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 姓季名星臨,又美又氣人

〔13〕

顧若楊年輕,性格也好,喜歡打遊戲,打一把輸一把,被班上的學生嘲笑了很久。他還有個習慣,無論男女同學,統一稱為“小朋友”,別的老師一張嘴是“那位同學你過來”,顧若楊一開口就是“那個小朋友你過來”,好像幼兒園在分配下午茶的點心。

顧若楊教數學,和化學老師是大學校友,本科時同班,研究生時同寢,一道廝混了七年,用顧若楊的話說,那真是豬狗不如的七年。

兩個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在課堂上互相揭對方老底,嘲諷對方是鋼筋鐵骨的理科直男,注定孤獨終老,也曾在元旦晚會上手牽手地同唱一曲《單身狗之歌》——

兩個黃鸝鳴翠柳,你還沒有女朋友。

雌雄雙兔傍地走,你還沒有女朋友。

一曲唱完,全校轟動。

兩個人打嘴仗的功夫也是一流,教數學的嫌棄教化學的計算器都按不利索,開個平方還得百度一下;教化學的那個說教數學的是周期表第51號元素。

全班四十多個小呆瓜集體靜默了一瞬,有點兒反應不過來這個51號元素到底是什麽鬼。

化學老師怒敲黑板,咆哮:“周期表的第51號元素是什麽?是銻啊!銻的元素符號是什麽?回去翻書!今天的作業,元素周期表抄二十遍,換不同顏色的筆抄,明天交!”

小呆瓜們被凶得不敢吭聲。

除了認真敬業,顧若楊最大的特點就是嘴碎,碎得跟餃子餡似的。轉學沒幾天,時小多就感受到了顧老師的威力,有些好笑地想,若是按照皇帝封妃的規矩給顧若楊定爵號,他肯定被封為嘴嬪(貧)!

數學課上,試卷講到一半,顧老師突然歎氣,幽幽地說:“滿卷子的送分題,全被你們答成了送命題!”

底下笑聲一片,顧若楊敲了敲黑板:“小點聲,不要打擾到後麵睡覺的小朋友!每次看見你們在數學課上睡覺,我都深感欣慰,以後不做老師了,我還可以轉行去做醫生。雖然我不會打針,但是治療失眠症的手藝很不賴哦。”

時小多沒忍住第一個笑出聲來,顧若楊歎氣:“還笑!成績和分數都是你們自己的,就算你們全體倒數,也不耽誤我開工資,明白嗎?”

時小多低聲說:“那樣的話,你會被開除。”

教室裏又是一片笑聲,在她身後睡覺的季星臨被吵醒了,皺著眉毛看向她。

顧若楊點了點時小多的腦門:“這個多嘴的小朋友,下課到我辦公室來!”

時小多“嚶”了一聲,把腦袋藏到課本後麵。

季星臨睡眠質量不高,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他手上轉啊轉地玩著一支鋼筆,目光在小前桌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

這丫頭,接話茬的水平倒是不錯。

〔14〕

時小多本以為自己要挨罵,沒想到進了辦公室,顧若楊不但沒發飆還給她倒了一杯水。時小多受寵若驚,主動道歉:“對不起啊,顧老師,我以後再也不亂說話了。”

顧若楊說:“小孩子勇於表達是好事,不要過分壓抑自己,但也要注意場合。”

不等時小多點頭,顧若楊又說:“坐你後麵的男生叫季星臨,是個很聰明的小朋友,隻不過……”

“隻不過總是睡覺,不認真聽課,成績有點兒落後,對吧?”時小多迅速接口,真誠道,“顧老師放心,我會盡量在學習上幫助他的,共同進步嘛!”

顧若楊本想說“隻不過性格有點兒內向,他是中考狀元,成績非常不錯,你們可以多交流、多磨合”,時小多一開口,直接弄反了他的意思。

這個情形就變得有點兒好笑了,“mini”學霸立誓要在學習上幫助“超級”學霸,共同進步。

顧若楊不忍打擊新同學的積極性,揉了揉額角,一語雙關:“想法很不錯,要加油啊。”

時小多鄭重地點頭:“老師放心,我會努力的!”

