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春風解少年的心

〔41〕

周六,時小多一貫愛賴床,能從晚上十點睡到早上十點,生生睡出一個十二小時工作製。時遇拎著鍋鏟把她妹從被子裏鏟了起來,吼:“床板都被你睡出來一個坑!時小多你是不是又胖了!”

時小多伸了個懶腰,掛在她姐脖子上,口齒不清地嘀咕:“要是體重也能滿一百減二十就好了,再疊加一個七五折的優惠券,完美!”

時遇捏了捏手中的鏟子,非常想砸開時小多的天靈蓋。

正鬧騰,客廳的電話響了,應該是林娉然林老師打來的。

時小多倏地睜開眼睛,鞋都沒穿,赤著腳就往外跑。她搶在時遇之前衝進客廳,抓過座機的話筒鬼哭狼嚎:“林老師,你是不是喝了旺仔牛奶,忘記了自己還有兩個親生的崽!你快回來吧,時遇總虐待我!”

林娉然笑得喘不過氣,嗔了一句:“你這丫頭怎麽越來越貧!”

時遇在一旁冷哼:“是啊,我都把你從九十斤虐待到一百斤了,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時小多吐著舌頭朝她姐做了個鬼臉,然後滾到沙發裏,抱著電話對林老師撒嬌。

時遇將早餐擺在餐桌上,探頭催促:“我約了幾個朋友去小燕山露營燒烤,想參加的抓緊準備,逾期不候!”

時小多舉手報名:“我要吃烤雞翅和牛肉丸!”

〔42〕

季星臨又做那個夢了,小男孩躺在一攤血跡上,像是裹著豔麗的毯子。到處都是圍觀的人,拿著手機瘋狂拍照,快門聲清脆得近乎刺耳,還有謾罵和尖叫。

季星臨裹著一頭冷汗睜開眼睛,天還沒亮,睡前忘了關窗,窗簾被風吹得拉開一角縫隙,能看見星空和星星。

星星——爸爸在世的時候最喜歡這樣叫他——哥哥是星星,弟弟是小星星,他們自天上來,亮晶晶的,帶著清脆的鈴鐺聲。

季星臨掀開被子去洗手間,起身的瞬間一陣頭暈目眩,太陽穴針紮似的疼。他踉蹌著撲進洗手間,將水龍頭調到冷水的那一邊,兜頭衝著,疼痛和回憶一並湧上來——

他的弟弟——小星曜躺在病**,周身插滿了管子,單薄的胸膛微微起伏。

醫生說星曜不僅摔傷了腦袋,連脊椎也一並壞了,他不會再站起來,也不能再用清清亮亮的童音喊他哥哥。

所有人都在哭,季星臨卻哭不出來,隻是覺得悶,悶得像是要爆炸。

羅燕是星曜的媽媽,季星臨的繼母,她躲在病房外,哭得眼睛都紅了,看見季星臨走出來,揚手便是一巴掌。

羅燕過門這幾年,與季星臨相處得不算融洽,羅燕不喜歡他,同樣的,他也不喜歡羅燕,但動手撕破臉還是頭一遭。

季星臨沒躲,硬挨了一巴掌,被打得側過臉去,臉頰通紅。

即便挨了打,季星臨仍是那副沒有表情的樣子,瞳仁純黑,安靜冰冷。羅燕終於崩潰,掐著他的肩膀發瘋似的吼:“有什麽不滿你衝我來,為什麽要害我兒子?星曜才五歲,他才五歲啊!出事的為什麽不是你?掉下去的為什麽不是你?”

為什麽不是你?

這一句詰問好似魔咒,鎖在季星臨耳邊,多年未散,變成夢魘。

冷水激得頭皮發麻,要炸開似的痛感終於緩和一些,季星臨拽過架子上的毛巾,將臉埋進去,濕潤的痕跡迅速蔓延開,也不知是滴落的水,還是痛到極致的眼淚。

他生來便有罪,有罪的人沒資格活得無憂無慮。

〔43〕

折騰成這樣,覺自然是睡不成了,季星臨脫掉濕衣服,坐在地毯上發了會兒呆,然後隨便從架子上摸了本書,拿到手裏才知道是英語書,那就背單詞吧。單詞背完了背物理公式,最後實在無事可做,索性開始背生物書上的理論知識。大半本書背完,手機上的鬧鍾才響,五點半,天光已亮。

對長期失眠的人來說,夜晚實在太過漫長。

季星臨換上運動裝出門跑步,順便買早點,回來的時候季懷書已經起來了,推著輪椅從臥室裏出來。

季星臨倒了一杯熱豆漿給她,說:“三叔的戶外俱樂部接了單生意,缺個向導,我去幫忙,明天回來。”

季懷書摸摸他汗濕的頭發,聲音溫和:“昨天夜裏我聽見衝水的聲音了,又做噩夢了嗎?”

季星臨垂下眼睛,半晌,搖了搖頭:“沒有,我睡得很好。”

他不認,季懷書便不問,隻叮囑他注意安全。

季星臨口中的三叔姓“陳”,通過池樹認識的。池樹讀書不怎麽靈光,朋友倒是不少,三教九流,路子很廣。

陳叔經營了一家叫遠遊的戶外俱樂部,承接各類戶外拓展活動,也組織大型賽事,在當地小有名氣。季星臨情商不及格,運動細胞倒是發達,體力也好,很得陳叔喜歡。

周末這單生意是公司團建,要去小燕山搞野外生存,兩天一夜。雖然名字叫“野外生存”,其實就是郊遊和露營,俱樂部負責提供大巴車、領隊、向導,以及零零碎碎的戶外用品。

活動方案上寫得清清楚楚,八點集合,這都八點十五分了,人還沒到齊。車廂裏亂糟糟的,季星臨覺得煩,他調高耳機的音量,聽英語新聞。

有人挨著季星臨坐下,將一塊裝在保鮮盒裏的小蛋糕遞到他麵前。

李悠微卷的長發垂在胸前,顯得臉龐小巧,她有些得意,說:“沒想到會遇見我吧?我媽是這家公司的總經理,我在活動安排單上看見你的名字,就鬧著要跟來,受了我媽好一頓數落呢!這蛋糕是我親手做的,你嚐嚐!”

後座一個男職員伸長了脖子,興致勃勃地追問:“悠悠,你們認識?”

李悠說:“這是季星臨,我們學校的風雲人物,也是咱們市最年輕的馬拉鬆冠軍,特別厲害!”

李悠的話沒說全,季星臨兩年內在不同的城市參加了三場馬拉鬆比賽,一個冠軍、兩個季軍,最好的成績是2小時15分39秒,在圈子裏出了名。

有人將他參賽證上的照片傳到微博裏,“最帥運動員”的話題直接鬧上了熱搜,主辦方出麵聯係了相關博主將照片刪除,才把事情平息下來。

李悠的聲音不小,車上的人都看過來,領隊趁機向大家介紹說,季星臨是本次活動的向導,對小燕山非常熟悉,有特殊地形和注意事項,他會提醒大家。

參加活動的都是年輕人,打趣道:“難怪悠悠非要跟著,原來向導長得這麽好看!”

眾目睽睽,李悠料想季星臨不會拂她麵子,於是又將手中的保鮮盒向前遞了遞:“嚐嚐吧,我加了椰奶,很香的。”

季星臨拒絕得幹脆,說了聲“我不吃甜的”,然後自李悠身前繞過去,坐在領隊身邊。

李悠咬了咬嘴唇,神色變得不太好看。

領隊跟季星臨合作過幾次,算得上熟人,知道這小子脾氣臭、性格乖張,立即站起來和稀泥。他先說了幾句慣用的場麵話,然後十分詳盡地介紹了一遍小燕山的風貌概況,把這個海拔不足一千五百米的小山包形容得天下僅有、不遜五嶽。

季星臨聽著,有點兒想笑,舌尖帶著橘子糖在嘴裏轉了個圈,撞上齒列,“喀”的一聲。

有些人哪,口口聲聲說不吃甜食,卻在背包的暗袋裏藏了好多橘子糖。

〔44〕

一塊出去玩的都是時遇的同學,上車後時遇敲著時小多的腦袋教她認人,這位是張姐,這位是李哥。時小多乖乖巧巧,逐一問候。後座還有一隻黑背大狗,時小多指著黑背,問:“這位該怎麽稱呼?”

