。

時小多臉紅得一塌糊塗,正想說我不吃,坐在季星臨隔壁的何甜甜突然開口:“時念,你人緣真好,之前有周楚屹送零食給你,今天又有季星臨給你帶早點。和你一比,我真是一點兒都不討人喜歡!”

季星臨把椅子從書桌下拖出來,他動作很凶,椅子腿擦過地麵,響聲尖銳。

何甜甜撩閑上癮,故意道:“生氣了?我說的都是事實啊!”

季星臨嘴拙,不會吵架,但是表情裏已經寫滿了不高興。時小多連忙摸出一個小籠包塞進何甜甜嘴裏,邊塞邊道:“早點分你一半,好運氣也分你一半,希望將來也有人給你送零食送早點,治愈你的滿腹牢騷!”

前半句聽起來還不錯,後半句就有點兒不是滋味了,何甜嘴裏塞著小籠包說不出話,等她把包子咽下去,顧若楊已經走上講台準備上課了。

顧若楊站在講台上瞄了一圈,拍了拍講桌:“後排那個小朋友,何甜甜,說你呢!嘴上的油擦一擦!就算你家條件好,也不必用這種方式炫富吧!”

時小多悄悄轉過身,朝季星臨眨眨眼睛,露出一絲得意的小表情。

季星臨摸摸鼻子,藏住唇邊漸漸彎起的笑。

午休時,鹿溪一腦袋衝進五班,火急火燎地拽走了時小多,兩個人蹲在走廊的角落裏說悄悄話。

鹿溪同學沮喪地坦白,她闖禍了,她把蕭鶴遠推了個跟頭,害他被書本砸傷了腦袋,好像還挺嚴重,好幾天沒來上課了。

時小多和她一道唉聲歎氣:“要不要去看看人家啊?當麵道個歉。”

鹿溪看她一眼,哀求:“你陪我一塊去,好不好?萬一,蕭鶴遠看見我就氣不打一處來,要抽我,你還能攔一攔。”

時小多嘴角一抽,心想,美人學弟溫潤似玉,才不會做這麽沒品的事兒!

陪同探病倒是沒問題,問題是,你知道人家住哪兒嗎?

時小多朝鹿溪遞去一個疑問的眼神,鹿溪心領神會,從口袋裏抽出一張字條:“昨天我去一年級的教師辦公室轉了一圈,看到學生聯絡表,上麵有蕭鶴遠的地址和電話,就抄了一份。”

時小多豎了豎拇指,準備充分,姑娘,你厲害!

〔96〕

周末,季星臨照舊帶團,時小多跟鹿溪約好,去探望蕭鶴遠。

時小多提醒季星臨不要忘記做作業和背單詞,期中考試快來了,得抓緊時間複習。

季星臨想起那個“倒拔垂楊柳”的賭約,笑了起來。池樹坐在季星臨對麵盤核桃,被這個笑容嚇了一跳,探過身去摸季星臨的腦門,嘀咕著:“發燒了?還是發財了?”

季星臨將手機收進口袋,看著池樹:“哥,你說得對,那是個好姑娘。”

池樹一怔,季星臨喝了口茶,慢慢地說:“她很好,值得我去做點什麽。”

蕭鶴遠家在紫金苑,時小多覺得這個名字有點兒耳熟,走到近前才想起來,那是當地有名的別墅區,依山傍水,建得十分漂亮。

畢竟是探病,總不能空著兩隻“爪子”,鹿溪問時小多她應該帶點什麽,時小多給出的答案中規中矩,花和水果。

鹿溪想了想,轉身進了一家玩具店,出來時抱著一個碩大的毛絨玩偶。

出租車穿過層層樹影,停在一棟三層歐式建築前,白色的木柵欄圈出一個小院子,及膝的花籬將小院分成兩部分,一側有陽傘、搖椅和小圓桌,另一側是草坪。

開門的是個長發美女,杏核眼,嬌小甜美。時小多還在琢磨這位是蕭鶴遠的姐姐還是媽媽,就見鹿溪一臉激動,脫口而出:“姐姐,你好漂亮啊!”

