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Pluto and Caron

〔23〕

食堂一役,鹿溪和時小多臨時組成的“圍觀帥哥”小分隊全麵落敗,連連丟人。一連幾天,時小多都垂頭喪氣,提不起精神。時遇以為她病了,要帶她去看醫生,還弄了一大堆小玩意兒來哄她開心。

時小多感動得淚眼汪汪,從沙發上跳起來,攀著時遇的脖子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時遇一米七的個頭,體重不到一百斤,哪經得住時小多這沉甸甸的一抱,險些閃了腰,捏著時小多的臉吐槽她圓得像個球。

時小多說:“因為我長得又高又圓,所以別人都親切地稱呼我為——”

時遇:“高圓圓?”

時小多搖搖頭:“不對,他們都叫我‘高俅’。”

時遇:“……”

嗬嗬。

時小多之所以心情不好,一多半的原因在季星臨身上。自那天丟下一句“真有出息”後,季星臨再沒跟她說過話。

如果說蕭鶴遠是溫潤型的玉美人,季星臨顯然是冰美人那一類的,渾身冰碴,就像剛從冷凍室裏拿出來。

時小多同鹿溪煲電話粥,說起這個比喻,鹿溪靜默兩秒,說:“我怎麽覺得,在你眼裏,季星臨約等於一塊冷鮮肉呢。”

時小多:“……”

你這個角度很清奇啊姐妹!

時間一晃就是一個星期,作為專業起床困難戶,時小多又險些遲到,踩著早自習的鈴聲自教室後門溜進來,路過季星臨的位置時險些摔倒。季星臨正戴著耳機聽英語,臉上沒什麽表情,手卻伸了出去,搭在時小多手臂上,扶了她一下。

時小多笑著說了聲謝謝,小虎牙探出些許影子,清新可愛。季星臨並不看她,垂著眼睛將手上的書翻過一頁。

時小多“嘖”了一聲,傲嬌鬼!

教學樓裏每一層都有水房,課間休息,時小多去水房打水,聽見幾個女生在議論:“你們說五班的季星臨和八班的周楚屹哪個更好看?”

短頭發的女生說:“當然是周楚屹啊,校籃隊扛把子,小太陽一樣,多招人喜歡。五班那個姓季的有什麽好,性格那麽怪,整天陰著張臉,不笑不說話,好像有人欠他錢。”

短發女生開了個頭,身邊的幾個小姐妹立即附和,這個說我也覺得他有點兒嚇人,尤其是眼神,看著特別陰;那個說,他家裏情況好像不太好,爸媽都沒了,上次開家長會,他的座位是空的,根本沒人來。

短發女生“嘖”了一下,說:“季星臨就是天生的倒黴相,男克父,女克母……”

時小多原本已經走到水房門口,聽到這句話,又退了回去,退到短發女生麵前,遞給她一顆橘子糖。

時小多說:“多吃點糖吧,也許能讓你的嘴巴變甜點,沒那麽刻薄。”

短發女生神色一僵,正要開口,驀地,她好像看到了什麽,臉上浮起幾分尷尬,嘟囔了一句“狗拿耗子”,便拽著同伴走了。

時小多轉過頭,季星臨沉默著自她麵前走過,他沒看她,也沒看任何人,就好像那些流言與他無關。

他的世界有著銅牆鐵壁,能保護一個人,也能困鎖一個人。

時小多叫了他一聲。

季星臨頭也不回地說:“你是宇宙警察嗎?誰家的閑事都管。省省力氣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時小多氣得夠嗆,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不知好歹!”

〔24〕

回到教室,董雲帶了自製的小餅幹分給大家吃,班上的同學人人有份,唯獨繞過了季星臨。季星臨也不在意,戴著耳機看向窗外,一臉冷漠,格格不入。

時小多咬了咬嘴唇,她不喜歡董雲,也不想吃董雲給的小餅幹。於是她站起來,走到董雲的座位前,笑著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不喜歡吃甜食,餅幹還是留給別人吧。”

“你是不喜歡吃甜食,還是不喜歡我給的甜食啊?”董雲看著她,“我剛剛還看見你在水房裏請別人吃糖呢,怎麽轉眼就不喜歡甜的了?說謊話是要被割舌頭的。”

懟人懟得這麽不留情麵,時小多懷疑她遇上了一個女版季星臨,都是欠抽的主兒。

時小多眨眨眼睛,臉上帶著笑,說出的話卻一點兒不客氣。她說:“我的確不喜歡你,班長是集體的主要負責人,應當以身作則,團結同學,而不是差別對待,公報私仇。顧老師哪裏都好,就是眼光差了點,尤其是挑班長的眼光。”

董雲猛地站起來,眼睛裏全是火氣。

就在這時,教室門被撞開,有人站在門口朝裏麵喊:“季星臨!你出來!”

聲音清脆異常,帶著股驕縱的味道。

教室門口站著一個女生,及膝的校服裙子,短棉襪,腳踝纖細。她似乎化了淡妝,眉眼立體,鬈發披在身後,洋娃娃似的。

有男生陰陽怪氣地起哄:“李悠,你是來搶人的嗎,搶回去壓寨?”

這話說得曖昧,周圍的同學都笑起來。

時小多胸口一哽,有點兒不太舒服,想起那篇課文——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麽這樣憑空汙人清白。

你們怎麽可以憑空汙人清白!季星臨的清白!

李悠喊到第四聲,時小多聽見季星臨嘀咕了一句“真是煩人”,然後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他個子高,氣勢壓人,周圍的人紛紛向後退,給他閃出一條路。

季星臨走到李悠麵前,停都不停,直接繞了過去。李悠“哎”了一聲,小跑著追上去。

等兩個人的背影徹底消失,教室裏炸開了鍋。

語文課代表推了推眼鏡,感慨:“古有紅顏禍水,今有男色當道,看臉的時代啊。”

有人“嘁”了一聲:“就季星臨那臭脾氣,誰受得了,怪物一樣。”

有女生八卦:“聽說他們兩個初中就認識,青梅竹馬!”

有人壓低聲音:“我還聽說季星臨初中的時候被學校勸退過,打架打傷了人,影響特別惡劣……”

時小多手上一緊,磚頭似的《牛津字典》砸在桌麵上,“嘭”的一聲。嚼舌頭的人下意識地閉上嘴巴,嗡嗡的議論聲瞬間消失。

董雲坐在前排,回頭看了時小多一眼,目光嘲諷。

何甜甜拖著椅子湊過來,坐在時小多身邊,輕聲問:“時念,你跟季星臨很熟嗎?”

時小多低頭默寫單詞,冷淡道:“不熟。”

何甜甜的興致絲毫不減:“少騙人了,我看得出,你是因為季星臨才跟董雲起衝突的。”

時小多沒說話,筆下的單詞又多了一行。

何甜甜托著下巴,盯著時小多看了半晌,突然說:“時念,你皮膚真好,又白又細,丁點瑕疵都沒有,我真羨慕你。”

時小多合上筆帽:“別繞圈子,說重點。”

何甜甜笑了笑:“閑聊而已,哪來的什麽重點。”

話是這樣說,臉上的笑容卻收了起來,何甜甜說:“季星臨和你認識的其他男生都不一樣,他身上有種光芒。高一的時候學校舉辦運動會,萬米長跑,他跑在最前麵,領先了第二名整整一圈半,一圈半啊!現場都沸騰了!那場比賽讓全校師生都記住了他的名字,季星臨——如星降臨——多好聽。”

明明是稱讚的話,從何甜甜嘴裏說出來,卻帶著種奇怪的感覺。

時小多收起默寫本,拿出一張化學卷子,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是在警告我嗎?”

“哪來的警告,不要說得那麽嚇人!”何甜甜又笑了一下,“我隻是想告訴你,雖然我跟季星臨互動不多,但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李悠不過是個笑話,一廂情願的那種,希望你不要像她一樣傻。”

這位是看了多少偶像劇啊,有這時間多做兩套卷子不好嗎……

時小多看了何甜甜一眼,認真地說:“何同學,你介不介意我撬開你的天靈蓋,看看裏麵裝的究竟是什麽牌子的豆腐腦?”

