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 苦盡甘來,所以,她來了
〔74〕
許斌就職的公司在市中心的一棟寫字樓裏,十六層。
季星臨沒穿校服,一聲黑T恤和牛仔褲,他個子高,麵無表情,有種沉默且冰冷的感覺,看不出年紀。他一出電梯,前台的兩名女接待就注意到他,偷偷打量了好幾眼。
接待台的一側是宣傳牆,上麵有不少活動照片,還有先進員工表彰,許斌的兩寸證件照也在上麵,藍色背景,看起來幹淨清秀。
電話響起,一名女接待接了起來,簡單應了兩句,然後看向季星臨:“先生,姚總在會議室等您,您往這邊走。”
女接待指了個方向,季星臨點頭道謝,周身的寒意並沒有消散,有種說不出的冷傲。
去往會議室要路過員工區,透過半透明的玻璃牆,季星臨一眼就看到許斌。許斌背對著他,坐在格子間裏,正和同事閑聊。
季星臨腳步一頓,退後半步,推門走了進去。
走廊裏空調溫度偏低,季星臨帶進來一股冷風,有人抬頭看過來,問他:“你找誰?”
季星臨沒說話,目光遞出去,落在許斌身上。
沒來由地,許斌覺得有點兒冷,抬頭的瞬間正撞上季星臨的視線。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說話。
許斌似乎有點兒難以置信,張著嘴巴,半晌,發出略顯尖厲的聲音:“你來幹什麽?”
季星臨臉上沒什麽表情,淡淡地說:“我來找姚總,不是來找你的。更何況,你也沒做虧心事,沒必要害怕。”
姚總就是上次團建活動的負責人,很欣賞季星臨,開玩笑說他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十七歲。
許斌的臉色越發陰沉,帶著點不自然的白。
這是家小公司,會議室不算寬敞,當中擺著一張商務長桌。姚總四十出頭,天生一張笑臉,他對季星臨印象深刻。
兩人麵對麵坐著,季星臨的神色和聲音都很靜,他說:“上一次,遠遊俱樂部策劃了貴公司的團建活動,我作為向導參與了全程,不知道哪裏做得不好,得罪了貴公司?”
姚總一愣,麵上仍是笑嗬嗬的:“這話從何說起?”
“活動結束後,貴司員工往我校教務處的郵箱裏發了一封舉報信。”季星臨將一個文件袋擱在長桌上,食指搭在上麵敲了兩下,“我倒想問問姚總,貴司這手斷章取義的本事,是從哪兒學來的!”
姚總打開文件袋,從裏麵掉出幾張挑著角度抓拍的照片,還有打印的郵件截圖。姚總快速掃了兩眼,眉毛漸漸皺起。
季星臨不會吵架,懟人的本事倒是一點兒不弱,他喝了口水,繼續說:“對向導或是活動安排有意見,姚總可以向遠遊俱樂部投訴,鬧到學校算怎麽回事?”
姚總輕咳一聲:“這中間可能有一些誤會……”
季星臨不是來跟他探討是非的,說完自己想說的,起身便走。
走到門口,他又想起什麽,轉身對姚總說:“寫信的人不夠心細,上傳了未經修改的照片原件,原件顯示拍攝機型是Canon EOS 5D。姚總隻要弄清楚活動當天誰帶了Canon相機,誰沒有被這些抓拍的照片捕捉到,兩條線索相結合,就能找出拍照的人了。順便,我也提醒姚總一句,留這種兩麵三刀、斷章取義的員工在身邊,早晚會釀出大禍!”
說完,季星臨推門走了出去。走到長廊拐角,有人大步流星,迎麵跟季星臨撞了個滿懷。
許斌猛地抬頭,動作一頓,臉色變得極其難看,額角隱隱有青筋在跳。季星臨什麽都沒說,甚至看都懶得看他,自他身邊走了過去。
走出寫字樓,已經是中午了,季星臨隨便找了個麵館,要了碗牛肉麵。麵端上來,他又沒了胃口,扭頭看向窗外的車流和行人。他的姿態太過冰冷,難以與眼前的繁華相融合,變成一種突兀又孤獨的存在,讓人隻敢遠遠地看上一眼,無法靠近。
衣兜振動,季星臨拿出手機看一眼,周身的冰冷忽然散了幾分。
消息是時小多發來的,小丫頭氣鼓鼓地表示,誰逃課誰是豬,季星臨,你就等著變豬吧!