顧若楊搖頭苦笑。

離開辦公室時午休已經開始了,時小多摸摸肚子,沒感覺餓,也不想去食堂和人擠,便在冷飲店裏買了一杯奶茶,沿著被樹蔭掩蓋的小路散步。

天氣很熱,風都是悶的,時小多咬著吸管繞過一株參天古木,腳邊簌簌一響,一隻橘貓跑過去。橘貓的尾巴翹著,撞掉了一朵開在路邊的小白花。

小白花叫階前菊,能觀賞,還能食用入藥,看起來不太起眼,其實很有價值。

時小多蹲下身,將小花撿起來,夾在了隨身攜帶的筆記本裏。

周圍草木繁盛,樹蔭和暗影將時小多層層籠罩,像是鍍了層偽裝。就在她撐著膝蓋打算站起來時,突然響起一道疏淡清朗的嗓音:“我停課兩天,沒來給你送吃的,有沒有挨餓,或是被欺負?”

時小多愣了愣,她認得這聲音的主人,是季星臨。

時小多看不見季星臨的臉,隻能聽到他的聲音,他笑了一下,低聲說:“我帶了牛奶,還有罐頭,都是你喜歡的。”

先是一陣塑料袋的碎響,接著是打開罐頭的聲音,一個小鐵盒出現在時小多的視線裏。

橘貓吃得頭也不抬,耳朵尖時不時地抖一抖,特別可愛。

撥開擋住視線的枝葉,時小多看見季星臨摸了摸小貓的腦袋。陽光穿過他的指縫,將皮膚映得近乎透明,本就俊秀的骨節也越發精致。

真是一雙漂亮的手。

季星臨不知道周圍有人,碎碎念著:“我不來,你要學會自己找吃的,不要挨餓。”

語氣出奇地溫和,沒有半分陰鬱的味道。

時小多呆了一瞬,沒想到那個看起來俊逸寡言的少年,也有這樣柔軟的一麵。

〔15〕

下午的課程從兩點開始,時小多回到教室時,季星臨已經坐在了位置上。接下來的時間裏,時小多兔子似的豎起耳朵,留意著身後的動靜。她聽見那個叫何甜甜的女生幾次試圖跟季星臨搭話,都被晾在了那裏,季星臨要麽不作聲,要麽就是草草打發了,態度冷淡至極。

時小多忍不住歎氣,對流浪貓那麽溫和,對人類卻格外冷漠,真是個奇怪的家夥。

真是個奇怪又好看的家夥。

放學時,顧若楊來發試卷,是家庭作業。時小多接過前座遞來的卷子,轉過身才發現季星臨已經走了。

何甜甜說她知道季星臨住在哪裏,可以把卷子給送去。她好像怕時小多不肯給,一邊說一邊把卷子奪了過去,力道大得把時小多拽了一個趔趄。

時小多吐了吐舌頭,心想,要不要順便收個配送費啊親,不然都對不起你這份熱情!

時遇發來消息說要留在學校加班,讓時小多自行解決溫飽問題,末尾附贈了一個兩百塊的紅包。

時小多打電話過去氣咻咻地控訴:“你這是虐待未成年!”

時遇說:“放心吧,就算成年了,我也一樣虐待你。”

時小多:算你狠!

學校後門外有條小巷子,藏著不少小吃店,時小多數著牌匾一家一家地看過去,琢磨著晚飯吃什麽。有女生舉著一根烤腸自旁邊路過,香氣散了一路,時小多被香味兒勾走了注意力,正看見錢包自女生口袋裏掉出來。

時小多本想說“同學,你錢包掉了”,脫口而出的卻是:“烤腸,你同學掉了!”

周圍一片笑聲,時小多恨不得把自己埋了。

掉錢包的女生叫鹿溪,蘋果臉,模樣呆萌。鹿溪也是七中的,美術生,在高二八班。兩人互報過姓名,時小多握了握鹿溪遞來的手,眼睛卻盯著人家的烤腸,咽著口水追問:“同學,你的烤腸是在哪裏買的?好香啊!”

鹿溪被逗笑了,極自然地挽住時小多的手臂:“走,我請你吃好吃的!”