何甜甜的笑容僵在臉上。

〔25〕

季星臨被李悠叫走,直到放學都沒回來,好在最後兩節課是自習,無人檢查,不然,又是一項罪名。

班長董雲話裏有話,不點名地批評某些同學沒有集體意識,影響班級榮譽。

時小多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放學了,班上的學生陸續離開,時小多坐在位置上沒動,盯著季星臨的桌子發了會兒呆。

董雲留下做值日,她拿起立在牆角的掃把,涼颼颼地說:“新來的,我勸你離那家夥遠點,季神可是全校出名的怪胎!不聽課、不做作業、不說話,臉色臭得像是別人欠他錢,別人長腦袋是為了裝智慧,他那個腦袋,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顯個高!”

董雲本想說“就算成績好又能怎麽樣,還不是怪胎一個”,轉念想到誇季星臨成績好簡直是對教育的一種侮辱,索性咽下了這一句。

時小多站起來:“無冤無仇的,幹嗎說話這麽難聽?”

董雲冷哼一聲:“他就配不上什麽好聽話!”

董雲故意撞著時小多的肩膀走過去,她力氣大,時小多後退一步,碰到季星臨的桌角。桌子一歪,一本筆記自抽屜裏掉出來,董雲隻當沒看見,時小多俯身去撿。

筆記本向上攤開,白色扉頁上有一個手寫的英文短句——Pluto and Caron。

冥王星和卡戎。

窗子開著,風吹進來,將筆記本翻過一頁,漂亮的黑色字跡映進時小多眼睛裏——

冥王星曾是太陽係中離太陽最遠的行星,它身邊有一顆小衛星叫卡戎。潮汐鎖定狀態下,冥王星和卡戎永遠以相同的位置遙遙相對。它們與太陽間的距離約為59億公裏,即便是陽光,也難以越過這樣漫長的旅程。黑暗寒冷的宇宙中,冥王星周身冰質,陪伴它的隻有小衛星卡戎。

仿佛有風拂過,拂得心跳悸動。時小多將本子撿起來,小心地拍掉上麵的灰塵。就在這時,後門處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誰準你動我東西的?”

季星臨麵色沉鬱,像是被撞破了什麽秘密。他走到時小多麵前,動作凶狠地抽走了她手中的筆記本,堅硬的邊角割疼了她的掌心。

她試圖解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季星臨不看她,也不聽她說話,將寫了字的那幾張紙拽下來,撕得粉碎。

時小多有些委屈:“我不是故意偷看的,是不小心撞到了。如果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我不接受。”季星臨“嘭”的一聲關上抽屜,扭頭看向她,目光冰涼,“我說過,你不是宇宙警察,我的事也不需要你管。”

他的聲音太冷,時小多有些瑟縮,紅著眼睛問他:“你真的很討厭我嗎?”

季星臨眼中浮起陰鬱的暗光,他冷笑:“我討厭所有人!”

說完這一句,季星臨大步走了出去。五班的教室挨著樓梯口,踩上樓梯時,季星臨聽見教室裏有人說話,是班長董雲。

董雲看夠了熱鬧,聲音裏帶著閑閑的譏諷:“早就說過那家夥好賴不知,你剛剛還在我麵前替他說話,幫他鳴不平,怎麽樣,轉眼就被他甩臉色了吧!那家夥,就不配有人對他好!”

季星臨僵立在台階上,喉結動了動,眼睛裏的光芒冰冷。

好半晌才聽見時小多開口,那丫頭似乎哭過,聲音有些沙啞,反問董雲:“你憑什麽說季星臨不配有人對他好?除了挑撥是非、說閑話,你給過他一丁點善意嗎?”

董雲噎住,時小多繼續說:“你可以不喜歡他,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不能試圖拉動別人,加入你的陣營,一同踐踏你討厭的人,那就是惡毒。”

董雲聲音拔高:“你說誰惡毒!”

時小多站直身體,她的眼眶還紅著,語氣卻堅定:“小時候,在一次事故中,一個小男孩蒙住了我的眼睛,保護了我。那個男孩不愛說話,不討人喜歡,老師和同學都對他有偏見,排擠他,甚至孤立他。從他身上我明白一個道理,有些人在暗夜中長大,卻選擇回報暗夜以陽光;有些人明明生活在陽光裏,卻藏著滿心陰暗。董雲,你就是後者,在把心裏的陰暗完全剔除之前,我建議你不要去評價任何人,因為你的評價,就是在搬弄是非!”

董雲張口結舌。

時小多抓起書包,快步走出教室。走廊裏很空,鋪著淺色的地磚,反射出微弱的光亮,白色帆布鞋在上麵踩出一串急匆匆的腳印。

那一天,如果時小多的腳步稍慢一些,就會看見,走廊的拐角處,光線昏暗的角落裏,站著一個人。

季星臨背倚著牆壁,像小時候那樣,穿著白T恤,校服外套係在腰上,顯出細窄的輪廓。他個子高,腿很長,身形挺拔,十分英俊。他胸口處垂著一枚銀幣吊墜,上麵嵌有淡水珍珠,光澤幽藍。

有那麽一瞬,季星臨很想告訴時念,你錯了,那個小男孩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好。他也是冰冷的、陰暗的,他的善意隻給過你一個人。

你不必去維護他,沒必要,也不值得。

〔26〕

在細節上,季星臨有著旁人難以理解的固執,比如隻吃橘子味的水果糖,比如一年四季都喜歡騎單車。

青石小巷籠罩在傍晚的霞光裏,空氣中有飯菜的味道,季星臨捏下手刹,單車停在一家店鋪前。店鋪做仿古式裝修,廊簷下鑲有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藍田居。

是一家做玉石生意的鋪子。

店裏的狸花貓聽見動靜,翹著尾巴躥出來,順著褲腿一路爬上季星臨的肩膀,蹲在他耳邊喵喵叫。

季星臨難得露出點笑容,揉著狸花貓的下巴問它:“池小五,你是不是又胖了?”

店主池樹靠在門框上,指間夾著一根煙,道:“女朋友剛做完絕育手術,五哥幸福斷送,怒吃三盒牛肉罐頭排解憂傷,那麽高的熱量,它不胖誰胖!”

池小五揮著爪子,飽含憤怒地“喵”了一聲。

池樹是季星臨的表哥,比季星臨大五歲,二十出頭。池樹讀書不怎麽靈光,對玉雕有點兒興趣,高中畢業後貸款盤下了這家玉石店,賣些手工製作的吊墜玉器,也做玉石修複,反響很好,有顧客自國外慕名而來,還有媒體要來做采訪,不過,被池樹拒絕了。

這家夥懶散慣了,受不了任何約束。

藍田居麵積不大,窗明幾淨,四周一圈玻璃櫃台,中間立著張雞翅木的古董架。

季星臨輕車熟路,扛著那隻叫池小五的狸花貓朝藍田居的後門走。

從後門出去有個小院子,院裏支著葡萄架,新綠的葉子爬了滿眼,再往後是廁所、小廚房和池樹的臥室、工作室。

季星臨站在水池邊上洗了手,剝開一顆橘子糖壓在舌底,打開冰箱的冷藏室看了看,問池樹:“你中午吃的什麽?”

池樹仰頭想了想:“忘了。”

忘了就是沒吃。

季星臨看著他:“早上呢?”

池樹聳著肩膀:“兩塊餅幹,鄰居給的。”

季星臨不說話了,拿出刀具食材,準備下廚。

池樹吐出口煙霧,指尖一彈,幾星煙灰掉下來,他道:“我想吃蛋炒飯。”

季星臨沒作聲,收起芹菜轉身去拿雞蛋。

池樹隔著煙霧看著季星臨,說:“周醫生打電話給我,說很久沒有見過你了,她不放心。”

季星臨手指細長,將雞蛋輕輕磕碎,打進碗裏,說:“我沒病。”

池樹睨著他的神色,道:“最近還做噩夢嗎?”

