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百二十英尺

{人世間的相逢別離,就像天上的浮雲,聚散無常。}

夜已經很深了。

飛機在雲層中穿梭,機艙內燈光暗淡,旅客們大多都睡了,一片寂靜。

霓喃戴著眼罩陷入沉睡,嘴角弧度微微上翹,大概是做了什麽美夢吧。睡著了的她,神色放鬆,臉部線條都柔和了幾分,不似醒著時,她臉上總掛著股勁兒,一點兒野性,一點兒倔強,一點兒狡黠,一點兒戒備,給人不好靠近相與的感覺。

分明還是個小丫頭啊,活得這麽堅強,該有多累。

傅清時收回目光,將從她身上滑下來的毛毯拉上去,把一角掖到她背後固定住。

他毫無睡意,頭頂的閱讀燈開著,手中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書已看到了三分之二處。繼續往下讀,翻頁時,一張機票靜靜躺在那裏,他望著那上麵寫著的目的地,眼神微怔。

他推開窗板,舷窗外是無邊無際的暗。再等五個小時,他們就會降落在島城,那個他整整七年沒有回去過的城市,做了無數次心理建設仍舊無法重返的故鄉。

——你這個殺人凶手!

——為什麽死的人不是你呢?

——你答應過我,會將她完好無損地帶回來的,你明明答應過我的……

那些憤怒的、絕望的、悲傷的話,字字誅心,言猶在耳。

他閉眼,伸手按住太陽穴,很久沒有犯過的頭痛忽然襲來,一下一下地敲打著他的神經,他下意識想拿藥,又想起來,自己的行李全丟在了佛羅倫薩的酒店裏。

好在那疼痛沒有持續太久。

他深深呼吸,覺得十分疲累。

手臂忽然一沉,側目,發現霓喃換了個姿勢,身體一歪,頭便倒在了他的身上。

這些動作,是她在睡夢中的潛意識中做出的,她絲毫沒有察覺到。

他低頭久久凝視她。

霓喃不知道,是因為她在安檢口的那個回眸,總是以堅強示人的人,那瞬間眼底的柔弱,讓他心裏一軟,才做出了令自己都詫異的舉動——臨時買了張機票,陪她一起,重返故裏。

有些情愫能令人湧起莫大的勇氣。

傅清時調整了坐姿,將肩膀放得更低些,輕輕移了移她的腦袋,讓她以最舒服的姿勢安睡。

他們抵達島城時,天剛剛亮。霓喃睡了漫長的一覺,精神奕奕。傅清時一夜未合眼,臉色略微有些憔悴,右手臂微微發麻。

霓喃見他不停在活動手臂,便問:“不舒服?”

“沒事。”

她根本沒察覺到自己將他的手臂當成枕頭睡了一路。

他送她去醫院,出租車上兩人一路沉默,各懷心事。霓喃是擔憂阿婆的狀況,而傅清時,心裏忽然湧起了濃濃的近鄉情怯之感。踏上回國的飛機時,那隻是一個楔子,而此刻,才感覺到自己是真正地回來了。

他沉默地望著窗外,夏末初秋的島城,空氣中已有了一絲涼意,窗戶打開著,風迎麵吹來,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吹向身後。七年倏忽而過,這城市日新月異,新的高樓林立,新的商圈更顯繁華,就連司機的鄉音他聽著都覺得格外陌生。唯一不變的是,七年過去了,離開這座城市時曾信誓旦旦地說要找出“知遠號”事件真相的自己,仍舊沒能履行諾言。

醫院住院部。

電梯下來,門打開,謝斐看見門外的霓喃,愣住:“霓喃,你剛回國?怎麽沒讓我去機場接你?腳怎麽了?”他說完,才發現站在霓喃身後幫她推輪椅的傅清時,眼中詫異更濃。

本打算去買早點的謝斐又同他們折返病房,老太太已經度過了危險期,吃了藥打了針後沉入了深眠。

謝斐此刻才告訴霓喃阿婆的具體情況。

黃昏,阿婆在自家樓頂天台收拾晾曬的東西,下樓梯時一腳踩空,摔得一頭一臉的血,人陷入昏迷。阿婆家周圍鄰居的房子離得稍遠,那會兒天色已晚,沒有人經過。謝斐那天正好在小漁村辦事,回程時臨時起意去探望老太太,才發現了躺在屋外一側樓梯口已昏迷過去的她。醫生說,如果再晚來十分鍾,命就沒了。

謝斐說:“老太太年紀大了,手術風險極大,醫生讓家屬簽手術風險單,霓喃,當時情況太危急,時間緊迫,抱歉,我沒有聯絡你,就替你簽字了。幸好手術成功了。”

霓喃緊咬嘴唇,聽他簡短幾句陳述過程時襲來的恐懼仍舊縈繞在心,她搖頭:“沒關係。謝謝你,非常謝謝你。我欠了你一個天大的人情。”

如果不是他恰好趕去,那……霓喃不敢再想下去。

“我們之間,不必這麽客氣。”謝斐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柔聲說,“你也別太擔心,醫生說阿婆雖然年事已高,但身體底子很好,不會有大礙的。”