〔16〕

其實,女孩子之間的友誼很簡單,互換幾張好看的壁紙,聊一聊現下當紅的明星,抑或交流一下“昨晚更新的劇集女主好可憐,我這裏有最新的幕後花絮你要不要看”,五分鍾前還是陌生人,五分鍾後已經變成很好的朋友。

時小多說,我叫時念,也叫時小多,“福氣多多”的“多”。

鹿溪點頭,說,你可以叫我斑比,“小鹿斑比”的那個“斑比”。

鹿溪帶時小多去吃米線,號稱那是方圓十裏之內,唯一一家百年老店。時小多有點兒疑惑,米線界還有百年老店?到了店門口,時小多才看見,店鋪的牌子上寫著——本店距百年老店還有九十七年。

時小多:這麽皮的店主,也是不太常見……

店裏的食客都是附近的學生,有人邊吃飯邊背詩詞填空,結果把兩首詩搞混了——

洛陽親友如相問,輕舟已過萬重山。

時小多小聲嘀咕:“跑得這麽快,一定欠了洛陽親友不少錢吧。”

鹿溪險些笑出聲音,站在前麵的一個男生回頭看了看,時小多沒留神,一腳踩上去,把男生腳上的人字拖踩得分了家。

男生相貌出眾,臉很瘦,單眼皮,膚色略深。他眯了下眼睛,勾起一個帶著痞氣的笑:“同學,是洛陽親友讓你來報複我的嗎?”

時小多連連道歉:“對不起啊,我買雙新的鞋子給你吧。”

附近隻有一家賣生活用品的超市,老板娘自貨架上翻出一雙拖鞋。時小多的表情僵了僵,猶豫半晌,問:“還有其他的嗎?換個顏色也行。”

老板娘攤手:“就隻有這一雙了,別說顏色,連調個碼數都不行。”

時小多硬著頭皮回到米線店,將拖鞋擺在男生麵前,小心翼翼地說:“我隻買到這個,你將就一下,行不行?”

男生伸頭看了一眼,瞬間崩潰:“姐姐,你逗我?你見過誰家大老爺們穿粉紅色?鞋麵上還有蝴蝶結,蝴蝶結上還有小水鑽?要不,我給你表演一段‘巴啦啦能量—沙羅沙羅—小魔仙—全身變’吧,行頭你都給我準備了!”

時小多抿著嘴唇思考半晌,認真地說:“你這個膚色演不了小魔仙的,隻能演一演古娜拉黑暗之神。”

男生一口濁氣哽在胸口。

鹿溪用托盤端來兩份米線,自男生身旁路過時,一腳踹在男生的小腿上,斥道:“大老爺們挑剔什麽,有得穿就不錯了!”

時小多愕然:“你們認識?”

鹿溪用筷頭指了指男生,向時小多介紹:“周楚屹,我們八班的體育特長生,校籃隊長。外表男子漢,內心小公主,矯情得很,別理他!”

周楚屹,就是那個在走廊裏運球險些砸到顧若楊的家夥。

時小多咬著烤腸感慨,世界真小啊!

三個人拚成一桌。

周楚屹是個自來熟,把筷子伸到時小多碗裏,搶人家的魚丸吃。鹿溪一巴掌抽在周楚屹腕上,斥道:“別在應該奮鬥的年紀,選擇跟小姑娘搶飯吃!要點臉吧,周少!”

時小多默默補刀:“沒關係的,讓他吃吧,臉皮厚的人飯量大。”

鹿溪笑得將米線咽進氣管裏,時小多低頭吃東西,故意不去看周楚屹的臉。她將碎發別在耳後,露出瑩白小巧的耳垂。周楚屹坐在她對麵,多看了她幾眼,沒生氣,反而笑了。

〔17〕

吃過飯,鹿溪要去美術教室上課,時小多坐公交車回家。

周楚屹伸了伸懶腰,嚼著口香糖說:“我送你吧,這裏離車站有點兒遠。”

時小多低頭看了眼那雙粉紅色的魔仙拖鞋,表情嫌棄。周楚屹凶她:“看什麽看!你的傑作!”

