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百英尺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霓喃十五歲前,跟父親住在他任教的大學教授樓裏,小兩居的老房子,幸好在頂樓,多出個小小閣樓,父親收拾一番,用作書房,雖然又窄又低,但那裏成了霓喃最愛待的地方。

她的父親是典型的老學究,一生癡迷於海洋文化,對物質要求很低,家中最寶貴的就是閣樓裏那些書籍與收藏品,藏品是他在世界各地進行海洋考察時帶回來的玩意兒,有貝殼、海螺、白沙、裝在小玻璃瓶中的海水,也有從深海裏提取的礦物質、海藻、海草等,還有些不知啥年代的海洋生物骸骨,在外人看來,這些東西簡直是堆破爛,但霓喃跟她父親一樣,將之視若珍寶。還有閣樓地板上堆得到處都是的書籍,在同齡女孩還沉溺於漫畫或者羅曼蒂克的愛情小說時,她的課外讀物卻是父親的藏書,《中國古船圖譜》《古航海圖考釋》《島夷誌略》《馬可波羅遊記》等等,碰到不理解的地方就跑去問父親,霓知遠一門心思搞科研,留給女兒的時間很少,常規意義上來講算不上個盡責貼心的父親,但對於在他自己領域內的事情,他非常樂意為女兒花時間解惑。霓喃後來跟秦艽講,自己之所以那麽沉迷於那個小閣樓,一是真的對那些書籍感興趣,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渴望跟父親有更多的相處時間與共同話題。

她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愛把自己關在閣樓裏。有一次期中考試,她向來引以為傲的數學考出了個曆史最低分,沮喪極了,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著,溜上閣樓看書,屈腿坐太久,腿微麻,人也暈乎乎的,下樓時一個不小心人就滾了下去,睡著了的父親被她驚醒,看她抱著腿慘叫,嚇得差點打120。那會已經淩晨三點了,傷得也沒想象中嚴重,最後沒去醫院,父親為她急救處理後,從冰箱裏拿了幾瓶礦泉水幫她做冰敷。十幾歲的女孩,平日再野,半夜裏將腳與頭摔得青腫,又想起周末的班級登山露營活動要泡湯了,一邊哼著疼疼疼一邊眼淚掉得跟豆子似的。霓知遠又心疼又頭疼,哄女兒的經驗幾乎為零,他最後想了個辦法,一邊給她做冰敷一邊講故事來分散她的注意力。

霓喃長那麽大,還是第一次享受父親的睡前故事,她滿心期待能從見多識廣的父親口中聽一些奇聞逸事,哪知他開口竟講起了美人魚的故事,把她當幼童。她哭笑不得,卻沒有打斷,耐心地聽下去。很神奇,在父親溫潤的聲音裏,她覺得腳好像沒那麽疼了……

霓喃在黑暗中睜開眼,恍惚了片刻,她伸手摸向眼角,那裏濡濕一片。

熹微的光從洞開的長窗照進來,映著這滿屋的清冷與寂靜,沒有老房子,沒有小閣樓,沒有父親溫潤的聲音,也沒有十幾歲時的青春好時光。

原來是異國他鄉裏的舊夢一場啊。

她閉上眼,可故人故事再也不肯入夢來。

擰開台燈,她起身想去洗把臉,腳一落地就鑽心地疼,她一屁股跌回**,後知後覺地瞅著還未消腫的腳踝,鼻頭一酸,眼淚又落了下來。

“爸爸,我腳好疼啊,好疼……”

可是,再也沒有人在淩晨三點一邊為她冰敷一邊講美人魚的故事了。

霓喃感覺自己剛躺下沒多久就被門鈴聲吵醒了,摸到手機看時間,微微驚訝,竟已經八點半了。

門鈴又響起來,她跳著腳去開門。

傅清時端著一個托盤站在門口,托盤上是幾樣精致的食物,有蛋糕、布丁、酸奶、蘑菇培根卷、煎雞蛋、一小碟水果,還有個小冰桶。培根與雞蛋應該是現煎的,怕冷掉,用透明小蓋兒罩著。

“嗨,女士,早上好,客房服務。”他一本正經的神色,講的是英語,他口音非常標準,配上溫和性感的聲音,十分好聽。

霓喃堵在門口沒有讓開的意思,微挑起眉,自己好像並沒有拜托他來送早餐吧?

傅清時演不下去了,笑說:“霓喃,你不嫌累嗎?”他朝她單腳站立的姿勢努努嘴。

是怪累的,她沒再僵持,側身讓他進房間。

他將托盤放在桌上,看她還穿著睡衣,長發微亂,就知道她剛醒,便說:“快去洗漱,來吃早餐,煎蛋與培根涼了就不好吃了。”見霓喃靠牆站著,又補充一句,“需要幫忙嗎?”