季星臨徑自走遠,許斌獨自站在走廊裏,許久沒動。他想起季星臨看他的眼神,沒有憤怒,沒有怨恨,隻是輕視,直白透骨不加掩飾的輕視。
季星臨甚至連表情都沒有,隻用一個眼神就清晰地告訴他——你,許斌,連被我放在眼裏,視為對手的資格都沒有。
許斌覺得頭疼,他閉上眼睛,忽然明白,自己這些所謂的報複,不過是在自取其辱。
〔75〕
季星臨是星期三的值日生,時小多用一根棒棒糖賄賂了跟季星臨同組的男生,把自己也換到了星期三。
時小多到學校時,季星臨還沒來,她拎著掃把在停車棚周圍晃悠,一邊晃一邊哼哼:“小和尚下山去化齋,老和尚有交代,過橋米線很好吃,最好再加點綠葉菜。”
周楚屹自身後跳過來,在時小多腦袋上揉了一把,笑道:“小和尚六根不淨啊,還想著過橋米線呢。”
周楚屹下手沒輕重,這一揉險些把時小多揉個跟頭。
時小多轉身去踢周楚屹的小腿,卻被周楚屹踩住了鞋帶,周楚屹笑道:“以後不叫你小百科了,叫你小柯基吧,腿也太短了。”
時小多站不穩,晃了晃,身後遞過來一隻手,在她腰上扶了一下。
時小多轉過身,看見季星臨站在那裏,一手扶著她,一手扶著單車,身形瘦高,像雨後的竹。
時小多揉了揉發紅的耳朵,露出兩顆小虎牙,笑著說:“早哇,今天我們一道做值日,我也被調到星期三了。”
謊話張口就來。
季星臨沒說話,低頭看了一眼,忽然身形一矮,蹲在時小多麵前。
時小多下意識地朝後退,季星臨沉聲道:“別動。”
季星臨的手指很漂亮,細細長長,骨節也好看,他鉤住時小多的鞋帶,利落地打了個結。
有學生自一旁路過,他們先是看到呆愣的女孩,接著看到蹲在她腿邊的少年,紛紛露出曖昧神色。再然後,當他們認出蹲在地上的那個人是季星臨時,什麽曖昧、什麽繾綣全沒了,隻剩一臉“這世界瘋了嗎”的驚愕。
時小多比吃瓜群眾更驚愕,都要嚇死了,甚至懷疑真的季星臨已經被外星人擄走,現在蹲在她麵前的是個易了容的冒牌貨。她一邊收回腳,一邊小聲說謝謝,臉紅得像水果。
季星臨對旁人的眼光和議論沒什麽感覺,也不太在意路人的想法,正如他對一個人好的方式,都是簡單直白的。
周楚屹杵在一旁當了半天人形立牌,這會兒終於憋不住了,嗤笑:“你當她是智障嗎?連鞋帶都不會係!”
季星臨沒興趣跟人拌嘴,他把單車塞進停車棚裏,轉身走了。
周楚屹一拳揮了個空,有點兒挫敗,轉眼又看見時小多拎著掃把,像拖著條長尾巴一樣跟在季星臨身後,挫敗之外又添了點惱怒,暗暗咬緊了牙。
〔76〕
今早一起床,季星臨就覺得不太舒服,腦袋沉得厲害,手背貼在額頭上也拭不出溫度,因為全身都在發熱。他躲進衛生間,拆開紗布看了看,先前淋了雨,肋骨間的傷口有點兒泛紅,估計是發炎了,又癢又疼。
自星曜出事,季星臨對醫院有種本能的排斥,不喜歡吃藥,更不喜歡看醫生,索性脫掉衣服衝了個冷水澡,那種渾身發燙的感覺總算淡了些。
熬過兩節課,化學老師走進來時,季星臨覺得他兩個肩膀扛的已經不是腦袋了,而是秤砣。
化學老師和顧若楊是好友,也是個嘴碎的,念叨著:“伸出你們發財的小手,打開昨天發的卷子。這張卷子特別簡單,簡單到什麽程度呢?你們都應該站起來鞠上一躬,感謝人家的送分之恩。”
教室裏一陣哄笑,化學老師道:“第一道填空題——我教了這麽多年書,頭回見到這麽簡單的填空題,必須叫一個成績不太好的小朋友來答啊,不然顯示不出它的價值。”化學老師頭都不抬,隨手一指,“季星臨,你來說一下答案。”
教室裏再度爆出笑聲,所有人都知道季星臨跟“成績不太好”五個字沾不上邊,唯獨時小多憂心忡忡,想著,老師都點名說他成績不好了,我必須再多挪出些時間幫他補課,不然就不能一塊去很棒的大學了。
季星臨腦袋疼得厲害,根本沒聽清老師在說什麽,他站起來,極慢地眨了兩下眼睛,露出幾分茫然。
一看這表情,時小多就知道季星臨又沒聽課,再看一眼他的桌麵,連卷子都沒拿。
化學老師等了半晌,沒等到答案,疑惑地抬頭:“說答案啊,等著後期給你配BGM嗎?”
眾目睽睽下,時小多沒法說話,隻能用行動提示。
這道填空題的答案是水分子,水分子的化學模型很像放倒了的米奇頭,中間一個大的氧原子,兩邊兩個小的氫原子。時小多背過身,捏起拳頭放在臉頰兩邊,瘋狂示意——水分子!答案就是水分子啊,豬頭!
季星臨站著,居高臨下,一眼掃過去,正看見時小多捏起的拳頭和瞪得溜圓的眼睛。
四目相對,也不知道撞了哪根神經,季星臨偏過頭,笑了出來。
不是簡單的勾一下嘴角,彎一下眉眼,而是很開心很燦爛的笑容,好像全城的煙火,都在那一瞬熱烈綻開。
拳頭還團在臉頰旁邊,時小多卻像是凝固了,愣在那裏,腦袋裏隻剩下一個聲音——
他笑起來也太好看了吧!
不止時小多,連化學老師都愣了一下,翻了翻手上的試卷,道:“這道題長得很幽默嗎?你笑什麽?”
季星臨答非所問:“老師,教了這麽多年化學,你有沒有發現水分子的模型其實很可愛?”
化學老師再度愣住,他覺得這個問題充滿了哲學意味。
埋頭思考的年輕老師沒有注意到,在季星臨前麵,有個剛cos過“水分子”的小姑娘,臉紅得像是要暈過去。
〔77〕
直到上體育課,時小多臉上的紅暈還沒有消退,眼神不住地往季星臨身上飄。她喜歡看他,控製不住。
季星臨個子高,即便混在人群裏,也十分醒目。陽光在他臉上勾出輪廓,額頭、鼻子、嘴唇,然後是喉結和鎖骨,清冽沉穩。
她看得久了,季星臨似有察覺,轉過頭,目光朝她遞過來,一雙眼睛漆黑平靜,如同古老的泉。
時小多有些慌,下意識地喊出一聲:“報告!”