去公交站的路上,碰見不少七中的學生,都看見周楚屹腳上的鞋子,險些笑瘋。時小多有點兒愧疚,周楚屹倒是滿不在乎,雙手插在褲袋裏,吊兒郎當的,有點兒痞,但是很好看。

路過一片花叢,時小多指著茂密盛開的小黃花對周楚屹說:“那是迎夏,木樨科半常綠小灌木,枝條長而柔軟,是一種生命力很頑強的小東西。”

周楚屹甚是驚奇地看她一眼:“你該不會是一本修煉成精的《百科全書》吧?什麽都知道。”

說話間一前一後來了兩輛公交車,後麵那輛被擋住,看不清線路。

周楚屹倚著站台上的木頭柱子,對時小多說:“喂,小百科,我們打個賭吧,賭後麵那輛車是不是618路。”

時小多挑眉,周楚屹勾起嘴角:“是的話,你把手機號碼告訴我;不是的話,就把微信號碼告訴我。”

時小多:“……”

你從哪個墓裏刨出來的這麽老土的搭訕方法。

公交車進站,車門打開,時小多朝周楚屹做了個鬼臉,轉身跳上去。

周楚屹站在車窗下,仰頭道:“微信不給,手機號碼也不給,加個支付寶好友總行吧?我允許你偷我螞蟻莊園的能量!”

周楚屹的聲音不高不低,車上的人都笑了。時小多臉紅得要爆炸,縮在人群裏不理他。

公交車慢慢開走,周楚屹嚼著口香糖伸了個懶腰,順手摘了朵名叫迎夏的小黃花,嗅一嗅,沒什麽味道,反而蹭了一鼻子花粉。

周楚屹突然想起來自己對花粉過敏,可是已經晚了,噴嚏一個接一個地湧上來,不要錢似的。他一邊打著噴嚏一邊想,那位人形小百科可能是老天爺派來收拾他的。

天氣很好,暮色中有白鴿的影子。紅綠燈路口,公交車晃動著停下來,時小多轉過頭,突然睜大眼睛,有些驚訝。

自行車道上停著一輛山地車,季星臨單腳撐著地麵,衣袖挽起,露出一截白色護腕。周圍人影流動,隻有他是安靜的,T恤上映著微微的光,像是自晨霧中走出的神秘少年。

兩個人一高一低,時小多俯視過去,看到季星臨的耳朵上掛著無線耳機,不由得有些生氣——騎車還戴耳機,多危險哪!

時小多敲了敲車窗,季星臨抬起頭,兩個人的視線撞在一起。對視的瞬間,時小多隱約看見季星臨的脖子上似乎戴著什麽東西,銀色的,閃閃發亮。時小多隻當自己眼花,她指了指他的耳朵,用口型無聲地說:危險!

季星臨沒作聲,隻是看著她,眼眸純黑,像昂貴的曜石。

時小多以為他沒看懂,從書包裏拿出筆記本,在上麵寫:不要戴耳機,太危險。底下還有個落款——時念敬上。

時小多將筆記本立在車窗前給他看,季星臨瞄了眼上麵的字,嘴唇動了動,說了句什麽。

綠燈亮了,季星臨搶在公交車啟動前衝了出去,戴在耳朵上的耳機並沒有摘掉。

時小多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家夥說的是——真醜。

她好心提醒他,他竟然嫌她寫的字太醜!

不知好歹!

〔18〕

時遇留在工作室通宵加班,發消息叮囑時小多要鎖好門窗,定好鬧鍾。結果,時小多把早上六點調成了晚上六點,一覺睡醒,已經在遲到的邊沿瘋狂試探。

時遇在電話裏冷笑:“腦子如果用不到,就挖出來涮鍋吧!”

時小多沒時間和她姐鬥嘴,抓過書包朝外跑,搶在校門關閉前衝了進去。爬樓梯時和走在前麵的人撞在一起,時小多“哎喲”一聲,手臂擺了兩下,眼看著要摔,被撞的人個高腿長,伸手把她拎回來。

四目相對,時小多愣了愣:“季星臨?”