霓喃扶著牆,一跳一跳地慢慢挪進了浴室,以實際行動拒絕了他的提議。

她出來時,看見他正在燒熱水。也不知怎麽回事,每次遇見他的時候自己總出狀況,欠下他一次又一次。護士再三叮囑他記得為她做熱敷,看他這舉動,大概是打算嚴格遵守醫囑了。

霓喃嘴角微動,想拒絕的話最後到底沒有說出口。此時身處異國,他與周商言是唯一相識的人,周商言提議為她找個看護,霓喃覺得太小題大做了,而且比起周商言,她寧肯欠傅清時的人情,反正也不止一次了……

霓喃不是矯情別扭的性子,想通了也就不再糾結,對傅清時表達了謝意後,坐下來享受早餐。

霓喃吸著酸奶,看他燒好熱水,又去拉開厚厚的窗簾,推開窗戶,還順手將她吃剩的零食包裝袋與空飲料瓶扔進垃圾桶。

一切做得自然又隨意。

霓喃心裏湧起一絲奇妙的熟悉感,這畫麵似曾相識。她蹙眉細想了一會,但記憶無跡可尋。

她受傷的腳比起頭一晚好了些,但仍舊青腫得嚇人,一碰就疼。傅清時熱敷的動作不重不輕,拿捏得恰到好處。她坐在**,他坐在沙發腳踏上,他很高,需微微俯身,他背對窗戶而坐,清晨的陽光將他整個人籠罩著,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但霓喃感覺得到,他十分專注認真。

那種鼻頭發酸的感覺又來了,她想起昨晚的夢,父親的手也是這樣輕緩地從她腳踝處撫過。

她微微仰起頭。

一盆熱水用完,他收拾好東西,然後將一隻信封遞給霓喃。

打開,是拍賣會其他兩場的邀請卡。

這是她不惜冒險都渴望得到的東西,此刻她的心情卻有點複雜,先是驚喜,隨之而來的便是淡淡的失落——再一次失去從他口中得到七年前的事故詳情的機會的失落感。

她沒想到他真的弄來了邀請卡。

昨晚,從醫院離開時,傅清時跟護士小姐租了個輪椅來,要扶霓喃坐上去,她卻撥開了他的手。

“傅清時,你輸了。”

他一愣,她真是……

她仰頭望著他,一副不談就不走的架勢。

他有點無奈:“霓喃,我看著就那麽像耍賴的人嗎?願賭服輸的道理我懂。”

他輸了嗎?是他先發現的她,他明明可以避開,可那一刻,他心裏早把賭約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是的,他輸了,不是輸給她或者命運的奇妙,而是輸給了自己的心。

他在病床前坐下來,沉默片刻,似是在想怎麽開口。

“霓喃,胡蝶說這些年你一直在追查‘知遠號’事件,我沒想到你這麽不顧一切。”

霓喃微微吃驚:“胡警官?”

他點點頭:“她哥哥胡昊是我好友。”

霓喃忽然揪出了一個關鍵詞:這些年。這麽說……

“你們一直有聯係?從七年前開始?”

“是的。”

一個是遇難者家屬,一個是事故最大嫌疑人,從他提及胡蝶的語氣中,兩人像是非常熟稔。胡蝶作為一名刑警,又去了當年負責調查“知遠號”事件的那個部門就職,顯然她是為此而去,對案件肯定是非常了解的,那麽……真的與他無關嗎?如果真的無關,為什麽麵對自己的追問,他要避而不談呢?

她原以為他會繼續講下去,哪知他忽然話鋒一轉:“霓喃,我們做個交換怎麽樣?我用其他兩場拍賣會的邀請卡,換你贏的賭注。”

不得不說,他開出的條件非常誘人。霓喃垂眸,飛速在心中盤算,看似他好像什麽都沒說,但寥寥幾句話,都在表達一個重點——你看,如果我是嫌疑人,胡警官會放過我嗎?

而且,她覺得自己一直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如果他真與案件有什麽關係,從他嘴裏得到的情報,會是真的嗎?既然如此……

她抬頭,朝他伸出手:“成交!”

他似是早就料到她的答案,嘴角掛著胸有成竹的笑。

拍賣會兩點開始,中餐是周商言讓酒店服務生送到房間來的,霓喃打電話過去跟他道謝。

“對了,霓喃,你讓我打聽的那個人,不是M.C.K的會員。我在昨晚的宴會上見過他,因為是中國人,還聊了兩句。他是Geremia先生請來的鑒定師。哦,Geremia是一名收藏家,對中國古董十分感興趣。”周商言頓了頓,說,“至於他是否跟拍品有什麽關係,暫時不清楚。很多拍品的出售方都不願意透露個人信息。”

鑒定師?