打雞蛋的動作猛地停住,季星臨低著頭,額發垂下來,擋住了眼睛。

池樹站在廚房門口,咬著煙,聲音有些含糊:“周醫生讓我多陪你說說話,你呢?有沒有什麽想跟我說的?隔壁班的漂亮女孩、愛化濃妝的英語老師,什麽都行,隨便說點。”

“沒什麽想說的,”季星臨搖頭,“別人做什麽,跟我沒關係。”

煙霧升起來,池樹眯了眯眼睛:“整天封閉自己,多寂寞啊!做人做到沒朋友,不覺得很可悲嗎?”

季星臨抬頭看他一眼:“別找碴吵架,我不會跟你吵的。”

池樹摸摸鼻子,這家夥,悶歸悶,倒是聰明,一眼就能看透他想幹什麽。

“我不是封閉自己,是真的沒興趣。”季星臨語氣平靜,“旁人做什麽、說什麽,都跟我沒有關係。我不靠別人的稱讚活著,同樣,他們的否定也打不倒我。想做的事情,我會努力去做;不想做的事,我看都不會多看一眼。至於其他人的想法,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這樣的話,從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嘴裏說出來,未免過於冷漠。

池樹想起周醫生說過的話——健全的人格模式有五個維度:外傾性、宜人性、責任感、情緒性和開放性。季星臨在外傾性和宜人性的表現上是負麵的,沉默、寡言、自我封閉,缺乏共情;而在開放性上則有著極為突出的優異表現,高智商、記憶力卓越,這是典型的非健全性人格。這不是小問題,一定要重視,不然會影響他一輩子。季星臨是個好孩子,別讓他毀了。

探討完病情,周醫生問了池樹一個問題,她問,季星臨小時候,是不是經曆過很多不開心的事。

這個問題池樹沒辦法回答,或者說,沒辦法代替季星臨回答。

那個少年啊,以冰冷做偽裝,永遠昂著頭,露出桀驁的表情,沒人知道他開不開心,也沒人知道他難不難過,就好像他從來不會難過。

池樹又叼上一根煙,慢慢地說:“有時間還是去看看周醫生吧,畢竟……”

“我沒病。”季星臨強調,“我隻是有罪,有罪的人沒資格活得無憂無慮。”

池樹愣了愣:“原來你是這麽想的。”

池樹的手臂上,肘關節內側,有一道兩寸長的疤。季星臨低頭看了眼那道傷疤,睫毛微微顫抖,他說:“你們都勸我要忘掉,可是有些事情不能忘。那是罪,必須一輩子背負。”

其實,他討厭的不是所有人,而是他自己。

〔27〕

在季星臨那兒受了一肚子窩囊氣,時小多晚飯也沒吃,草草寫完作業就鑽進了被窩。她躺在**攤了半個小時煎餅,還是睡不著,翻身坐起,拽過立在一旁的毛絨玩具狠捶了兩拳。

幫了他那麽多次,還敢嫌她討厭!

沒良心的東西!

手機“叮咚”一響,跳出一條群聊消息。

高二五班有個微信群,全班同學以及班主任顧若楊都在裏麵,群成員的備注信息是自己的真實姓名。

時小多翻了翻列表,找到季星臨的名字,頭像是一隻表情嚴肅的狸花貓。

時小多點開頭像,看到微信名稱:Pluto。

冥王星。

廣袤的宇宙裏,孤單又冰冷的冥王星。

時小多恍惚地想,季星臨啊,你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出神半晌,時小多丟開手機,拉高被子蒙住腦袋,強迫自己睡覺。

過了不到十分鍾,她又坐了起來,點開手機向季星臨發送添加好友的申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手機一直安安靜靜,沒有回複。

時小多半是生氣半是委屈,拿過手機,在備忘錄裏輸入——

季星臨罪行全記錄:

×月×日,季星臨對時小多說,你真矮。口出不遜,警告一次。

×月×日,季星臨嘲諷時小多是宇宙警察,出言不遜,不知好歹,警告一次。

×月×日,季星臨對時小多說他討厭所有人,也討厭她。心拙口夯,警告兩次!

×月×日,季星臨沒有通過時小多的好友申請,記過一次!

湊滿十條,就要把這家夥開除,從心裏開除!

幫池樹弄好炒飯,季星臨又煮了鍋蔬菜粥,用保溫桶裝著,帶回了家。

回到家時客廳的燈還亮著,季懷書坐在輪椅上,腿上蓋著一張小毯子。季星臨倒了一杯熱茶端過去,蹲在輪椅旁邊,低聲問:“吃晚飯了嗎?我煮了粥,要不要吃一點兒?”

季懷書是池樹的媽媽,也是季星臨的姑姑,有生意要忙時池樹就住在藍田居,家裏都交給季星臨照顧。

季懷書是個美人坯子,即便上了年紀也能看出幾分風韻。她柔聲說:“吃過了。你課業忙,照顧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不要總惦記我。”

季星臨沒說話,整了整姑姑膝蓋上的小毯子。

季懷書拍拍他的手背,斟酌著道:“這周末要不要去看一下周醫生?她很惦記你。”

“三叔的俱樂部接了單生意,要去小燕山體驗野外生存,兩天一夜,”季星臨拒絕得很幹脆,“我要幫忙帶隊,挪不出時間。”

季懷書笑了笑,也不強求,隻說了句:“出去走走,也好。”

手機響了一聲,季星臨看了一眼,一大片亂七八糟的好友申請裏又多了一條——時多多請求添加你為朋友。

季星臨咬住嘴唇,手指懸在“同意”二字上,有些猶豫。

季懷書沒留意他的神色,說:“下個月是你爸爸的忌日,回去看看吧。”

季星臨動作一僵,任由屏幕暗下去,半晌才應了一句:“好。”

〔28〕

夜裏睡得不好,時小多一大早就醒了,爬起來給自己煮了碗酸湯水餃,又熱了一杯牛奶,吃得肚皮滾圓。

到學校時時間還早,季星臨的位置依然是空的,不知道他今天會不會來。想到備忘錄裏的那一串“罪行”,時小多心頭冒火,對著季星臨的桌腿踹了好幾腳。

不識好歹!恩將仇報!是非不分!

有同學怯怯地叫了她一聲:“時念……”

時小多回過頭,看見季星臨站在門外。

外套拉鏈鬆散著,露出裏麵的白T恤。他個子高,站直時更顯挺拔,瞳仁漆黑,靜靜地看向她。

時小多狼狽地別開視線,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早自習被英語老師占用,聽寫單詞,同學間交換著修改。五班是單桌排列,沒有同桌,隻能前後桌互相幫忙。

時小多身後隻有一個季星臨,她捏著薄薄的聽寫本,有點兒猶豫。

何甜甜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季星臨,坐在我前麵的同學今天請病假了,你能幫幫忙,看一下我的嗎?”

時小多歎了口氣,老祖宗說得對啊,先下手為強啊,後下手,連湯都喝不上。

一抹陰影自頭頂罩下來,時小多愕然抬頭,眼看著一條手臂自眼前穿過,拿走了她擱在桌麵上的聽寫本。

時小多愣怔兩秒,瞬間暴起:“還給我!不用你看!”

季星臨覺得時小多暴走的樣子挺好玩,又想到她早上還踹了自己的椅子,忍不住逗了她一句:“漢字寫得醜,英文更醜,大象用鼻子卷出來的字,都比你用手寫得好看。”

五班的學生跟季星臨同窗近兩年,很少聽見他主動和人說話,更別說這種帶著逗弄的語氣,都有點兒驚訝。

何甜甜的聽寫本還被握在自己手裏,心裏不是滋味,添亂似的加了一句:“別人的字是用來看的,時念的字隻能靠猜,我猜都猜不出她寫的究竟是什麽!”