傅清時看見那雙交握在一起的手,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下。

霓喃點點頭,抽出被他握著的手。

阿婆情況穩定下來,霓喃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地。她見謝斐神色憔悴,想必是這兩天在醫院沒怎麽好好休息,也知道他工作有多忙,便對他說:“謝……斐哥,你去忙吧,辛苦你了。”

以往不管是在公司還是在外麵遇見,霓喃總是客氣地叫他“謝總”,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叫他“謝斐哥”。謝斐覺得,這兩天在醫院親力親為地為老太太忙碌的那些疲憊瞬間就消散了。

他心情愉悅極了,點點頭:“我上午還有個會議,不能在醫院陪你了,回頭我派個人過來幫你。你現在連自己都需要人照顧。”

霓喃還沒接話,反而是傅清時先開口了:“我留在醫院吧,不用派人過來了。”

謝斐說:“清時,你這麽多年沒回國,不用先回家看望伯父伯母嗎?”

傅清時挑眉:“你怎麽知道我多年沒回國了?”

謝斐反應極快,非常自然地答道:“我關心老朋友啊。”他微微笑著,語氣親昵隨意,好像兩人真的是多年老友。

兩人的音量語氣分明都不重,但霓喃感覺到空氣中火花四濺。她趕緊開口:“謝斐哥,你不用派人過來,我會為阿婆找個護工。傅先生,你也回家吧。這一路多謝你照顧。”

聽聽她這親疏有別的稱呼!傅清時眸色微沉,沒再開口。

謝斐微笑著伸手朝門口示意:“一起走吧,老朋友。”

兩人一同離開病房,乘電梯下樓。

謝斐直截了當地問出心中疑問:“你怎麽會跟霓喃在一塊?”

傅清時回問:“你以什麽身份問這個問題?”

“你剛才沒有聽見嗎,她叫我哥。”

“她姓霓,你姓謝。”

謝斐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清時,我挺想知道的,嫌疑人麵對受害者女兒時,心裏是什麽感受?”

話音剛落,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傅清時走出去,然後回望著謝斐,神色淡淡,但目光極冷:“那是什麽感受,你不是最清楚嗎?”說完轉身,他走了兩步又回頭,“謝斐,你有句話說錯了,不管是從前,現在,還是將來,我們都不是朋友。”

從來就不是朋友。

當年兩人一起在“知遠號”共事,霓知遠把他們分在同一個小組,年齡相當,又同是島城人,霓知遠以為他們能成為好搭檔,然而兩人卻不怎麽合得來。謝斐仗著是霓知遠的關門弟子,總把自己當主人,發號施令,可偏偏他那會才入海洋考古這個領域沒多久,理論知識遠遠大於實際操作,隻會紙上談兵。而傅清時,年紀輕輕已是西方海洋考古界的一顆新星,他是德克薩斯AM大學海洋考古專業科班出身,有天賦又努力,是導師的得意門生,才念到大二就被導師破格拉進了自己創辦的“航海考古研究所”。念書那幾年被導師帶在身邊,參與了好幾個海域的古沉船勘探發掘工作,可謂經驗豐富。

年輕氣盛,難免恃才傲物,尤其又是在他非常看重的專業領域裏,他工作時極度挑剔,對自己是,對工作搭檔同樣。

拋開這點不談,最讓傅清時覺得自己與謝斐不是一路人的原因,是在那次考古作業中,當他們最終確認那艘宋代沉船上所載的物品後,謝斐的眼中隻有那批價值連城的瓷器,而他更關心這艘古沉船的來龍去脈,它的具體年代,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船主人是什麽身份,船上當時有多少人,生活習俗是怎樣的,又是因為什麽原因而沉沒……透過船上的痕跡,去觸摸被深海淹沒的曆史與歲月煙雲,這是一名考古工作者的初心。

傅清時回到家,一覺昏睡到傍晚。他睜開眼時,被坐在床頭,雙眼散發著濃濃母愛,正專注地凝視著自己的人嚇了一大跳!

他坐起來,無奈地笑著說:“媽,你別這樣啊。”

王韻嗔道:“我都七年沒見我兒子了,多看兩眼怎麽啦?”她聲線本就溫柔,再加上這樣撒嬌的語氣,更是讓人毫無抵抗力。

傅清時戲謔道:“王教授,你這麽溫柔似水,我嚴重懷疑你在課堂上的威嚴。”

“你又不是我學生。”王韻哼道,“我可沒你這麽沒良心的學生,一走七年!”

