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我叫時小多,福氣多多的多
〔1〕
轉學那年時小多十六歲,高中二年級,下半學年。
她父母雙雙出國進修,歸期不定,沒時間照顧她,讓她轉學到南城,和時遇一塊住。讓時遇看著她,以防她“浪”得沒邊兒。
時遇在南城醫科大讀博士,身材和脾氣都很火暴。用時小多的話說,別人是沾火就著,我家“遇哥”不一樣,給她點空氣,她就能自燃。
時小多從小生活在她家遇哥的“**威”下,心理陰影麵積鋪展開能當地毯使。她試圖為自己爭取合法權益,信誓旦旦地保證:“媽,我長大了,可以照顧好自己。”
時媽媽連連擺手:“可別,放你一個人在家,我怕你把我種的盆栽都刨出來,蘸醬吃了!”
時小多轉過頭,剛好看見窗台上的兩盆含羞草委屈地合了葉片。
大人嫌棄她也就罷了,連植物都不待見她!
抗議無效,時小多被送上了飛機,連同兩大箱子的行李,一並發往南城。
候機時,時小多給她家遇哥發消息:“聽說,別的小朋友坐飛機時都有姐姐來接機,還有很多好吃的……”
末尾一串省略號,含義無限。
時遇頂著一個傻狗頭像,很快回複:“你就不一樣了,你沒有姐姐。”
末尾一串冷漠微笑的表情包,同樣含義無限。
時小多氣結:算你狠!
〔2〕
時小多跟她家遇哥相愛相殺的過程,完全可以拎出來另寫一本書。
時遇是女兒身男兒心,在外美豔瀟灑,在家王者無敵,時小多這個段位的,給時遇塞牙縫都不夠。
曾經,有人問時小多,有個特別漂亮的姐姐是什麽體驗?
時小多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一臉深沉,答:“姐姐這種生物,大概是世界上最神奇的矛盾體。有時候,她擰不開礦泉水的瓶蓋;有時候,她可以輕易地撬開她妹的天靈蓋!”
時遇打小就漂亮,總有小男生跟在她身後,送零食送飲料送信。還有一個愣頭青,大冬天的,在時家樓下的花壇裏栽了棵小樹苗,美其名曰聖誕樹!
時遇挽起袖子,回了小男孩一句警告——給你三秒鍾時間,馬上把這玩意兒挪走,不然,我把你倆一塊埋土裏當花肥!
小男孩嚇得險些心跳驟停,扛著小樹苗落荒而逃,自此再沒有出現過。
時小多嚼著奶糖虔誠祈禱:“未來那個娶我家遇哥的人啊,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膽子小的,不僅打不過時遇,還容易被她嚇死。
有一回,時小多跟時遇搶吃的,輸了。眼看著時遇把最後一塊草莓蛋糕塞進嘴裏,小丫頭險些氣哭,拎起茶幾上的座機撥通當地的點播熱線,含著眼淚對接線員說:“我要給我姐點首歌,就是薛之謙的那首《醜八怪》!希望她像歌裏唱的那樣,變成一個真正的醜八怪!”
時遇笑倒在沙發上。
時家夫婦都忙,隔三岔五出差、開會、參加講座,一年裏兩個人同時在家的時間,全部加在一起也湊不出三個月。爹媽不在家,長女如父,時遇就是家裏的頂梁柱,女孩當男孩使,一手照顧自己,一手照顧她妹,兩個小丫頭相依為命。
夜裏,時小多睡不著,抱著小枕頭擠到時遇的**,和她家遇哥蓋一床被子,讓時遇給她講故事。
時遇:“很久以前,森林裏住著小灰兔和小白兔。小白兔說,我睡不著。小灰兔說,我也睡不著,那我們來數羊吧。於是,小白兔和小灰兔愉快地數了起來——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
時小多:“遇哥,糊弄孩子可以,但是糊弄得這麽不走心,就是你的不對了!”