體育老師看向她:“什麽事?”
時小多“我”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要上廁所。”
體育老師無奈地揮手,讓她快去快回。
課程安排臨時變動,兩個班級同時上體育課,五班和八班湊在一起。鹿溪趁老師不注意,偷偷跟上來,拐著時小多去小賣部買雪糕吃。
天氣很好,大太陽,鹿溪咬著雪糕抱怨著應該多抹點防曬。小賣部有兩個冷藏櫃,擺著冰鎮酸奶和飲料,時小多挑挑揀揀,選了半天,拿了一瓶果茶。
鹿溪搖頭:“這種飲料味道太淡了,不甜不酸,不好喝。”
時小多笑眯眯地說:“買來送人的,他應該會喜歡味道偏淡的。”
鹿溪咋呼:“送誰?周楚屹?”
時小多撲過去捂她的嘴:“祖宗,小點兒聲!才不是周楚屹呢,我跟他不熟!”
兩人買了飲料回到操場,才發現場麵熱鬧了。難得兩個班級一塊上課,男生們想玩籃球,打場友誼賽。八班這邊周楚屹是隊長,他穿著白色的球衣和鞋子,幹淨挺拔,眉目英俊,女生的視線大多都集中在他身上。
周楚屹用指尖頂著籃球轉了兩圈,突然指向某個角落,高聲道:“喂,那個誰,你不上場嗎?不會還是不敢?大老爺們頂天立地,別啊。”
這話說得太過挑釁,時小多隱隱有種不妙的預感,她順著周楚屹指示的方向轉過頭,看見季星臨坐在靠近籃球架的地方。
季星臨微微躬身,手指抵在額角,額發蓋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肩胛骨藏在校服下,撐起些許形狀,清瘦單薄。
他是不是不太舒服啊……
時小多猶豫著想。
季星臨也不知道是真沒聽見,還是裝作沒聽見,依舊低著頭,連眼神都沒往這邊遞一下。
兩個班級的人都看著呢,周楚屹麵上掛不住,反手一砸,籃球觸地彈起,一個反彈,朝季星臨的腦袋飛了過去。
時小多站在球場邊上,離季星臨更近一些,她下意識地迎過去,籃球正好砸在她的腦門上。
周圍一片驚叫,季星臨終於抬起頭,眾人這才看到,他耳朵上戴著無線耳機。
時小多被砸得眼前發黑,重心也變得亂七八糟,混亂中,她感覺到有人握住她的手臂,半扶半抱地接住了她。
籃球落回到地上,骨碌碌地滾出去,像個熟透的西瓜。
腦門上疼得厲害,八成是腫了,時小多伸手要揉,有人拍了她一下,低聲道:“別碰。”
說話間,一呼一吸,噴吐的熱氣灑在時小多的耳朵上,帶著橘子糖的味道,那是季星臨的氣息。
時小多臉上一紅,轉身看向周楚屹,怒道:“對不起會不會說?”
周楚屹瞪著時小多,眼睛裏像是燒著團火,他故意把話說得很難聽:“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者,你自己眼瞎,非要往上撞,能怪我嗎?”
時小多氣不打一處來,正要爭辯,肩膀上微微一重,季星臨按住了她。
動靜鬧得不小,附近的人全都看過來,還有人吹了聲口哨。
鹿溪把時小多拽到一邊,用幹淨的手帕幫她擦了擦額頭。
季星臨彎下腰,五指張開,扣在籃球上,單手將球撿起來,黑色的眼睛裏沒有半分溫度,看向周楚屹,道:“打比賽?你帶著八班一群體育生跟普通班的學生打?贏了能光宗耀祖?”
八班是特長班,男生多半是體育生,要彈跳有彈跳,要耐力有耐力。跟他們一比,五班就是一群書呆子,無論打半場還是打全場,贏的希望都很渺茫。
周楚屹的確沒想到這一茬,多少有點兒理虧,嘴上卻寸步不讓,挑著下巴,道:“你也知道自己水平不夠啊,我讓你二十分!要不,五十分?不夠還可以加。”
周楚屹朋友多,身後一群狐朋狗友,起哄架秧子。
“長跑,”季星臨把籃球砸在地上,“砰”的一聲,抬手指向操場,“不限時不計數,誰先跪了吐了跑不動了就算輸,敢嗎?”
〔78〕
周楚屹自初中就開始參加體育特訓,肺活量和耐力都很好,可平時訓練再怎麽凶殘,跑個二三十圈的也就到頭了,不限時不計數一直跑到吐這種方式,他還真沒玩過。
有人知道季星臨的底細,偷偷拽了拽周楚屹的衣袖,低聲道:“阿楚,別跟他叫板,那人跑馬拉鬆的,能把騾子累死。”
周楚屹年少氣盛,這一句正踩在他的命門上,心道管你是騾子是馬,周少今天就要滅你!
他一腳踹開亂滾的籃球,表情桀驁,道:“行,長跑!”