王韻是一名大學老師,在海大執教海洋地質專業。她年近六十了,看起來卻像四五十歲的人,保養得當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她性格開朗,心態好。傅清時覺得還有一點最重要的,就是她有個超級寵她的老公!他父親傅寧是個特別溫柔體貼的人,一生最愛兩樣——曆史與王韻。父母親的感情也是他見過的最美好最溫馨的,從學生時代相戀到結婚,攜手走過了幾十年歲月,母親在父親麵前仍舊像個小女孩,因為有愛滋養著她。

“我餓了。”傅清時見母親又開始算舊賬,趕緊轉移話題。

“就是來叫你吃飯的,見我兒子睡顏都這麽帥,忍不住多欣賞了幾眼。”王韻上下打量兒子,“嘖嘖,像我老公。”

真受不了!傅清時抗議:“媽,夠了啊!你這甜言蜜語留著跟我爸悄悄講去。”

王韻笑著起身:“你趕緊下來,我去看看你爸爸菜都做好了沒有。”

傅清時看著母親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有點兒恍惚,仿佛回到了中學時代,母親總是在夜裏為熬夜學習的他送來水果與點心,她不像別的母親那樣讓孩子抓住一切機會學習,反而讓他注意勞逸結合,送水果時總愛坐在書桌邊陪他講幾句閑話,讓他放鬆。而這間臥室,這麽多年都沒有變過,他高中畢業,出國念書,中途回國,之後又離開了七年,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他剛走下樓,便聽到門口傳來電子鎖開門的聲音,他站在樓梯口沒動,與進來的人眼神相撞。

來人腳步頓住,俊容上掠過一絲驚訝,但很快恢複成慣常的冷。

“哥……”這個稱呼,太久太久沒有叫過了,傅清時覺得自己的聲音又幹又澀。

傅清平沒有應聲,仍舊站在那裏,望著傅清時的眼神裏,看不出任何情緒。

“清平回來啦!”王韻端著菜從廚房出來,像是沒有看見門口兄弟兩人的僵持,笑著招呼,“快洗手來吃飯,你爸可是今年頭一次這麽花心思做大餐,把拿手菜全都貢獻出來了呢!”

“媽,我忽然想起律師事務所那邊還有點事要處理,我不吃了。”傅清平說著轉身就要離開。

“傅清平,你給我站住!”從廚房出來的傅寧厲聲喝道。

傅清時還是第二次聽父親用這樣的語氣說話,第一次是七年前,也是對哥哥。

傅清平停了停,幾秒後,他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門分明被關得很輕,傅清時卻覺得那一聲有千斤重,重重地壓著他的心。

最後,那頓豐盛的接風宴,每個人都吃得寡淡無味。

傅清時勉強吃了些,就離席上樓了。

王韻放下筷子,歎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她隱瞞了清時回來的消息,隻在電話裏再三叮囑傅清平回家吃晚餐,試圖緩和兄弟倆降到冰點的關係,結果卻適得其反。

傅寧拍拍妻子的手,卻找不到安慰她的話。有些心結,旁人幫不了,唯有自己去打開。

傅清時坐在書桌前,良久。他拉開最底層的抽屜,撥開層層疊疊的文件袋,取出最下麵倒扣著的一隻相框。台燈暖黃的光線,赫然映照出三張青春洋溢的臉龐來。照片中的三個人都穿著白色襯衫,中間個子高一點的男生一隻手攬著身邊的人,他高高舉起的右手裏握著一隻印刻著“最佳辯手”的獎杯,笑得眉眼飛揚。他左邊的女生,圓圓的臉,大眼睛,正對著鏡頭做鬼臉,非常俏皮可愛。右邊的男生,難得地配合他們做出了搞怪的表情與誇張的笑容。

那是十八歲的傅清平,十六歲的景色,以及十六歲的他。

當時年少輕狂,鮮衣怒馬,天藍風輕,雲像棉花糖一樣潔白柔軟,深秋午後的陽光那樣暖,真正是人生好時節。他以為他們會像這張照片定格的笑容與時光一樣,永恒不變。

殊不知,人世間的相逢別離,就像天上的浮雲,聚散無常。

霓喃從窗口取了藥,滑動著輪椅往電梯口走,這個住院部已經很多年了,走廊比較窄,來來往往的人一多,輪椅動起來便感覺阻礙重重,一會兒又被卡住了。這時候多懷念健步如飛的快意啊。

忽然輪椅動起來變得輕鬆了,有人在幫她推,她一句“謝謝”還沒來得及說,身後的人先開口了:“你請的看護呢?”

霓喃訝異:“你怎麽來了?”

傅清時說:“來探望一位老朋友,你也認識,胡蝶。”

“胡警官怎麽了?”

“出任務時受了點傷。”

霓喃問了病房號,打算回頭去看看她。

傅清時又問:“看護呢,怎麽自己跑下來取藥?”

霓喃說:“哦,問了兩個價格都挺貴,我打算再找找看。”

傅清時:“……”

這都什麽時候了,她竟然還在貨比三家!

“我介紹個阿姨給你吧,做事挺細致的。”

霓喃立即說:“好啊,但是不能太貴啊!”

傅清時失笑:“霓喃,你真是……”

傅清時先將她送回病房,然後給王韻打了個電話。

“王教授,家裏的阿姨借用幾天唄。”

王韻奇道:“你借阿姨做什麽?”