時遇不理她,繼續數羊。數到三百,時小多終於有了困意,打著嗬欠含混不清地說:“遇哥,你出嫁的時候把我也帶上吧,你揍姐夫的時候,還能多個幫手。”
時遇嘴角一抽,時小多繼續說:“電視上說結婚之後新媳婦是不能天天回娘家的,我最喜歡你呀,我不想和你分開。”
時遇摸摸時小多圓乎乎的臉頰,逗她:“我搶了你的草莓蛋糕,你還喜歡我嗎?”
時小多神色認真:“喜歡哪,如果你能克製一下,不跟我搶,我會更喜歡你的。”
時遇氣得戳時小多的腦門:“隻認吃,不認人!長點心吧,死丫頭!”
時小多豎起耳朵:“點心?什麽點心?”
姐妹就是這樣,吵架的時候是真吵,護起短來也是真護。在時小多眼裏,隻有她姐凶別人的份,誰都不能反過來凶她姐。
時遇從小自立,也很有主見。上學時她跳了級,從初一直接跳到初三,基礎不太穩,高中之後,數學有點兒弱,她也沒跟家長商量,用自己的壓歲錢請了個家教,一對一輔導。
家教是數學係的研究生,嚴謹方正,律己嚴,律他人更嚴。時遇同一個類型的題連錯了兩道,家教立即板起臉,訓斥著:“馬戲團的大猩猩都不會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跟頭,你連大猩猩都不如?”
時遇沒說話,趴在旁邊吃草莓蛋糕的時小多先不樂意了,皺著眉毛說:“遇哥要是所有題目都會做,你就失業了!慢慢教嘛,不許凶她,不然扣你工錢!”
那時候時小多剛上小學,站直了勉強能夠到時遇的肩膀,瘦瘦小小的一個,卻已經懂得保護姐姐。
時遇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然後張開手臂抱住了她。
〔3〕
能養出時小多和時遇這種孩子的爹媽,必然不是尋常的爹媽。時爸爸是農大教授,植物學專家,江湖人稱“時老師”。時媽媽姓“林”,叫“林娉然”,藝術學院客座教授,古董收藏家,國畫協會會員,江湖人稱“林老師”。
夫妻倆自身學曆傲人,在教育孩子方麵卻選擇了自由式放養。時小多上一年級時,班主任憂心忡忡地匯報:“時老師,您家孩子這次考了個倒數第一。”
潛台詞是,抓緊揍一頓,以正家風吧。
沒想到時老師一點兒不上火,反而笑眯眯地安慰班主任:“小孩子嘛,難免不開竅,以後就好了。”
班主任:你開心就好……
二年級,班主任放棄了時老師,轉而向林老師匯報,依舊憂心忡忡:“林老師啊,小多她又考了個倒數第一。”
林娉然身材高挑,像畫上的古裝麗人。她穿了一條墨藍色的刺繡長裙,絲綢披肩細軟如霧,腕上一隻圖騰繁複的老式銀鐲,秀美端麗。她摸摸時小多的腦袋,同樣笑眯眯的:“這次考得不算好哦,下一次,再認真一點點,再努力一點點,好不好?”
時小多乖乖點頭,奶聲奶氣地回答:“好哇。”
班主任愣了兩秒:“這就完啦?”
林老師彎著眉眼:“考試成績不理想,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我們家會考試會學習的人太多了,突然有個不太會考試的,反倒好玩。孩子還小嘛,以後會好的。”
班主任全麵落敗。
大概是基因遺傳,也可能是雙親的鼓勵起了正麵作用,上初中之後,時小多的成績漸漸有了起色,掙紮著擠進年級大榜前二十,擺脫了逢考試必倒數的魔咒。
時小多揚眉吐氣,拿著成績單回家顯擺,先問她爸:“時老師,我是你的驕傲嗎?”
時老師摸摸她的腦袋,笑眯眯的:“一直都是。”
時小多又去問她媽:“林老師,我棒不棒?”