季星臨看著他,補了一句:“輸了,就要道歉。”
周楚屹咬了咬牙。
董雲見情況不妙,偷偷跑去請來了體育老師。
跑道邊圍著一堆人,體育老師詢問地看著他們,季星臨不說話,周楚屹含糊著,隻說要跟同學比賽跑步,友誼賽。
體育老師看了眼腕表:“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你們就跑個三千米吧,我來計時,輸的人一百個蛙跳。”
“不跑三千米,比不出東西,”季星臨扯了扯護腕,臉上沒什麽表情,“跑兩萬米。”
體育老師看他一眼:“量力而行,不要逞強。”
季星臨沒再說話,走到起跑線後站好,然後抬手脫了身上的外套。
何甜甜湊過來,聲音軟軟的:“我幫你拿吧。”
季星臨沒理她,伸長手臂,繞過何甜甜將外套遞給時小多,道:“幫我拿著。”
跑道上,季星臨和周楚屹錯開站位,兩個人同時蹲下去,踩住起跑器,褲腿挽起,露出修長的小腿線條。
天很藍,風裏有綠植的味道,季星臨調整著呼吸,純黑的眼睛壓在眉骨下,濃烈、鎮靜,又冰冷。
他從不是一個盲目自信的人,知道自己的長處在哪裏,也知道自己的短板是什麽。他體力好,爆發力也不錯,適合長跑,但不太會打球,這種需要團隊合作的運動項目他很少參加,也很少有人邀請他參加。
他不喜歡湊熱鬧,不喜歡聚堆,同樣的,也不喜歡被欺負、被挑釁。
風在吹,世界安靜,季星臨感受到一股視線,溫溫柔柔的,帶著擔憂,纏在他身上。他稍稍偏過頭,看見時小多的眼睛,小姑娘抱著他的外套,一臉緊張地瞅著他,額頭上還留著被籃球砸出來的紅印子,獨角獸似的。
季星臨笑了笑,神情很軟。
別怕,我會幫你贏回來,我會讓你看見榮耀。
那些嘲笑與譏諷,惡意與冒犯,我會逐一打碎,還你一個幹淨的世界。
發令槍響的瞬間,季星臨和周楚屹同時衝出去。時小多的目光一直跟著季星臨,她仿佛看見一隻鷹,振翅,飛起,撲向蔚藍的天。
一圈跑道是四百米,兩萬米就是五十圈。
周楚屹想甩開距離,憋著速度移到內道,期間兩人視線接觸,他狠剜了季星臨一眼。
季星臨不動聲色,甚至主動給周楚屹讓了條路,換到外道。
季星臨喜歡在外道上超過一個人,也喜歡逆風而行的暢快感,那種感覺讓他想到小時候。
小時候,季星臨經常這樣奔跑,一個人,在空寂的馬路上或者熄了燈的校園裏。一圈兩圈,最開始還有個模糊的概念,跑了多久,跑了多遠,後來就記不住了。
那就跑下去吧,跑到精疲力竭,跑到沒力氣難過。
季星臨從不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什麽不同,隻是有些時候不能理解,他不能理解旁人在說什麽,旁人也不能理解他在想什麽,於是,他成了異類。
他的聰明是異類,他的孤僻是異類,他玩魔方的專注也是異類。
很小的時候,羅燕過生日,家裏聚了很多人,熱熱鬧鬧的。有人將季星臨和還不會走路的小星曜一塊帶到羅燕麵前,笑著說讓兄弟倆給媽媽祝壽。
當著眾人的麵,季星臨字字清晰,說,她不是我媽。
羅燕不是他媽媽,他的媽媽死於難產。
既然不是,為什麽要叫?
熱鬧的氛圍瞬間尷尬,所有人都在責怪他不夠懂事,甚至把他關在小屋裏,讓他暫時不要出來。
不懂事、不聽話、固執、陰鬱,他被那些指責壓得喘不過氣,眼睛無論睜開還是閉上,看見的都隻有黑色。
他陷在黑色的漩渦裏,沒有光明,也沒有出路。
〔79〕
眨眼便是七圈,季星臨和周楚屹不相上下,幾乎是並肩在跑,不知道的還以為兩個好兄弟在鍛煉耐力。
時小多抓住鹿溪的手,緊張得掌心冒汗。
鹿溪終於看出來,小聲問:“那瓶飲料是買給季星臨的吧?”
“是啊,”時小多大方承認,“我想對他好一點兒。”
鹿溪張了張嘴,她想說,周楚屹不靠譜,姓季的看起來比他還不靠譜啊。
但是,不潑閨蜜冷水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鹿溪默默咽下了所有反對意見。
兩個人的比賽,局麵一目了然。周楚屹朋友多,跑道兩側都是為他喝彩的助威聲,漸漸地,那聲音弱了些,甚至有人倒抽一口冷氣:“我的媽,那小子吃了興奮劑嗎?”
第二十圈,臨近普通人的極限,周楚屹渾身是汗,嗓子冒火,小腿肌肉震顫著微微**。他有些後悔,賽前沒有認真做個拉伸。
眼角瞟到那道影子時,周楚屹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擦身而過的瞬間,周楚屹聽見季星臨的聲音,那人依舊平靜,淡淡的,說:“你還差點。”
周楚屹被激得險些跳腳,他還來不及回應,季星臨已經超過了他。
季星臨開始加速,最後一個五圈,跑得比第一個五圈還要快。他在外道,和周楚屹隔著一臂寬的距離,裹著一團悶熱的空氣自周楚屹身邊衝過去,像鷹,掙脫了束縛。
鈴聲響起,下課了,教學樓裏擁出大批的人,被跑道上的戰況吸引著,聚過來,興衝衝地打聽——
“比賽嗎?誰啊?八班的周楚屹和五班的季星臨?”
“世紀之戰哪!”
“多少圈了?”
“不知道!我都數忘了!”
“四十七圈!”
“不對,第四十八圈了,季星臨是第四十八圈!”
“太牛了!真的太牛了!”
……
周圍滿是亂七八糟的議論聲,時小多跳起來,用盡全力喊出一聲——
“季星臨,加油!”