“一個朋友傷了腳,行動不便,借阿姨照顧幾天。”他盡量簡單點解釋。

“朋友?什麽朋友?女的?”母親這熱情的反應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遲疑了一下,坦白道:“是霓喃。”

聽到這個名字,王韻八卦的火焰立即熄滅了,她對這個女孩一點都不陌生。七年前,“知遠號”事件中的九名遇難者屍骨無存,連場葬禮都辦不了,後來讚助那次考古的單位為九人在殯儀館辦了一場衣冠塚告別儀式。王韻去了,見到了那些遇難者的家屬。她對那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印象深刻,她形單影隻,安靜地站在角落裏,神色肅穆悲戚,卻沒有掉一滴眼淚。又過了一年,她接到兒子的電話,說有個叫霓喃的女生,考上了海大,念海洋地質專業,請她照顧一下。

霓喃雖然愛錢,也很能精打細算,卻從不喜歡占便宜。她接受傅清時的好意,但堅決不同意讓阿姨免費幫忙。

傅清時沒跟她堅持,等阿姨過來,打好招呼才離開病房,去另一個科室看望胡蝶。

真是巧了,胡蝶傷的也是腿,比霓喃更嚴重點,小腿骨折,已經在醫院住了半個月,都快要悶出痱子來了,見了傅清時,簡直兩眼淚汪汪。

“哥,什麽都別說,先推我出去找個火鍋店胡吃海喝一頓成嗎,天天在醫院食堂,嘴裏都淡出鳥來了!”

傅清時:“……”

幾年不見,這丫頭女漢子的氣魄真是一點都沒變。

推著胡蝶出去時,傅清時忍不住笑了,這一個個的,都把他當推輪椅的護工了啊!

胡蝶選了個重慶火鍋店,正是晚飯點,用餐的人特別多,熱火朝天鬧騰騰的,傅清時覺得耳邊全是“嗡嗡嗡”的聲音,頭發暈,但見胡蝶點火鍋配菜時雙眼發光的樣子,好笑又無奈地搖搖頭。

點的是個鴛鴦鍋,傅清時看著服務員端上來的紅豔豔的紅油湯,胃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下,他以前也能吃點辣,但這幾年在國外沒辣吃,胃習慣了清淡料理。

他皺眉:“你能吃這麽辣的嗎?醫生沒讓你忌口?”

湯慢慢沸騰起來,胡蝶夾了兩片毛肚去涮,三秒後撈出來,沾一點辣油,送進嘴裏,滿足地眯起雙眼,發出一聲“就是這個味兒”的喟歎,才慢吞吞地接話:“醫生?醫生永遠讓你別吃這個,別吃那個。”說著又涮了兩片毛肚。

見傅清時要開口,她眉一揚:“哥,你別跟我媽一樣,成不?想吃的不讓吃,活著多無趣啊!”她舉起一聽啤酒,“人生嘛,就應該活得恣意點,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膽愛人!”說到最後兩個字,她聲音低了低,轉而,她瞅著他嘀咕了句,“什麽男人嘛,連個啤酒都不喝。”她左手又取過一聽啤酒,自己跟自己幹了個杯,仰頭,喝掉一大半。

傅清時被她這舉動逗樂了,到嘴邊的話也懶得再講。其實他並不愛說教,可能是因為眼前這丫頭是胡昊的妹妹,這麽多年來,也一直叫自己一聲“哥”。

一頓飯吃得興致高昂,主要是胡蝶吃高興了,兩人談的都是些生活瑣碎,閉口不提那塊壓在兩人心中的石頭。時隔七年再見麵,他隻想陪自己視為妹妹的她好好吃頓飯。

離開餐館時,胡蝶說:“哥,送我回趟家吧。”

他以為她是想回家拿生活用品,結果不是。胡蝶讓他把櫥櫃裏的大米桶抱出來,她彎腰在裏麵掏啊掏,從白花花的米堆裏掏出一份文件夾,又從陽台上養著的茂密的水培植物裏,掏出一塊用防水袋與膠布緊裹著的小東西,是一個U盤。

傅清時訝異,刑警在自家藏個東西都是這麽奇特的嗎?

胡蝶將文件夾與U盤遞給他:“這是這七年我搜集的所有有用的資料,分了打印版與電子版。”

打印文件有厚厚的一大袋,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他沒說“辛苦”,也沒說謝謝,這些全不必,隻伸手拍了拍胡蝶的肩膀。她一個女孩子,在這城市舉目無親,畢業後一步步地從交通部門到派出所再到當年負責“知遠號”事件的警局,其中艱辛,不言而喻。

傅清時將胡蝶送回病房。

“哥,我懷疑最近有人在盯我,你回來了,自己當心點。”他準備離開時,胡蝶叮囑,她冷哼道,“是急了嗎?隻要他們敢現身,就總會露出狐狸尾巴的!”