季星臨嘴裏藏著一顆水果糖,橘子味的,他懶得說話,轉身要走。

時小多不知哪來的膽子,一把拽住季星臨的衣袖,說:“你還記得我嗎?我們之前見過的。”

季星臨神情冷淡,擺明了不想理她。

時小多毫不氣餒:“我們真的見過,在飛機上,我用悠哈糖跟別人換小橘子吃,就坐在你……”

“後麵”兩個字還沒出口,季星臨已經邁開長腿,幾步跨上樓梯,消失在走廊裏。

時小多站在原地,無奈地歎氣,季星臨八成是屬河蚌的,蚌殼緊閉,誰都別想撬開!

上午有節語文課,語文老師是個小老頭兒,上了年紀,眼神不好,記性也不好,提問隻能靠學號。

語文老師眯著高度近視的眼睛隨便叫出一個數字:“17號,答一下第三題。”

教室裏鴉雀無聲,沒人回應,也沒人站起來。

語文老師皺眉,又叫了一遍:“17號!”

何甜甜伸長手臂,敲了敲季星臨的桌角:“季星臨,醒醒!老師叫你呢!”

時小多恍然,原來,季星臨是17號。

這廝是睡覺還是昏迷啊,叫都叫不醒!

不少人扭過腦袋,竊笑著看向最後一排,時小多飽受餘光波及,十分別扭。

語文老師怒氣衝衝地在點名冊上記下一筆:“17號,曠課一次,讓他到辦公室來找我,說明情況。”

班長董雲閑閑地開口:“老師,17號沒曠課,他就是……”

他就是存心不配合!

“他就是感冒了!在掛吊瓶!”時小多騰地站起來,擋在季星臨的座位前,硬著頭皮扯謊,“要晚一點兒才能來。我的學號是42,我來回答這個問題吧。”

教室裏一陣詭異的靜默,董雲目光古怪地瞅著時小多。

時小多抓過卷子擋住臉,隔絕眾人的目光——

第三題,名著閱讀,列舉三個與王熙鳳有關的經典事件。

時小多絞盡腦汁道:“跟王熙鳳有關的事……第一,她會做茄鯗;第二,她會教劉姥姥怎麽做茄鯗;第三……”

語文老師歎氣:“別人看的是《紅樓夢》,你看的是《紅樓菜譜》,隻記住一個茄鯗!”

眾人哄笑,時小多耳朵都紅透了,垂著腦袋坐下去。

語文老師繼續講課。

身後還是靜悄悄的,時小多有點兒好奇那家夥究竟在做什麽,又不好意思回頭去看,於是,在打開的文具盒裏立了一麵小鏡子。

夏日陽光熾烈,透過窗子落進來,有細小的顆粒在飛旋。

時小多調了調角度,小鏡子框出方寸畫麵,映出一雙清雋的眼睛。

雙眼皮,形狀修長,眼角處有一顆淚痣。鼻梁很挺,幹淨利落,電影裏才能看見的好相貌。

時小多呼吸一滯。

季星臨是在董雲說“17號沒曠課”時醒過來的。昨晚他幾乎整夜沒睡,猛地被吵醒,腦袋疼得厲害,還有點兒耳鳴,雜音一片。混亂的世界裏,唯一幹淨鮮明的,是時小多的背影。小姑娘站起來,擋在他身前,像是要保護他,擔下了所有非議和打量的目光。

季星臨眯著眼睛,手指抵著額角,視線掃過去,隔著鏡子,與時小多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看著她,目光很靜,眼睛似琉璃,光燦明銳,沒有溫度。

時小多抬手將藏在文具盒裏的鏡子倒扣下去,“嘭”的一聲。前桌女生回頭看了她一眼,她不太自然地別開視線,心裏像是養了隻小鹿,活潑好動,撞來撞去,撞得心跳都亂了。

汪曾祺說,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時小多想,季星臨的眼睛也一樣,都是月亮做的。

那麽漂亮,又那麽熟悉。

我究竟在哪兒見過你?