林老師親親她的臉,也是笑眯眯的:“特別棒。”
時小多跑去問時遇:“遇哥……”
遇哥睨她一眼:“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已經跳過一次級了。”
時小多:告辭!當我沒問。
高一要文理分科,時小多拿著意向單谘詢家長的意見。老爸建議學文,老媽建議學理,時小多扭頭看向她姐。時遇咬下一大口蘋果,含混不清地說:“學文政治不行,學理生物不行,我看,你還是學武吧,強身健體,將來去工地搬磚都能比別人多搬幾塊。”
然後,時小多被氣哭了。
〔4〕
飛機上,時小多的位置靠近過道,旁邊是一位長裙女孩。行程過半,女孩拿出幾個橘子,剝開黃澄澄的外皮,清香撲鼻。
時小多眼巴巴地盯著那幾個小黃球,想吃,又不好意思直接要。猶豫了一下,她找出一袋悠哈糖,葡萄味的,遞到女孩麵前,友好地詢問:“你要吃嗎?”
女孩搖搖頭說我不吃,出於禮貌,遞過去一個橘子:“你要不要吃個橘子?”
時小多等的就是這一句,立即接過來,笑出兩顆小虎牙,歡天喜地道:“謝謝姐姐!”
前排傳來一聲嗤笑,像是在嘲笑時小多“騙吃騙喝”。聽聲音,是個男的,年紀不大。時小多伸長了脖子看過去,看不見臉,隻看到深藍色的運動服外套和一截白色護腕,護腕上麵繡著三個字母——JXL。
JXL——姓名縮寫?姓景,姓金,還是姓季?
手邊的筆記本裏夾著一張貼紙,做手賬用的,時小多撕下一個烏龜圖案,透過座椅間的縫隙,輕輕貼在了護腕少年的衣服上。
笑話我是吧,那就祝你長命百歲嘍!
飛機落地,時小多跑得飛快,她剛踏出機艙走上樓梯,就聽見身後有人在喊:“小夥子,你身上有個王八!”
時小多默默捂臉,不識貨,那叫傑尼龜!
時小多跑得太快,沒聽見有人叫了聲護腕少年的名字,道:“季星臨,你是不是又得罪誰了?人家憋著壞報複你呢!”
少年回手摘下粘在身上的烏龜貼紙,腦袋裏響起一個帶笑的聲音——
“橘子好甜啊!謝謝姐姐!”
騙吃騙喝就算了,報複心還挺強。
季星臨挑了挑眉,臉上劃過一個淺淡的表情。他打開行李艙的門,伸手拿旅行箱,行動間,一枚吊墜自領口處掉出來,銀幣形狀,嵌著一顆淡水珍珠,神秘精致。
〔5〕
飛機準時抵達,時小多拖著行李走出出客口,一眼就看到時遇。
時遇高挑有致,漂亮得近乎逼人,走到哪兒,回頭率都極高。時小多風風火火地跑過去,原地起跳,八爪魚似的掛在時遇身上,開口第一句話是:“遇哥,我餓了,要吃火鍋!”
時遇無奈:“你跟豬唯一的區別,就在於你受憲法保護,不能隨便宰了!”
時小多滿意地點頭:“你這麽一說,我發現我還挺高級的!”