這一聲“加油”打斷了那些議論,有時小多帶頭,助威陣營迅速分成兩撥,分別吼著周楚屹和季星臨的名字,聲嘶力竭,震徹天空。
鞋底擦過塑膠跑道,發出細碎的輕響,汗水落下來,如同一場淋漓的雨。
外界一片喧嘩,季星臨的世界卻是安靜的。他跟周楚屹說了句話,呼吸的節奏有點兒亂,發燒帶來強烈的幹渴感,那感覺讓他近乎窒息。
肋骨上的紗布被汗水浸透,傷口拉出綿長的痛感,幹渴和疼痛讓季星臨更加疲憊。
眼前浮起黑色的霧,擋住了視線,他看不清方向了。
跑道邊出現陪跑的人,大部分跟著周楚屹,有男有女,給他遞水鼓勁。體育老師製止了兩次,沒什麽效果,反正也不是正規比賽,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時小多是個體育廢柴,跑個八百米都能要她的命,鉚足了力氣才能跟上季星臨。她看出他很疲憊,大著膽子握了握他的腕。
剛剛她一直拿著飲料,手心濕潤冰涼,與季星臨火焰似的體溫對比明顯。
季星臨被冰了一下,扭頭,看見時小多帶笑的眼睛。
時小多臉上暈著薄薄的紅,劇烈運動引起的。她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呼吸不太穩,道:“我在呢,我陪你。”
不論發生什麽,我都在呢,陪著你。
少女清透的聲音撞進耳朵裏,眼前的霧仿佛淡了些,季星臨看見微弱的光,越過漫長而寒冷的距離,落在他身上,給他指引,如同金色的星環。
還剩一圈半,周楚屹跟在他身後,隔著不少於兩百米的距離。
季星臨把汗濕的額發推上去,露出飽滿的額頭,他穩住呼吸,聲音很靜,對時小多說:“去終點等我。”
他的嗓音一貫沉鬱,此刻聽來,更讓人心動。
〔80〕
跑道上,氣氛進入白熱化,重重人影圍在旁邊,助威聲響得刺耳。教導主任都驚動了,背著手,和體育老師一道觀看賽事。
熱情高漲,氣氛熱烈。
周楚屹榨幹體力想要攆上來,季星臨奮力甩開距離。
兩個人膠著著,有疲憊,也有熱血。
那才是青春該有的樣子。
時小多放慢腳步,最終停下來,她看著季星臨的背影,說:“往前走吧,我等你。”
時小多的聲音不高,很快被助威聲淹沒,她以為季星臨沒有聽見,其實,他聽得見,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
旁人都在給他加油,給他鼓勁,讓他別放棄,唯獨她,給了他退路。
往前走吧,我等你。
隻要你回頭,我都在,我陪你。
這句話給了季星臨勇氣,讓他重新找回力量。
他背負著罪,一直走在黑暗中,在他即將力竭的時刻,有人伸手,拉了他一把,對他說我陪你。
他在那句話裏看見了指引,也看見了退路。他是有路可退的,他並非孤身一人。
藏在靈魂深處的翅膀終於張開,風在耳邊,成了動力,光在腳下,給他依托。
最後兩百米,季星臨隱約聽見蒼鷹嘶鳴的聲音,如同戰鼓。金色的光芒落下,他看見他的女孩在等他。
老話常說,苦盡甘來,所以,她來了。
有人拉起終點線,季星朝它奔去,眼神沉靜,沒有遲疑。過線的那一瞬,他幾乎飛起來,手臂舒展,肌肉繃起漂亮的線條。
掌聲和歡呼瞬間吞沒一切,伴隨著暴雨一樣的汗水,落下來,將他籠罩。
助威者們不再分化陣營,而是統一了陣線,季星臨的名字成了唯一的口號,他們為他呐喊,為他喝彩。
時小多遠遠看著,明明沒有任何煽情的戲份,她卻覺得眼圈發燙。
她想起何甜甜之前說過的話——季星臨和你認識的其他男生都不一樣,他身上有種光芒,如星降臨。
她沒能目睹他的過去,不能說不遺憾,好在,她還有機會見證他的現在。
見證他浴火涅槃,見證他破繭新生。
她一直知道他有多好,也相信他會越來越好。
所有不如意都會過去,他會擁有更加廣闊的天空。
時小多靠著鹿溪的肩膀,小聲說:“斑比,你有沒有遇見過一個人,他讓你沒辦法不喜歡。想攢一口袋的開心和美好,全都送給他。”
鹿溪沒說話,隻是摸了摸她的腦袋。
〔81〕
比賽結束,季星臨從奔跑變成慢走,讓自己放鬆,避免抽筋。許多人簇擁在他身邊,他依舊鎮靜,沒有得意忘形,眼神自擁擠的人群中遞過去,一下就找到了時小多,落在她身上。
他看著她,眼睛裏有淡而柔軟的笑。
時小多露出兩顆小虎牙,也笑著,更加燦爛,同他一起開心。
季星臨被那個笑容迷住了,下意識地要往時小多身邊走。他的感情和耐心都不多,隻想留給在意的人。
時小多卻搖頭,朝他身後指了指。
季星臨腳下一頓,轉身向後看,和教導主任撞了個臉對臉。
教導主任笑著拍他的肩膀,道:“可以啊,季星臨,體能真不錯,秋季運動會的時候,你可要拿個好成績!”