〔19〕

第二節課結束後有課間操,進行曲的音樂震天響,時小多低頭唰唰寫字,佯裝做題,直到教室裏沒人了,她才站起來,走上講台。

黑板旁邊掛著值日生排班表,時小多依次翻過去,看到季星臨排在星期三,和一個女生一組。

季星臨。

時小多的手指自那三個字上輕輕滑過。

原來他的名字是這樣寫的。

星臨星臨,他的到來,如星降臨。為他取名字的人,一定很愛他。

時小多擱下排班表,轉過身,愣住。

季星臨站在教室門口,眼睛如星子般冰涼,靜靜地看著她。

時小多有些心慌,轉念想到昨晚的巧遇,小聲說:“以後騎車,別戴耳機了,太危險。”

季星臨還是不說話,時小多有些沒趣,正要走,季星臨突然開口:“危險的‘危’字,你寫錯了。”

時小多眨眨眼睛,季星臨走上講台,站在她身邊,拿起粉筆,寫下漂亮的板書:“危——最後一筆是豎彎鉤,你隻寫了‘豎’和‘彎’。不僅錯了,還很醜。”

他站在她身邊,個子很高,像修長的白楊,睫毛上有陽光在跳舞,漆黑濃密,如同一筆飽蘸的墨。

時小多緊張得嗓子發幹,她鼓起勇氣:“以後,我堅持練字,你改掉騎車時戴耳機的習慣,好不好?”

窗外有廣播操的音樂聲,教室裏,小姑娘臉紅心跳的樣子懵懂又可愛。

季星臨拿著粉筆,夾在指間,彈了兩下,說:“以後,離我遠點吧,我脾氣很壞。”

“真正脾氣壞的人是不會承認自己脾氣壞的,”時小多也拿著根粉筆在手上擺弄,輕聲說,“我覺得你很好,安安靜靜的,不吵鬧,寫字也很棒。”

實在太緊張了,有些詞窮,時小多小聲重複了一遍:“你很好,真的。”

季星臨身高將近一米八八,時小多才剛到一米六,兩個人並肩站在一起,身高上差距明顯。

季星臨轉過頭,視線垂下來,落在時小多身上,輕聲說:“我發現——”

“什麽?”

時小多循聲抬頭,正對上季星臨的視線。季星臨的目光裏仿佛帶著某種烈度,灼得人心跳發慌,時小多腦袋裏像舉行了一場煙火大會,亂七八糟的想法依次升空,轟然綻開。

她以為他要說什麽好聽話,等了半天,卻隻聽到一句——

“我發現,你真矮。”

字字清晰,振聾發聵。

季星臨情商欠費,還不知死活地伸手在時小多頭頂上比了比,說:“太矮了,才到我肩膀。多喝點牛奶吧,興許能再長點個子。”

時小多瞬間什麽旖旎的想法都沒了,什麽青春,什麽美好,什麽好看的小哥哥,我呸!

她憋了一肚子火氣,怒氣衝衝地吼:“四舍五入,大家都是身高兩米,你神氣什麽!”

季星臨被凶得一愣,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好像說錯話了。

〔20〕

一句“你真矮”,把前後桌間好不容易拉近的距離又“錘”回了冰點。時小多氣哼哼地將椅子向前拉了幾寸,劃出一條無形的北緯三十八度線。

在社交方麵,季星臨連被動都算不上,根本就是個死人。時小多不理他,他也沒有主動搭話的意思。

心情不好,時小多跑到小賣部買糖吃。迎麵碰見熟人,時小多笑著打招呼:“鹿溪!”

斑比同學循聲回頭,盯著時小多看了半晌,一臉茫然:“我們認識嗎?”

時小多愣住,鹿溪一臉“我們真的認識嗎”的表情,無比呆萌。

周楚屹穿著藍白相間的運動服,看樣子是準備去訓練。他一把奪過時小多手上的棒棒糖,笑嘻嘻的:“斑比同學天生臉盲不記人,你要每天到她麵前做一次自我介紹,堅持一個月,她才會把你歸類到熟人的範疇!”

時小多“啊”了一聲,伸手到鹿溪眼前晃了晃:“我是時念啊,昨天還跟你一塊吃飯來著,不記得我了嗎?”

周楚屹咬著棒棒糖笑噴:“她是臉盲,又不是瞎,你晃什麽手啊!”

鹿溪對周楚屹做了個趕蒼蠅的動作:“我們小姐妹之間的事,跟你有什麽關係?大嘴婆,走開走開!”

周楚屹翹起蘭花指,捏著嗓子:“人家也想跟你們做好姐妹嘛!”