去火鍋店的路上碰到點意外。一輛電動車亂闖紅燈,結果刹車失靈,摔進了街邊的綠化帶裏。車上載著一對母女,年輕媽媽摔傷了腿,站不起來;小女孩四五歲,嚇得直哭。
時遇開車路過,正看見這一幕,立即停車報警。
天氣熱,傷者和小女孩都在太陽底下曬著,很容易中暑,時遇翻了翻車後備廂,找到一把遮陽傘。
年輕媽媽傷得不輕,身下一攤刺目的紅色血跡,小女孩守在媽媽身邊,眼神裏全是驚懼。時小多伸出手,蒙住了孩子的眼睛,就像多年前,白T恤男孩保護她那樣。
出租車司機一腳急刹,季星臨在晃動中睜開眼睛,耳機裏練習聽力用的BBC新聞剛好播完一篇。司機嘀咕:“帶著孩子還敢闖紅燈,膽子真大。”
隔著兩個車道,季星臨看見一對母女倒在綠化帶裏,周圍車流往來,都沒興趣停下來管一管旁人的閑事。季星臨正準備報警,一輛深藍色的高爾夫闖進視線。車上走下兩個女孩,其中一個撐起遮陽傘擋住傷者,另一個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隔得遠,看不清兩個女孩的相貌,隻能看見淺色的裙擺,蝴蝶一樣散在風裏。
季星臨恍惚想起,多年前他也曾蒙住一個女孩的眼睛,擋住所有猙獰畫麵。他還記得那女孩有一對小虎牙,眼睛圓圓的,笑起來時如同陽光明亮的好天氣。
車載電台裏播著一首懷舊老歌,季星臨摘下耳機:“師傅,能把聲音調大一點兒嗎?”
歌聲自音響裏飄出來,有些失真,很溫柔地唱: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
慢慢張開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
……
我叫時念,也叫時小多,“福氣多多”的“多”。
曾經小小的女孩啊,你一定長大了吧……
〔6〕
四月初,南城漸漸熱起來,昨夜下了一場雨,溫度不降反升。
一大早,時小多睡眼惺忪地從**爬起來,問時遇:“遇哥,我的卷發棒在哪裏?”
時遇叼著牙刷扭頭看她一眼,口齒不清地說:“你的卷發棒就棒在特別自然!”
時小多愣了兩秒,笑倒在客廳的沙發上。
時遇跟導師請了一天假,帶時小多去新學校報到。遇到紅綠燈,時遇停下車子,揪著她妹的耳朵諄諄教導:“到了新學校要好好學習,天天衝上,不許逃課出去吃燒烤,更不許把老師種的小金橘摘下來當水果吃!”
那是時小多念初中時的故事,英語老師在辦公室種了一盆小金橘,墨綠色的枝葉間墜著幾顆果子,黃澄澄的,飽滿可愛。時小多在“真心話大冒險”遊戲中一舉戰敗,奉贏家之命,去辦公室偷摘英語老師種的小金橘,被逮了個正著。
人贓俱獲,時小多硬著頭皮扯謊:“聽說不熟的小金橘可能有毒,身為臣子當以身試毒,為陛下盡忠!”
說著,時小多扔了個小金橘到嘴裏,嚼了兩下,眼睛亮起來,連聲稱讚:“好吃!老師,我做證,小橘子熟透了,特別甜!”
英語老師氣得想笑。
期末考試結束後,任課老師給班上的孩子寫總結評語,其他孩子都是很努力很聰明之類,唯獨時小多與眾不同,她得到的評語是:胃口好,不挑食,尤其愛吃小金橘。
林娉然林老師哭笑不得,私下跟時老師討論,當年在醫院生孩子,咱是不是抱錯了……
南城七中,當地最好的私立學校,師資力量和教學水平都很不錯,時遇通過導師找了關係,才把時小多弄進來做插班生。
早自習的鈴聲已經響過,操場上很空,晨讀的聲音和蟬鳴混在一起,琅琅入耳。校外圍著一圈黑色的柵欄,上麵爬滿綠植。時小多的爸爸是植物學教授,受他影響,時小多也對花花草草有著濃厚的興趣。她留心看了一眼,欄杆上爬的是紫藤,據說,紫藤的花瓣能用來做糕點,還能煮粥。
時小多咽了口口水,想著,也不知道花瓣煮出來的粥到底好不好喝……
跑個神的工夫,時小多跟在時遇身後進了教學樓。兩個女生站在走廊上擦窗台,擦肩而過時,時小多聽見她們刻意壓低的說話聲——
一個說:“聽說了沒,五班的季星臨回來上課了!”
另一個語氣驚訝:“他都被通報批評過多少次了,怎麽還沒開除?”