一陣哄笑。

先前嫌她矮,現在又嫌她字醜,還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新仇舊恨摞在一起,時小多感覺到有潮意從眼睛裏漫出來,視線裏一片模糊。

季星臨沒想到自己會把人弄哭,臉上浮起一點兒無措。

時小多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就哭了,她覺得有點兒丟人,越是覺得丟人越停不下來,哭得一塌糊塗。

英語老師勸了時小多幾句,完全不管用,隻能把她帶到辦公室,交給班主任顧若楊。

顧老板上午沒課,正在給仙人掌澆水,這株小盆栽是他老人家的寵物,還有名字,叫“小仙”。化學老師開玩笑說你再養一盆女貞吧,叫“小女”,組個“仙女”組合,C位出道。

顧若楊白了老搭檔一眼,說要不要給你留個伴舞的位置啊,讓你也穿穿小裙子,過過癮。

滿辦公室的人都笑了。

時小多哭著走進來,顧若楊忙放下小噴壺,找了張椅子讓她坐下,關切道:“發生什麽事了,小朋友?臉都哭皺了!”

時小多勉強止住眼淚:“顧老師,我能罵人嗎?”

顧若楊果斷拒絕:“不能。”

時小多低頭繼續哭:“那我沒什麽可說的。”

顧若楊險些笑出聲來。

〔29〕

時小多在辦公室待了半個小時,斷斷續續地說清了事情的始末,痛斥季星臨毒舌一根,不懂團結友愛!

顧若楊倒了一杯水,遞到時小多麵前,說:“季星臨的性格的確別扭了些,但他不是壞孩子。”

時小多抬起眼睛:“顧老師,我現在還沒消氣,你最好不要在我麵前替季星臨說話。不然,我會連你一起討厭!”

能這麽說,就證明問題不嚴重。

顧若楊年紀輕,性格也好,笑著追問:“那時念同學打算什麽時候消氣?”

時小多吸吸鼻子:“還沒想好,先氣著吧。”

這一次顧若楊沒忍住,直接笑噴。

上課鈴響了兩遍,時小多才從辦公室裏出來。

這節是體育課,一群高高瘦瘦的男生在打球,看台上聚了不少女生,小聲議論著哪個班的哪個男生最好看。

即便在男生堆裏,周楚屹也是最顯眼的那個,穿著紅色的球衣,手臂上肌肉線條流暢賁張,帶著力量的美感。

他接到隊友的傳球,原本要投三分,餘光瞄見一道影子,手腕一轉,籃球斜著飛了出去。與此同時,他銜住食指關節,吹出一聲尖銳的哨音。

時小多聽見哨音,茫然抬頭,籃球剛好飛過來,砸在她的腦門上,砸得她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穩。

看台上響起幾聲驚呼,鹿溪最先跑過來,扶住時小多,扭頭嗬斥:“周楚屹,眼瞎就去看醫生,不要出來添亂!”

周楚屹將半濕的額發推上去,露出飽滿的額頭,他湊到時小多麵前,笑出些許不懷好意,道:“那一‘鞋’之仇,我還給你了,兩不相欠嘍!”

時小多低下頭,看見周楚屹腳上的球鞋。

Air Jordan,黑白撞色,經典款式。

時小多抿了抿嘴唇,故意說:“你今天穿的這雙鞋真好看。”

周楚屹一愣,時小多慢吞吞地補全後半句:“可惜,是假的。”

輸給周楚屹三十多分的後衛帶頭起哄:“快快快,貼吧、朋友圈什麽的抓緊發起來——校籃隊長的寶貝戰靴竟然有假,被小女生一眼識破!”

球場上一陣哄笑。

周楚屹頭回見到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生生氣笑了,指著時小多說:“行!你厲害!”

時小多抱拳拱手:“承讓承讓!”

周楚屹這才看見她眼眶上的紅暈,脫口而出:“哭了?我下手也沒那麽重吧?”

時小多不想理他,轉身朝教學樓的方向走。

都去上體育課了,五班的教室空空****。時小多回到自己的位置,睫毛上還掛著點水光,無精打采。鹿溪一直陪著她,關切道:“被砸疼了吧?周楚屹就是個傻子,沒輕沒重!”

時小多抬起頭,突然道:“鹿溪,你知道卡戎嗎?”

鹿溪抓抓頭發:“卡戎?冥王哈迪斯的船夫?電影裏看見過。”

時小多歎了口氣,沒說話。

冥王星周身冰質,是太陽係中最寒冷的星球,它一直生活在黑暗裏,可是,小小的矮行星卡戎從來沒有想過離開它、放棄它。

那冥王星呢?它是否知道卡戎一直守在那裏,陪它度過漫長的光年?

〔30〕

時小多胡思亂想,表情有些苦。

鹿溪愛熱鬧,最看不得朋友不開心,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豪氣衝天:“這麽好的天氣,不能用在不開心的事情上!走,姐姐帶你出去玩!”

周楚屹從後門溜進五班,正聽見這一句,指著鹿溪的鼻尖說她教壞未成年。

鹿溪看了眼他手中的袋子,驚訝道:“你這是打包了一個超市嗎?”

周楚屹將兩大包零食擺在時小多麵前,又從口袋裏挖出兩瓶阿薩姆奶茶,一並摞上去,險些把時小多埋了。

周楚屹道:“古有廉頗負荊請罪,今有……”

時小多悶聲接話:“今有周楚屹搬空超市。”

鹿溪笑趴在桌子上。

周楚屹“嘖”了一聲,表情有些不自然:“別亂接話茬!我都忘詞了!我想說的是,古有廉頗負荊請罪,今有周少登門道歉!剛才的事,是我不對,你別哭啊!我最受不了小女孩哭了,鼻涕一把淚一把。”

鹿溪無奈地歎氣:“周少,你真是教科書般的不會說話!”

和教室裏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走廊裏的安靜。

季星臨停在教室門口,一片深重的陰影打過來,剛好藏住他的身形。

英語老師把時小多帶走後,季星臨立即從位置上站起來,何甜甜伸手攔了他一下,說:“上課鈴都響了,你要去哪兒?”

季星臨沒說話,撞開何甜甜的手,從後門繞了出去。

其實,季星臨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麽要追出來,他就是心慌,時小多掉眼淚的那一瞬間,他慌得險些蹦起來。

這種感覺從未有過。

顧若楊的辦公室在五樓,門開著,季星臨站在外麵,聽見時小多氣鼓鼓地抱怨:“顧老師,我現在還沒消氣,你最好不要在我麵前替季星臨說話。不然,我會連你一起討厭!”

季星臨舔了舔嘴裏的那顆橘子糖,平直的嘴角終於勾起一點兒笑。

走廊裏人來人往,都當季星臨是來罰站的,沒想到他的真實目的居然是聽牆腳。

季星臨沒戴腕表,也沒拿手機,他粗略估算了一下,時小多足足哭了半個小時。他想起那句名言——女人是水做的,時小多大概是水泵做的,掉起眼淚來如同開閘放水,停不下來。

辦公室裏,顧若楊斟酌了一下,對時小多說:“如果有換座位的想法,可以說出來,不要有顧慮,老師會幫你協調,”

辦公室外,季星臨垂下眼睛,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像是早有預料。

從小到大,一直是這樣,所有試圖接近他的人,都會被他傷害,然後選擇離開。

而這一次卻與季星臨料想的不同,時小多吸吸鼻子,聲音有點兒軟,說:“這麽說好像有點兒沒出息,明明被氣哭了,還到老師這裏告了狀,但是,我並不討厭季星臨。是我主動要求坐在他前麵的,這樣冒冒失失地換到別的地方,會讓他很尷尬吧。他在人際交往上好像不太順利,我不想再給他增加負擔。”

季星臨站在辦公室外麵,靠著牆,他看不到時小多的臉,隻能聽到她柔軟的聲音,像溪流,自他耳邊汩汩而過。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眼睛圓圓的小女孩,也是這樣軟著聲音,奶聲奶氣地叫他小哥哥,還偷偷往他手裏塞橘子糖。

她說,他們不跟你玩沒關係,我跟你玩。

她說,等我數完三百個數,你就把名字告訴我,好不好?