狗是李哥養的,李哥道:“它叫巴斯,今年七歲。”

有人開玩笑:“聽說狗活一年,相當於人活六年,這麽算下來,巴斯也有四十二歲了。”

時小多點點頭,向巴斯打招呼:“叔叔好。”

滿車的人都笑了。

去往小燕山的路上,季星臨給每人發了一個求生哨,銀色的,刻著遠遊俱樂部的logo,告訴他們如果在登山的途中迷路或者走散,通信設備又沒有信號,可以用哨聲求助。

發完口哨,季星臨坐回到領隊身邊。他對目光一向敏感,感覺到李悠的視線一直黏在他身上。

季星臨被黏得心煩,翻出一頂棒球帽扣在頭上,壓低帽簷,擋住大半張臉,也擋住那道窺探的視線。

正要閉眼假寐,手機叮咚作響,季星臨點開微信,看到一個紅包,時小多發來的。

幾秒鍾後,紅包下方又跳出一條消息——不好意思啊,發錯人了。

季星臨舔了舔牙尖。

如果心理活動能投映在空氣裏,那麽,坐在季星臨身邊的領隊一定會看到,“發錯人了”四個字被季星臨標注了出來,加上了一個鮮紅的問號。

寓意——此處存疑,待定。

去小燕山要走高速,車程將近兩個小時,時小多點開微信就看見季星臨的名字停在主頁上,對話框裏沒有聊天記錄,隻有一行係統小字——你已經添加了Pluto,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時小多想了想,發了個紅包過去,然後假惺惺地解釋“不好意思啊,發錯人了”。

對話框的左邊一片安靜,沒有回複,時小多咬咬牙,又添了一句——麻煩你把紅包發還給我吧,我有急用,謝謝了。

這麽明顯的司馬昭之心,季星臨再遲鈍,也該回過味來了,他仿佛看到時小多身後豎起了一條絨毛蓬鬆的大狐狸尾巴!

季星臨將紅包點開,原數退了回去。

時小多抓住機會,主動挑起話題:“上次的章魚燒好好吃啊,我可以接受用章魚燒代替補課費。”

潛台詞是,有時間就來找我補習功課吧,我很願意的!

季星臨回憶了一下時小多的講題水平,跟章魚燒的好吃程度構不成正比,於是回複:“我不接受。”

收到這條消息,時小多愣了一秒,追問:“你的意思是,我講題的水平配不上章魚燒?”

季星臨:“嗯。”

嗯?你還敢“嗯”?

時小多氣得臉頰鼓起來,非常想代表月亮敲爆季星臨的天靈蓋!

“嗯”字發出去,季星臨再沒收到時小多發來的消息,季大神後知後覺,暗暗反省他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閑來無事,季星臨點開時小多的頭像,看了眼那丫頭的朋友圈。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季星臨還以為自己點開的是本菜譜。

今天:我家遇哥手藝超棒,做的皮蛋粥好好喝啊,愛了愛了!

昨天:烤腸怎麽這麽好吃!油炸麵筋也好吃!

學校食堂的紅燒茄子,好吃!拌上米飯,三碗不過岡!

前天:冰激淩,好吃!推薦香草口味的!

×月×日:提拉米蘇,好吃!我能一天三頓拿它當飯吃嗎?

……

季星臨皺了皺眉,用意念圈出重點——遇哥?遇哥是誰?

〔45〕

俱樂部的大巴車將一行人送到了小燕山北麓,活動的參與者被領隊和季星臨帶著,從北麓徒步登山,遊覽過桃花溪和觀日台等小景點後,由南麓的旅遊山徑下去,大巴車會提前等在那裏。夜裏就在山上紮帳篷,能趕上看日出。

下車時有人在背後推了季星臨一把,季星臨重心一偏,險些一頭栽下去。他迅速穩住身形,回頭看了一眼。

有人喊了一聲:“許斌,你小心點,撞到人了!”

叫許斌的男生抓抓頭發,笑出滿臉歉疚。

季星臨看了許斌一眼,將他的名字和相貌記了下來。

出發前季星臨最後一次跟公司負責人核對線路和明細,季星臨個子高,話少,言談沉穩。負責人將他打量一圈,說:“聽說你隻有十七歲,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

季星臨點頭:“嗯,我顯老。”

負責人哭笑不得。

山路有坡度,走起來很累人,季星臨走在前麵帶路,領隊舉著一麵小藍旗殿後。

李悠跟在季星臨身邊,沒話找話地同他閑聊,季星臨看她一眼,說:“你還是別說話了。”

李悠委屈:“你嫌我煩嗎?”

“不是,”季星臨搖頭,“你肺活量不行,話這麽多,容易岔氣。”

李悠的臉色僵了僵。

肺活量不好的不止李悠,還有一個時小多。山上沒有公路,不能自駕,路程尚未過半,時小多就受不了了,抱著一截木樁子不撒手,道:“科學證明,爬山使人年輕。小明的爺爺七十多歲了,每次爬山都累得跟孫子一樣!”

李哥笑得不行,大狗起哄似的“汪”了一聲。

黑背大狗巴斯也是個貨,走了不到一公裏就開始鬧罷工,咬著牽引繩往回拽,不玩了,要回家。主人李哥沒辦法,隻能把它捆成一個六十多斤的大肉球,背在背上,特別像課文裏的挑山工。

時小多自己累成了狗,還不忘嘲笑別人,摸著巴斯的腦袋對李哥道:“不枉我叫它一聲叔叔,享受的確實是老幹部級的待遇。”

時遇脫下襯衫外套係在腰間,露出淺色的工字背心和細瘦的腰,鎖骨下有一行黑色文身,繁複精致,是電影《卡羅爾》裏的那句台詞——My angel,flung out of space.

縹緲宇宙,天使梭巡。

時遇看著腕表估算了一下腳程:“再走半個小時就是桃花溪了,去那兒歇著吧。”

時小多唉聲歎氣,時遇手臂一伸,拎小雞崽似的把她拎了起來,催著她抓緊趕路。

時小多低聲抗議:“女悍匪!”

時遇眼風如刀,橫切過來,時小多立即抬頭望天,佯裝那句大逆不道的話不是她說的。

所謂桃花溪就是一處山澗,跟桃花沒有半毛錢關係,兩側山石陡峭,溪水小瀑布般層疊而下,騰起白紗似的水霧。岸上林深影密,錯落地開著些粉紅色的小野花,抬眼看過去,還真有幾分桃花絢爛的味道。

水流聲入耳,團隊立即活絡起來,季星臨用護腕擦了擦額上的汗,領隊舉著小藍旗扯著嗓門介紹:“這裏就是桃花溪,靠近水源的地方苔蘚很多,非常濕滑,要注意安全。那位大姐,別撈了,放魚一條生路吧,都是混飯吃的,魚也不容易!”

天氣好,又是周末,登山的人很多,大家都往有水的地方走,隻季星臨背向而行,尋了塊立在高處的山石,動作利落地爬了上去。

這裏視野好,能看到大部分人的動向。

李悠站在低處仰頭看著他,問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山澗旁一陣喧嘩,像是有人起了爭執,季星臨扭頭瞄了一眼,隻一眼,整個人都警覺起來,單手在石頭上一撐,縱身跳了下去,動作迅猛果決,像成年的雲豹。

〔46〕

走到桃花溪,時小多累得連吐舌頭的力氣都沒了。巴斯愛玩水,一頭紮進山澗裏,甩得水花四濺,時遇開玩笑說,這狗就是個成了精的甩幹桶。

澗底沉著不少鵝卵石,被水流磨去了棱角,光華圓潤,其中一顆格外好看,亮閃閃的,像星星。

提到星星就想起季星臨,時小多挽起褲腿,赤腳踩在水淺的地方,想撿一塊漂亮的鵝卵石,送給那個別扭的家夥。

溪水清澈,透過粼粼的波光能看見底下的水草,時小多專心找石頭,眼前突然漂過一個塑料瓶,接著是一個包裝袋,還有一團揉皺的麵巾紙。時小多抬起頭,看見一對情侶坐在岸邊的石頭上,邊踩水邊吃午餐,說說笑笑,恩愛甜蜜。

時小多將垃圾撿起來,提醒:“請不要亂扔垃圾。”

女生白了時小多一眼,隨手又扔了一個牛奶盒子。

時小多有點兒生氣,提高聲音:“那位穿假LV、背高仿香奈兒的女士,不要亂扔垃圾!”