先前說話的那個撇了撇嘴:“誰知道,可能家裏有關係吧。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臨——你當是白說的!”
時小多嘴角一抽,這句話是誰編的啊,也太“中二”了,還不押韻!
不過,季星臨這名字倒是挺耳熟的,好像在哪裏聽到過……
〔7〕
教務處在二樓,教導主任姓“趙”,四十出頭,有點兒胖。時遇的導師和南城七中的校長是老同學,私交不錯,借著導師的關係,時遇和趙主任有過幾麵之緣,算得上半個熟人。
時遇與趙主任握了握手,客氣地寒暄。時小多覺得無聊,悄悄後退兩步,退到窗戶邊上,扶著窗台向外張望。
陽光透過半開的窗子蔓進來,金燦燦的,時小多眯起眼睛,被陽光曬得犯困,忍不住打了個嗬欠。不等她閉上嘴巴,半空突然劃過一道暗影,一個黑色背包自柵欄上方飛進來,摔在角落裏的草坪上。
時小多愣了愣,有點兒搞不清楚狀況——白日飛暗器?不過,這暗器也太大了吧……
緊接著,一道頎長的影子攀上來,單手抓住柵欄頂端的箭頭,縱身一躍,輕鬆落地,整個過程迅捷無聲,幹淨利落。
跳牆進來的是個男生,個子很高,穿著校服,外套的拉鏈沒係,行動間衣擺盈風,飛舞著,露出勁瘦緊實的腰線,帶著幾分仗劍江湖般的英俊倜儻,很是瀟灑。
時小多眨眨眼睛,心想,翻個牆而已,要不要這麽帥啊,老大!
男生翻牆進來,撿起背包甩在背上,他摸了摸口袋,好像弄掉了什麽東西,在草坪上來回翻找。
教學樓裏,趙主任叫了聲時小多的名字,朝她走過來。男生就站在窗子下麵,還背著書包,趙主任若走到窗前,看一眼就能明白是怎麽回事。
遲到加翻牆,少不了教育三連——認錯、道歉、寫檢討,搞不好還要背個處分。
情急之下,時小多突然抬手,指向趙主任身後,她故意扯著嗓門,聲音很大,給樓下翻牆的家夥敲警鍾:“趙主任,你看後麵——”
趙主任被她吼得一愣,停下腳步朝後看。時遇不明所以,也一並看過去。
時小多頓了兩秒,實在編不出什麽像樣的理由,隻能硬著頭皮道:“你看後麵那牆,多白!”
趙主任:“……”
時遇:信不信我用降龍十八掌劈死你!
那聲“趙主任”好似平地炸雷,嗓門那叫一個洪亮。教學樓外,少年循聲抬頭,向上看了一眼,隻看到一扇半開的窗子和些許模糊的剪影。
陽光金燦燦的,越過額發,落在少年臉上,映著眼角處的那顆淚痣,清秀幹淨。
陽光刺眼,少年抬手擋了擋,衣袖卷起來,露出一截護腕,上麵繡著三個深色字母——JXL。
〔8〕
時小多那驚世駭俗的一嗓子把時遇氣得半死,恨不得當場手刃了她,再挫骨揚灰。
趙主任見怪不怪,笑道:“小同學還挺幽默的。”
時遇歎了口氣,說:“這孩子有時候想法會比較奇特,您多擔待。”
潛台詞是我妹妹有點兒缺心眼,您受累了。
時遇博士在讀,手上的課題進行到關鍵階段,事兒多人忙,得抓緊時間回學校,臨走前掐著時小多的腮幫子叮囑她不許再鬧幺蛾子,不然大刑伺候!