霓喃想起他曾絲毫不差地說出父親留給自己的那枚深海琥珀的來曆,那時她僅僅認為他同父親一樣,對海底的東西格外關注而已,沒想到他還有這樣一個身份。

她覺得他就像一本厚厚的深奧的書,裏麵藏著無數的秘密,越往後看,越令人驚訝。

一點五十分,門鈴響,打開門,她微愣,門外站著西裝革履的傅清時。

她第一次見他穿得這麽正式,深藍色的西裝襯得他身材更加高挑修長,裏麵是一件稍休閑的白襯衣,敞開兩顆扣子,沒有係領帶,隻在左側口袋放了一條白色口袋巾。少了幾分嚴肅,卻恰恰最符合他清朗溫潤的氣質。

她打量他的同時,他也正打量她,眼中浮起淺淺的訝異,很快又轉成讚賞的微笑。

他也是第一次見她穿裙子,黑色,款式簡潔,可以參加宴會,日常也能穿的那種,齊肩長發簡單地紮成一個低低的馬尾,沒有化妝,但嘴唇上擦了大紅色的口紅,令人眼前一亮。

習慣襯衣、牛仔褲、球鞋的霓喃有些不自在,其實這裙子與口紅還是在秦艽的再三囑咐下臨時買的,秦艽原本的清單有一長串,裙子、高跟鞋、小手包外加彩妝,但霓喃偷工減料成了三樣,最後因為腳受傷高跟鞋也沒能派上用場。

倒是租來的輪椅此刻最實用,霓喃坐上去時扯了扯裙擺,露出了她腳上的酒店一次性白色軟底拖鞋,她看著那鞋子直樂。幸好裙子夠長,垂下時將那雙拖鞋遮住了。

“未婚妻,你今天真美。”推著她出門時,傅清時俯身在她耳邊輕笑著讚了句。

霓喃:“……”

他送來的那兩張邀請卡,還附帶了使用的附加條件,這三天的拍賣會她需同他一起出席,並且是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對此,他是這麽解釋的——那兩張邀請卡是他的,他與“未婚妻”都是古瓷器的狂熱愛好者,兩人都很渴望一睹珍品瓷器的風采,為此兩人還吵了一架,在爭吵中“未婚妻”不幸摔傷了腿,他為了滿足“未婚妻”的心願,去跟拍賣公司的人懇求了好久,才得到兩人一起入場的機會。

霓喃自然是不信他這番鬼扯的,但達到目的就好,她也懶得去追問這中間的曲折。

上次是女朋友,這次升級為未婚妻……

“下次是不是輪到老婆了?”進了電梯,霓喃忽然冒出一句。

“嗯?”傅清時按下數字1。

“扮演你老婆啊,看在熟客的份上,我給你打個折。”霓喃麵無表情地說。

傅清時愣了下,然後說:“打幾折?”

霓喃:“……”

傅清時愉快地揚起嘴角。

他們在一樓大廳碰到了Geremia先生,一個白發灰眼的猶太老頭兒,年紀看起來很大了,但精神奕奕,眼睛很亮,十分友善親切的樣子。

“Foley,這就是你那位可愛的未婚妻嗎?真是位美麗的安琪兒。”他笑眯眯地俯身跟霓喃行貼麵禮,“很高興見到你。”

“嗨!”霓喃不太習慣這樣的親昵,身體微僵。

時間快到了,三人沒有過多寒暄,一起乘電梯上二樓拍賣廳。

周商言已經到了,見到霓喃站起來揮了揮手。很巧,四人的座位竟然連在一排。霓喃不知道,這其實也是傅清時拜托了Geremia先生特意調整過的。

兩點整,厚重的木門被關上,拍賣會正式開始。

霓喃曾跟秦艽去過幾次拍賣會,流程都大同小異,因此她沒怎麽留意聽主拍人的開場白。她悄悄打量四周,參拍的人不是很多,大概三四十來個,什麽膚色的都有,個個氣度不凡。霓喃自嘲地想,在座的人裏,大概也隻有自己,全部身家估計都買不起半隻瓷瓶。

“霓小姐,專心點。”傅清時忽然靠近她耳語。

霓喃睨他一眼:“傅先生,專心點!”

傅清時失笑,這丫頭,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

今天這場隻有十個拍品,第一個參拍的是一隻元青白瓷卷草紋高足杯。因為職業以及父親出事後那批消失的瓷器的關係,霓喃特意補過這方麵的知識,不敢說精通,但也能看出這隻高足杯算不得珍品,元瓷最被藏家們追捧的是釉裏紅與青花。

誠然如此,這隻高足杯的起拍價仍很高,大概是元瓷存世少的緣故。

她側目,看見傅清時靠近Geremia先生耳邊低聲說了兩句什麽,老頭兒頻頻點頭,沒有舉牌。

周商言也沒有。

隻競了三輪,這隻卷草紋高足杯便退出了舞台。

接下來的幾個拍品都是元瓷,起拍價一個比一個高,有一隻卵白釉纏枝蓮花紋鬥笠碗競拍得頗為激烈,最後被周商言拿下。

霓喃在心底輕歎,一隻碗的價格足夠在島城買下一套一百平的公寓,這還隻是冰山一角。去年,在紐約拍賣行一隻元青花瓷瓶拍出了七百多萬的天價。麵對這麽大的**,也難怪冒險家們會不懼深海的危險重重,前仆後繼地下去撈寶。