命運為他安排了一集不算精彩的劇本,於誘人的蜜糖裏,藏了錐心的刀,刀刀割他的肉。

季星臨收回思緒,抬起頭。教室裏,時小多對周楚屹笑了笑,小虎牙露出來,可愛得近乎孩子氣。

她很好,應該去遇見更好的人,而不是困在他這裏。

季星臨轉過身,朝來時的方向走,悄無聲息,沒人知道他曾來過,也沒人注意到他的離開。陽光將他的影子拖得很長,像一襲深色的戰甲,追隨著落寞的將軍。

〔31〕

刨去上課溜號、偷吃零食等小問題,時小多勉強算個好學生,逃課之類大逆不道的事,她還真沒幹過,有點兒膽怯。

鹿溪倒是利落,攀著黑色柵欄上的尖頂,一跨一翻,眨眼便跳了出去,站在外麵唱勞動號子給時小多鼓勁:“同誌們加把勁啊,嘿嘿喲啊!翻過這堵牆啊,嘿嘿喲啊!”

時小多險些崴腳,透過欄杆間的縫隙往鹿溪嘴裏塞了一顆話梅,道:“快閉嘴吧您!”

周楚屹身上還背著處分,再逃課就是死路一條,抱著胳膊站在一旁看熱鬧,說:“要不,我幫你借個梯子吧?”

時小多回頭瞪他:“梯子都收在後勤老師那裏,你要怎麽說——老師,梯子借我用用,我翻個牆,回來的時候給你買手抓餅!”

周楚屹起哄:“這主意真不錯!”

時小多不想理他,伸長手臂攀住柵欄向上爬,衣擺蹭上去,露出一截瑩白的腰。周楚屹歎了口氣,脫下外套裹在她腰間,嘴裏絮叨著:“洗幹淨再還給我,我有潔癖的!”

兩個姑娘翻牆出來,就近上了一輛公交車。

時小多靠著鹿溪的肩膀睡了一覺,醒來時,公交車剛好到站。時小多揉揉眼睛,連站牌都沒看,拽著鹿溪下了車。

公交車停在一條青石小巷的巷口,巷子很深,左右店鋪林立,大多是做古玩和玉石生意的。鹿溪買了兩支冰激淩,遞給時小多一支草莓口味的。

兩個姑娘說說笑笑,順著青石小路慢慢走,不知打哪兒冒出來一個中年男人,衣服很髒,頭發油膩膩的。那人“撲通”一聲跪趴在地上,握住時小多的腳踝,哀求:“姑娘,給口吃的吧,我太餓了。”

時小多尖叫著向後退,男人握得很緊,手指順著小腿向上爬,死活不肯鬆手,快把兩個姑娘嚇哭了。

僵持間,有什麽東西飛過來,摔在青石地麵上,緊挨著中年男人的腦袋,飛濺的碎片險些劃傷男人的眼睛。那男人直接跳了起來,髒話成串地往外冒。

鹿溪拽著時小多的手臂將她護在身後,同時,聽到一串腳步聲。一隻肥頭大耳的狸花貓先跳了出來,後麵跟著一道深色的影子——很短的寸頭,靠近耳朵的位置剃出兩道斜紋,露出青色的頭皮。

那人身上似乎籠罩著某種光芒,幹淨、純粹,英俊至極。

〔32〕

池樹個性懶散,睡到中午才起,洗漱完畢,叼著煙升起卷簾門,正看到衣著襤褸的男人攔住了兩個女孩的去路,手上的動作不太規矩。

青石小巷位置偏僻,又是工作日,連個路人都沒有。池樹在店裏轉了一圈,全是玉器,太貴,不能砸。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巴掌大的紫砂壺,他眯了眯眼睛,瞄著中年人的腦袋,揚手將紫砂壺扔了出去。

準頭有點兒偏,紫砂壺摔在青石地麵上,碎成殘片。

男人跳腳罵街,罵得不堪入耳,池樹也不生氣,將煙頭按熄在空的可樂罐裏,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那隻叫池小五的狸花貓自架子上跑下來,順著褲腿爬上池樹的肩膀,翹著尾巴蹲在池樹的肩頭。

池樹走到近前,男人見他身量單薄,哼了一聲,罵得更起勁,一句比一句難聽。

池樹出手如電,一把攥住男人的衣領,手背上青筋暴起,似嶙峋的溝壑。男人隻覺喉頭一緊,險些背過氣,成串的髒話也都斷了聲息。

池樹臉上帶著點笑,他掰著男人的下巴,強迫他轉過頭,指著藍田居,說:“看到那間鋪子了嗎?我開的。以後沒飯吃沒水喝,可以到店裏找我,我請你吃飯,別對著小姑娘賣慘,會嚇著孩子的。再者,男女授受不親,管好你的‘爪子’,不然,我不介意幫你剁了它!”

池樹手上用了陰勁,把男人的下頜骨掐得咯咯作響,隻是聽著都覺得心驚。那男人再不敢叫罵,灰溜溜地跑了。

池樹把狸花貓從肩膀上抓下來,抱在懷裏順了順毛,看向兩個姑娘,懶散道:“連聲謝謝都不說嗎?我這個好人做得也太沒成就感了。”

鹿溪和時小多同時彎腰。

鹿溪說:“謝謝哥哥!”

時小多說:“謝謝叔叔!”

池樹:我看起來那麽老嗎?

不等池樹糾正,身後傳來一個疑惑的聲音:“你們怎麽在這兒?”

〔33〕

何甜甜發色偏深,梳成馬尾,十分秀氣。她先是跟鹿溪和時小多打了招呼,然後看向池樹,說:“池哥,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季星臨的同學,之前來給他送過卷子的。下午有一場臨時增加的化學測驗,老師來通知時季星臨不在。他最近曠課曠得比較多,我怕他會錯過考試,又沒有他的電話號碼,聯係不上他,才特意跑過來。”

鹿溪嗤笑一聲:“你是來傳消息的,還是來告狀的?曠課曠得比較多——有這句話墊底,姓季的今天準挨揍!”

何甜甜臉色一變。

池樹吹了聲口哨,笑道:“既然都是小臨的同學,不如進來喝杯茶。”

時小多站在原地沒動,池樹看她一眼,說:“我叫池樹,季星臨的表哥,不是壞人。”

時小多還堵著氣,心想,你不是壞人,可你表弟是!她向池樹鞠了一躬,說:“謝謝池哥幫忙,下午有考試,我要提前回學校,茶就不喝了。我也麻煩您轉告季星臨,我的字不是醜,而是自帶馬賽克,有保密性的,他看不懂,是因為他智商不夠!”

說完,時小多拽著鹿溪轉身便走,沒走出幾步,迎麵撞上另一道身影。

季星臨跨在單車上,單腳撐著地麵,說:“保密性?你以為你寫的是莫爾斯電碼嗎?”

時小多不理他,要繞過去,季星臨挪了下單車的前輪,截斷時小多的路,猶豫片刻,說了句:“以後,別逃課。”

鹿溪甚是詫異地看了季星臨一眼,心想,少爺,您逃過的課比地球外圈的香飄飄還多,怎麽好意思勸別人不要逃課。

季星臨那負無窮的情商再度起到拖後腿的作用,懷揣著好意說了句特別不中聽的話:“你跟我不一樣,比較笨,不適合逃課。”

鹿溪:“……”

時小多肺都要氣炸了,一腳踹在季星臨的單車上,吼他:“讓開!”

季星臨踉蹌了一下,前輪歪斜,時小多趁機跳了過去,走得頭也不回。

鹿溪跟在時小多身後,自季星臨身邊路過,拍著他的單車把手說:“跟你相比,周楚屹都變成嘴甜小可愛了!”

語罷,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歎息。

嗯,備忘錄裏的“季星臨罪行全記錄”又可以加上一筆了——×月×日,季星臨嫌時小多笨,損害同學尊嚴,造成惡劣影響,記大過一次!

他好像又說錯話了,應該先道歉的。

轉頭看見何甜甜還站在那裏,季星臨習慣性皺眉,道:“有事嗎?”