有時遇導師的人情在,趙主任對時小多很照顧,親自帶她去見班主任。
高二五班是理科班,有個男班主任,教數學的,很年輕。他掃了一眼時小多的檔案表,念出上麵的名字:“時念——挺好聽的。我姓‘顧’,顧若楊,楊樹的‘楊’,有什麽問題隨時可以找我。我看過你的檔案,成績不錯,換了新環境要及時調整好自己的狀態,馬上就要高三了,時間寶貴,耽誤不得。”
時小多乖乖點頭。
領了課本和習題冊,時小多跟在顧若楊身後朝教室走,路過走廊時迎麵飛過來一個籃球,險些砸到顧若楊的腦袋。一個穿著球衣的男生縱身一躍,將籃球抄在懷裏,轉身就跑。
顧若楊氣不打一處來,叉著腰朝男生吼:“周楚屹,你皮癢了是不是!”
叫周楚屹的男生跑得飛快,遠遠地把話音遞回來:“是有點兒癢,要不,顧老板幫我撓撓?”
眨眼的工夫,周楚屹已經跳上樓梯,消失在拐角處,動作異常迅速,時小多連他長什麽樣子都沒看清。
顧若楊指著周楚屹消失的方向,對時小多說:“少搭理那些渾小子,都是孫猴子托生的,一個比一個皮!”
時小多貧了一句:“師父,那你有西天取經的計劃嗎?”
顧若楊無縫銜接:“八戒,不許跟著你大師兄胡鬧!”
時小多噎了一下,顧若楊笑得十分開心。
〔9〕
季星臨是踩著早自習的鈴聲走進教室的,他坐在最後一排,靠近後門。有個女生在做值日,拎著垃圾桶朝後門走,和季星臨迎麵撞上。女生騰地紅了臉,小聲說了句“不好意思”。季星臨沒說話,自女生麵前走過,背影和眼睛都是冷的。
女生咬了咬嘴唇,像是在遺憾為什麽沒有抓住機會同他多說幾句話。
兩天沒來上課,桌麵上積了一堆試卷,季星臨看都沒看,把卷子攏在一起,全都扔進了腳邊的紙簍裏,然後抽出一張紙巾,蘸著水,將桌麵擦了一遍。
季星臨的手指又長又細,骨節精巧,指甲也打理得整齊幹淨,無論寫字還是翻書,做什麽都好看。梳馬尾辮的何甜甜與季星臨之間隔著一個過道,她的視線落在季星臨的手上,便再也移不開。
老師還沒來,班長董雲皺眉道:“季星臨,你怎麽又遲到?萬一被主任抓住,是要扣分的,拿不到流動紅旗,你能負責嗎?”
季星臨看都不看她,剝了顆橘子味的水果糖咬在嘴裏,明擺著把董雲當空氣。董雲氣得臉色發青,暗暗攥緊了拳頭。
何甜甜伸長手臂推了推季星臨的桌角,小心翼翼地說:“能把上次隨堂測驗的數學卷子借我看看嗎?老師說咱們班隻有你一個人拿了滿分。”
季星臨脫下校服外套鋪在桌麵上,一枚嵌著珍珠的銀幣吊墜自領口跳出來,映著陽光,閃閃發亮。他指著身後的廢紙簍,對何甜甜說:“都在那裏,自己找。”
何甜甜有些下不來台,又不肯死心,又問了一句:“那物理筆記呢?能借我看看嗎?”
季星臨天生不大會與人相處,情商低得無下限,反問了一句:“你見我記過筆記?”
何甜甜噎住,臉上浮起委屈的神色。
顧若楊就是在這時走進來的,身後跟著一個時小多。
時小多還沒領到校服,穿著及膝的連衣裙和帆布鞋,簡單素淨。坐在前排的學生打量她,她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
顧若楊站上講台,嗡嗡作響的說話聲瞬間消失,顧老師歎了口氣:“說閑話的時候特別有勁,一做題就傻眼!黑板要是能考試,它得的分兒都比你們高!”
底下一片笑聲,顧若楊沒理他們,指著時念向大家介紹:“這是新同學,叫時念。”
時小多下意識地跟了一句:“也叫時小多,‘福氣多多’的‘多’。”
話音落下的瞬間,教室最後一排,趴在桌子上的季星臨霍然睜開眼睛,神情中浮起些許驚訝。
有些男生比較皮,笑著起哄:“是不是‘趣多多’的‘多’啊?”