第五個拍品,是一隻宋代龍紋梅瓶。

傅清時側目,看見一直懶洋洋的霓喃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盯著拍賣台。他們的座位在第二排,算是很佳的位置了,能夠很清晰地看清展台上梅瓶的紋路,但霓喃身子一直往前傾,將眼睛睜大再睜大。

傅清時拽住她的手臂,將她往後拉了拉,在她耳邊輕聲說:“不是。”

將記憶裏的瓷器圖片與展台上的一一比對後,霓喃心裏其實已有答案,然而聽到他這樣篤定的聲音,希望徹底落空。

她靠回椅背,抬頭望了他一眼,那雙深邃如海的眼眸中,浮著同自己一樣的失望。

之後五個拍品,分別是三隻宋代青瓷瓶和兩隻元代瓷碗,俱是價值連城的佳品,卻沒有他們要找的東西。

Geremia先生最後也是空手而歸。

周商言在拍賣會結束後就離開了佛羅倫薩,走前他再次問霓喃,是否需要給她找個看護,霓喃謝絕了他的好意,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提秦艽。

Geremia先生邀請傅清時與霓喃一起共進晚餐,她本想拒絕,但傅清時說,邀請卡的事是老頭兒幫忙的,她便應了下來。

老頭兒十分貼心,照顧霓喃行走不便,用餐地點就設在了酒店餐廳。可惜最後還是沒能一起吃飯,三人都已經在餐廳坐下來了,Geremia被一通電話叫走,說是秘書有很急的事情要找他開視頻會議。

老頭兒招呼侍者將賬單記到他房間名下,又囑咐霓喃盡管點想吃的,然後才滿懷歉意地離開。

霓喃問:“Geremia先生今天沒有看中的東西嗎?”

“今天的東西都不算差,最後壓軸的那隻玉壺春瓶算得上珍品了。但老頭兒在元瓷中隻愛釉裏紅,青白、白釉瓷入不了他的眼,釉裏紅是元瓷中的極品,製作技術與燒製工藝比青花更難以掌握,因此傳世極少。據我所知,國內博物館也隻收藏了兩三隻。能流落到拍賣會上的,更是寥寥。”

霓喃有些好奇:“你專門學過古董鑒定?”

“沒有,閑暇興趣而已。”

“你這個興趣可真值錢,聽說古董鑒定師特能賺。”霓喃身體往前傾了傾,湊近他,眼睛亮亮的,壓低聲音問,“哎,鑒定一單多少錢?”

傅清時雙手撐在桌子上,身體也微微往前傾:“怎麽,你想幹這個?”

霓喃挑眉:“怕我搶你生意啊?”

傅清時忍不住笑了,說:“霓喃,古董世界像片深不可測的海,我沒那麽大本事,隻是對海底撈出來的東西多一點了解而已。這不是我的職業,也沒想過走這條路。我這次陪Geremia出席拍賣會,沒有收他的費用。他是我恩師的好友。”

他對古董鑒定沒什麽興趣,對富豪們才玩得起的拍賣會也沒興趣,這些年,他想盡辦法參加各種拍賣會,隻是想通過這個圈子尋找七年前消失的那批宋明瓷器的線索。

“我跟你來拍賣會的目的是一樣的。”他頓了頓,輕歎一聲,“但就算找到了從‘知遠號’上消失的瓷器,也還是有個難題——當年考古的所有資料數據,都隨著那批瓷器一並消失了。沒有資料圖片,就沒有證據。”

霓喃沒有接話,她微低著頭,神色平靜,不知在想什麽。

傅清時凝視了她片刻,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菜上來了,地道的意式料理,口味不驚豔也不難吃,Geremia特意準備的好酒被擱置了,兩人都不沾酒。

飯畢,等甜點的時候,霓喃找侍者借了兩張白紙與筆,她將杯碟移開,低頭在白紙上寫了兩行字。

傅清時喝著水,好奇地看著她。

放下筆,白紙一折一疊,很快在她手中化成了一艘小小的漂亮的船。

他笑問:“你折這個幹嗎?”

她將折好的船放在一旁,開始折另一隻,這回動作放慢了,她微垂著頭,邊折紙邊說:“我爸爸的老家在一個小漁村裏,爺爺奶奶去世得早,他隻在清明與中元節時會回去,我小時候跟他去祭拜過,村裏有個風俗,祭拜親人時會放河燈。”

第二隻小紙船也折好了。

她抬頭,輕聲說:“今天是8月27號。”

他胸口一窒。

這個日子,他永生難忘。

他忽然猜到她為什麽疊紙船了。

“異國他鄉,沒有河燈,就以紙船替代吧。”

佛羅倫薩地處山穀環抱之中,沒有海,阿爾諾河橫貫市內,兩岸跨有七座橋梁。他們沒有去城中心最繁華熱鬧的老橋,避開人潮找了一座安靜的橋。

下到河岸時,傅清時頗費了一番功夫,他先將霓喃抱下去,再折返去搬輪椅。

霓喃舍掉了輪椅,直接席地而坐,她將一隻紙船遞給傅清時,而後彎腰將自己手中的那隻寫了字的輕輕放在水中,水波**漾,很快,小紙船便晃晃悠悠地飄遠了。

她看著漸行漸遠的小紙船,眼中浮上淺淺的霧氣。

七年前的今天,父親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便隨著印度洋的洋流不知飄向了何處,屍骨無存。

海洋如此浩瀚,離故土數萬公裏,爸爸,你是否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如果找不到,你看到我為你疊的紙船了嗎?