長發美人彎起眼睛:“你們是小遠的同學吧,我是小遠的媽媽,不能叫姐姐,要叫阿姨!”

進了門才知道,這房子不僅外麵好看,裏麵更好看。客廳挑空,水晶吊燈璀璨華麗,流蘇窗簾懸落如瀑,旋轉樓梯上鏤著各色花紋。

鹿溪偷偷和時小多咬耳朵:“老話說得對,人以群分,小美人家裏往往藏著一個大美人!”

蕭鶴遠從樓上走下來,聽見話尾巴,笑著說:“我們家就我媽一個美人,不要把我算進去,太抬舉我了!”

蕭鶴遠穿著白T恤和淺色休閑褲,褲腳紮進去,顯得腿形細長且直。他大概剛睡醒,嗓子有點兒啞,額發很隨意地垂下來,擋住了貼在額角處的一小塊紗布。

看見那塊紗布,鹿溪莫名心虛,將抱在手裏的玩偶遞過去,輕聲說:“之前是我太莽撞了,我向你道歉,這個送你,原諒我吧,好不好?”

大玩偶長得很怪,不是貓不是狗也不是兔子,看起來更像裝在半個蛋殼裏的大海星。

蕭鶴遠一臉好奇:“這是什麽?”

鹿溪眨眨眼睛:“沒看過《精靈寶可夢》嗎?它是女主角小霞的寶可夢,叫波克比!據說波克比的蛋殼裏存了好多幸福,如果你對它好,它就會把幸福分給你!希望波克比帶來的幸福能讓你快點好起來,這樣我就不用愧疚了。”

不止蕭鶴遠,連蕭媽媽都笑了。蕭鶴遠摸摸鹿溪的腦袋:“你到底是吃什麽長大的?這麽好玩!”

鹿溪腦袋一偏,躲開蕭鶴遠的手,瞪他:“不許摸學姐的腦袋!”

蕭媽媽忍不住大笑:“這小丫頭可太好玩了!”

說話間隱約聽見幾聲狗叫,鹿溪從小就喜歡狗,注意力瞬間轉移。蕭鶴遠朝鹿溪招手:“來,帶你看看我家的狗。”

〔97〕

從別墅的後門出去,有個小花園,栽著不少綠植。蕭鶴遠銜著食指關節吹了聲口哨,兩隻黑白相間的大狗蹦跳著躥了出來。

兩隻都是成年阿拉斯加,寬頭立耳,絨毛蓬鬆,特別好看。

鹿溪眼睛都亮了,說:“我能摸摸它們嗎?”

蕭鶴遠又吹了聲口哨,對兩隻大狗說:“過來,讓學姐摸摸頭!”

大狗看起來挺威風,其實,就是個傻憨憨,特別親人,搶著把腦袋往鹿溪手邊送,耳朵背過去,尾巴搖得像台小型電風扇。鹿溪剛伸出手,就被舔了一手的口水,癢得直笑。

“這個是辛巴;”蕭鶴遠指了指毛色略深的那隻,又指了指粉鼻頭的,“這個是彭彭。”

鹿溪是真喜歡狗,她先抱了抱辛巴的腦袋,又把臉貼在彭彭的脖子上蹭了蹭。兩隻狗也很開心,尾巴搖得更歡,一臉諂媚。

蕭鶴遠揉了揉大狗的耳朵尖,說:“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倆在占人便宜!”

鹿溪抬頭看他,不明所以。

蕭鶴遠點了點大狗的腦門:“這兩隻全是公的,就愛跟小姑娘玩!”

鹿溪白了蕭鶴遠一眼,背過身去不理他。

蕭鶴遠挨著鹿溪蹲下,目光在鹿溪的側臉上繞了繞,故意問:“大狗好玩吧?”

