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百英尺

{人們都是如何墜入情網的呢?或許隻是某個瞬間的怦然心動。}

診所內。

女醫生將沾了血的消毒棉扔進垃圾桶,然後為傷口蓋上一塊紗布。

“好了,傷口別沾水,別吃辛辣食物,一天換一次紗布。”

“謝謝。”傅清時小心地將襯衣袖子拉下來,抬頭,便看見霓喃仍保持著最初的姿勢,坐在靠牆的小醫療**,眼神專注地望著自己,好像她一眨眼,他就會憑空消失。

她就那樣望著他,也不說話,神色看似平靜,眼神中濃烈的情緒卻昭示著她此刻內心的起伏。

傅清時移開視線,打量了一眼診所,心裏感慨,他們與醫院還真是有著奇妙的緣分。

這一次,在這座陌生的小縣城裏,兩人剛見麵便來了診所;上一次,在佛羅倫薩,他將受傷的她抱去醫院;再往前,在亞曆山大港,他守在病床前等她醒來;時光前移,七年前的秋天黃昏,醫院的天台上,他第一次見到她。他還記得那天有非常漂亮的火燒雲,穿著病號服的小姑娘坐在天台邊緣,瘦削的背影孤單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風吹跑,那天,她給了他一份驚恐的見麵禮……

他走到她麵前,伸出未受傷的左手,掌心往上,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聲音溫柔:“好久不見了,霓喃。”

她清亮的雙眸中忽然間水霧彌漫。

她微微仰頭看他,一顆心像是走過了千山萬水。哪怕她已從他身上熟悉的氣味、他臉頰的輪廓,以及那一吻的感覺,已十分確信他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小哥哥,可她仍在等——等他走過來,說一句“好久不見”。

此刻診所裏有很多人在,甚至有個孩子因為怕打針在哭鬧,可霓喃卻覺得天地都靜了,隻聽到他那一句“霓喃”,穿越七年的光陰,終於與記憶中的那個聲音重疊了。

她將手放在他的掌心裏,十指相貼,她借力站起來:“如果你再不承認,我就……”她停頓了一下。

“就怎樣?”

他比她高許多,她微微踮腳,靠近他的臉,狡黠一笑:“我就……再親一次!”

她眨了眨眼。

傅清時:“……”

自己這是……被調戲了?

霓喃沒有退開,而是雙手緩緩環過他的腰,她知道有很多道視線投在他們身上,她不管,她就是想抱抱他。

鼻端是熟悉的、令她迷戀又安心的氣味,她深深呼吸。

這麽多年了,我終於,終於找到你了啊……

霓知遠得閑時愛寫毛筆字,尤其愛練王羲之體。父親練字時,霓喃喜歡趴在桌上看,他也不趕她,寫滿一張宣紙,便提起來問女兒,跟字帖上的像嗎?她從小就鬼機靈,雖然不懂大書法家的字妙在哪裏,倒是很懂逗父親開心,一個勁兒點頭,像像像!父親一開心,就跟她講王羲之的故事。有一回說到,王羲之因為字寫得好,很多人想求求不到,故常在深更半夜去揭他貼在家門口的春聯,寫一副揭一副,眼見著隔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以防春聯再被揭,王羲之寫了一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貼到門口,果然沒再被揭走……她好奇地問父親,為什麽啊?那會年紀小,不懂這八個字的含義。父親解釋說,那副對聯是說“幸運的事不會連續到來,壞事卻會接踵而至”,寓意不好。

十七歲的秋天,當她在醫院裏醒過來時,眼前一片黑暗,醫生說她傷了視覺神經,不確定是暫時的失明,還是永遠都無法恢複。那時她甚至來不及驚恐與痛哭,腦海裏第一個想起的,竟是多年前父親講的關於王羲之的那個逸聞。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那是父親出事後的第三十天,她在學校的登山社團活動中從山崖上失足摔了下去。

她醒來後,班長組織了幾個同學做代表來病房看望她,少男少女們都不擅長安慰人,每個人說的都是一樣的話——“別太擔心,現在醫學這麽發達,你的眼睛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們等你回來!”