我有輕舟,能否渡你魂歸故裏?又是否能將我深切的思念傳遞?

當年事故轟動一時,但這麽多年過去了,再慘烈的事也漸漸被世人淡忘,誰還記得那九縷長眠於深海的孤魂?

但是,爸爸,我沒有忘。

永遠都不會。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在另一片土地上,也有人從未忘記。

時間往回撥幾個小時,北京時間晚上九點,島城。

漫長的海岸線的盡頭,漲落的潮水在夜色中爭先恐後地親吻著岩石與沙灘,天空中無星無月,這是一片僻靜的沙灘,沒有路燈,唯有淡淡的天光俯視著整片海洋。

胡蝶赤足站在海灘邊,席卷而來的浪花打濕了她的褲腳,她沒有避開,她抬起手腕,將瓶中的酒一點一點灑入海中,米酒的醇香頃刻間便混入海水的鹹腥中,一波小浪卷來又褪去,將那帶著香味的**卷走,與大海融為一體。

“哥,這是媽媽今年新釀的米酒,你最愛的。”胡蝶舉起手中新開的一瓶酒,與黑暗中無邊無際的大海碰了碰,忽然提高聲音喊道,“哥,你酒量比我好,你幹了,我隨意啊。”

酒入喉嚨,清涼又灼熱,刺得她鼻頭微微發酸。

她在那裏站了許久,直至那一瓶米酒見了底,她才轉身離去。

她沿著沙灘往前走,幾分鍾後,她頓住腳步。

不遠處,有人席地而坐,正望著大海出神,一動不動的身影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

胡蝶靜立了良久,那人都沒有察覺到,他一心一意地沉淪在自己的思緒裏。

她輕歎了口氣,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傅律師。”

傅清平看了她一眼,沒有絲毫驚訝地衝她微點了下頭:“胡警官。”聲音淡漠,甚至帶了一絲冷。

胡蝶攏了攏雙臂,入秋了,夜晚的海風吹來的全是涼意。

靜坐的兩人一時無言,耳邊唯有海浪聲聲。倒也沒有覺得尷尬,胡蝶已經習慣這樣的相處模式。這幾年來,這一天的夜晚,他們總在同一片海域相遇,其實並沒有事先約定,但總是這麽巧,不早不晚。

巧嗎?人世間很多的巧合,不過是有心人的故意為之。

胡蝶側眸看他,細微的光線下,那張英俊的臉一如既往,靜默如巍峨的高山,山頂上覆蓋著茫茫白雪,千年萬年不化。她的目光一碰觸,便是撲麵而來的冷冽,那是她再炙熱的眼神也無法融化的冰原。

“你帶的酒還有嗎?”傅清平忽然開口問道。

“有。”她將包裏的酒取出,隻剩下最後一瓶了。

他起身,往公路那邊走,回來時手中拿了兩隻一次性紙杯,遞給她一隻:“陪我喝一杯吧。”

淡漠低沉的聲音裏,帶著一絲請求,胡蝶根本無法拒絕,隻是……

“你明天早上不是要開庭嗎……”

話一出口,她便意識到不對,果然,傅清平投來一記疑惑的眼神,但很快就化作了了然。

胡蝶的心思在那眼神中無處遁形,她咬著唇低下頭去,還好,他沒有追問“你怎麽會知道”。

他說:“想喝。麻煩你回頭幫我叫個代駕。”

胡蝶“撲哧”笑了,他倒是挺有先見之明的。

因為工作關係,胡蝶跟傅清平喝過一次酒,做律師的,應酬難免,她以為他酒量應該還行,結果,一杯白酒就將他放倒了!

自家釀的米酒,度數不算高,但後勁足,心情不好的人喝起來,尤其醉得快。

胡蝶看著才喝了一杯就抱頭伏在膝蓋上的傅清平,朝他投去一個“早料到如此”的無奈眼神。

她給代駕公司打了個電話,然後扶起傅清平走向他的車。胡蝶體能再好,扶著個昏沉沉的高大男人走那麽遠一段路,到最後也有點力不從心,她微喘著將他放倒在後座。她從另一邊車門上車,將他的頭輕輕抬起,放在自己的腿上。

她低頭凝視他,兩人離得近,氣息相纏,他呼吸間的酒味不重,反而有一種淡淡的酒香。他嘴角微動,她俯身靠近,聽清他的囈語:“景色,景色……”