蕭鶴遠笑了笑,臉上旋出一對小酒窩,輕聲說:“以後,你可以經常來玩。”

“你這個語氣,”鹿溪表情嚴肅,“聽起來有點兒像誘拐小女孩的人販子!”

蕭鶴遠沒說話,笑著摸了摸鹿溪的頭,他想,傻子,這哪裏是誘拐,明明是誘哄。

三個人邊擼狗邊聊天,鹿溪再度向蕭鶴遠道歉。

蕭鶴遠目光清透,暖意融融。他屈指在鹿溪的額頭上敲了敲,說:“那點小傷不礙事,我是因為發燒才請假的,周一就回去上課。”

小花園裏有個澆花用的水龍頭,蕭鶴遠將開關擰開,三個人湊過去洗手。鹿溪嘀咕了一句“好涼啊”,蕭鶴遠立即握住她的指尖,輕輕搓了搓,說:“這樣會不會好一點兒?”

鹿溪臉色微紅,在一旁當了半天背景板的時小多忍不住朝蕭鶴遠豎了豎拇指——

兄弟,會撩!

離開蕭家時,蕭媽媽裝了兩份自製的玫瑰餅送給鹿溪和時小多,讓她們帶回去嚐嚐。蕭鶴遠將她們送到門口,背倚著白色柵欄門,瞳仁裏泛著淺淺的青碧色。

夕陽微暖,落在蕭鶴遠身上,有種君子如畫的清雅俊秀。他看著鹿溪,突然說:“其實,我們一年前就見過的,在一場葬禮上。”

鹿溪連兩天前見過的人都記不清楚,別說一年前了,她茫然地眨著眼睛。

蕭鶴遠笑了笑,習慣性地摸她的頭:“忘了也好,不是什麽開心的事兒。”

〔98〕

時小多和鹿溪探望蕭鶴遠時,季星臨已經帶團進山,信號時有時無。從蕭鶴遠家裏出來,時小多乘公交車回家,路上陸續收到幾條消息,一張照片或是幾個文字。

季星臨神人一個,生生把微信聊天變成了圖文並茂的百科全書。比如,他先是發了張隨手拍到的小鳥照片,然後底下跟著兩個字:小鳥;再拍一張顏色奇特的蘑菇照片,底下又跟著兩個字:蘑菇。

時小多無語半晌,心道,我又不瞎,還能看不出來哪個是小鳥,哪個是蘑菇,您能不能說點別的!

時小多扔下手機去背單詞,背著背著猛地反應過來,季星臨給她看的是他看過的風景啊。他正試著打開自己封閉的世界,讓光透進來,讓她走進來。

星期天,天氣不算好,陰沉沉的,微涼。

時遇不在家,時小多早早就醒了,按照網上搜來的食譜,用了兩個小時的時間,小火慢熬,熬出了一鍋香香甜甜的紅豆薏米湯。

時小多認為山上濕氣大,紅豆和薏米都是養生祛濕的好東西。

時小多將紅豆薏米湯裝進保溫桶,找了同城閃送,讓快遞小哥哥幫忙,送到遠遊俱樂部。

季星臨之前說過,他今天下山,下山之後要先去俱樂部跟內勤做交接,晚上才能到家。

中途休息,季星臨坐在樹下喝水,仰頭的瞬間看到樹梢上落著一隻小山雀。黑腦袋,白肚皮,胖得像個湯圓。小家夥不怕人,轉著腦袋東看西看,特別可愛。

季星臨莫名地想到時小多,那丫頭動歪腦筋的時候,眼珠也會轉來轉去。

季星臨點開手機,給小山雀拍了照片,他忘了調音量,快門聲“哢嚓”一響,極為清脆。

領隊跟季星臨合作了大半年,頭回見他有興致取景拍照,立即湊過來:“我感覺你最近狀態不錯,是不是有什麽喜事?”

季星臨收起手機:“你知道當代四大美德中的最後一條是什麽嗎?”