她連聲說“謝謝”,說到最後連自己都覺得虛偽,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麽感同身受。同學們離開後,她想上廁所,阿婆不在病房,她沒有按鈴叫護士,自己摸索著下床,放下雙腳時,像是走在萬丈懸崖邊上,畏畏縮縮地不敢落地。短短一截路,她摸索著走了許久,心是懸起的,最後一頭撞在門框上,疼得眼淚瞬間跑了出來。

她坐在地上,抱膝痛哭。那是得知失明後她第一次哭。她覺得自己像個廢人。

阿婆急急跑進來,將她牽進洗手間,她在裏麵待了許久,眼淚一直掉,阿婆焦急又不知如何是好,隻重複地說:“喃喃,別哭啊,醫生說你的眼睛現在不能哭。”

她感覺到了,一哭,頭就痛,眼睛也刺痛得更厲害。

多殘忍,她甚至連哭的權利都沒有。

她打開門,紅腫著雙眼,問阿婆:“我以後再也不能潛水了,對嗎?”

阿婆心裏一痛,她太明白潛入深海在這孩子心中的分量,那是她的愛與夢。

“你先別胡思亂想,醫生也說了,恢複的概率很大。喃喃,”阿婆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如果這家醫院不行,我們換別的醫院,國內的不行,我們就去國外的。你別怕啊,去哪兒阿婆都陪著你。”

霓喃呆呆的,像是沒有聽到她說的話,自言自語道:“我再也找不回爸爸了,對嗎?”

阿婆怔住。

“哪怕翻遍全世界所有的海洋,我也要將爸爸帶回家。”

這句話,是霓喃在父親頭七之日時說的,當時阿婆以為這孩子是太悲傷隨口說一句作為寄托,海洋如此浩瀚,隨洋流飄走的人,去哪裏找呢?可此刻,見霓喃這樣認真又絕望的神色,阿婆忽然感覺到,她是認真的。

隔天,霓喃問阿婆:“我媽知道嗎?”

阿婆頓了下,才說:“我給她打了兩次電話,都沒人接。”

霓喃轉個身,沒再說什麽。

阿婆又說:“我找小九來陪你吧?你們不是最要好嗎?怎麽也不見她來看你。你把她的電話號碼給我。”

霓喃搖搖頭。

秦艽那時候剛簽下模特經紀合約,兩個月前被公司帶去國外進行為期一年的魔鬼式特訓,公司不讓秦艽與外界聯絡。父親去世,她失明,最最痛苦絕望時,她的母親、她最好的朋友,都不在身邊。

她想,大概是因為自己上輩子做了太多壞事,這輩子老天才這麽懲罰她。

她已經流不出眼淚了,不哭也不鬧,甚至乖乖配合醫治,醫生對於她能這麽快調整好心態感到很欣慰,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在整夜整夜失眠的時候,她反複自問,為什麽還要活在這個黑暗的世界裏?

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通電話。

母親在遙遠的大洋彼岸透過冰冷的電波跟她道歉:“喃喃,媽媽對不住你,接到你阿婆的電話後我很擔心你,也想馬上飛回去,可實在沒辦法,我肚子裏的小家夥非常鬧騰,我現在還在醫院裏臥床靜養,醫生不允許我長途飛行。對了,我給你卡裏打了一筆錢……”

原來如此!

父親去世時自己給母親打過電話,可母親拒絕回國,當時自己以為是因為母親對父親仍心存芥蒂,畢竟當初兩個人分開時鬧得很不愉快。

這才是真正原因吧?她又要做媽媽了。

“離婚可以,但喃喃得歸我。”

“霓知遠,你想什麽呢,你女兒當然歸你養,我又沒說要帶走。”

“你怎麽這麽狠心!她還那麽小。”

“我狠心?我早說過我不喜歡孩子,若不是因為懷了她,我根本就不會那麽快跟你結婚,我現在後悔了……”

她仿佛看見了那個五歲的小女孩,睡夢中被爭吵聲驚醒,光著腳丫、睡眼蒙矓地站在寒冬的客廳裏,聽著父母臥室中傳出來的字字句句,她已經能聽懂每一個字符所表達的含義。

不喜歡孩子的人,又要做媽媽了。嗬!不,不是的,媽媽並不是不喜歡小孩,媽媽隻是不喜歡她。

五歲時,媽媽拋棄了霓喃一次。十七歲時,媽媽再次拋棄了她。

而另一個說要陪她一輩子的人,連聲招呼都不打,就從她的生命裏永遠地消失了。

通往醫院天台的路阿婆帶她走過一次,她說自己很悶,讓阿婆帶她上去透透氣。她已經不記得那長長的一段路自己是怎樣摸索走上去的,在那個過程中她又在想什麽,或許什麽都沒想吧。