季星臨不太會應付這種場麵,笑了笑,沒說話。
周楚屹也過了線,身上全是汗,有人要扶他,他擺手拒絕,慢慢踱到季星臨麵前,和季星臨擊了下掌。
周楚屹是個很簡單的人,也很直白,錯了就認,輸了就服。他揉了揉汗濕的頭發,表情不太自然,語氣卻真誠,道:“之前我說話不好聽,對不起。”
季星臨吃軟不吃硬,別人先服軟,他也就沒了脾氣,搖搖頭說沒關係。
“有機會咱們比點別的,”周楚屹笑了笑,“你是個挺有意思的對手,也很強。”
教導主任誇完季星臨,扭頭看見周楚屹,順道把他也誇了一遍。
周楚屹打蛇隨棍上,立即邀功:“主任,功過相抵,下周一的公開檢討就免了吧!”
他之前在教導處偷吃小火鍋被抓個正著,還欠著一份檢討呢。
教導主任睨他一眼:“周楚屹同學,請見好就收,不要得寸進尺。”
周楚屹哽了兩秒,默默把腦袋縮了回去。
操場上的熱鬧漸漸散了,該吃飯的吃飯,該午睡的午睡,周楚屹是被朋友扶走的,兩萬米跑下來,腰酸腿軟,全身零件都在鬧罷工。
季星臨坐在跑道旁邊沒動,他腦袋沉得厲害,盲目起身可能會暈倒。幾個女生站在不遠處,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季星臨想說“別看了,吃飯去吧”,嘴唇動了動,衝出口的卻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
他咳得喘不過氣,一隻柔軟的手掌覆上他的額頭,掌心幹燥溫暖,帶著淡淡的甜香氣。
季星臨的呼吸有一瞬的安靜,睜開眼睛,看見時小多蹲在他麵前,皺著眉毛:“我沒猜錯,你真的在發燒!”
季星臨揉了揉額角,道:“歇一會兒就好了。”
時小多拽他的手臂:“起來,去醫務室。”
聽到“醫務室”三個字,季星臨習慣性地皺眉,坐著沒動,道:“我不去。”
對付季星臨這種驢脾氣的,不能嗆,隻能順著毛哄,時小多蘑菇似的蹲在他麵前,同他商量:“那我去醫務室給你開點退燒藥,你把藥吃了,行不行?”
時小多額頭上還頂著一小塊紅痕,被周楚屹一球砸出來的。季星臨伸了伸手,像是要幫她揉一揉,又覺得不太妥當,動作頓在那裏,道:“還疼嗎?”
時小多主動把腦袋往他手底下湊,小狗似的蹭著他的掌心,彎著眼睛:“有點兒疼,你能幫我吹一吹的話,肯定就不疼了。”
對於這種公然調戲,季星臨一向應對不來,隻能岔開話題:“去幫我開點退燒藥吧,再弄點紗布和酒精,傷口裂了。”
〔82〕
季星臨去了體育館的衛生間,這裏很少有人來,更幹淨,也不怕被老師或教導主任撞見。
他對著鏡子掀開衣服看了看,汗水已經把傷口邊沿泡得發白,還隱隱滲著血,跑步的時候不覺得,現在放鬆下來,針紮似的疼。
衛生間的門被人叩響,時小多壓低聲音,做賊似的:“紗布我幫你要來了,還有酒精和退燒藥。”
季星臨將門打開,時小多一臉緊張地看著他:“你到底怎麽受的傷啊?周楚屹身上有暗器,對你下黑手了?”
季星臨懶得多解釋,敲了敲她的腦袋:“外頭等著。”
時小多有點兒委屈,捂著額頭小聲嘀咕:“擔心你才問的,不想說就算了。”
季星臨歎氣:“外頭等著,一會兒跟你解釋。”
除了藥棉、酒精、紗布和退燒藥,時小多還幫他買了瓶礦泉水和消炎藥。季星臨脫掉上衣,肌肉線條上騰著青瓷般的質感,光滑緊實。他用藥棉蘸著酒精洗了洗傷口,然後纏上紗布,用膠條固定,動作既輕且快。
處理完傷口,他就著那瓶礦泉水咽了兩片退燒藥和一片消炎藥。剩下的藥和水他本想扔了,手在垃圾桶上懸了一下,又收了回來。
小姑娘心細,他要是把東西扔了,沒準她會想歪。
你看,感情是多神奇的東西,讓冷硬的人變得柔和,讓孤僻的少年懂得體諒。
發燒時喝粥最好,時小多就近找了家粥鋪,帶季星臨去吃飯。
這個時間去吃飯的大多是七中的學生,季星臨本來辨識度就高,一場萬米長跑後更是聲勢浩大,不少人盯著他看,小聲議論。
季星臨挑了個相對僻靜的位置,讓時小多坐在靠牆的地方,他用自己的脊背替她擋下所有窺探和好奇。
等餐的間隙,時小多發現季星臨很少玩手機,沒事做的時候就安靜待著,雙手搭在桌麵上,五指交疊,根根修長。她拿出手機戳了幾下,季星臨的口袋裏傳來一聲消息提示,解開鎖屏,看見時小多發來的消息:“喂。”
季星臨回複:“哦?”
時小多:“坐在你斜後方的女生,已經拍了三十多張照片了。”
季星臨:“嗯。”
時小多:“我也想拍……”
季星臨:“在這兒?”
時小多眼睛一轉:“放學後你有時間嗎?”