周圍的遊客都看過來,目光戲謔地打量著女生的衣著穿戴。

女生又羞又惱,推了推男朋友的肩膀。男生指住時小多的鼻尖,氣勢洶洶地吼:“誰家倒黴孩子在這亂說話,找抽是不是?信不信我……”

眼看著男生的手要戳到時小多的鼻梁,斜刺裏突然冒出一道影子。

季星臨擋在時小多身前,抓著男生的手腕向外一掰,力道不算重,可也不輕,男生疼得大叫,甩手就是一巴掌。季星臨橫臂抵擋,同時一記膝擊,正撞在男生的小腹上。

男生疼得齜牙咧嘴,一邊揉著小腹,一邊放狠話:“動手是吧,有種別跑!”

“打架?可以。”季星臨脫下外套扔進時小多懷裏,露出漂亮的上臂肌肉,對男生說,“這裏人多,不方便,前麵有片空地,你跟我來。”

季星臨上前一步,男生立即瑟縮著向後退,越發顯得季星臨氣勢壓人。

附近的遊客都跑過來看熱鬧,甚至有人拿出手機拍照錄像。時小多生怕季星臨按不住脾氣,把事情鬧大,傳到校領導耳朵裏再背個處分。於是,她自身後扯住他的衣角,小聲勸:“算了算了,別跟這種人計較。”

“你怎麽說話的?”女生躲在男朋友身後,朝時小多吼,“什麽叫那種人?我們是元謀人還是藍田人啊?跟你不是同一個物種唄!”

男朋友都了,這位賢內助還上趕著拱火,時小多氣得想笑,心說,沒眼力見兒到這種程度的,也算世間少有。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李悠也跑了過來,擠開人群湊到季星臨身邊,拉著他的手臂說:“別吵了,多丟人啊,領隊正找你呢,我們回去吧。”

李悠這話說得不算中聽,時小多眯起眼睛:“到底誰丟人,你倒是說清楚啊,別一棒子都打死!”

李悠噎了一下,埋怨地看了時小多一眼,像是在怪她火上澆油。

就在這時,人群外響起一聲狗叫,中氣十足,眾人嚇了一跳,紛紛扭頭去看。時遇拽著黑背大狗的牽引繩,迤迤然地走過來,圍觀的吃瓜群眾不由自主地向後退,摩西分海似的閃出了一條小路。

時遇穿著深色的工字背心和高腰牛仔褲,襯衫外套係在腰上,腿形又長又細,風姿颯爽。她牽著狗自李悠身邊走過,漫不經心地瞄了李悠一眼,道:“小小年紀,不辨是非也就罷了,連稀泥都和不好,你還能幹點什麽?”

不等李悠開口,時遇扭頭看向那對情侶,笑著道:“二位家中雙親一定去得特別早吧,都沒來得及告訴你們亂扔垃圾是不對的!”

小情侶臉色一變,黑背大狗適時吠了一聲,鼻子上怒紋橫陳,看起來很凶。小情侶嚇得夠嗆,時小多攬著她姐的手臂,狐假虎威:“把亂丟的垃圾撿幹淨再走,不然放狗咬你們!”

〔47〕

小情侶草草撿了兩個垃圾就跑掉了。沒熱鬧可看,圍觀的人各自散去。

時遇的目光移到季星臨臉上,朝他伸出手:“我叫時遇,遇見的遇,時念的姐姐,謝謝你幫她。”

季星臨跟時遇握了握手,語氣和表情都很淡:“不客氣,應該的。”

時遇看著他,突然道:“你是不是練過搏擊?能格擋,腰背力量也不錯。”

不等季星臨開口,李悠再度拽住季星臨的手臂:“我們快走吧,領隊該等急了。”

時小多還拿著季星臨的外套,連忙遞給他,目光遊移在李悠和季星臨之間,遲疑道:“你們一塊出來玩啊?”

你們關係很好嗎?周末還一塊出來郊遊?孤男寡女、瓜田李下……

李悠仿佛洞穿了時小多的心思,立即點頭:“是啊,我……”

“我在做兼職,”季星臨打斷李悠,對時小多說,“是向導,帶團隊來的,不是玩。”

時小多鬆了一口氣,唇邊抿出一點兒笑容,小虎牙若隱若現,叮囑他注意安全。

季星臨扭頭要走,時小多突然叫了他一聲:“周末帶團很累吧,星期一你會來上課嗎?”

季星臨原本沒打算去上課,時小多這麽一問,他反倒猶豫了,頓了頓,點頭道:“會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時小多立即笑起來,眼睛彎著,露出兩顆小虎牙,看起來很開心。她揮了揮手,滿懷期待地說了聲“周一見”。

也許是時小多快樂的情緒感染了季星臨,季星臨也覺得心情不錯,他“嗯”了一聲,眼底浮起些許柔和的光。

季星臨轉身走出去幾步,又停了下來,扭頭對時小多說:“桃花溪以東四公裏,鄰近觀日台的地方,有片空地,今晚我們在那裏露營,需要幫助的話,可以去那兒找我。”

時小多連忙點頭:“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沒有條件,創造條件我也會去找你的!

季星臨勾了勾唇,露出一點兒笑,那笑容仿佛帶著雪鬆木的香氣,連眼角的淚痣都染上了柔軟的味道。

有些人哪,隻需一個眼神,就能威懾四方,一個笑容,就能讓旁人為他心動百次千次。

時小多按了按胸口,按住衣衫下淩亂的心跳,對著季星臨的背影小聲嘀咕:“他笑起來怎麽這麽好看啊……”

時遇正好聽見,忍不住歎氣,這丫頭,那點心思全寫在臉上了。

〔48〕

季星臨的團隊抵達露營地是在下午四點。空地位置很高,靠近水源,背後是一片密林,方便取柴生火。沿著小路走下去,有一處陡崖,居高臨下,視野開闊,非常適合看日出。

公司負責人讚不絕口,說沒想到小燕山上還藏著這麽一塊風水寶地。

李悠趁機把功勞往季星臨身上推:“能找到這麽棒的地方,都是向導的功勞!”

季星臨淡淡地說:“都是人民幣的功勞,我收了向導費的。”

負責人無奈扶額,這小子,軟硬不吃!

隊伍裏有個天文愛好者,隨身帶著指星筆,季星臨提醒了一句:“這東西功率大,會給視力造成永久性損傷,要收好。”

那人看他一眼:“玩過?”

季星臨沒說話,隻是點了下頭。

那人性格外向,健談,愛交朋友,從隨身攜帶的指星筆裏抽出來一支,拋給季星臨:“送你了,留個紀念,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合作。”

季星臨沒推辭,抄手接住,說了聲“謝謝”。

原地休息了二十分鍾,領隊組織大家搭建營地。季星臨指著身後的密林,道:“林子很深,在外圍活動就好,不要朝深處走。去陡崖看風景時要結伴,不能單獨行動。這裏沒信號,求生哨一定要隨身攜帶。”

有女生逗他:“萬一我不小心崴了腳,你會背我下山嗎?”

“我會做一個簡易擔架,”季星臨說,“抬你下山。”

女生皺了皺鼻子:“那也太不浪漫了。”

季星臨麵無表情道:“浪大了,船是會翻的。”

女生歎氣,鋼鐵直男,撩不動!

交代完注意事項,營地上熱鬧起來,支帳篷的、安燒烤架的,一堆人到處跑來跑去。那個叫許斌的男生話特別多,把出生以來的戶外運動史全部介紹了一遍,上山攬月,下海捉鱉,就差北冰洋胖揍北極熊了,逗得一群女生笑個不停。

季星臨清理出一塊空地準備壘灶台,走出去找個石塊的工夫,回來時發現灶台已經壘了一小半,許斌神情得意,衝季星臨挑了挑下巴,道:“怎麽樣,手藝不錯吧!”

季星臨低頭看了一眼,沒說話,直接動手,把許斌壘好的部分全拆了。

許斌臉色一變,急道:“你幹嗎?”

換作別人可能會委婉些,可季星臨指了指壘灶台的石塊,道:“你選的石頭全都不能用,要麽帶孔隙,要麽泡過水,還有一些是板岩,它們受熱膨脹後極易爆裂,迸出的碎片會傷人。”

當著幾個女生的麵,許斌被折了麵子,有點兒難堪。他咬了咬牙,道:“我下車時撞了你一下,你不太高興吧,故意找我麻煩!”