何甜甜有點兒緊張,搓著手:“我是來告訴你下午有考試,不要錯過。”

季星臨點點頭,頓了一下才想起來要道謝,於是開口:“我知道了,謝謝。”

何甜甜猶豫一會兒,試探著問:“你有時間嗎?我有幾道物理題不會做,能麻煩你給我講一下嗎?”

藍田居麵積不大,桌椅之類都在後麵的小院子裏,何甜甜隻能把卷子放在玻璃櫃台上。季星臨掃了眼題目,幾乎沒有思考,就開始在草稿紙上寫解題步驟。

兩個人並肩站在一起,季星臨的側臉雕塑般精致,握筆的動作和寫出的字都十分好看。何甜甜有點兒走神,視線遊移在季星臨的臉與手之間,心跳亂七八糟。

題目解到一半,季星臨突然擱下筆,說:“你回去吧,這道題沒有講解的必要了。”

何甜甜一愣,小聲問:“是我太笨了嗎?”

“跟智商沒關係,是心思。”季星臨說,“你的心思不在題目上,我講了你也記不住,何必浪費時間。”

何甜甜僵在那裏,臉頰漲得通紅。

池樹坐在門口的藤椅上,揉著狸花貓的下巴笑出聲音,他想,季星臨這家夥啊,有時候笨得氣人,有時候又聰明得可怕,真是一個神奇的矛盾體。

〔34〕

時小多和鹿溪逃掉了上午的最後一節課,午休時溜了回來,一進教室就看見季星臨坐在位置上,指間繞著一支筆。他戴著耳機,側臉看向窗外,鼻梁撐起利落的線條。時小多腳下一轉,從教室裏繞了出去。

她還堵著氣呢,暫時不想看見那家夥。

八班是特長班,體育生和藝術生湊在一起,就像養了一窩鸚鵡,嘰嘰喳喳,熱鬧非凡。教室門開著,一群人聚在講台上,好像在研究什麽,爭論不停。這個說,你給它喂點吃的,感覺它快餓死了;那個說,水呢,再倒點水,沒有水烏龜會死的。

時小多沒看到鹿溪也沒看到周楚屹,好奇心作祟,伸長了脖子朝人堆裏看了一眼。

桌子上擺著個玻璃缸,一隻扁殼子的小烏龜前爪伸直,攀著玻璃缸的邊沿萬分艱難地掛在那裏,有人拿著水瓶往裏加水,還有人深情感慨:“它不願意沉到水底,是不是舍不得我們啊?”

時小多摸摸鼻子,站在人群外提醒了一句:“這是隻餅幹龜,也叫石縫陸龜。陸龜沉到水底是會淹死的,所以,它不是舍不得你們,而是在逃命。”

正往玻璃缸加水的男生尷尬地住了手,瞪著時小多嘀咕了一句:“多管閑事。”

時小多沒生氣,好脾氣地告訴他:“這種龜喜旱怕濕,你最好準備一個飼養箱,底部鋪上鈣砂和壓縮紙粒,用紫外光照明設備保持十二至十四小時的直接陽光照射。恒溫低濕,可以用陶瓷加熱燈保持溫度。”

男生一揮手,險些打到時小多的鼻子。時小多隻覺領口一緊,有人拎著她朝後退了兩步。

周楚屹剛打完球,在衛生間草草洗了把臉,額前的劉海上還沾著水汽,一雙眼睛光燦明銳。他看了男生一眼,似笑非笑:“把陸龜往水裏扔,你還挺有理!烏龜落在你手裏也算倒黴了,它要是會說話,肯定指著你的鼻子罵你腦袋有坑!”

男生大概有點兒怕周楚屹,臉頰漲得通紅,卻沒回嘴,抱著玻璃缸以及掛在上麵的餅幹龜轉身走了。

時小多憂心忡忡:“老夫掐指一算,‘小餅幹’命不久矣。”

周楚屹打量她:“你到底是哪個出版社出版的‘百科全書’啊?花草認識,烏龜你也熟。”

時小多懶得跟他貧,把手上的衣服遞過去:“校服,還你。”

周楚屹“嘖”了一聲,手插口袋不肯接,道:“洗幹淨再還我。”

時小多臉頰鼓起來:“我隻是披了一下,又沒有穿髒!”

周楚屹挑眉:“沒有髒也要洗,這是禮貌!”

時小多毫不猶豫道:“我沒禮貌,也沒素質!”

說完,她把衣服往周楚屹懷裏一塞,轉頭就跑。

周楚屹伸手一抓抓了個空,笑著道:“你屬耗子的嗎?溜得真快。”

〔35〕

時小多一路小跑,沒看路,不小心與人撞在一起。季星臨迅速移了下手的方向,杯子裏剛泡好的速溶咖啡避過時小多悉數潑在他自己身上,燙得他皺了皺眉。

時小多嚇了一跳,立即道歉:“對……對不起。”

季星臨搖搖頭,語氣冷淡:“沒關係。”

咖啡將衣服染得一塌糊塗,時小多抽出紙巾按在被弄髒的地方,她正要說話,掌心忽然感受到一陣急速的跳動。

撲通,撲通……

隔著薄薄的麵巾紙,她按住了季星臨的胸口,也按住了少年蓬勃的心跳。

撲通,撲通……

時小多像是中了定身術,忘了言語,也忘了動作。她抬起頭,視線透過濃密的睫毛向上遊移,先是看到少年下頜,接著是嘴唇,然後是鼻梁高挑的弧度。

兩個人身高有落差,季星臨微微低頭,目光掠過毛茸茸的額發,落在時小多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很好看,映著光,亮閃閃的,像寶石。她的鼻子小巧,嘴唇的形狀也很漂亮,笑起來時,會露出兩顆很可愛的小虎牙。

昨天放學時,季星臨自體育館外路過,有幾個男生在搬運動器械,他聽見他們小聲議論,五班新轉來一個女孩,有小虎牙,笑起來特別可愛。他們笑鬧著說看誰最先要到她的聯係方式,他們將她當成打賭的對象。

季星臨一腳踹在器材室的大門上,“嘭”的一聲,動靜驚人,幾個男生嚇了一跳。季星臨站在門口,擋住了大部分光源,陰影落在腳邊,拖出一條長且幽暗的影子。

幾個男生齊齊咽了口口水,什麽都還沒說,氣勢上已經被壓了一頭。

季星臨雙手插在口袋裏,聲音沉而低緩,他說:“離她遠點。”

男生們互相對視一眼,囁嚅著點頭,甚至都沒搞清楚這個“她”指代的究竟是誰。

季星臨也不解釋,踩著漸落的夕陽轉身走人,陰影跟在他身後,如同一襲深色的戰甲。

這些小事季星臨不說,自然沒人告訴時小多,她還不知道自己又被保護了一次。

時小多的掌心停在季星臨的胸口,季星臨恍惚覺得心跳有一瞬的停頓。下一秒,他想都沒想,一巴掌抽在時小多的腕上,“啪”的一聲,既清且脆。

時小多“哎喲”一聲,疼得縮了一下,腕上暈開一小塊紅,小聲嘀咕:“手勁真大。”

季星臨也沒想到自己居然下手這麽重,他有點兒尷尬,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麽,轉身進了衛生間,留下一個冷冰冰的背影。

時小多揉著手腕,突然想起來,她還在生氣哎……

上午她還氣得半死,半天的時間都不到,又對著人家的臉發起呆來。

時小多抱住腦袋,敲西瓜似的狠敲了兩下——時念同學,你清醒一點兒!