他點點頭:“你也是,注意安全。”

夜深,傅清時房間的台燈還亮著,他坐在桌前,麵前攤著兩大遝文件。

左邊的,是與“知遠號”有關的資料,很多內容都是他早就知道了的,這些年他與胡蝶一直互通消息,可惜以她的職位,一些高級的卷宗她沒有閱讀權限。而且,不知是巧合還是怎麽的,當年負責過“知遠號”事件的相關刑警,這幾年先後都被調走了,查起來更是麻煩。

右邊的資料,是關於翔盛集團的,明裏暗裏的都有,有一些是最近的。傅清時將翔盛的資料從頭到尾細細地看了一遍,雖然知道這種大公司暗地裏或多或少都有些見不得光的勾當,但謝氏的某些行徑仍舊令他心驚與憤怒——非法捕撈,境外黑漁船,旗下航運貨輪數次涉嫌走私海禁品……哪一樣曝出來都會令翔盛頭疼不已。隻是,胡蝶搜集的這些資料,多是邊角料,沒有實錘。而這種大集團,利益牽扯像是一張大網,如果沒有實打實的鐵證,想要將這張網撕破個口子,實在太難了。

對謝斐的懷疑,從一開始就有,後來眼見著謝氏企業在短短幾年間迅猛壯大,對他的懷疑便更甚,隻是苦於沒有證據罷了。

他閉眼,揉著酸脹的太陽穴。

當年事故發生後,除了他這個水下的唯一幸存者,工作船上還有三個幸存者:船長、隨船醫生與廚師。而今,船長孫詳已經去世,醫生與廚師下落不明。兩人都從自己習慣的生活圈裏消失,真的隻是巧合嗎?

必須找到他們!他的手指從兩張照片上劃過。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將翔盛非法捕撈與走私海禁品的相關資料發到一個郵箱。又從瀏覽器收藏夾裏打開一個網站,網站右上方有個郵箱地址,他又將資料發到這個郵箱裏,這次的郵件裏他沒有留下任何個人信息。

關掉電腦,將散亂的資料整理好,他去樓下倒水喝,打開門,他停住腳步,靜靜地望著對麵的房間,門是開的,裏麵漆黑一片。

那是傅清平的臥室,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了。

夜深了,病房總算安靜下來了。

阿婆的狀況穩定下來後,霓喃就為她換了個多人間的病房,這也是阿婆強烈要求的,她嚷嚷道:“老骨頭硬著呢!住什麽獨立病房,人家能住多人間,我就不能住?哪這麽嬌貴!”

霓喃知道她的性子,沒強迫她,更何況單人間的費用她確實承擔不起。謝斐事先付的那一大筆住院費,她全數還給了他。謝斐開始不肯要,霓喃十分堅持,他臉色有點不好看,最後還是收了,那天他在病房待了沒幾分鍾就走了。

霓喃為阿婆掖了掖被角,見她眉頭舒展,呼吸均勻,她微微一笑。她起身,左手提包,右手拎起一張凳子,輕輕地走出了房間。

病房在走廊盡頭,顯得很安靜,凳子往牆角一擱,權當工作台,她席地而坐,開始整理寧潮聲從流島發過來的照片與視頻。

寧潮聲的鏡頭,不拍人,也甚少拍陸地風光,永遠隻對準海洋與海洋生物,垂頭鯊、海豚、座頭鯨、小醜魚、粉紅色的水母、釉彩臘膜蝦、麋角珊瑚……他心中裝著一整片海洋,安靜又純淨,那種情感全部投射到他的鏡頭下,讓他的照片有一種無言的抓人的力量。

霓喃將照片與視頻上傳到一個叫“Deep Sea”的網站,這是她與寧潮聲、秦艽共同建造、打理的一個關於海洋保護的網站,用來發布寧潮聲的水下攝影作品與視頻,以及分享海洋保護相關的資訊。

更新網站後,霓喃又挑了九張圖發在了與網站同名的微博上,配上一句簡單的文案,後麵附上網站鏈接。

十分鍾後,秦艽轉發了這條微博,不一會兒,這條微博的轉發量就上萬了。秦艽早年做模特時積累了一大批粉絲,後來她轉行做新聞記者後,說也奇特,很多粉絲竟死心塌地跟著她轉移陣地了,還誇自家“愛豆”很酷。

“Deep Sea”建立之初,三人的初衷不過是想盡己之力為他們深愛的海洋做一點事,沒想到秦艽為網站帶來了很多的關注,令它在非政府、非營利的民間海洋保護組織裏變得小有名氣。有媒體數次想采訪他們,霓喃都拒絕了。在這個世界裏,海洋才是主角,他們不是。在這條漫長、艱難甚至危險的道路上,他們不是先行者,也不是唯一的一批行者。

正當她準備關電腦時,屏幕上提示有一封新郵件。她打開,瀏覽下去,越看越震驚,而後是憤怒。

她將郵件裏的資料轉發到秦艽的郵箱裏。

第二天一早,傅清時對王韻說:“媽,我還是搬出去住吧。”

王韻瞪他:“家裏是吃不好還是睡不著,你要搬出去?”