領隊一愣,季星臨拍拍他的肩膀,說:“是不管閑事。”

就在這時,一顆碎石子從眼前飛過去,打在那隻胖墩墩的小山雀身上,小家夥慘叫一聲,揮著翅膀飛走了。

季星臨皺眉,轉身看見那個十歲的熊孩子正舉著彈弓四處亂瞄,打著人了也不道歉,笑嘻嘻的,蹬鼻子上臉。同行的人頗有微詞,熊孩子的家長倒是滿不在乎,說什麽小孩哪有不頑皮的,當大人的怎麽能跟孩子計較。

領隊了解季星臨的脾氣,怕他跟家長懟起來,連忙拽住他,低聲說:“算了算了,家長都不管,咱們何必上趕著操心。萬一鬧起來,這一趟的獎金可就泡湯了。”

季星臨推開領隊,撿起一把小石子握在手裏,對熊孩子說:“你信不信我用手都比你用彈弓打得準?”

熊孩子也不傻,知道季星臨這是要教訓他,轉身就跑。季星臨站在原地沒動,他眯起眼睛,指尖一彈,一顆小石子飛出去,打在熊孩子的屁股上。剩下幾顆季星臨故意落了空,一顆接一顆,全打在熊孩子腳邊,拋物軌跡精確得像是經過程序設定,把小破孩嚇得哇哇亂叫。

周圍響起幾聲叫好,熊孩子的熊家長自然不樂意,衝過來要找季星臨算賬。領隊頭都大了,硬著頭皮攔在中間,說向導是新人年紀小,不懂事,回去我就扣他獎金!

季星臨拍掉粘在掌心裏的灰塵,挑起一個漫不經心的表情:“你不是說當大人的不能跟孩子計較嗎?我才十七歲,也是孩子呢,你都是做爸爸的人了,怎麽好意思跟我一般見識!”

家長臉都綠了,領隊險些笑出聲來。

誰說這小子情商低不會說話的,簡直太會說了!

〔99〕

兩天一夜的旅程結束,一行人坐大巴車回到俱樂部時,已經是傍晚。熊孩子和熊家長被季星臨教訓了一次,也不知是累了,還是長記性了,後半程十分消停。

季星臨剛踏進俱樂部,前台就把一個帆布袋遞了過來,說是閃送送來的。袋子裏裹著一個淺藍色的保溫桶,蓋子一開,散了滿室的甜香味。

季星臨慢慢拂過卡片上的字跡,指尖隱約觸到一絲溫暖,那是來自小卡戎的溫度。

有個男同事聞著香味湊過來,厚著臉皮說要討碗紅豆湯喝。季星臨將保溫桶的蓋子扣回去,說了句“不行”。男同事“嘖”了一聲:“不就一碗湯嘛,飯要分著吃才香,勻我一點兒,回頭請你下館子!”

季星臨不會打嘴仗,更不會跟人客套,他沒再說話,填完交接單,拎著保溫桶起身走人。

門板合攏的瞬間,他聽到幾聲刻意壓低的議論:

“他是沒長嘴嗎?怎麽連句客氣話都不會說?怪物一樣!”

“我聽說,他在學校也沒朋友,性格這麽差,誰願意跟他一塊玩啊!”

“死腦筋,又笨又蠢,活該沒人搭理!”

“早晚有人收拾他!”

……

員工休息室裏沒人,季星臨坐在背光的地方,將溫度剛好的紅豆湯慢慢咽下。

即便他的情感世界一片荒蕪,他也知道有些東西是不能分享的。

有人將心意拿出來,放在他手上,他就要好好守護,不能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季星臨剛走出俱樂部的大門就收到了時小多的信息,問他有沒有到家。

季星臨握著手機在路邊站了一會兒,轉身攔了一輛出租車。

發給季星臨的消息一直沒收到回複,時小多有點兒擔心,她正要打電話過去,手機“叮咚”一響,綠色對話框下出現一個小地圖,是季星臨發來的實時定位,顯示他在她家門口。

時小多跳起來就要往外跑,時遇撕掉麵膜睨她一眼:“慌慌張張的,幹什麽去?”