季星臨突然坐直身子,腳尖踢到桌角,“咚”的一聲。起哄的男生嚇了一跳,麵麵相覷。
顧若楊向後瞟了一眼,拔高聲音:“季星臨,你跟我說說,校服究竟做錯了什麽,讓你一分鍾都不想多穿?”
全班四十多個腦袋齊刷刷向後,時小多心下好奇,一並看過去。
教室最後一排,牆角的位置,一個高個子男生動了動。那人穿著黑色的半袖T恤,混在藍白相間的校服堆裏,分外惹眼。窗外陽光燦爛,那人逆著光,看不清臉,隻能看到身形,清瘦流暢,帶著點戾氣,淡淡的,不太好惹。
時小多想起先前聽到的八卦,原來,他就是季星臨。
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臨。
〔10〕
季星臨將鋪在桌子上的校服外套拎起來,抖了兩下,也不管是反麵還是正麵,胡亂往身上一披,然後又趴了回去,看樣子是準備睡覺。
董雲趁機參他一本:“顧老師,季星臨今天又遲到,鈴聲響了才進來。”
顧若楊無奈:“上學遲到,上課睡覺,季星臨,我講課的聲音是不是打擾你休息了?”
“還行,”角落裏,季星臨十分平靜地接了一句,“你講課不算吵。”
教室裏飛起幾聲竊笑,顧若楊在講桌上狠拍了一巴掌,吼:“站起來!上星期的賬我還沒跟你算呢!八千字檢討寫了沒?上來念一遍!”
季星臨歎了口氣,偷偷拽下脖子上的銀幣吊墜,收進口袋,然後越過小組間的過道,走到講台旁邊,停在距時小多三步遠的地方。
籠罩在季星臨身上的光芒寸寸退去,時小多終於看清他的臉,心底湧過淡淡的驚訝。
這家夥長得也太好看了吧。
雙眼皮,眼形修長,似一筆淡掃的墨,左眼下有淚痣,像是有蝴蝶要從那裏飛出來。
驚訝過後,又浮起一絲異樣的熟悉。
時小多想,我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人,很久之前就見過。
季星臨睡不醒似的半眯著眼睛,衣袖挽起,露出一截白色護腕。時小多的目光慢慢移過去,看到繡在護腕上的字母——JXL,和她在飛機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原來是他。
等等,不對,不止在飛機上,好像在更早以前,他們就見過。
顧若楊看向季星臨:“停課反省了兩天,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嗎?”
季星臨神情淡漠,舌尖頂著水果糖在嘴裏繞了半個圈,說:“錯在不該隨便接話!”
顧若楊咆哮:“那叫接話嗎?你那叫抬杠!物理老師氣得心髒病都犯了,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能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季星臨抬起眼睛,聲音和表情一樣,沒有溫度:“物理老師說我態度不端正,她說我要是能考上好大學,她就表演當場去世,我說那你必死無疑。從邏輯上講,我說得沒錯。”
顧若楊無奈:“你不覺得這樣頂撞師長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嗎?”
季星臨再次暴露情商上的短板,坦然道:“這不是頂撞,而是實話實說。”
顧若楊隱隱感覺自己也有心髒病發的征兆,指著季星臨剛說出一個“你”字,時小多突然打斷他的話:“老師,你還沒給我安排座位呢,我要坐在哪裏?”
教室裏嗡嗡作響的議論聲驟然一停,顧若楊愣了愣,連季星臨都掀起眼皮朝時小多看了一眼。時小多神色鎮定,又問了一遍:“老師,我的座位在哪兒?”