兩個女孩一道露出嫌棄的表情。

時小多頭一次遇見臉盲到這種程度的人,萬分好奇,追著鹿溪問了好多問題,比如:你真的看不清我長什麽樣子嗎?我有小虎牙的,看得見嗎?

鹿溪無奈:“我隻是臉盲,大腦梭狀回的問題,不是眼睛的問題,更不是瞎。”

時小多抓著頭發,露出一個傻兮兮的笑。

鹿溪說:“臉盲都是天生的,無法治療,不過,我有一個祖傳的偏方。”

時小多瞪大眼睛:“什麽偏方?”

鹿溪唰地展開一張表格,上麵列著一排人名、班級和學號,學籍登記表似的。她指著手中的表格,一一介紹:“這是姐姐根據多方推薦,苦心總結出的七中十大潛力股,都是非常有前景的精品級小帥哥。”

時小多一臉愣怔:“然後?”

“然後我們要一個一個去圍觀啊!”鹿溪表情嚴肅,“研究顯示,多看帥哥能激活腦內紋狀體和內側前額葉皮層,促進多巴胺分泌,讓人感受到快樂。心情好,百病消,區區臉盲症又算得了什麽。”

時小多:“……”

我居然覺得挺有道理,我是不是瘋了!

表格上的名單涵蓋各個學年,橫跨文理雙科,相當全麵。

時小多細細研究了一遍,“咦”了一聲:“怎麽沒有季星臨?”

學校貼吧裏有不少季星臨的照片,都是偷拍的,各種姿勢,各個角度,求聯係方式的蓋樓蓋出好幾十層,外校的也來摻和一腳,非常熱鬧。

“你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招惹季星臨,”鹿溪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他看起來好凶!”

“我覺得他挺好的呀,”時小多嘀咕,“就是話少了點,有點兒氣人。”

〔21〕

時小多本以為鹿溪就是嘴上說說,沒想到午休鈴聲一響,這丫頭就拽著她直奔食堂。據說有個超級好看的美人學弟每天都會在固定位置吃午飯,個高腿長、眉目如畫,跟偶像劇裏走出來的似的。

時小多內心腹誹,看美人還用跑去食堂?我身後就有一個啊,姓季名星臨,又美又氣人,可好看了,可氣人了。

傳說中的美人學弟坐在食堂二樓靠窗的位置,衣袖挽著,露出一截清瘦的腕。

時小多和鹿溪躲在石柱後麵,一高一低探出兩顆圓腦袋。

鹿溪拿出她的“美人筆記”,上麵記錄著各班小帥哥的基本信息。比如小學弟名叫蕭鶴遠,有北歐血統,五官深邃,是個貨真價實的混血美人。

雲中白鶴,誌存高遠。

鹿溪敲著筆記本的封皮低聲感慨:“多好看的小學弟呀,多好聽的名字啊!”

時小多的關注點一向清奇,她的目光越過美人學弟的肩膀,落在他麵前的餐盤上——紅燒雞腿、四喜丸子、糖醋裏脊。

時小多默默咽了口口水,學弟長得好不好,她沒看清,點菜的水平是真不錯,三個菜,全葷,連片綠葉子都沒有,足以讓肉食動物流下幸福的淚水。

鹿溪情真意切:“我好想要他的聯係方式啊。”

時小多幽幽歎氣:“我好想吃他餐盤裏的雞腿啊。”

兩個人對視一眼,彼此嫌棄:“庸俗!”

美人學弟很快吃完,起身去送餐盤。他個子很高,偏瘦,溫文秀氣,似雨後修雅的竹。

兩個沒見過世麵的小丫頭齊聲讚歎。

美人學弟留了一本書在桌子上,封麵朝上,高中物理第一冊。

時小多撞了撞鹿溪的肩膀:“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要蕭鶴遠的聯係方式啊?”

斑比同學頭點得像小雞吃米。

時小多深吸一口氣:“看我的。”

送完餐盤,蕭鶴遠回來拿書,斜刺裏突然伸出一隻手,按在物理書的封麵上,碾著書頁匆匆翻了幾下,指住一道課後習題,問:“同學,這道題你會做嗎?”