季星臨挑眉,時小多扭頭看向窗外,假裝自己目的純潔。
飯吃到一半,季星臨去買水,回來時手上拿著兩瓶果汁,包裝花裏胡哨的。他將其中一瓶放在時小多麵前,道:“這是包裝最好看的了。”
時小多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之前在山中露營,季星臨問她,你們女生是不是都喜歡花裏胡哨的東西,她隨口答了一句“我們女生都喜歡好看的”。
沒想到他不僅當了真,還一直記得。
時小多哭笑不得,她想,季星臨這家夥果然是個河蚌,厚重的蚌殼下,是柔軟的內在和珍珠般的美好。
〔83〕
退燒藥裏有安眠的成分,下午的課程季星臨直接睡了過去。任課老師大概也聽說了那場“萬米之爭”,沒有為難他,隻是感慨,要是能把這股勁頭放在學習上,該多好哇。
那樣兩人就可以一塊去念很棒的大學了。
這個念頭像一針雞血,準準地紮在時小多的動脈上,她立即精神百倍,連筆記都抄了兩份,一份自留,一份給季星臨,老母親般操碎了心。
放學鈴聲響起,教室裏一陣喧鬧,時小多戴上耳機,隔絕噪音,繼續寫字。
季星臨還在睡,何甜甜似是想叫他一聲,手伸出去,餘光瞄到坐在前排的時小多,又收了回來。她自時小多身邊走過,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一腳踹在時小多的桌腿上。
時小多的桌麵狠狠一顫,手中的筆尖劃出去,在本子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線。
時小多嚇了一跳,“啊”的一聲,教室裏人不多,都看過來。何甜甜瞪她一眼,嘴唇動了動,吐出三個字。
時小多隻聽到前麵兩個字——心機,後麵那個字是什麽,用腳指頭猜也知道。
時小多沒生氣,隻覺好笑,她這樣的都能算心機,這姑娘肯定也沒見過什麽厲害角色。
罷了罷了,做人要大度,生氣變成豬。
同學走了,值日生走了,連最愛偷偷留堂加班讀書的學習委員都走了,教室徹底安靜。夕陽掛在窗外,餘暉很暖,如同橘色的海。
時小多摘下耳機,轉過身,趴在椅背上看著身後的少年。
季星臨睡得很沉,臉上鍍著些許金色的光,睫毛如同黑色的羽翼,勾起一條狹長的線,眼尾下有淚痣,清雋濃麗。
教室裏光線漸暗,空氣裏飄舞著細碎的浮塵。時小多感覺到心變得很軟,像被蜂蜜沁透的小鬆餅。她伸出手,指尖劃過季星臨的鼻梁,越過眉峰,懸在那顆小小的淚痣上。
多神奇啊,那個淡漠疏遠的少年就這樣睡在她麵前,呼吸平靜,沒有芥蒂,不設防備。
就好像……
就好像他是屬於她的。
時小多被這個想法弄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枕著自己的臂彎輕輕戳了戳季星臨的臉,嘀咕著:“喂,季星臨,我們去同一所大學好不好?我跟你,去同一所大學。”
運氣好的話,可能會被同一個專業錄取,分到同一個班級,還像現在這樣,坐前後座。你在後麵睡覺,我在前麵幫你打掩護,遇到隨堂提問就偷偷告訴你答案。不過,下課之後你要請我吃冰激淩,一支香草口味、一支巧克力口味。我吃著香草的,眼睛卻忍不住看向你手裏的巧克力冰激淩,你嘲笑我是饞貓,眼神和語氣卻是軟的。
好想和你擁有這樣的時光啊。
時小多神遊了一會兒,想偷拍一張季星臨睡著時的照片。
她點開手機,調了調光線和濾鏡,正要拍,季星臨突然握住她的腕,換了個角度,閉著眼睛,道:“這樣拍比較好看。”
偷拍的基本原則是什麽?不能打擾正主,不能被正主發現啊!
時小多囧了一瞬,也是在這一瞬,她發現季星臨已經醒了,正看向她,眼睛裏帶著溫和明亮的笑。
〔84〕
夕陽輕輕柔柔,窗外有學生的嬉鬧聲,時小多清了清喉嚨,敲著季星臨的桌麵說:“心思收一收,一整個下午你都沒有聽課,要抓緊把落下的知識點補起來!”
季星臨打了個嗬欠,懶洋洋的:“可是我頭好疼啊。”
時小多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嘀咕著:“不熱啊,已經退燒了,為什麽還會頭疼?”
頓了三秒,時小多猛地抬起眼睛:“季星臨同學,你是在耍賴嗎?”
“是啊,”季星臨伸了個懶腰,他不知想到了什麽,輕聲說,“我好像還沒有耍賴過呢。”
被偏愛的人才有資格撒嬌、耍賴、不講理,而他,從來沒有被偏愛過。
時小多低頭在書包裏翻了翻,先是拿出來一塊巧克力,接著是兩顆橘子糖,然後是一小包餅幹。
季星臨正想問“你在書包裏藏了個超市嗎”,時小多將所有零食往季星臨麵前一推,道:“那我們做個約定吧,抄一頁筆記,獎勵一樣小零食。”
這次輪到季星臨愣了三秒,他抬起眼睛:“時念同學,你是在哄我嗎?”
“是啊。”時小多大方地點頭,“小時候我不肯做作業,林女士就是這麽哄我的。不過林女士比較忙,平時都是我姐看著我,她隻給我兩個選項,要麽聽話,要麽挨打。要不是因為她漂亮,我早跟她斷絕關係了!”
明明是抱怨的話,卻聽不出任何怨懟的味道,季星臨甚至可以通過那些句子觸摸到一個家庭,爸爸媽媽,妹妹姐姐,他們互相喜歡,他們彼此扶持,相親相愛,熱鬧溫暖。
他那麽向往,又可望而不可即。
季星臨垂下眼睛:“林女士是指林娉然教授嗎?”