季星臨看他一眼,有點兒不屑:“你還沒達到能讓我記恨的程度。”

許斌臉上的肌肉抽了抽,像是在咬牙,手一伸作勢要拽季星臨的衣領。季星臨直起身子盯住他,瞳仁既黑且冷,像某種凶獸,潛伏在暗處,蓄勢待發。許斌被那記眼神懾住,踩了急刹似的定在原地,最後摔了石頭轉身走人。

太陽快下山時,營地上終於生起了火,彌漫著烤肉的香味。按照事先的活動安排,晚上有一個小型的篝火晚會。

領隊用幹樹枝壘了個小火堆,季星臨拿了幾個空瓶子去山溪旁汲水,李悠立即跟上來。

汲水時季星臨彎著腰,一條銀色的鏈子自口袋裏掉出來,李悠連忙接住,銀幣吊墜觸感微寒,嵌有淡水珍珠,光澤幽幽,十分漂亮。

李悠說:“我先幫你收著吧,別弄丟了。等你忙完,我再還給你。”

李悠本想把鏈子收進口袋裏,心思一轉,她將鏈子繞了幾折,戴在了手腕上。

〔49〕

汲水回來,領隊把季星臨叫到一邊,低聲說:“我清點了一下人數,少了個叫許斌的。同伴說,他往陡崖那邊去了,單獨去的,這都四十多分鍾了,還沒回來。”

這種不按要求行動的隊員哪個團裏都有,季星臨把瓶子扔到領隊懷裏,拎過自己的背包甩在背上,說:“我去找他,你看顧好剩下的人。”

通往陡崖要經過一條小路,路的一側是山坡,亂糟糟地長滿了荒草和灌木。天色暗了,能見度很低,好在強光手電電力充足。這條路不是旅遊山徑,來的人不多,足跡不算淩亂。季星臨估算著許斌離開的時間,計算腳程距離。

夜鳥振翅飛起,帶起一陣枝葉輕響,其中夾雜著一個微弱的聲音——

“救命……”

手電光柱立即朝山坡下掃過去,季星臨拔高聲音:“許斌?”

荒草叢裏一陣簌簌亂響,季星臨沒看到人,隻聽到一個有點兒沙啞的聲音:“是我,不小心摔下來,腳踝好像扭到了,使不上力。”

這裏大概發生過塌方,山坡的弧度被切斷,形成一個近乎垂直的斷麵,深坑似的,再加上荒草掩蓋,簡直是個天然陷阱。

季星臨掃了眼周圍,荒草上的確有被踩踏過的痕跡,但不像是失足滾落,更像是慢慢爬下去的。

季星臨眯了眯眼睛,轉身從背包裏翻出救生繩,一頭拴在老樹根上,一頭係在腰間,然後攀著雜亂生長的灌木慢慢滑向坑底。

滑到中途許斌嚷了句什麽,季星臨沒聽清,分心的瞬間身子一歪,撞上一塊山石,肋骨間燎起火燒似的痛。季星臨悶哼一聲,手電掃過去,照到一根斜插在石縫隙裏的樹枝,樹枝被削出了尖頭,長矛一般,上麵黏著一攤豔色的血。

季星臨撩起衣擺,摸到滿手的濕潤。

許斌在坑底悠悠開口:“小心些,這裏頭有些荒草秧鋒利得跟刀刃一樣,撞上就是一道口子。”

季星臨沒說話,扯開擋住視線的藤蔓,手一鬆,跳到許斌身邊。

許斌靠坐在一塊石頭上,好整以暇,甚至對他笑了一下。

季星臨盯著許斌看了一會兒,腳下一動,登山靴狠狠地朝許斌的腳踝踩過去,許斌嚇了一跳,連忙躲開。

季星臨的眼神沉下去,道:“腳崴了還能躲得這麽快?”

許斌笑了笑:“我在半路上埋了好幾根木刺呢,有沒有被戳到?”

季星臨沒說話,眸子裏暗光沉沉,半晌,突然開口:“你是許斕的哥哥吧。”

不是疑問的語氣,而是肯定。

三年前一場是非,季星臨把一個欺負小女孩的混混堵在網咖的衛生間裏,砸了兩拳之後兜頭潑了一身涼水,後來聽人說那家夥叫許斕,斑斕的斕。

許斌、許斕,家長挺會湊名字。

那時候季星臨叛逆得不像話,眼神很凶,滿身戾氣。許斕咽不下這口氣,糾集一群地痞到季家門口堵人,沒堵到季星臨,卻碰見了池樹。當時池樹正讀高三,兩天後就是高考。

季星臨的脾氣硬,池樹也差不到哪兒去,許斕叫囂的話還沒說上兩句,就被池樹一拳砸塌了鼻梁。池樹身手再怎麽靈活,也架不住對方人太多,斜刺裏遞出一根球棍,生生砸斷了池樹的右臂肱骨,許斕趁亂刺出兩刀,險些要了池樹的命。

池樹在ICU躺了七天,醒來時,高考已經結束。

以前,季星臨從不認錯,羅燕恨他恨到咬牙,他也不肯低頭說一句服軟的話。命運給他多少擊打,他就回報以多少傲骨,旁人冷漠待他,他便加倍冷漠。

他以為他可以一輩子驕傲站立,不服輸,不妥協,直到他聽見季懷書的哭聲。

他以為季懷書會像羅燕一樣恨他,甚至將他趕出家門。可是,了解到事情起源於季星臨教訓了一個欺負小女孩的混混後,季懷書沒有生氣,隻是摸了摸他的頭發,用溫柔卻哽咽的聲音告訴他:“小臨沒有做錯,挺身而出,保護弱小,是對的。小臨做得很好。”

她沒有怪他連累了自己的兒子,而是告訴他,你是對的,你很好。

季星臨在那一刻濕了眼睛,他沒有輸給命運的擊打,卻在這溫柔的觸撫下潰不成軍。

先是小星曜,後來是爸爸,再到池樹。

他終於看見自己身上的罪,他應當懺悔。

〔50〕

“許斕被判刑,都是你和池樹害的!”許斌撿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在活動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我還以為是巧合,沒想到真的是你。季星臨,我們還挺有緣。”

季星臨剝了顆橘子糖,壓在舌底,低聲說:“你想怎麽樣?”

許斌攥緊了手中的棍子:“我要替許斕出口惡氣!”

季星臨挑了挑眉,極輕地笑了一聲,聽起來相當不屑。

許斌臉上肌肉亂蹦,眼眶泛紅,看樣子已經怒到了極點。

就在這時,山坡上掃過來幾束手電光亮,隱約能聽見腳步聲和犬吠,季星臨抬頭向上看,許斌抓住空當欺身撲來。季星臨直接握住許斌揮來的那隻手,同時一腳踹向他的小腿迎麵骨。許斌差點跪下去,季星臨一記手刀直劈頸側,許斌兩眼一翻,暈了。

一係列動作,不過瞬息。

季星臨接住許斌癱軟的身體,同時,山坡上傳來問話聲:“有人在下麵嗎?”

說話的是個女孩,聲音有點兒軟。

季星臨一愣:“時念?”

“季星臨?”時小多也有點兒驚訝,她撥開亂長的荒草,努力探出半個腦袋,“我們常去的那塊露營地被水淹了,沒法紮營。尋找新的露營地時看見這邊坡底有燈光,以為是遊客遇到了麻煩,所以過來看看。你受傷了嗎?”

“不是我,”季星臨道,“是隊員失足摔下來,我來救他。”

時小多“啊”了一聲,有點兒擔心:“嚴重嗎?要不要我們放個人下去幫你一把?”

“不用。”季星臨探了探許斌的頸側動脈,跳動頻率正常,對時小多說,“我留了繩子在上麵,你們拽緊,我能爬上去。”

季星臨用救援背帶將許斌捆在背上,做好固定,然後抓住自坡頂垂下來的繩索。肋骨間的傷口拉扯出綿長的痛感,季星臨吐出半口氣,攀著周圍凸起的山石,慢慢向上爬。他個子高,腿長,攀爬時很有力量,速度也快。

季星臨探身上來,時小多立即拉住他的手臂,季星臨借勢上衝,裹著滿身夜霧撞進時小多懷裏。時小多“哎喲”一聲,揮舞著手臂向後仰倒,季星臨連忙伸手墊在她腦後。

山風很小,輕輕吹著,月亮圓滾滾的,掛在極高的地方,光芒柔和。

兩個人倒在一處,季星臨的手掌墊在時小多腦後,嘴唇蹭過時小多的臉頰。觸碰的瞬間,兩個人同時聞到極淡的甜味,像橘子糖,幹淨清爽,甜蜜誘人。

時小多聽見心跳的聲音,咚咚作響。她看見他眼角處的淚痣,也在他眼中看見自己,像亂了方寸的小鹿,耳朵尖上都寫滿緊張。

是誰說,月亮圓的時候,最宜心動。

然而,美好不過一瞬,下一秒,時小多的門牙結結實實地磕在季星臨的鎖骨上。

季星臨在山溝溝裏鑽了一整天,滿身是汗,時小多這一口咬下去,味道著實不怎麽樣。她偏過頭連呸三聲,順帶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

時小多捂著鼻子連連道歉,脫口而出:“對不起啊,我不是嫌你不好吃……”

時遇扶額,突然很想打電話給家中雙親,問一問二老有沒有生三胎的打算。

這個二胎是沒什麽成才的可能了。

季星臨體溫偏低,時小多隻覺唇畔一涼,心跳也跟著淩亂起來。

〔51〕

季星臨背著許斌回到營地,領隊立即迎上來,焦急道:“怎麽回事?傷哪兒了?”