住院部後門外是個老舊居民區,巷子裏有個很長的露天菜市場,她坐在天台的欄杆上,看不見,因此其他感官好像變得靈敏了,四麵八方的聲音紛紛灌進她的耳朵裏,騎著三輪車的小販的吆喝聲,人們的交談聲,孩子們的追逐嬉戲聲,狗叫聲……人們勞累了一天,在市場買點家人愛吃的菜,再順手買點水果糕點,做一頓豐盛的晚餐,這是人間熱熱鬧鬧的世俗幸福。

那份熱鬧將她心裏的空茫與無望映襯得更加明顯。

她真的好想好想爸爸啊……

她耳畔忽然刮起一陣迅疾的風,身體沒有如意料的一樣從高空墜落,而是被拽入一個懷抱,那人快速地將她從欄杆上抱了下來。他沒有立即放開她,仍舊保持著從身後緊擁她的姿勢,如釋重負的歎息聲在她耳畔響起。

過了片刻,他見她沒有掙紮,也沒有哭鬧,才將她放開,他繞到她麵前,有點好奇這一刻女孩的表情,她安靜得有點奇怪。哪知他剛一動,衣服便被她慌亂地抓住,她靠前一步,離他極近,似乎是深深呼吸了一下,然後低聲喃喃道:“爸爸……”

他微愣,失笑道:“我可生不出你這麽大的女兒。”

霓喃恍惚的神色慢慢清明。

這是個陌生的聲音,沙啞得有些厲害,發音略低,好像嗓子不舒服一般,但仍舊能聽得出它屬於年輕人。

讓她神思恍惚的,是他身上的氣味,跟父親的味道很像很像,直至後來霓喃與他相處久了,才明白那相似的氣味是什麽——那是大海的味道。

善惡一念間,生死一念間。

被他這麽一打岔,她積聚的那點放棄一切的勇氣,瞬間就消失了。一口濁氣呼出來,天地間好像清明了幾分,那些令她難受的熱熱鬧鬧的聲音還在,但感官裏已不止那些,她感覺到了秋日的陽光,曬在皮膚上暖暖的,有點風,不涼也不熱,剛剛好的溫度,這是這個城市最美的秋季。

身邊還有個好心的陌生人,他擔心她再做傻事,一直沒走,看出她什麽也不想說,他便不問,安靜地站在她伸手就夠得著的地方。他身上有跟父親一樣的味道。

他一定不知道此刻他的存在對她來講,意味著什麽,有多重要。

她打算離開天台時,轉身麵向他,輕而鄭重地說:“謝謝你。我以後不會再來這裏了。”

言下之意,她想他應該聽明白了,她聽到他鬆了口氣般地“嗯”了聲。

她轉身摸索著下樓,忽然,一隻手牽住了她。他的手掌很大,柔軟而溫暖。她僵了下,但沒有掙脫。她又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淡淡的,卻無處不在,熟悉得令她鼻頭發酸,令她情不自禁地信任與想要靠近。

他忽然說:“今天的晚霞很美,像珊瑚的顏色。”

她微微側身,仰頭“望”了一眼天空,好像真有如珊瑚般美麗的晚霞在她眼前慢慢鋪陳開。

他將她送到病房門口,道了再見,轉身離開。她“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心想,他們都沒有互通姓名,應該不會再見麵了吧?

“喃喃,你跑哪兒去了?”阿婆焦急的聲音傳來,衝過來的腳步聲也很急。阿婆握住她的肩膀好似在檢查她是否完好無損,“我到處找你。”

她順手抱住阿婆,伏在她肩頭說:“阿婆,我餓了。”

這麽多天來她第一次主動想吃東西,阿婆的關注點成功被轉移,開心地說:“好好好,咱們趕緊吃飯,我給你熬了雞湯,還有你最愛吃的酸辣蘿卜條呢!”

阿婆永遠都不會知道,在這樣一個有著美麗晚霞的傍晚,她疼愛的小女孩差一點兒就永遠離她而去。

霓喃沒想到,第二天他竟然出現在了病房,仍舊是傍晚時分,阿婆這時間往往在家裏為她做吃的,她靠坐在病**發呆,不能視物也沒能力獨自出門,她就像隻被禁錮的籠中鳥,野性的翅膀被折斷。隻要一想到自己可能一輩子都要如此,心底的恐懼就如潮水般漫過來。

她的發呆被敲門聲打斷,她又聽到那個聲音:“嗨!”這聲音過於沙啞,其實並不是很動聽,但很獨特,令人聽了就不會忘記。

霓喃慢慢坐直身子,訝異地朝他“望”過去。

他帶了一束花來,霓喃接過聞了下,一點意外一點欣喜:“是小雛菊。”

他笑了:“你真厲害。”

這是她最喜歡的花,氣味記得很牢。每年生日的時候小九都會送她一束綠色小雛菊,而在小九生日時,她送小九紅玫瑰,小九最愛玫瑰。

他又說:“那你再猜猜,它是什麽顏色的?”