她渾身一僵,前一刻心裏生出的無限柔情旖旎立即被冷水澆了個徹頭徹尾,她眼中的冷靜與清明瞬間歸位。

她幾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車。

她靠在車門上,望著遠處的海,抱緊手臂,覺得海風更冷了。

景色,景色。這個名字,她七年前第一次聽到,與哥哥胡昊的名字並列在遇難者名單裏,是傅清平的未婚妻。

他心裏有一片絕世風景,經年永不褪色。他曾經滄海難為水,而她,她是蝴蝶飛不過滄海。

海岸線往南十公裏,有一座陡峭的山,山上古樹參天,植物茂密,環境十分清幽。山頂上有座小寺廟,年代久遠,廟宇顯得陳舊破敗,因為離市區遠,上山的路也不太好走,因此寺廟裏經年冷清,香火不盛。

入了夜的寺廟,更顯得清冷,燈火如豆,在大殿裏縹縹緲緲,映著高高在上的菩薩像,它慈眉善目,百年千年神色不變地俯視著芸芸眾生。

謝斐站在菩薩像下,抬頭靜靜凝視了許久。

他轉身,走到大殿左側供奉長明燈的地方,架子上上下兩排,依次點了九盞長明燈,燭火微微**漾。他拿起酥油盞,為那九盞燈一一添油,“噗”的一聲輕響,火苗遇油燃得更旺。

油添完,他放下油盞,一秒鍾都沒再作停留,他疾步走出大殿。

老和尚站在門口,問他:“施主,這麽晚了,要留宿嗎?”

“不用了,我就走。謝謝師父。”謝斐走到門口的功德箱邊,將一隻厚厚的信封丟了進去。

老和尚雙手合十,道了句謝。

“麻煩師父了。”謝斐頷首,轉身走了。

老和尚目送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小路的盡頭,才轉身進了大殿,他站在那九盞長明燈前,用竹枝撥了撥燈芯。

這九盞燈,自七年前點燃,燈火終年不滅。而那個不知姓名的男人,每年的這一天都會來到這裏,有時是黃昏,有時是夜晚,他有時待上兩三個小時,有時也如今晚一樣,停留十幾分鍾就離開了。

謝斐回到家,已經十點多了,剛進門,保姆阿姨便上前傳話,說他父親在書房等他。

謝斐先上樓洗了個手,換了套家居便服,才去書房見謝翔盛。

謝翔盛捧著本書在看,手邊放了盞雪梨湯,大概是阿姨剛端進來的,還冒著絲絲熱氣。

“爸,找我有事?”謝斐扶著門把手,沒有進去。

謝翔盛放下書,摘下金邊眼鏡,衝謝斐招手讓他過來坐。

謝翔盛說:“晚上的飯局上,聽到些消息。那個姓胡的小女警,一直在追查七年前的事,最近動作挺多。”

謝斐神色一凜,靜默了片刻,才說:“她查了這麽多年,什麽都沒查到。”

“謝斐,有句話叫作,百密一疏。”不知怎麽的,也許是今天這個日子太特殊,從清早開始,謝翔盛心裏便隱隱浮起一絲不安來,一整天都不太舒坦,“餘潤德的下落還沒找到?”

謝斐說:“嗯,派人去了好幾趟東北,還是沒有消息。”

說起這個謝斐便頭疼,這個人五年前離開了老家,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銀行卡、手機全部停用了,也沒有坐過火車、飛機與出境的記錄。在通信網絡如此發達的文明世界,一個人真心想要藏起來,其實也沒那麽難。

謝翔盛皺眉:“你派的那些人行不行?不中用就換掉,多花點錢無所謂,趕緊將人給我找出來!”

“爸,你別擔心,那不過是個膽子小的山裏人,翻不出什麽風浪。”謝斐說。

謝翔盛指了指他:“你這自負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很多事情最後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是因為一點細微的疏忽。大風起於青萍之末,懂嗎?”

謝斐抿了抿嘴,不接話。

“算了,話重複多了沒意思,你也不愛聽。”謝翔盛擺擺手,“你別鬆懈,都盯緊點!”

“是。”

“還有,霓家那個小丫頭,你最好讓她離開公司。”

謝斐皺眉:“爸,這件事,我們不是已經討論過了嗎?”

當初,謝斐要將霓喃招進勘探公司時,謝翔盛一開始是極力反對的,最後謝斐以霓喃手中有她父親留下的沉船數據庫與考古筆記為理由將他說服了,商人重利,尤其是從海底撈到了巨大好處的謝翔盛,明知霓喃是隻小狼崽,還是鋌而走險地將她放在了身邊。

謝翔盛一瞪眼:“此一時彼一時,她進公司一年多了,什麽利益都沒創造,反而讓我們損失了一大筆錢,股東們意見很大!”