顧若楊正在氣頭上,沒什麽耐心,隨手指向前排的某個空座:“先坐那裏吧。”
位置在第三排,距講台不遠不近,是個好地方。
時小多眨眨眼睛:“我有點兒遠視,坐太近反而看不清黑板,不如,讓我坐後麵吧。”手指在空中劃出半個弧線,指向後排,“那裏就行。”
教室裏四十多張桌子單座排列,最後兩排隻有一個空座,在季星臨的位置前麵。
顧若楊沉默兩秒,說:“也行,能看清黑板的話,你就坐那兒吧。”
時小多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謝謝老師。”
這聲謝謝聲音清透,辨識度很高,季星臨記得這個聲音。飛機上騙吃騙喝的人,是她;讓趙主任朝後看的人,也是她;還有更早之前,海棠爛漫的時節,不顧眾人異樣的眼神,站在他身邊,往他掌心裏塞水果糖的人……
季星臨垂下視線,將回憶就此掐斷。
〔11〕
生物老師夾著課本走進來,顧若楊指了指季星臨:“你跟我走,去辦公室。”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教室,生物老師問了一句:“你們班季神又闖禍了?”
董雲冷哼一聲:“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臨——季神要是不闖禍,還能叫季神?”
四周一片笑聲,時小多卻皺起了眉。
老師們都去上課了,辦公室裏沒人。顧若楊打開儲物櫃,拿出一本證書和一個水晶獎杯,推到季星臨麵前,說:“上次參加數學競賽,你拿獎了,金獎。本該公開表揚的,但是,你當眾頂撞物理老師,影響惡劣,功過相抵,表揚沒了!”
季星臨靠著桌角,站姿懶散,臉上沒有表情,也沒有丁點喜樂的樣子。
顧若楊看著他:“這裏也沒外人,跟老師說說,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季星臨搖頭:“沒有,我很好。”
顧若楊又想歎氣:“新同學叫時念,‘想念’的‘念’,性格和成績都很好,她坐你前麵,你們可以多交流。”
季星臨還是搖頭:“沒興趣。”
顧若楊拍拍他的肩膀:“你才十七歲,這樣好的年紀,不要封閉自己。”
季星臨立即拂開顧若楊的手,平靜道:“不是封閉,是真的沒興趣。”
他對這個世界都沒有多少興趣。
顧若楊到底沒忍住,長長地歎了一聲,無奈道:“小朋友,你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很傷為師的自尊啊!”
季星臨不接話,轉頭看向窗外,表情冷淡。
〔12〕
教室裏,生物老師正要叫人回答問題,季星臨出現在門口,喊了聲:“報告。”
生物老師看他一眼:“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季星臨,你給大家說說動物細胞體外培養需要滿足的條件。”
所有人的目光一並看過來,季星臨討厭這種被注視的感覺,他皺了皺眉,越過講台朝教室後排走,邊走邊說:“這題我不會,你換個人提問吧。”
教室裏一陣靜默,氣氛詭異,時小多初來乍到,不知深淺,想著,難怪這位季同學會坐在最後一排,原來是成績不好。
情商不在線,智商也不在線,雙商組團離家出走,真是愁人哪!
時小多一邊歎氣一邊舉手,試圖幫季星臨解圍:“老師,我能回答嗎?”
舉手的瞬間,季星臨剛好自她身邊走過,衣擺拂過她的桌角,掠起一股極淡的甜香氣,像某種水果糖。
時小多有點兒跑神,險些拽住他的手臂問一句,帥哥,你用什麽牌子的沐浴露?
好在理智及時攔住了她。
動物細胞體外培養需要滿足五個條件:無毒、無菌的環境;合成培養基需加血漿;溫度與動物體溫相近;C02能調培養液pH。
時小多聲音有點兒軟,一字一句,條理清晰,是認真背過書的。
生物老師滿意地點頭,在點名冊上記了一筆。季星臨坐在時小多身後,斜靠在椅子上,掀起眼皮掃了兩眼前桌的背影。
他在暗處,她在明亮的地方,連衣裙上映著陽光的顏色,有種溫暖的感覺。
季星臨想起那句自我介紹——我叫時小多,“福氣多多”的“多”。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好像沒什麽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