她脫口而出:“綠色。”

這下他的驚訝更甚了,都要懷疑她其實並沒有失明。

“我很喜歡,謝謝你。”她想起什麽,問,“你是來探望親友的?”

哪知卻聽到意外的回答:“我也在這裏住院。”但他不願透露自己生了什麽病,他甚至都不願告訴她他的名字,霓喃也沒追問。每個人都有秘密。

因為同樣是病患,所以她對他生出了幾分“同病相憐”的親切感來。

那之後,他每天都來看她,總是在傍晚時分,風雨無阻,每次來都給她帶一束小小的綠雛菊。

他待的時間不會很長,他為小雛菊換上清水,告訴她,花開得很好。他陪她聊天,大多時候是他在講話,而她沉默地聽著。說的都是些細細碎碎的小事兒,他告訴她,今天陰天,今天有陽光,今天下雨了,今天的夕陽很美,昨晚的月色很好。他告訴她,路邊的銀杏樹葉子都黃了,落滿一地。他告訴她,今天有晨霧,起風了,行人穿起了薄薄的毛衣……

有時候聽著聽著她就走神了,聲音遁去了,唯有他身上的氣息充斥著她所有的感官,那是獨屬於海洋的味道。

她依戀那種味道,父親身上的味道。他在她身邊靜靜坐著的時候,仿佛父親就在身邊。

有一天她忽然問他:“你會玩翻花繩嗎?”

他第一次聽說這個,好奇地問:“那是什麽?”

“一種遊戲。”她頓了頓,輕聲說,“我小時候常纏著爸爸陪我玩。”

他說:“想玩?”

她剛想點頭,又想到自己的要求有點不妥當,畢竟那是小女孩的遊戲,她也有好多年沒玩過了,不知怎麽忽然就想起這個來了。

她搖搖頭:“沒有,隻是忽然想起來。”

他沒再說什麽,哪知第二天他竟然弄來了幾根花繩,頭天還不知這是什麽東西的人,一夜之間就摸清了遊戲小規則。

她看不見,隻能慢慢摸索著用手指穿過他撐開的繩子,一來一往,他竟能陪她玩出好多種花樣來,比她爸爸當年厲害多了。

她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夏日的夜晚,做完作業,拿著花繩去書房找父親,將他從書海裏拖出來,陪她玩五分鍾的小遊戲。她父親對這種幼稚的遊戲毫無興趣,但每次都表現得樂此不疲。那是一個事業忙碌的單親父親能給予女兒的有限的陪伴時光。

是在那個時候,她忽然發現,這個陌生的小哥哥,像家人一樣在寵著自己。

她在心裏將傍晚時分那短暫的時光,稱為“黑暗世界裏的奇妙時刻”。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他為什麽對一個陌生人這麽好,可那時的她,實在太無望了,他是慘白病房裏如綠雛菊一樣的那抹綠,是灑進漆黑深淵裏的那線溫柔月光,是湍流絕境中漂過來的那塊浮木。

她開始期待每天時間能流逝得快一點兒,傍晚時分快點到來。她甚至都不用問幾點了,便已能感知到他到來的時間點。有一天他沒有如期出現,她在病房裏走來走去,住了這麽久,她已經熟悉了這小小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

推門聲在身後響起時,她的焦慮應聲遁去。他姍姍來遲,但如約而至,攜帶來滿身的風雨。

“雨太大了。”他解釋道。

下雨天,最適合哪兒也不去,就著溫暖的台燈光,在屋子裏讀書。他在她的病床前坐下,為她朗讀書中的片段。是一本關於海洋與島嶼的書,她告訴過他自己熱愛海洋,夢想著探訪世界上所有的島嶼。

“許多偏僻的島嶼是我們無法到達的,通往它們的路途漫長而艱險,登陸需要冒生命危險,甚至完全不可能。而即便能夠登陸,這些人們長久渴望的土地到頭來卻又常常顯得非常荒涼,毫無價值可言……”

“珊瑚的石灰質骨架上漸漸生長出一座島嶼,它是珊瑚——既是建造者又是建築物本身——不知疲倦創造出的作品。因此每座珊瑚環礁都是一座毀滅了的島嶼的紀念碑,是比金字塔還要神奇的奇跡,因為它僅僅是由這些纖細微小的動物所建造……”