“爸,你比誰都了解,海洋考古也好,商業勘探打撈也好,又不是去海裏捕幾條魚,這需要漫長的時間……”

“好了!”謝翔盛厲聲打斷他,“上次審查會上你極力袒護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麽心,謝斐,你最好給我死了那份心思。不會有結果的事情,何必開始。”

不會有結果的事情,何必開始。

謝斐站在露台上,腦海裏反複回響起父親說的這句話。他望著漆黑的夜,眸色沉沉,有熾熱的情緒在心中翻滾,忽然,他眼前掠過山頂破舊的寺廟裏,那搖曳的燭火。

熾熱的情緒慢慢冷卻下來,他嘴角浮起一抹淡笑,是啊,明知不會有結果的事,又何必開始呢?

隻是,世間諸多事可以由人力來掌控,唯獨情之一事,萬般不由人。

第二場拍賣會上,十二個拍品,宋瓷偏多,但仍舊沒有傅清時與霓喃想找的東西。霓喃好奇Geremia先生為何可以參加三場拍賣,傅清時笑說,你別看老頭兒一副和善可親的樣子,在他們那個世界裏,他可是個厲害角色。他自有他的辦法,規則都是人定的,不是嗎?

也是,這個世界很多法則其實都是因人而異的。霓喃也沒心思多打探,三次機會已經去了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最後一場拍賣上,概率又有多大呢?

她的腳傷恢複得還算好,才兩天青腫就褪去了一大半,這少不得“傅醫生”的功勞,他嚴格按照醫囑,一天為她熱敷好幾次。但韌帶拉傷需要時間來慢慢痊愈,她出行仍隻能依靠輪椅,好不容易休個假,結果時間全花在酒店裏了。

第三天的拍賣會如期而至。

霓喃其實已經沒抱多大期望了,但人生偏偏就是這樣,當你不期待時反而送你突如其來的驚喜。

當第七個拍品捧出來時,霓喃一顆心猛地提到嗓子眼,隨之而來的便是狂喜,她下意識地便去拽身邊人的手臂,抓得緊緊的。

下一刻,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被輕輕地握住,那隻手帶著一絲暖意,有一種讓她狂跳不止的心漸漸安定下來的力量。

她偏頭,從他眼中看到同樣的狂喜。

已經有人開始舉牌出價,馬上有人跟拍。

霓喃轉頭望了眼展台上的拍品,又望向傅清時,她眼中的急切清晰地傳達給他,他微微一笑,衝她輕點了下頭,似是在說:交給我。

然後,他側身過去跟Geremia先生低聲交談起來。

展台上,工作人員正拿起拍品展示著它的內部。那是一隻宋代油滴茶盞,釉麵光潤,碗內外遍布星星點點的斑點,狀如鷓鴣羽毛的花紋,又如流星霰雨,那是燒製時自然窯變形成的,呈現出千變萬化之意態,十分獨特,是件難得的珍品。

已經有好幾個人舉牌競拍了,價格愈來愈高。

霓喃的心也跟著懸得愈來愈高。

當主拍人喊到最高價第二遍時,終於,Geremia先生將手中的牌子高高舉了起來。

霓喃一顆心好像在坐過山車一般,從低到高,再從高到低,**來**去。老頭兒一追價便高出上一輪一大截,大有誌在必得之意。場內霎時間發出低低的喧嘩,但很快就平息了下來。

沒有人再跟拍,如他所願,那隻油滴茶盞最終以五十萬美元的高價被Geremia收入囊中。

霓喃狠狠地舒了口氣。

一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手竟然還被傅清時握在手中。

她輕輕掙了掙,他側眸看她,像是才反應過來一樣,放開了她的手。

她立即移開視線,臉不禁微微紅了。

他眼角餘光窺見她的神色,嘴角彎了彎,才發現她原來這麽容易臉紅。

拍賣會結束後,Geremia隨工作人員去辦理拍賣物後續手續,霓喃眼睛跟著老頭兒的身影轉,傅清時瞧著好笑,俯身對她說:“放心,那隻茶盞今晚給你抱著睡。”

霓喃說:“那我會失眠的。”那麽貴,她抱著應該睡不著!

他送她回房間,電梯門緩緩閉合時,霓喃忽然看到一抹身影從眼前走過,女人身著非常打眼的寶藍色套裙,頭發挽成一個髻,妝容精致,踩著雙極高的高跟鞋。霓喃忘記自己正坐在輪椅上,起身就想追出去,下一秒,她痛呼一聲又跌坐回輪椅。

“怎麽了?”傅清時俯身問。

霓喃搖搖頭:“沒事。”

他狐疑地看著她,見她蹙著眉,神思不知飄哪兒去了。

剛剛那個女人,她認識,朱明豔,翔盛集團的副總,她還有個身份——謝斐的繼母。

她怎麽在這裏?