“沒受傷,摔坑裏了。”在眾人的幫襯下,季星臨卸貨似的把許斌從背上卸下來,扔進一頂空帳篷裏,輕描淡寫道,“嚇暈的,可能有點兒脫水。我檢查過了,沒大事。”

領隊鬆了口氣。

交代完許斌的狀況,季星臨回身指了指時念一行人,對領隊道:“他們先前找的營地被水淹了,沒法住,天黑了,趕夜路不安全,勻點地方,讓他們湊合一宿吧。他們帶了吃的,不會占用我們的物資。”

時小多這邊五個人一隻狗,領隊原本不太痛快,轉眼看到時遇的相貌和身材,立即轉變了態度,十分熱情。

時小多搖頭晃腦,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大美女也!

時遇一腳把她踹出去好遠。

眾人忙著支帳篷,時小多也過去幫忙,笨手笨腳的,險些被探出來的支架戳到鼻子。季星臨就在她身後,下意識地伸手幫她擋了一下。

他個子高,手臂自時小多身後探出,如同一個簡易的擁抱。時小多轉過身,一眼看到季星臨鎖骨上她咬出來的那個牙印,頓時臉上一紅。

時小多指指他的鎖骨:“那個,我有創可貼,要不要遮一下?”

不然,明晃晃的一個牙印掛在那裏,會被誤會的!

季星臨“嗯”了一聲,自時小多手中接過一個粉紅色的創可貼,上麵還印著西瓜圖案。

季星臨沉默了一瞬,抬頭看向她:“你們女孩子都喜歡這種花裏胡哨的東西嗎?”

季星臨的眼睛顏色偏深,專注地看向一個人時如同帶著魔法,流光瀲灩,連淚痣都透出**的味道。

時小多人一個,瞬間亂了心跳,整個人都緊張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好看嗎?女孩子,都……都喜歡好看的東西。”

季星臨皺眉:“怎麽又多了個口吃的毛病?什麽時候開始的?”

時小多越發尷尬:“我這不是口吃,是緊張,看見你我就緊張……”

季星臨有點兒疑惑:“緊張什麽?”

時小多歎了口漫長的氣,人跟木頭果然是沒有辦法交流的。

物種差距啊!

時小多尚在感慨,領隊已經找到機會湊到時遇身邊,問她要不要愉快地加個微信好友。時遇沒說話,隻是拽了拽手上的狗繩,大狗巴斯擋在領隊身前,垂著腦袋嘯聲低沉,鼻梁上浮起波浪似的怒紋。

領隊“嗷”的一聲蹦出去好遠,話都說不利索了:“牽走!牽走!狗怕我,不是,我怕狗……”

季星臨向時遇說了聲抱歉,道:“他沒有惡意,就是習慣性嘴賤。”

時遇看他一眼,目光不算友善,半晌才道:“纏著我沒關係,他要是敢纏我妹妹,我撕碎了他!”

時遇話裏有話,看似在說領隊,實則點的是季星臨。

季星臨天生情商喂狗,並沒有意識時遇的潛台詞,隻說:“他真敢那麽做,我先撕了他。”

時遇:???

這話聽來好像有哪裏不對。

〔52〕

季星臨下手的時候留了分寸,沒過多久許斌就醒了,扶著酸痛的後頸坐起來,入目是深色的帳篷布料。雙層的擋風簾子拉著,看不到外麵是什麽天色。

鼻端飄過一股茶香味,許斌轉過頭,看見季星臨坐在角落裏用保溫杯喝茶。

許斌咬牙道:“惡意攻擊遊客,存在暴力傾向——我會向俱樂部的領導投訴,你等著卷鋪蓋卷滾蛋吧!”

帳篷裏沒有其他人,季星臨很放鬆,說起話來也比較隨意,他道:“你私自離隊在先,路人又親眼看到我把你從山坡底下背上來。除了一點兒擦傷,你身上連道紅印子都沒有,說我惡意攻擊,誰信啊?”

許斌噎住,季星臨喝了口茶:“出來玩,是為了放鬆,別給自己找不痛快,更何況,團裏都是你的同事,不想因為這點私人恩怨影響工作吧?”

許斌麵露不甘,卻說不出話。

季星臨扣上保溫杯的蓋子:“要是覺得不甘心,出獄之後讓許斕自己來找我,你就別跟著摻和了。兄弟兩個總不能都進去,又不是收集龍珠,湊齊七個召喚神龍。”

許斌氣得臉都綠了。

季星臨和許斌說話的工夫,外麵已經支起了篝火,李悠用手機播放伴奏,就著古箏曲的旋律跳了段民族舞,腰像煮熟的牛筋麵,又細又軟。

時小多默默放下手上的壓縮餅幹,和時遇咬耳朵:“遇哥,那個減肥操的視頻,你電腦裏有存吧?回頭發給我。跟她一比,我這哪叫腰啊,柱子都算不上!”

時遇一口水嗆在喉嚨裏,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

李悠的舞蹈臨近尾聲,細瘦的手臂慢慢遞出,一道銀色的弧光蔓進時小多眼睛裏,映著火焰的溫度,刺得人眼睛一痛。

時小多一把握住李悠的手,看見繞在她腕上的鏈子。鏈子沒什麽稀奇,重點在那枚銀幣吊墜,上麵凸刻著海浪和貝殼的形狀,中間嵌有光澤盈藍的淡水珍珠,同她多年前看到的那枚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的漂亮。

她查過資料,這是帕勞共和國發行的一套紀念銀幣,工藝和造型都是罕見的精美。銀幣一般都用來收藏,很少有人拿它做吊墜。

時小多眼睛裏浮起微弱的光:“這枚銀幣是你的嗎?”

時小多愣住,腦中閃過轟然的聲響,耳朵裏喧囂一片——

是季星臨。

難怪第一眼見他,她就覺得熟悉,原來是早就見過。

十年前桀驁沉默的男孩,十年後英俊寡言的少年。時間兜兜轉轉,又將他們帶回了原處。他還在這裏,她也沒有走,還能再遇見,多好哇。

原來你叫季星臨。

我數夠三百個數了,我終於知道你的名字了。

〔53〕

時小多的手有點兒抖,她握著李悠的腕,追問:“季星臨的銀幣怎麽會在你這裏?”

李悠的眼睛轉了轉:“他送我的啊,據說能保平安。”

時小多盯著李悠看了幾秒,把李悠看得渾身不自在。

時小多笑了一下,語氣堅定:“你說謊。”

李悠臉色一變,立即抽回手,就在那一瞬間,鏈子的搭扣被掙開,銀幣如沙礫一般自李悠腕上蜿蜒滑落,時小多伸手接住。

時小多將銀幣握進手裏,輕聲說:“這墜子他戴了很多年,不會輕易拿出來送人,所以,你說謊。”

就在此時,季星臨自帳篷裏鑽出來,兩個女孩同時看見他。

季星臨被看得愣了愣。

時小多搶在李悠開口之前,伸手到季星臨麵前,手一鬆,銀幣墜下來,亮晶晶的,似有清脆的聲響劃過耳際。

季星臨抬起眼睛,火光在他眼中聚出一個小小的光斑。

時小多迎上他的目光:“這個是你的吧?要收好哇,別弄丟了。”

小銀幣背後藏著什麽樣的故事,隻有兩個當事人最清楚。季星臨的喉結動了動,像是有話要說,可言語是他所有技能裏最薄弱的一項,說什麽錯什麽,不如沉默。

季星臨接過銀幣,入手觸感微暖,還殘留著另一個人的體溫。他避開時小多的眼神,轉身朝人少的地方走。

擦身而過的瞬間,時小多偷偷鉤了鉤季星臨的衣袖,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小哥哥,好久不見。”

季星臨沒說話,隻是垂低了視線,睫毛上映著火光,溫暖閃爍。

時小多歪頭看著他:“我叫時念,也叫時小多,‘福氣多多’的‘多’——我一直記得你,你呢?還記得我嗎?”