衛生間裏,季星臨打開水龍頭,掬起一捧涼水潑在臉上。

他討厭失控的感覺,無論憤怒還是心跳。他不可以再失控,絕不可以。

〔36〕

化學課在下午第二節,用來考試。試卷的題量不算大,但是出題的角度有點兒偏,難度很高。時小多一邊做題一邊咬筆頭,唉聲歎氣。

季星臨情商直逼負無窮,在理科方麵卻天賦驚人。物理老師被他氣得半死,提到成績,也不得不豎起拇指,讚一句“後生可畏”。

選擇、填空、實驗分析,大大小小一共三十道題,季星臨全部做完後看了眼腕表,隻用了半堂課的時間。

他實在無聊,拿出魔方轉著玩。小方塊在他手中瞬間打散又瞬間複原,快得不可思議。化學老師自季星臨身邊路過,拿起他的卷子看了兩眼,沒說話,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比了下拇指。

時小多被一道填空題絆住,方法用了千百種,就是算不出答案。她頹喪地向後靠,椅背撞上季星臨的桌子,桌麵狠狠一顫。

季星臨抬起頭,他個子高,視力又好,一眼掃過去,將時小多鋪在桌子上的試卷看了個大概,不由得歎氣。

季星臨難得管一次閑事,他伸長腿,在桌下踢了踢時小多的椅子,壓低聲音:“選擇……”

不等他把話說完,一個小紙團自前方飛過來,“咻”地砸在他的桌麵上。

季星臨愣了愣,拆開一看,紙團上寫著一排答案,不僅有選擇題,還有填空題。

那丫頭竟然以為他要抄她的卷子……

季星臨再次歎氣,他將紙團上的答案訂正了一遍,正要原路扔回去,教導主任自後門外路過,剛好看見,咆哮:“季星臨,你幹什麽呢?”

全班四十多個腦袋齊刷刷向後,時小多跟著向後轉,看見季星臨手上的紙團,臉色一白。

教導主任訓斥:“你打算傳答案給誰?破壞考場紀律,你膽子倒不小!回去寫份檢討,星期一交給我!”

不等季星臨反應,時小多站起來,坦白從寬:“老師,你誤會了,是我主動傳答案給季星臨的,責任在我,檢討由我來寫吧。”

所有人都一臉驚訝,何甜甜的眼珠子險些從眼眶裏掉出來。

學霸給別人傳答案不稀奇,主動給學霸傳答案的,是怎樣一種思想境界啊。

季星臨無奈道:“我也一道寫吧,都有責任。”

時小多腦子短路,嘀咕了一句:“這是寫檢討,又不是寫情書,還要男女搭配嗎?”

教室裏一陣哄笑。教導主任臉都綠了,時小多罪加一等,檢討書的字數比季星臨的多了百分之三十。

〔37〕

化學課結束後是自習,季星臨一向是能逃則逃,今天卻格外安分,悶在教室裏轉了四十分鍾二階魔方,瞬間還原又瞬間打散,快得像在變魔術。

何甜甜偷瞄了幾眼,隻覺眼花繚亂。

時小多戴著耳機寫檢討,放學鈴響了,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她沒走,季星臨也沒走,慢吞吞地想,他似乎應該向他的小前桌道個歉。

先是說人家矮,後來又說人家笨,中間還夾雜著一句“字寫得比大象拿鼻子甩的都不如”,時小多不但沒拎刀砍他,還在考試的過程中給他傳小字條,算得上脾氣頂好了。

可道歉是一門技術活,季星臨沒練過,手生,搞不好又要弄巧成拙。

猶豫一會兒,季星臨拿出手機,點開百度APP,在搜索框裏輸入詞條——如何向女生道歉?

相關界麵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其中一條寫著——道歉要掌握方法,還要有趣味性。

趣味?

季星臨調動起他為數不多的情商,仔細想了想,然後看了眼身後的黑板。

那塊黑板是做板報用的,舊板報已經被擦掉,新的還沒畫上去,此刻一片空白,季星臨伸手拿起一根粉筆。

直到暮色四合,時小多才從位置上站起來,整整八千字的檢討,寫得她腰酸背痛。教室裏已經沒人了,她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收拾書包時向後瞄了一眼,不禁一愣。

這意思是要跟她道歉?

當麵說聲對不起會累著你嗎?

時小多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笑。

池樹不僅會做玉雕,還會做玉石修複,手藝不錯,在圈子裏有點兒名氣,傍晚時有人慕名而來。

池樹吃過飯就鑽進了工作室,門上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

季星臨一邊看店,一邊背單詞,他放下英語課本,接過客人遞來的手帕,裏麵躺著兩截玉鐲殘骸。

來人十分寶貝這隻摔壞了的玉鐲,就水頭和潤度兩個話題向季星臨介紹了半天,形容詞之多,能湊成一篇抒情散文。

季星臨燈都沒照,直截了當道:“岫玉,價格偏低,修複的費用可以買兩百多隻新鐲子了。”

言外之意,您不如直接買個新的。

客人臉色一變,像是要掀翻季星臨的頭蓋骨,氣勢洶洶地吼:“毛頭小子不識貨,這可是冰種!市價將近六位數!”

季星臨的字典裏就沒有“委婉”這個概念,麵無表情地補刀:“六位數?按日元算,也是天價了!”

客人被噎得臉色通紅,敲著店裏的玻璃櫃台怒斥毛頭小子有眼無珠!

季星臨被吵得心煩,隨口應了一句:“這麽值錢的寶貝,您還是到別處做修複吧。”

客人倔脾氣上來,非要季星臨承認自己眼拙,看不出鐲子用料極佳。還說這鐲子是資深古董收藏家林娉然女士親自鑒定過的,嘲笑季星臨連林教授的名字都沒聽過,就敢班門弄斧,實在太過可笑。

季星臨嘴皮子功夫不過關,吵架是他所有技能裏最薄弱的一項,索性閉口不言。客人掐住季星臨的短板,越發咄咄逼人。正糾纏,門外傳來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

“林娉然,古董收藏家、鑒賞家,擅長古陶瓷及玉器的研究鑒定,B大藝術學院客座教授。”時小多走進來,探頭看了眼帕子裏的玉鐲,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這種品相的玉器,是沒有機會被林女士鑒賞的。有價無市就更談不上了,往多了說,也就約等於三瓶止咳糖漿!”

客人險些背過氣去,眼睛一轉,一口咬定時小多是季星臨的“托兒”,他們聯手做套,惡意壓低價錢,是為了將寶貝從原主人手裏騙走,這是一個陰謀!

季星臨氣得想笑,理都不理。

時小多屈指在櫃台上敲了敲,說:“你不相信的話,我可以拍張照片發給林娉然教授,讓林教授在線鑒寶。不過,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在林教授眼裏,這種品相的岫玉,可能連三瓶止咳糖漿都不值,最多一瓶半!”

客人眼睛一瞪:“小娃娃真能吹牛,你怎麽會有林教授的聯係方式!”

時小多攤手:“因為她是我媽!”

客人離開藍田居時,依然咬定季星臨不識貨,氣勢倒是比先前弱了許多,時小多那句“她是我媽”,一招絕殺。

季星臨倒了一杯熱水,又往杯子裏加了片檸檬和一點兒蜂蜜,然後將其放在時小多手邊。

時小多看他一眼:“黑板上的小人是你畫的?”

季星臨摸摸鼻子,“嗯”了一聲,聽起來好像有點兒不好意思。

時小多家中雙親都是教授,她有樣學樣,臉板得像個教導主任。季星臨個子高,時小多必須仰著頭看他,非常影響氣勢,索性抬手一推,把季星臨推得跌坐在藤椅上。

居高臨下的角度,讓時小多找到一點兒教訓孩子的感覺,她說:“知道自己錯了,想向我道歉?為什麽不當麵說?畫個火柴人,是想讓我看圖說話發揮想象力嗎?這樣很容易讓我誤解你沒有誠意!”

季星臨抬頭看著她,眼睛和淚痣都帶著幹淨的感覺,猶如子夜時的碎星,他問得誠懇:“我應該怎麽做?”

時小多被堵得火冒三丈,有那麽一瞬,她真的懷疑季星臨是在跟她抬杠。

可是,看著那雙純黑至剔透的眼睛,時小多突然反應過來,他不是在抬杠,也不是在反諷,而是真的不懂。

不懂如何討人喜歡,不懂如何與人相處。

這世界,有人長袖善舞,就有人不通世故,那不是錯。他不懂,就教他去懂;他不會,就讓他慢慢學會,別放棄,也別嘲笑,人哪,都是一步步長大的。

時小多很快冷靜下來,她在季星臨麵前蹲下,與他的眼睛保持平視:“做錯事情要說‘對不起’,你之前對我很凶,還在大家麵前嘲笑我字寫得醜,這算不算做錯事?”