傅清時沒有食言,那隻茶盞第一時間就被送到了她的房間。他過來時,霓喃正坐在圓桌前,筆記本電腦開著,屏幕上打開的一張圖片上顯示的物品,與他懷裏錦盒中的那隻茶盞,一模一樣。

傅清時有幾秒的愣怔,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微微發顫。

霓喃將筆記本電腦推到他麵前,手指敲在鍵盤上的下翻鍵上,一張張圖片從他眼前閃過,圖片上的內容,與他記憶中那些瓷器的樣子一一重疊起來。

霓喃關掉圖片頁,點開了一個文件夾,裏麵有好多個文檔整齊排列著。

“這是我爸爸當年通過郵件發給我的資料,從你們在那片海域開始進行考察、勘探、定位,到後來打撈上來的那批瓷器的圖片,所有的工作記錄都在這裏了。”

這是霓知遠的工作習慣,畢竟海洋氣候變化多端,不知何時就會遇上風暴,很多東西太容易丟失了。因此他每天都會將工作資料備份,發到女兒的郵箱裏。

傅清時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喑啞:“霓喃,為什麽?”

為什麽忽然將這麽緊要的東西**給自己?明明她對他還持有懷疑的啊。見到霓喃出現在拍賣會後,他其實猜到她手中或許有那批消失的瓷器的圖片存留,隻是沒想到,她擁有的資料,比他想象的更多!那天晚餐時,他故意提及證據的事,她卻沒有接話,為什麽忽然又……

霓喃歪頭想了想,最後說:“我樂意!”

傅清時:“……”

他低頭笑起來。

為什麽呢?霓喃自己也說不清,她其實是個戒心比較重的人,大多時候很理智,但不知道為什麽,她這一次選擇了隨心。她的心告訴她:我相信這個男人。

霓喃端詳著手中的茶盞,問:“能查到拍品的來源嗎?”

傅清時說:“估計沒那麽容易,我拜托了Geremia,試試看吧。”

霓喃點點頭,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總算這趟沒白跑,她瞅了眼自己的腳,它也算是痛得有價值了。隻是,拍賣會結束了,自己這腳還不能走路,是繼續留在這裏養傷呢,還是坐著輪椅回國?如果留下,明天得趕緊換個住的地方,這酒店的房價貴得她都快睡不著覺了!

她正思慮著,手機響了,她取過一看,有點驚訝,是謝斐來電。

“喂。”

謝斐的聲音有點兒急切:“霓喃,你在哪兒?你阿婆出事了,現在在醫院,你趕緊過來……”

霓喃掛掉電話,腦子嗡嗡響,她慌亂地翻著手機通訊錄,好不容易找到寧潮聲的號碼,忽然想起來,他還在流島。轉而翻出秦艽的電話,打過去,關機。

機票敲定後,她想了想,給傅清時打了個電話。

“傅先生,能拜托你明天送我去機場嗎?”

那晚霓喃沒睡好,謝斐得知她人不在國內後,對阿婆的病情並沒有多說,隻說自己會一直在醫院守著。想必情況不太樂觀,否則他也不會吞吞吐吐的。

他們在第二天一早離開,托傅清時的福,Geremia派了他的司機開車送兩人前往羅馬的機場,霓喃的腳還是不能走路,傅清時特意去了趟醫院將租的輪椅買了下來。

到了機場,各種事宜自然都由傅清時出麵辦理,霓喃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心裏五味雜陳,她沒想到,在這異國他鄉,這個男人竟成了自己唯一的依靠。

一切辦理妥當,時間其實還很早,但想到霓喃行走不便,傅清時便讓她提早過了安檢,並且拜托了工作人員幫忙照顧她。

他站在外麵,揮手與她告別,霓喃慢慢滑動著輪椅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他還站在那裏,見她望過去,又笑著揚了揚手。

霓喃並不是第一次獨自乘坐長途飛機,但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潮,她心裏忽然湧起一絲寂寥感,以及一點點難過。她想,一定是因為擔憂阿婆而心神不寧,也因為連個幫自己推輪椅的人都沒有,看起來真是慘兮兮的啊。

她找到登機口,離登機時間還有三個多小時。待著無聊,她去旁邊書店買了本書。推著輪椅出去時,忽然有兩個小男孩追逐著朝她這邊奔跑過來,小孩玩瘋了,你追我趕,速度特別快,根本沒注意到她,橫衝直撞地往她身上撞。霓喃驚慌地扭轉輪椅的方向,可越慌越亂,毫無方向感,倒是避開了孩子,卻讓自己往立在書店門口的雜誌展架上撞去,眼見著一場災難即將發生,忽然有隻手迅疾地抓住了輪椅把手。

一切都靜止了。

霓喃閉了閉眼,深呼吸,側頭,感激地說:“謝……”

話頓住了,她驚訝地望著身後的人。

“你怎麽……”

傅清時慢慢俯身靠近她,四目相對,他眨眨眼:“讓坐著輪椅的未婚妻獨自回國,可不是我的風格。”

霓喃努力瞪大眼,想讓眼睛裏驟然凝聚的霧氣消散,可是怎麽辦,那霧氣越聚越多。朦朧中,她在那雙離得很近很近的帶笑的深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滿滿的,濃烈的,占據著他全部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