季星臨很少緊張,此刻卻隱隱有喉嚨發澀的感覺,他想點頭,又覺得不妥,索性沉默到底,緊抿的嘴唇和微微顫動的睫毛,卻泄露了一些小情緒。

時小多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慢慢笑起來,露出兩顆很可愛的小虎牙:“不說話,我就當你是默認了!原來你叫季星臨啊——三百個數,我數了整整十年才數完。”

手背相貼的地方感受到細碎的暖,那暖意仿佛透過指尖一路蔓進了心裏,季星臨輕咳一聲,終於忍不住開口,低聲說:“我記得。”

同你一樣,我也從未忘記過。

季星臨皺了皺眉:“我沒說過。”

時小多抿著嘴唇,控製自己不要笑出聲音,這種“季式直白”,她太熟悉了。

李悠有一瞬的尷尬,然後強行給自己找台階:“之前明明說好了要送給我,現在又反悔,真小氣,我不要了還不行嘛!”

換作旁人,也許會給李悠這個麵子,就當是自己反悔了,含糊過去,可季星臨天生就沒長這根神經。他看了李悠一眼,糾正:“收回自己說出的話叫反悔,虛構事實並進行散布的叫造謠。我沒有反悔,是你在造謠。”

季星臨有門絕技,叫“懟而不自知”,李悠被他懟得想哭,時小多憋笑憋得臉都紅了。

去吧,皮卡丘,釋放你的十萬伏特。

〔54〕

領隊見勢不妙,跳出來和稀泥。他不曉得從哪裏聽說時遇的老家在晉城,起哄說晉城的妹子全都能歌善舞,非要時遇唱首歌,當作壓軸。

時遇最討厭起哄架秧子,眼風如刀,隔空將領隊剮成了生魚片。

剛才一曲民族舞讓李悠出盡了風頭,時小多還記得呢,於是站起來,笑眯眯地說:“領隊偏心,我也是晉城妹子,怎麽隻叫我姐姐不叫我?”

爽朗的女孩總是討人喜歡,立即有人帶頭鼓掌。

時小多走到篝火前,跟同行的女孩借了把吉他。她低頭調了調音和弦軸,指尖輕輕一撥,和緩的調子慢慢流出來。

山裏的夜空很美,星輝如河,皎月清輝。

時小多看著漫天的星星,唱了一首老歌: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

慢慢張開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

……

時小多的頭發很軟,束在腦後,露出白淨小巧的耳垂。她微微偏頭,看著指尖下的琴弦,脖頸拉出纖細的弧度,有星芒落在上麵,騰起瑩潤的光澤。

夜深了,漸漸起了霧,少女幹淨的歌聲襯著木吉他的音調,在山林中悠悠飄散。

季星臨避開所有熱鬧,遠離人群,獨自坐在山石上。他咬住T恤的下擺,露出肋骨間的傷口,消毒上藥,用膠條固定紗布,動作熟練。星空在他背後無限鋪展,銀河仿佛觸手可及,風將歌聲送過來,那個女孩在唱:

春風不解風情

吹動少年的心

季星臨再怎麽遲鈍,也知道這首歌是唱給他的,包紮傷口的動作不由得一頓。他轉過頭,透過樹木間的光影,能看到時小多的側臉。小姑娘笑起來時總是帶著暖洋洋的味道,像個小太陽,歌聲也是,很軟很輕,幹淨透徹,越過溪流和風,落進他的耳朵裏。

明知道無法靠近,還是忍不住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想看她笑,想看她無憂無慮的樣子,那是世間最貴重的寶物。

她沒有問他,明明記得之前見過,為什麽從不提起,也沒有怪他疏離冷漠。她包容了他所有的不好,甚至會為一句“周一見”滿懷期待,開心雀躍。

多好的小姑娘啊,不該出現在他身邊,他會毀了她。

〔55〕

明天還要早起看日出,領隊掐著時間叫停了篝火晚會,催著大家早點休息。時小多放著自己的睡袋不用,擠到時遇的被窩裏。

時遇關掉手遊,推了推她妹的腦門:“那個姓季的小孩,和你一班的?”

提到季星臨,時小多立即來了精神:“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學校組織春遊,碰到一個酒駕的出租車司機,車子失控撞傷了好多人。事故現場特別慘烈,但是我什麽都沒看見,因為有一個小男孩蒙住了我的眼睛。”

“你是想告訴我,”時遇看著她,“當年的小男孩,就是現在的季星臨?”

“緣分多奇妙哇!”時小多趴在防潮墊上,捧著臉,眼睛亮得像沉著星星,“後來,他再沒來過幼兒園,我以為不會再有機會見到他。沒想到離開晉城,反而在南城重逢了。我們各自走了那麽遠的路,居然沒有走散,又繞回了原點。這是加了多少幸運buff才能達到的效果啊!”

時遇沉吟片刻,沒作聲。

時小多翻了個身,枕著時遇的肩膀,說:“他是個特別好的人,就是不太愛說話,也不太擅長處理人際關係,承擔了很多惡意和偏見。”說到這裏,話音低落下去,時小多擺弄著自己的手指,“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幫他,據說吃甜食能讓人心情好,要不,我每天請他吃顆糖吧。”

時遇按著時小多的腦袋把她包進睡袋裏,無奈道:“每天一顆糖,牙齒早掉光,你是想幫他還是想害他?睡吧,煩心事交給明天的你去解決,今天的你該睡覺了!”

時小多縮在睡袋裏打了幾個滾,摸出手機跟季星臨說晚安。信號不好,消息還沒發出去,她先睡著了,像小時候那樣靠著時遇的肩膀,睫毛又長又密,投下些許暗色的影子。

時遇枕著自己的手臂有點兒出神,時小多說的那件事,她記得。

那是一起重大交通事故,兩死四傷,轟動一時。親曆了那場事故的孩子都被嚇壞了,有的發燒,有的整夜做噩夢,時小多卻安安靜靜,不哭不鬧,她說她不怕,有個小哥哥會保護她。

時小多一直念叨著小哥哥,林娉然留了心,打電話給幼兒園的老師,詢問小男孩的具體信息,想登門道謝。老式座機的聽筒攏音效果不好,時遇在一旁聽見幾個模糊的字音——情況特殊……已經退學……

〔56〕

時小多是餓醒的,昨晚她被李悠的楊柳水蛇腰刺激了一下,立誓控製食欲保持身材,結果天還沒亮就醒了,餓得睡不著。

時遇還在睡,時小多輕手輕腳地拉開帳篷鑽出去,迎麵一陣山風,涼得透骨,時小多揉揉鼻子,低頭連打了三個噴嚏。

胳膊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時小多抬起頭,看見季星臨站在她麵前,手上拿著一件外套:“穿上吧,別感冒。”

季星臨把外套給了時小多,他身上就剩一件黑色的半袖T恤,山風吹過,撩起衣服的下擺,露出一截肌肉緊實的腰線,時小多哆嗦了一下:“不用了,你留著穿吧。”

你看起來比我還冷。

同一句話季星臨不會說第二遍,他把外套往時小多身上一扔,轉身便走。

外套拉鏈正砸在時小多的鼻梁上,一陣酸痛,時小多差點哭出來,又在“季星臨惡行全記錄”上描了一筆——動作粗暴,好心辦壞事。

天色尚早,其他人都在睡,營地上一片安靜。季星臨的外套有點兒大,穿在時小多身上,把她包成了一朵蘑菇。“時蘑菇”跟在季星臨身後,問他怎麽起得這麽早。季星臨說:“我認床,換了地方睡不著。”

時小多愣了愣:“你經常帶這種需要過夜的露營團嗎?”

季星臨點頭:“旺季的時候每個周末都有。”

時小多皺眉:“每次你都睡不著?熬夜一宿?這也太傷身體了!”

季星臨看她一眼,唇邊勾起一抹淺淡的笑:“重點抓得不錯。”

季星臨大部分時間都冷著臉,偶爾笑一下,殺傷力極強。時小多心跳“嘭”地一亂,心跳亂了,肚子也跟著造反,響亮地“咕”了一聲,好像藏了隻青蛙在口袋裏。

時小多臉一紅,掩飾性地咳了一聲:“其實,我一點兒都不餓,也不是因為餓才睡不著的!”