“對啊!”時小多一臉天真,毫無城府,“我爸媽都是教授,江湖人稱‘時老師’和‘林老師’。我們家一屋子學霸,除了我。小時候班主任跟林老師和時老師告狀,說我成績不好,有辱雙親學者之名。林老師多溫柔的人哪,聽到這句話勃然大怒,她說,辱,恥也,我從來不覺得成績不好是一種恥辱。作為老師,你可以批評她不努力,斥責她不認真,但不能向她灌輸‘成績不好就是低人一等’這種理念。我的女兒可以不優秀,但是一定不能自卑。”
沒有哪個小姑娘生下來就是開朗無畏、善良勇敢的,教會她這些的是後來發生的事,是後來遇到的人。
她在灑滿陽光的地方長大,有家人,有朋友,還有很多很多的寵愛和強大的保護,憑什麽他一出現就把陰暗和冰冷、煩惱和難過統統帶來了。
季星臨突然明白,之前他的世界裏沒有“配不上”這個概念,不是因為他足夠強大,而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把誰真正放在心上。
心上的位置那麽寶貴,當然要留給寶貴的人。
可是,當那個人真的出現,他才知道這世界有著諸多規則,他可以不遵守、不在乎,但是沒辦法拉著其他人,同他一起不遵守、不在乎。
〔85〕
時小多察覺到季星臨的沉默,她微微歪頭,有些疑惑:“怎麽了?”
“我身上的傷是在山中露營時留下的。”季星臨低著頭,雙手擱在桌麵上,“還記得許斌嗎?你說他心術不正,其實是因為我和他有糾葛。初中的時候,我跟許斌的弟弟許斕打過一架,險些鬧出人命,許斕被判刑,我被停課停了半個月。許斌想替他弟弟報仇,躲在山坡底下,藏了木刺劃傷我,我把他打暈了。”
時小多一愣,沒想到故事竟然是這樣。
季星臨故意剪掉了很多對自己有利的細節,比如,他之所以跟許斕打架,是因為許斕欺負低年級的小女孩,而許斕會被判刑,是因為刺傷了池樹。
他拿出自己最不堪的樣子,以掩蓋內心的空茫和卑微。
季星臨繼續說:“我從小跟別的孩子不太一樣,不說話,不哭不笑,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東西,誰碰,我就和誰動手,同齡的孩子都怕我。”
家長鬧到學校,要求季星臨必須調換班級。校長出麵,建議季星臨的爸爸帶他去看看心理醫生,或者去讀特殊學校。
他至今仍記得爸爸哀傷又無奈的表情,摸著他的腦袋問他,小臨,你告訴我,你究竟在想什麽。
想什麽?其實他什麽都沒有想,都是些下意識的行為。
時小多怔怔地坐在那裏,不曉得是在發呆還是被嚇住。
季星臨輕輕歎氣,拎著書包站起來,道:“我之前說我脾氣不好,不是嚇唬你。別再圍著我轉了,去認識更好的朋友吧。”
時小多沒說話,季星臨從她身邊走過去,帶起細微的風。
走廊很空,季星臨慢慢走著,腳步聲帶起回響。
他終於做到了遠離她,將她推開,可心裏卻沒有那種如釋重負的灑脫感,反而多了一種悵惘,像是弄丟了什麽寶貴的東西。
為什麽會這樣?
季星臨有些困惑。
拐過轉角,走下樓梯,手臂突然被人握住。時小多一路跑過來,氣息不穩,輕喘著,說:“什麽叫去認識更好的朋友吧,難道你不是嗎?犯錯並不可怕,人人都會犯錯,隻要肯承認並改正,還是有機會被原諒的。”
時小多握著季星臨的手臂,握得很緊。她像是在組織語言,頓了好一會兒,繼續說:“沒有誰生下來就是完美的小孩,人總要經曆過一些事情才能真正長大,也許是壞事,也許是好事,這些都說不準,做了錯事也不一定就是壞孩子。季星臨,你千萬別放棄,別放棄做一個好人,我會幫你的,我一定會幫你的。”
時小多悄悄鉤住季星臨的手指,晃了晃,鼓勵一般:“我爸爸說,人是這世界上最厲害的生物,不是因為他們聰明,而是因為他們足夠堅韌。一個人隻要下定了決心向上走,就再沒什麽東西能阻礙他。季星臨,我們一起朝有光的地方走,好不好?”
有光的地方……
季星臨幾乎有了一種眼圈發燙的感覺,他想說我不值得,不值得你這樣惦念和付出。可是,看著時小多的眼睛,看著她眼裏的光,他再說不出自暴自棄的話。
季星臨沒有掙開時小多,時小多的膽子大了些,手指向前遞了遞,從鉤住變成相握。她握著他的手,眼神很軟,說:“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仔細想了想,發現你隻告訴了我經過和結果,卻沒有告訴我前因。許斕為什麽和你打架?你不是那種無故生事的個性,我相信事出有因。從今以後,無論發生了什麽,或者你做了什麽,隻要你願意解釋,我都會耐心去聽。”
季星臨低著頭,看向兩個人交握的手,半晌,突然閉上眼睛。
他眼底有太多情緒,他不想被人看見。
時小多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的:“我可不是對誰都這麽寬容的,隻有你才能享受這種待遇,要珍惜呀。”
季星臨極輕地歎了口氣,他想,有人這樣相信你,你怎麽能甘於平庸,回歸黑暗。
你一定要向前走,一直走,走到有光的地方,與她並肩站在一起。
你看,這世界多好啊,
有山川河流,
有月落星河,
還有一個很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