時小多一陣緊張,磕磕巴巴地回答:“我、我去買點東西!”

買東西?買什麽東西能讓你興奮成這樣?金條還是鑽石?

時遇心裏明鏡似的,嘴上卻沒多問,朝時小多揮了揮手,叮囑一句:“快去快回!”

天黑了,空氣裏沁著細碎的涼意,時小多跑出電梯跳下台階,慌慌張張的,險些摔跟頭。崗亭裏站著個值班的保安,趴在窗口笑著說:“慢著點,別摔了!”

時小多抓抓頭發,不好意思地笑。風很輕,腳步也是,輕快的節奏與心跳聲融在一起,分不清究竟哪一個更雀躍。

〔100〕

拐出大門,時小多一眼就看見那個高個子的家夥。

他站在一片樹影中,身形頎長,帶著利落的鋒刃感,有種超脫年齡的英俊。

時小多呼出一口氣,慢慢走過去,笑著說:“怎麽突然就跑過來了?嚇了我一跳!”

時小多的身上帶著甜甜的香氣,應該是沐浴露的味道。季星臨有些恍神,像是有話要說,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季星臨沒說話,突然伸手握住了時小多的腕。他的掌心很涼,帶著薄薄的汗濕,似乎還有輕微的顫抖。時小多收起玩鬧的神色,指尖順著季星臨的虎口穿下去,與他相握。

辦公室裏那些刻意壓低的議論聲一直繞在他耳邊,他閉了下眼睛,開口時聲音很輕,他說:“我的世界沒有太陽了,你來做我的太陽好不好?”

“那你以後要多哄我開心,不要凶我。”時小多認真道,“不然,我一生氣,可能就把你曬死了!”

季星臨被逗笑了,這一笑直接衝散了不少陰暗。他摸摸她的頭,說:“你不僅是我的太陽,還是我的糖。”

還記得書上的那句話嗎——

心裏全是苦的人,要多少甜才能被治愈啊?

心裏全是苦的人,隻要有一絲甜,就能被治愈了。

你是我的糖,是我一個人的時小甜。

天氣陰沉,沒有星星,時小多眼睛裏卻有,她看著季星臨,慢慢說:“之前,我跟你說你很好,現在我想收回這句話——改成你特別好,特別特別好!”

時小多故意將“特別”兩個字咬得很重,她踮起腳,在季星臨皺起的眉心上按了按:“你真的特別特別好,所以,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陪著你,別怕。”

我會一直留在你的世界裏,做你的太陽!

別怕。

季星臨在時小多溫柔的觸撫中閉上眼睛,縈繞在他耳邊的嘈雜聲漸漸散去,他的世界逐步清淨,清淨到能聽見心跳的聲音。也不知道到底是他的心跳,還是她的,那麽怦然又那麽雀躍。

當天晚上,時小多又抱著她的小枕頭擠到了時遇**,她枕著時遇的肩膀,小聲說:“遇哥,我今天給季星臨做了紅豆湯,他說很喜歡!我總想做好吃的給他,你說,我上輩子會不會是他雇傭的廚娘?”

時遇氣不打一處來,戳了戳時小多的腦門:“你可真有出息!”

時小多又往時遇懷裏蹭了蹭,低聲說:“我看了一些書,能感覺到他在心理方麵可能有一些問題。但是,他不說,我也不會主動去問,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秘密,強行窺探,反而是傷害,我不想讓他難過。”

姐妹兩個一塊長大,向來不隱瞞心事,時小多會跟時遇說這些,時遇一點兒都不驚訝。她掖了掖被角,將時小多團團裹住,防止涼風灌進來,半晌才道:“如果他永遠是現在這樣,冷漠、寡言、不合群,你會不會難過?”

“我陪著他呢,”時小多輕聲說,“絕對不會任由他糟糕下去。他親口說的,我是他的太陽,有太陽在,就有溫暖和光,一切都會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