季星臨沒說話,走到已經熄滅的火堆旁,撿起一根樹枝刨了個小土坑,從坑裏挖出一個已經悶熟的胖紅薯。

口袋裏的青蛙又“咕”了一聲,時小多咽了口口水。

季星臨將紅薯掰成兩半,香味裹著熱氣大團大團地湧出來。他將其中一半向前遞了遞,時小多以為是給她的,立即笑著伸手,小虎牙探出一點兒影子:“謝謝啊,你……”

半截紅薯在時小多眼前畫了個圈,又繞了回去,季星臨咬了一口,滿意地點頭:“很甜。”

時小多愣了兩秒,轉身走人。

不給吃拉倒!當我稀罕!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季星臨叫了她一聲。

時小多頭也不回:“別亂叫,我跟你不熟!”

季星臨逗小孩似的:“要不要喝牛奶?”

季星臨將牛奶倒進保溫杯的蓋子裏,時小多雙手捧著,小口喝。外套太大,她又瘦,團起來時越發像朵蘑菇。

季星臨把另外半個紅薯遞過去,時小多原想守住氣節,斥一句“君子不受嗟來之食”,可香味太濃肚子太餓,君子氣節敗給口腹之欲,時小多立即接過來咬了一大口,連連點頭:“好吃!”

巴斯蹲在帳篷門外,眼巴巴地看著,饞得滴口水。時小多嘴上留情,勻了點紅薯給它,一狗一人,你一口啊我一口,我一口啊還是我一口。

時小多明擺著多吃多占,巴斯大狗一臉委屈。

紅薯還剩最後一小塊,時小多本想留給自己,結果不小心弄掉了。她萬分遺憾地歎了口氣,撿起來塞進了巴斯嘴裏,一邊塞還一邊安慰人家:“雖然掉地上了,但是細菌跑過來的速度肯定沒我撿起來的速度快,所以,還是能吃的,別浪費。”

季星臨在旁邊聽著,險些被牛奶嗆住。

時小多吃飽喝足問季星臨有沒有紙巾,找紙巾的時候一個小手電似的東西從季星臨的口袋裏掉出來。

時小多“咦”了一聲,問:“這是什麽?”

季星臨沒說話,按了下開關,一束淡綠色的光線直抵天穹,細而綿長,像《星球大戰》裏達斯·摩爾手中的光刃劍。

時小多脫口而出:“好漂亮!”

季星臨手上動了動,淡綠的光束在雲間遊走,如同流星的尾巴,他指向星空的某一處,說:“這是獵戶座,天快亮的時候才能看見。”

時小多恍然:“你手上拿的是指星筆吧?你懂星座?”

季星臨沒回答,隻是與她一道仰頭看著星空。

天還沒亮,營地裏一片寂靜,能聽見山風卷過發梢和衣角的聲音,帶著清新的草木氣息。時小多裹著季星臨的外套,團坐在地上,問他:“希臘神話裏講珀爾修斯去世後,宙斯送他到天上成為‘英仙座’,英仙座在哪裏?”

季星臨擺弄了一下手上的指星筆,說:“英仙座夜裏十一點左右升起來,現在時間太晚,已經看不到了。”

時小多“哦”了一聲,聽起來有點兒遺憾。季星臨看她一眼,正想說“下次進山,我帶你看仙女座,仙女座有一顆很亮的紅巨星叫Mirach,是吉星”。話語湧到嘴邊,卻頓住了,季星臨瞬間警覺,他好像離她太近了。

他不該離她這樣近。

時小多沒察覺季星臨的神色變化,拽著季星臨的衣角,往他口袋裏塞了樣東西,說:“桃花溪裏撿的,挺漂亮,送給你吧,權當是當年你保護我的謝禮。”

〔57〕

桃花溪裏沉著不少石頭,大都品相不佳,時小多運氣好,撿到了一小塊雨花石,淺琥珀色,上麵繞著纏枝似的紋路,石頭被水流磨得光亮圓融,光澤瑩潤。

這是兩個人互相識**份後第一次談起“當年”,談起那個海棠繁盛的季節。

時小多不經意似的問了一句:“後來你是不是搬家了呀?我都找不到你,說好了以後一塊玩,轉身你就不見了。”

後來。

季星臨垂下眼睛。

後來的事情,全是噩夢。

春遊時的突發事故就像一道分水嶺,將他的生活尖銳切割,剔除光明,留下至暗的路。這些往事,季星臨不願讓旁人知道,自然也沒必要詳談。他極輕地歎了口氣,把石頭扔回時小多手裏:“不用謝,沒必要。”

語氣是慣有的疏離冷淡,剛有點兒回暖的氣氛又冰了回去。時小多拿著那塊雨花石有點兒蒙——

好端端的怎麽又翻臉了?我做錯什麽了嗎?還是說錯什麽了?

時小多沒跟眾人一道去看日出,留在了營地。收拾東西時,她看見季星臨的保溫杯擱在地上,忘了扣蓋子,裏麵的牛奶已經冷了。她轉身翻了翻背包,找到幾塊德芙巧克力。

季星臨位置找得好,斷崖附近視野開闊,地平線一覽無餘,灰藍的天空泛起霞光,日頭裹著金色的火焰慢慢升起,視覺感受極為壯闊。

耳邊響起歡呼和尖叫,還有拍照的快門聲,季星臨揉了揉額角,他跟季懷書一道生活,安靜慣了,不太喜歡吵鬧。

許斌再沒出什麽幺蛾子,隻是陰惻惻地看了季星臨幾眼,季星臨不躲不閃,同樣冷著眼神看回去,兩個人無聲中過了一招,許斌先別開視線,看向了別處。

季星臨不是遠遊俱樂部的正式員工,卻是最受歡迎的向導,各組領隊都願意跟他合作。一是他體力好,戶外經驗足,應變能力強;二是他壓得住場,永遠冰冷鎮靜,多難搞的刺頭都擺得平。

季星臨收回目光拿出手機翻了翻,山上信號時有時無,時小多昨天發的晚安消息他現在才收到。

季星臨盯著那條遲來的消息看了將近一分鍾,卻什麽都沒有回複,原路將手機塞回了口袋裏。

他不該離她太近,現在止損應該來得及。

領隊依舊試圖跟時遇套近乎,從各種角度堵她的去路,就像一塊會走路的絆腳石。

季星臨一向看不慣領隊做事沒分寸,正要把他轟走,卻聽見時遇笑了一聲。時遇五官明麗,天生的美人坯子,這一笑,眉眼中漾開濃鬱的豔色。她說:“我喜歡什麽樣的男生?當然是能打得過我的那種啊。”

說著,她朝領隊伸出手。

領隊以為自己的春天到了,連忙握住,下一秒,時遇臉色一變,一記過肩摔,直接把領隊撂在了地上。

時遇動作流暢,氣勢驚人,周圍一片驚呼,領隊趴在地上爬不起來。

難怪時遇能看出他用了腰背力量,季星臨眯了眯眼睛,原來都是練過的。

時遇抬起眼睛看向他:“時小多那丫頭有點兒一根筋,碰了南牆也不知道回頭,頂著一腦袋包還覺得自己特英勇。這種行為在你眼裏也算活該吧?”

季星臨沒回答,而是問了句完全不相幹的:“私下裏,時念是不是叫你遇哥?”

時遇愣了愣:“是啊,你怎麽知道?”

季星臨沒說話,心裏卻鉤了一筆——朋友圈裏提到的那位遇哥,是個女的。

〔58〕

季星臨回到營地時,時小多已經把外套還了回來,折疊整齊,跟背包放在一起,上麵壓著一小塊雨花石。

營地上不見時小多的蹤影,大概是去河邊洗漱了。季星臨將雨花石撿起來,捏在指尖摩挲片刻,到底沒舍得扔,收進了口袋裏。

早飯是用昨晚燒烤剩下的食材弄的,季星臨打開幾個玉米罐頭,和火腿丁混在一起,煮了一大鍋玉米濃湯。

時小多驚奇地發現,季星臨做飯的手藝居然很不錯,濃湯煮得非常香。李悠沒話找話,跟季星臨聊廚藝。季星臨大概是嫌煩,回手塞了兩個小麵包給她。

李悠說:“我不喜歡吃這個。”

季星臨說:“嚼著玩吧,嘴裏有東西,你能少說點話。”

李悠黑了臉,時小多險些笑出聲音。

時小多一行是外來人員,團隊的早餐跟他們沒關係,她拿了餅幹和水,坐在大石頭上慢慢啃。季星臨忙著清點剩下的物資和裝備。時小多的目光跟著他繞來繞去,不經意間發現那個叫許斌的男人有點兒形跡可疑。

那家夥圍著土灶台轉了好幾圈,幾次掀開小鍋的蓋子。時小多自身後靠近他,笑眯眯地問:“許斌哥哥,你沒吃飽嗎?我有餅幹,你要吃一點兒嗎?”