她何嚐不知真正的原因,隻是兒子這才回來幾天啊,她不舍。她去律師事務所找過傅清平,自己還沒說話,就被他堵住了,他說:“媽,如果你想跟我談他,我勸你別開口了。”曾經那麽親密無間的兄弟,如今他卻連弟弟的名字都不肯叫。他的心結如冰凍三尺,這些年任自己如何努力,都化解不了。

最後王韻還是同意了,因為傅清時隻拋給她兩個選擇——搬出去,或者他離開這城市。

傅家還有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正好上個月底租戶退了租,還沒有重新租出去,王韻聯係了家政公司去打掃,又說要重新裝飾一下,畢竟租房子的人都不那麽愛惜,但傅清時說太麻煩了,也費時間。有句話他沒敢講,怕母親傷心,他這趟回來,並不打算長待,等半個月後母親過了生日就離開。

隔天,傅清時就搬了過去。

這是個老小區,環境倒是挺清幽,綠植茂盛,即將中秋,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桂花香。周邊生活配套設施與交通都很便利,就是公共設施有點兒陳舊,電梯窄,運行時還“嘎吱嘎吱”響。

他在屋子裏轉悠了一圈,比想象中的好,窗明幾淨,光線通透。他行李不多,隻有幾套換洗衣物與日常用品,還有一些書,沒用多少時間就收拾完畢。一看時間,到中飯點了,他出門覓食,王韻是個貼心的母親大人,寫了一整張紙的美食地圖給他。

等電梯的時候,傅清時打開那張地圖研究,品類還挺豐富的,從小吃店、麵館到炒菜店、火鍋店、茶餐廳,任君選擇。看到母親在餐廳名字後麵備注的星標,他忍不住笑起來。

“嘎吱嘎吱”響著的電梯終於上來了,門一打開,傅清時就愣住了。

這世界是有多小啊!

一樣吃驚的霓喃,腦海裏同樣掠過這句話。

然後,兩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傅先生?”站在輪椅後的寧潮聲非常驚訝。

傅清時笑說:“潮聲,你好,什麽時候回國的?”

“前天。”寧潮聲還未從驚訝中回過神,“你怎麽在這裏?”

傅清時指了指身側一戶門房:“我剛搬過來。”

一層四戶,他與他們正好是門對門的鄰居。霓喃再次在心裏感歎,這世界真是太小了。

最後,那頓午餐是霓喃請他的,以答謝他數次的幫忙。因為要聽寧潮聲講“標識鯊魚”項目的後續,三人選了一家安靜的港式茶餐廳。

在項目啟動後的第十五天,泰勒他們終於成功地為一條鯊魚安上了標識器,那就好像是打開了幸運之門,接下來幾天,他們成功標識了好幾條鯊魚。項目到此算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步,剩下的就是等待,交給泰勒便好。在比利與寧潮聲離開流島之前,幾人探訪了發生鯊魚襲擊人事故的海域,那是一個船舶停靠處,他們在那片海底發現了許許多多的生活垃圾,經過了長年累月的堆積,它們吸引著鯊魚來此覓食。而這些垃圾,全拜來來往往的遊客所賜。

佛語雲,因果循環。種什麽因,得什麽果。

寧潮聲回來後,便將霓喃從醫院趕回家養腳傷了。過了兩天,出差的秦艽也回來了,一見麵就將霓喃一頓好罵。因為霓喃不僅沒有將阿婆住院的事告訴她,還隱瞞了腳傷。

“霓喃,當超人是不是讓你很有成就感?”秦艽抱著手臂,聲音森冷。

霓喃自知有錯,低著頭,乖乖接受訓話。

“別做著份男人占比90%的工作,就真把自個兒當男人了。”

霓喃抬頭,挺了挺胸:“雖然平了點,但是,如假包換!”

秦艽:“……”

這話訓不下去了。

霓喃的韌帶拉傷並不是特別嚴重,又休養護理得當,所以接到私家偵探約見的電話時,霓喃的腳已經能走路了。

見麵地點仍舊定在霓喃與對方第一次見麵的咖啡館,距離上一次有新消息,已經過去半年了。胡蝶曾問她手中掌握的“知遠號”的資料是從哪兒來的,這就是渠道,是秦艽給她找的。

霓喃到時,對方已經等了一會兒,沒有寒暄,直奔主題。男人將一個文件袋遞給霓喃:“這是你要找的那個醫生的資料。”

“辛苦了。”霓喃接過,手指緊緊捏住文件袋,找了這麽久啊,總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對了,另外兩個人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還沒有,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而且關於那個女人,你提供的信息實在太少了。”

霓喃輕歎。

她與他們一次性簽訂了三份委托書,全是找人,分別是“知遠號”上的醫生與廚師,還有一個,是寧潮聲的母親。前兩個人雖然從他們熟悉的生活環境中消失了,但好歹有名有姓,而寧潮聲從故鄉小島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尋找不告而別的母親,他手中唯一的憑借,是一隻年代久遠的耳釘,他不知母親的真實姓名,也沒有照片。真可謂是大海撈針,且連個方位都沒有。

男人喝完杯中的茶,起身:“我還要去見個客戶,先走了。”

與霓喃告別後,男人開車直奔醫院,與客戶約在病房見麵還真是他職業生涯中的頭一遭,而兩單生意,找的是同一個人,這也是頭一遭。他忍不住感慨,這醫生是犯了多大事兒呀?都改名換姓了,還被兩撥人掘地三尺地找。