季星臨下意識地回複:“對不起。”

“不要低頭,”時小多說,“說話的時候要看著對方的眼睛。即便對方是盲人也要這麽做,這是禮貌,也是尊重,懂嗎?”

季星臨難得乖順,身上毫無戾氣,黑色的眼睛如琉璃般純粹,泛著星星點點的光。他抬起頭,眼角下的淚痣清秀,看著時小多的眼睛,語氣真誠:“之前多有冒犯,對不起。”

被這樣一雙眼睛注視著,很難不心動,時小多覺得自己好像給自己挖了個坑,畫地為牢。

她移開視線,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喉嚨,說:“看在你認錯態度還算良好的分上,我原諒你了!以後,有不會做的題也可以來問我。”

前半句還好,後半句把季星臨搞得一愣:“什麽?”

誰向誰問問題?是他聽錯了,還是她說反了?

“你上課的時候總睡覺,是不是基礎沒打好,跟不上老師講課的進度?”時小多認真道,“從現在開始努力,還是有機會把成績追上來的,我會幫你的,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就著時小多的話音,季星臨回憶了一下他近期的所有考試成績——最差的一次是年級第五,他遲到了將近半個小時,被扣掉二十分,以示懲戒。

時小多笑了笑,露出兩顆特別可愛的小虎牙。她看一眼腕表,說:“時間還不算太晚,今天發的數學卷子做了嗎?哪裏不會,我給你講講。”

季星臨想說那張卷子我看了,全是重複的題型,沒必要再做一次,浪費時間。可時小多的表情太真誠,季星臨說不出掃興的話,他將藤椅搬到門外,在空出來的地方支了張小木桌。

時小多拿過季星臨的卷子,不出所料,幹幹淨淨,歎氣道:“同學,你的學習態度應該端正一下了。”說完,她拍拍身邊的空位,“你坐啊,站在那裏,我怎麽給你講題?”

除了池樹和姑姑,季星臨鮮和人挨在一起,有些別扭,還有一些含義不明的緊張。他將小板凳向旁邊踢了踢,坐在了離時小多稍遠些的地方。

季星臨在她對麵坐下。

時小多聞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順嘴問了一句:“你用什麽牌子的沐浴露?橘子味的嗎?很好聞!”

季星臨身上不是沐浴露的味道,而是橘子糖的味道。他會喜歡上橘子味的水果糖,正是源於童年時的那次意外。眼下,他並不想讓時小多認出他就是當年的小男孩,於是閉著嘴巴沒出聲。

時小多看他一眼,歪著腦袋,玩笑道:“你上輩子一定是河蚌,不愛說話,緊閉著嘴巴,其實偷偷在肚子裏藏了漂亮的小珍珠。”

這個形容太過可愛,季星臨臉上浮起一點兒紅,他不自然地敲了敲桌麵:“講題吧。”

數學卷子還是老三樣,填空題、選擇題和解答題,時小多在草稿紙上寫下公式和步驟。

其實,時小多的字不算醜,隻不過帶著很重的稚氣,小學沒畢業似的。季星臨有點兒跑神,想著,如果說字如其人,那麽,這丫頭大概從來沒有長大過,一直是沒心沒肺的小姑娘。

她一定擁有很多寵愛,被保護得很好,所以,才會有那樣飽滿的善良。

有碎發從時小多耳後掉下來,被風輕輕吹動,帶起剛剛好的溫柔。

季星臨抬起眼睛,視線掠過時小多的睫毛,纖長濃密,眨眼睛的時候特別靈動,像是有光在閃爍。

他看得入了神,視線良久未動。

〔39〕

時小多的邏輯思維和空間感都有點兒弱,前麵還好,講到解答題裏的幾何證明就力不從心了。她用鉛筆在示意圖上畫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線,也沒能得出想要的結論,難免沮喪。時小多有個壞毛病,咬筆頭,發呆時咬,心情不好時咬,做不出題來時恨不得將整根鉛筆生吃了。

季星臨皺了皺眉,非常想掐著時小多的下巴,板一板她這個壞毛病。細長的指尖在草圖上點了點,季星臨試探著提醒:“要不要在這裏畫一條輔助線,然後建立空間坐標係……”

到底是誰給誰講題啊……

季星臨偏過頭,抬手擋了擋臉,藏住唇邊彎起的弧度。

“其實你很聰明的,隻要認真做題,一定會有進步!”時小多笑眯眯地伸出手,放了一顆糖在他麵前,“這是獎勵!”

水果糖,橘子味的,和以前吃的不太一樣,大概是換了包裝。

時間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那個海棠繁盛的日子,嬌軟可愛的小姑娘躲在他懷裏,唱歌給他聽——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

慢慢張開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

……

他蒙住她的眼睛,保護著她,像行星環守護著小小的星球。

季星臨剝開糖紙,將水果糖塞進嘴裏,熟悉的味道在舌尖上跳開。

時小多彎著眼睛:“好吃吧?我從小最喜歡吃這個味道的水果糖!”

季星臨沒說話,心裏卻有個聲音,我也喜歡這個味道,在認識你之後。

〔40〕

一張卷子講完,天色暗下來,時小多站起身,說:“我該回去了。”

季星臨也站起來:“坐公交車回去嗎?我送你到車站。”

時小多背上書包,突然想到什麽,朝季星臨伸出手:“我可不是免費補課的,要給工錢!”

季星臨笑了笑,出奇地溫和,他問:“你想要什麽?”

時小多皺起鼻子,賭氣似的:“我想要你通過我的好友驗證!”

季星臨一愣,拿出手機,笑著:“你倒挺記仇。”

通過申請,季星臨看了眼時小多的頭像,一個啃雞腿的小女孩,大概是自己畫的,線條有些歪扭。

公交站就在巷子口,沒多遠。

季星臨問她要坐哪一路車回家。時小多可選擇的公交車有三路,她想了想,說了車次最少、車速最慢的那一路。

難得獨處,多待一會兒嘛!

天氣好,晚霞格外漂亮,公交車遲遲不來,有人在站台上吃章魚燒,濃鬱的香味順著風向飄過來。時小多視線遊移,忍不住多瞄了幾眼。

看起來很好吃啊,放了好多柴魚片,醬汁也足。好像沒放醬油,可惜了,淋點醬油會更好吃的……

季星臨注意到時小多的神色,見她眼巴巴地盯著人家手裏的章魚燒,覺得好笑。他說了聲“等我一下”,然後轉身走開,再回來時,手上拿著一份一模一樣的章魚燒。他將章魚燒遞到時小多麵前:“嚐嚐看,很好吃。”

時小多臉上一紅,暗暗唾棄自己,真是太沒出息了。

新鮮出爐的章魚燒,又香又軟,時小多眼睛彎著,露出兩顆小虎牙,連連點頭:“嗯,好吃!”

她一笑,季星臨覺得自己的心情也變好了。

時小多沒留神,醬汁沾在嘴角上,季星臨抽出一張紙巾遞過去。

不知打哪兒跑來一隻流浪貓,繞在季星臨腳邊轉圈。季星臨從口袋裏摸出一小塊牛肉幹,掰碎了喂給它,然後抓了抓小貓下巴上的絨毛。

時小多想起在學校小路上看到的那一幕,他也是這樣細致溫和。

那句話說得一點兒沒錯,這家夥就是一隻河蚌,外表冷冰冰硬邦邦,卻偷偷在肚子裏藏了漂亮的珍珠。

公交車進站,時小多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推開車窗,朝季星臨揮手,笑著說:“周一見!”

季星臨不是一個熱情的人,他單手插在口袋裏,表情很淡。直到公交車開走,他才慢慢浮起一點兒笑,低聲應了一句:“嗯,周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