許斌嚇了一跳,猛地把手背到身後,說:“沒,吃飽了,謝謝你啊。”

時小多一出聲,埋頭整理裝備的季星臨立即看過來。他快步走到兩人身邊,拉著時小多的手臂將她藏到自己身後,對許斌道:“有什麽問題嗎?”

潛台詞是,有意見衝我來,別欺負小姑娘。

許斌在季星臨麵前是又怒又怕,梗著脖子哼了兩聲,轉身走了。

時小多躲在季星臨身後,小聲說:“他好像要往鍋子裏扔東西,我覺得他心術不太正,你小心些哦。”

這種團隊性質的野外活動,最怕的就是安全和飲食方麵出問題,不單領隊和向導要承擔責任,還會連累俱樂部的聲譽。

季星臨到底沒忍住,抬手在時小多腦袋上揉了一下,溫聲道:“照顧好自己就行了,不用替我操心。帶了這麽多次團,什麽樣的爛人我沒見過。”

時小多鼓起臉頰:“你又要說我是宇宙警察,怪我多管閑事了,對不對?”

季星臨笑了:“還記仇呢?我道歉,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對。”

我說的是討厭所有人吧,季星臨想著,哪裏特指你了……

季星臨歎氣:“對不起,之前很多事情是我處理得不好。”

時小多拍拍他的肩膀:“原諒你啦,下不為例!”

季星臨看著她:“這麽輕易就原諒我啊?”

時小多慢吞吞地說:“記仇或者生氣的時候很容易發脾氣,我不想跟你發脾氣,就隻能快點原諒你呀。”

季星臨愣住,時小多看著他:“確切地說,不是不想跟你發脾氣,而是舍不得。”

因為不想凶你,所以,隻能馬上原諒你啊。

〔59〕

吃過早飯,巴斯叼著塑料袋跟在時小多身後,一人一狗配合默契,把附近的垃圾撿得幹幹淨淨。

一張包裝紙被風吹著,在半空打了幾個滾,然後晃晃悠悠地落下來,時小多彎腰去撿,斜刺裏伸出一隻手,與她一同握住包裝紙的兩處邊角。

時小多愕然抬頭,先是看到自頸間垂下來的銀幣吊墜,迎光一閃,接著是黑色的眼睛,幽遠深邃。

兩個人離得近,近得能看清季星臨眼下的淚痣,像是有蝴蝶要從那裏飛出來。時小多覺得心跳有點兒快,腦袋一抽,抬手按住季星臨眼下的那顆淚痣,輕聲說:“我第一次發現淚痣這樣好看,眼睛也好看,你怎麽這樣好看哪……”

季星臨沒說話,耳根處浮起一點兒淡淡的紅,他將那張四處亂滾的包裝紙扔進垃圾袋裏,轉身走了。

時小多在原地怔了兩秒,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又丟人了!

摸人家的臉,還誇人家好看!

季星臨走出去沒幾步,又停下來,從口袋裏拿出什麽抬手一扔。時小多抄手接住,握到手裏才看清是個求生哨,金屬質地,靠近哨嘴的地方燙印著三個字母——JXL。

這不是遠遊俱樂部的製式裝備,是季星臨自己的東西。

時小多沒注意到這點小細節,腹誹,這家夥是想把姓名縮寫刻遍世間的每個角落嗎……

你會因為破壞公物被拘留的我跟你講!

季星臨頭也不回:“有事吹哨。”

時小多明知故問:“借我暫用,還是送給我啊?”

季星臨依舊是那副淡漠的語氣:“隨你,不想要可以還給我。”

時小多立即背過手,將哨子藏到身後:“才不還!這是雨花石的回禮!”

季星臨一直沒回頭,因此,時小多沒能看到他漸漸彎起的嘴角。

你呀,好像有種魔力,我這樣不愛笑的人,也能重新找回快樂的表情。

〔60〕

時小多一行人是散客,不在季星臨帶團範圍裏,按理說下山時該各走各路。可領隊對時遇賊心不死,極力邀請他們跟團,連“人多熱鬧”這種老掉牙的理由都好意思搬出來用。

季星臨很快察覺,抬起眼睛迎上時小多的目光,帶著些許縱容的味道。

時小多翹起嘴角,笑得很甜。

下山走的是旅遊山徑,要比上山的路好走很多。時小多沒留神,踩到一塊碎石頭,踉踉蹌蹌的險些摔倒,衣領一緊,有人自身後拎了她一把。季星臨睨她一眼,沒作聲,走到隊伍最前麵去帶路。時小多快步跟上去,偷偷拉住了季星臨的背包帶子。

季星臨感受到細微的阻力,他沒回頭,壓低聲音歎了一句:“平地走路都能摔,你上輩子是不倒翁嗎?”

時小多哼了一聲,默默鬆了手,像是在鬧小脾氣。

那股微弱的阻力驟然消失,季星臨心頭一空,他將聲音壓得更低:“拽緊些,別鬆手,萬一走丟了,我是不會回去找你的。”

“誰稀罕你來找,我有秘密武器。”時小多再次拉住背包帶子,“隻要我吹一下口哨,就會有超人來救我!”

季星臨挑眉:“超人?說了半天,你就是想看我把**穿外麵,對吧?”

時小多瞬間漲紅了臉,恨不得一腳把季星臨踹到山下。

到了山下已經是中午,附近有農家樂,時遇一行人留下吃午飯,季星臨則帶團回市區。季星臨幫著大夥把東西搬上車,突然聽見一聲哨響,很輕,像某種鳥鳴。

帶團帶多了,對這種聲音十分敏感,季星臨推開車窗,看見時小多站在窗下仰著腦袋對他笑,一左一右露出兩顆小虎牙。

時小多指著他身後的背包:“看好你的保溫杯,別弄丟了!”

季星臨有些茫然,時小多也不解釋,揮了揮手,笑眯眯地告別:“明天見!”

〔61〕

回城的路上,一群人睡得東倒西歪,季星臨想著時小多的話,打開背包把保溫杯翻了出來,蓋子旋開的瞬間,湧出一股濃鬱的香味。

季星臨愣了愣,沒想到時小多居然給他煮了一大杯熱巧克力。

那丫頭大概真的會魔法吧。

有超能力的叫超人,會魔法的應該叫什麽?小魔仙?

季星臨想到電視上那幾個穿著粉色蓬蓬裙,對著塑料道具念咒語的小女孩,唇邊浮起淡淡的笑。

好像也挺可愛的。

車窗外,排排樹影飛速後退,天空湛藍。季星臨轉過頭,看見自己的眼睛,倒映在玻璃上,純黑、冰冷,像是積著經年不化的凍雪。

風湧進來,在耳畔洶湧,他仿佛聽見羅燕的聲音,質問著——

你能不能像正常人那樣?笑一笑,說點好聽的話,做點討人喜歡的事!

你到底是不是正常人?

……

那些聲音糾纏在耳邊,吵得季星臨頭痛欲裂。他是原罪,是一切苦難的源頭,沒資格活得無憂無慮,也沒資格靠近美好的人。

你必須離時小多遠一點兒,季星臨閉上眼睛,催眠似的告訴自己:想想星曜,想想池樹,想想爸爸,你害的人已經夠多了……

到此為止吧,別再讓無辜的人陪你下地獄。

鹿溪打來電話時,時小多剛吃飽,正坐在木頭躺椅上曬肚皮。這裏的農家樂是真農家,水泥地白灰牆,院子裏散養著幾隻雞鴨鵝,巴斯撒著歡地追人家,雞飛狗跳。

鹿溪在電話裏咋咋呼呼:“時多多同誌,我又丟人了……”

時小多肚皮也不曬了,立起耳朵尖:“怎麽了,怎麽了……”

電話那端一陣雜音,像是有人在爭執,接著,聲音便斷了,時小多握著手機一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