這邊,霓喃看完資料,立即訂了一張當晚飛往A城的機票。

A城並不是她的最終目的地,下了飛機,還需再坐四小時火車,才能抵達那個小縣城。這個地名,霓喃還是頭一次聽說。她沒有想到,張正清離開島城後,竟然會選擇在這樣一個小縣城生活。哦,他現在不叫張正清了,叫李存富。改名換姓,身份證信息也是全新的,難怪找不到!他雖然更換了許多信息,但職業沒換,仍在醫療行業,他在小縣城開了一間私立婦產醫院,還運營了一家月子中心,專賺女人與小孩的錢。

抵達A城時已經很晚了,霓喃事先查過了,去小縣城的火車在晚上一點還有最後一趟,這樣趕路很累,但她迫不及待地想見到那個人,她出了機場就直奔火車站而去。淩晨到了Z縣,她又累又困,進了酒店房間,臉都懶得洗了,倒頭就睡。她隻睡了三個小時,八點半的鬧鍾一響,她便爬起來,洗漱,換衣,出門。

霓喃站在婦產醫院的對麵,靜靜抬眼打量了一會兒,這裏應該是縣城新開發的地區,周邊環境挺好的,街道兩旁栽種了許多高大茂密的樹木,正值秋天,風一吹,嘩啦啦落了一地枯葉,平添幾分秋色靜謐之美。醫院真是占據了地利。

她穿過馬路過去,玻璃自動門一打開,立即有笑容甜美、聲音溫柔、穿著粉色製服的女孩子上前來接待。霓喃環視一周大廳,整潔、明亮、溫馨,最重要的是,安靜。相比之下公立醫院既擁堵又鬧哄哄的,難怪人們寧願多花一倍的錢來這裏。

“你好,我找你們張……李院長。”霓喃對接待女孩說。

“您是?您有預約嗎?”

很好,人在醫院。

她微笑:“有,我姓霓,與李院長約了9月20號上午九點半,你可以打電話確認下。”

女孩失笑:“小姐,今天是9月19號啊!”

“啊!”霓喃一愣,接著臉上浮起尷尬神色,“你看我,真是忙糊塗了,把日子都記錯了。對了,請問洗手間往哪邊走?”

女孩為她指了路,霓喃道謝,然後朝洗手間方向走去。

十分鍾後,霓喃站在了三樓的院長辦公室外。在此之前,她用兩分鍾時間,在廁所裏換了身衣服,用了五分鍾摸清了醫院樓層的分布與構架。

她深呼吸,抬手,敲門。

“請進。”

霓喃推門而入,坐在桌子後的男人抬起頭來,他約莫四十多歲,瘦削文雅,戴一副金絲邊眼鏡。

張正清問:“你是?”

霓喃上前一步,直視著他:“你好,張正清醫生。”

他猛地站了起來,神色驟變。

“你……你是誰?”同樣的問題,這一次他聲音裏卻帶了些微顫音。

霓喃的視線仍舊放在他的臉上,留意著他每一個神色。她說:“我姓霓,霓知遠是我爸爸。”

先是一點恍惚,而後是驚訝,再是恐慌,最後是冷靜……數種情緒先後從張正清的心間漫過,這個名字,有多久沒聽到了?久得都快要忘記了。他扶了扶眼鏡,透過鏡片打量起霓喃,他不禁為自己先前的失態感到丟臉,不過是個小丫頭,慌什麽!

他重新坐下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口:“哦,霓小姐找我有什麽事嗎?”

霓喃有點驚訝,他竟然沒有否認自己就是張正清。她開門見山,語氣變得客氣:“張醫生,我想請你幫個忙,跟你了解下七年前的‘知遠號’事件詳情。”

霓喃卻走到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來,拿起寫著“院長李存富”的銘牌,說:“張醫生,我挺好奇的,一個人是因為什麽不僅改了名,就連老祖宗的姓都要換掉呢。”

張正清神色仍舊平靜:“這是我的私事,無可奉告!”說著他站起來,意圖離開。

霓喃也站起來,擋在他麵前,她身高一米六八,與一米七出頭的張正清幾乎可以平視,她看見他皺了皺眉,平靜的神色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

“讓開!”聲音裏也有了一絲不耐煩。

霓喃不急不忙地開口:“舉家搬離島城,來到這個既不是你家鄉也不是你妻子的家鄉,甚至跟你家裏人都沒有一點關聯的陌生小縣城,改名換姓,更換身份證信息……張醫生,你在躲什麽呢?”

鏡片後的雙眼精光一閃,張正清心想,看來,先前是自己小看這女孩了。

“霓小姐,你難道不知道嗎,私下調查別人身份信息是違法的。”他側身取過辦公桌上的座機撥了個號,“叫保安來我辦公室,馬上!”