美人學弟驚訝地抬頭,他是混血,眼珠帶著淺淺的青碧色,像傳說中的妖族,溫潤繾綣,清透如玉。

時小多表麵上鎮定,不動聲色,其實心裏已經炸開了鍋——最難消受的,除了美人恩,還有美人的注視,要了命了。

好端端的突然被攔了一道,蕭鶴遠沒生氣,他笑了笑,臉頰上旋出一對酒窩,看起來脾氣挺好,點頭說:“我會做。”

美人一笑,殺傷力驚人,時小多穩了穩心神,抬手指向蕭鶴遠身後:“她不會,你能教教她嗎?”

蕭鶴遠回過頭,目光順著時小多指示的方向遞出去,落在鹿溪身上。鹿溪仍躲在石柱後,一人合抱的大柱子將她襯托得分外嬌小,還帶著點呆萌。

感受到美人學弟的視線,鹿溪瞬間慌了神,拚命擺手:“別教啊,我不想學,也學不會,別教別教!”

時小多:???

老話說得對啊,不怕神對手,就怕豬隊友。

話一出口,鹿溪自己也意識到不對勁兒,她想補救,舌頭卻打結,連一句救場的話都說不出,於是,轉身就跑。

人若倒黴,喝涼水都塞牙。鹿溪轉身的瞬間,有個男生端著湯碗自她身後路過,兩個人都沒怎麽看路,撞在一起,碗裏的蛋湯潑出來,全灑在她身上,一團狼狽。

男生趔趄一步,扯著脖子朝鹿溪吼:“沒長眼啊你!”

時小多和蕭鶴遠同時快步走過去,將鹿溪扶起來。

鹿溪再怎麽皮,到底是女孩,麵子薄,在男神麵前丟了人,臉紅得一塌糊塗,頭都不敢抬。

男生還在朝鹿溪吼,態度很凶,說話也難聽,周圍的人都看過來,鹿溪連聲道歉。

蕭鶴遠上前一步,說:“她不是有意的,你也別生氣,灑掉的湯我原價賠你,這是我的餐卡,拿去用吧。”

蕭鶴遠語氣平靜,進退有度。男生臉色不太好,瞪了蕭鶴遠一眼,沒接餐卡,轉身走了。

蕭鶴遠從口袋裏抽出一條手帕,遞到鹿溪麵前,他的目光在鹿溪臉上停留半晌,突然說:“我好像見過你。上個星期,在市體育館,有人往我的背包裏塞了一瓶水,不等我打招呼就跑掉了,是你吧?”

“哎?”鹿溪驚訝地抬頭,眼睛圓圓的,“那個背包不是周源的嗎?我是為了看周源才跑去體育館的,我又認錯人了?”

周源也在鹿溪的“美人明細表”上,高三學長,鋼琴彈得特別好,很有名。

時小多繼續歎氣,她覺得自己應該去寫本書,叫《我的隊友是神坑》。

蕭鶴遠一臉無奈,鹿溪後知後覺:“要不,我給你也買瓶水吧。這次真是給你的,不是認錯人。”

蕭鶴遠到底沒忍住,笑出一對深深的酒窩。

〔22〕

時小多跟住校的同學借了一件幹淨衣服,讓鹿溪換上,她總不能掛著一身蛋湯到處跑。

換好衣服,午休時間還沒結束,兩個女孩蹲在小路盡頭的柳樹下乘涼。

鹿溪可憐兮兮地問:“我今天是不是特別丟人?”

時小多語氣真誠:“丟不丟人暫且不提,鹿溪同學,請你實話告訴我,你出生的時候是不是被產鉗夾過腦袋?”

智力正常的人誰能幹出這種事!

鹿溪“嚶”了一聲,將臉埋在時小多肩膀上。

就在這時,一片陰影自頭頂罩下來,籠住了時小多的身形。時小多蹲在地上艱難地抬頭,先是看到一雙穿著校服褲子的腿,長且直,接著是腰線、胸膛、喉結以及淚痣。

季星臨視線低垂,睨她一眼,目光裏帶著點諷刺,說:“你可真有出息。”

沒頭沒尾地扔下這一句,季星臨轉身走了。

時小多怔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她跟鹿溪在食堂幹的那點花癡事全被季星臨看去了!

丟不丟人?你就說丟不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