掛了電話,張正清轉頭望向霓喃,卻發現她臉上一點驚慌的神色都沒有,反而笑了。

“你笑什麽?”他忍不住問。

我笑,是因為你這個反應,更加肯定了我心中所猜,你與七年前的事故,絕對脫不了幹係。

霓喃搖搖頭:“沒什麽。再見,張醫生。” 她轉身離開。

再見,明天我會再來見你的!如果明天你仍是什麽都不肯告訴我,那後天、大後天,咱們再見!我七年都等過來了,不怕再耗一個七年。

霓喃回到酒店,先續了三天的房,她倒在**,疲累卻又睡不著。翻滾了兩圈,她爬起來,從包裏翻出錄音筆,戴上耳機,按下播放鍵。

耳畔響起熟悉的令她安心的聲音,那像風聲又如同心髒在飛速跳動的“嗒嗒”聲,是她無數個失眠的夜晚的安眠曲。

將這支錄音筆送給她的人說過,任何時候聽,他都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

這聲音來自海洋深處,是他在深海裏錄下的鯨魚所發出的脈衝序列。

“我叫它鯨歌。”他這樣形容。

她閉著眼,時光恍惚間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個冬天,他微微沙啞的聲音像曬在她眼皮上的陽光一樣溫暖。她覺得,那也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

霓喃第二天同一時間又去張正清的辦公室報到,他才知道她所說的“再見”原來是這個意思,就說她昨天怎麽那麽好打發呢!

她往他麵前一坐,一雙清冷的眼似是洞察許多,就那麽直愣愣地望著他,笑著打招呼:“早啊,張醫生。”

他懶得跟她廢話,她一來,他就叫保安。她不吵不鬧,也不多做糾纏,保安來之前,她便主動離開。有句話怎麽說的來著,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張正清煩不勝煩,這陣子恰好有重要工作要忙,也不能離開醫院,更何況,被個小丫頭嚇得跑路,他還丟不起這個臉!最後他對前台與保安都下達了命令,禁止霓喃出入醫院,哪知根本攔不住,她玩喬裝!若不是怕惹麻煩,他真的想報警了!

這天,當霓喃想喬裝混入醫院失敗後,她繞到了後牆,圍牆不是很高,她輕易就翻牆而入,走到了張正清辦公室的下方。她注意到,他煙癮重,窗戶總是打開的。她抬頭打量,估算著“壁虎遊牆”上三樓的可能性。

看了許久,她沮喪地歎了口氣,牆壁光禿禿的,除非自己真的是隻壁虎,否則根本不可能徒手爬上去。

她忽然回頭望,剛才她有個感覺,有人在偷窺自己!可是,身後是圍牆。她又抬頭前後掃了圈,還是什麽都沒有。

是錯覺嗎?

她猜得沒錯,正對著張正清的辦公室、與之隔了條小街道的樓房裏,一扇窗戶後麵放著一架望遠鏡。霓喃抬頭的瞬間,站在鏡片後的人立即閃開了。

“反應可真靈敏!”一聲輕笑伴隨著一聲無奈的歎息響起,“就是啊,好了傷疤忘了疼。”

這是醫院後麵的一家酒店的房間,傅清時已經在這裏住了四天了。

他看著霓喃離開了那裏,才將窗簾拉上,開門出去。他加快腳步,拐到醫院前門,果然,看到了霓喃的身影。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她沒有再試圖進醫院,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但是看得出來她有點沮喪,走得很慢,不時抬腳踢起地上的枯葉。

他好笑地瞧著,本想返回酒店,抬腳刹那,心思一動,腳步已朝著她的方向而去。

她慢,他也慢,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他嘴角噙著一絲淡笑,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他凝視著她的背影,心,忽然就靜了。

秋天上午的陽光溫暖和煦,光從茂密的樹梢間漏下來,風一吹,黃了的葉子便隨之飄下來,在空中打個轉,悠悠地落在了她的發上。

他下意識伸出手,想要為她摘下那片枯葉。然後,他看著自己伸在空中的手指,低頭輕笑。

她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停了下來,她張望了下,決定穿過馬路。遇上紅燈,她站在路邊等待。

她忽然閉上了眼,而且一直閉著。

傅清時皺眉,她在幹什麽?她難道不知道在車輛來來往往的十字路口這樣做是很危險的嗎?

他向她走去,臨近時,忽然感覺到一陣強大的風刮過來,而後是刺耳的機車轟鳴聲。人在遇到危險時,感知總是特別敏銳,那一刻他心中警鍾立響——那危險是衝她而來的。他幾乎是飛撲過去,將霓喃攬在懷裏,迅速轉身,然後,兩人一起摔倒在路邊……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霓喃根本就是蒙的,連驚叫都忘記了。等她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摔倒在地上,沒感覺到痛意,因為身下墊著個人,那人的手臂緊緊摟著她的腰。

霓喃沒作聲,她閉著眼,世界好像忽然靜止了,唯有鼻端的氣息一點一點在擴大,那熟悉的氣味無孔不入,鑽進她的所有感官。

她伸手,沒有任何遲疑地,撫上了男人的臉。

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僵了下,腦袋微微一偏,卻被她的另一隻手按住了。

他沒有再動。

像是盲人摸象,她的手指緩緩劃過他的額頭、眉、眼、鼻梁、嘴唇……

許久,她停住,睜開眼,四目相對,她如同撞進一片最深邃的海,那片海裏,此刻正狂風大作,海浪翻滾。而她,就像漂在茫茫大海中的一艘船,快要被那大風大浪所淹沒。

她忽然遮住他的眼睛,輕聲似的囈語:“現在,我想最後確定一件事……”

她低頭,閉眼,柔軟的嘴唇輕輕覆上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