淅淅瀝瀝的雨聲裏,他低沉喑啞的聲音似有魔法,安撫了她的茫然、不安與躁動。

“倘若被發現的島嶼並不符合人們的期望,那麽,連它們的名字都會透露出人類的複仇心來。1521年的麥哲倫和1765年的約翰?拜倫就不約而同地把土阿莫土群島上的幾個環礁稱為‘失望島’,因為麥哲倫在那裏沒有找到他所需要的食物與水,而拜倫則是因為,這座已經有人定居的島嶼的居民竟對他充滿敵意……”

她聽到這一段,忍不住笑起來。

他輕輕地舒了口氣,小丫頭臉上總算有了一點別的表情。年紀輕輕的女孩子,眉眼間籠罩的哀愁如濃煙,整個人沒有一點生氣,她父親見了,該多心疼啊。

後來,她在他的聲音裏慢慢睡著了。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她還做了一個夢,夢裏有一葉輕舟,**在黃昏時分的海麵上,風平浪靜,天邊的晚霞像珊瑚的顏色那樣美麗,父親就坐在輕舟上,低頭在讀一本書……

醒來,她摸到自己眼角的淚。病房裏一片寂靜,但她感覺到他的氣息還縈繞在身邊,她摸索著伸出手,果然在床的邊緣摸到了他的手臂。

他睡著了。

她遲疑了下,然後,手指往上,慢慢、慢慢地,終於撫上了他的臉,下巴、嘴唇、鼻子、眼睛、眉毛、額頭,她在黑暗中依靠線條與骨骼,慢慢拚湊出一張英俊的臉來。

她想象著,他笑起來一定很好看,眉眼溫柔,眼睛像大海一樣深邃。

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微微發燙,她仿佛聽見自己胸腔裏的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

她猛地縮回手。

人們都是如何墜入情網的呢?或許隻是某個瞬間的怦然心動。

當早晨的霧氣結成冷霜,她在醫院裏已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造成她失明的原因是頭部重創導致的顱內有血塊積壓,位置太微妙,一下子無法動手術,隻能在醫院慢慢治療觀察。又一次的全麵檢查後,對於她的眼睛是否能恢複,醫生仍無法給她一個明確的答複。

哪怕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失落與沮喪仍然無法阻擋地湧上心頭。

她坐在住院部中心花園的長椅上,陰沉很多天的島城難得地出太陽了,冬日傍晚的陽光暖洋洋的,她靠著椅背,閉上眼。

忽然,她的左耳被塞進一隻耳機,她沒有睜眼,微微一笑,她知道是他,他的氣息比聲音更快地潛入她的感知。

耳機裏有聲音響起來,起先是一陣低低的轟鳴聲,然後,有風聲,繼而是此起彼伏的哨聲,好像有成千上萬隻動物在嬉戲,那歡呼聲裏,伴隨著節奏感極強的“嗒嗒”聲,如同人的心髒在飛速跳動著。

“這是鯨魚所發出的脈衝序列。”他說,“我叫它鯨歌。”

鯨歌。多麽美妙的名字,多麽令人著迷的聲音。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鯨魚的聲音,無法形容刹那間心裏的震撼。這是來自深海的歌聲,來自她魂牽夢縈的地方。

她忽然就想去海邊了,想深呼吸一口氣,閉氣,然後一頭紮進幽藍的水波裏。

“可以陪我去海邊嗎?”心底所想脫口而出時,才覺察到不妥,她忽略了,他跟自己一樣是個病患。這樣的拜托,會給他造成困擾吧?

他卻一口答應了。

他牽著她出了醫院,在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她最喜歡的那片偏遠僻靜的海灘。

正是路上最堵的時段,出租車走走停停,抵達時天色已晚,夕陽隻餘下一絲淺淡的光暈,薄霧般籠罩著這片海。夜風寒涼,吹亂她的頭發,她卻不知冷,仰著臉,使勁兒吸氣,空氣中是熟悉的鹹濕味,久違了。在病房裏關了太久,此刻吹著海風,聽著海浪聲聲,聞著令她著迷的味道,她簡直想哭。

臉頰忽然一暖,他將自己的圍巾摘下來包在她頭上,兩端交叉著從脖子下麵繞過,在腦後打了個結。他後退一步,看著她這個造型忍不住笑了:“像賣雞蛋的小女孩。”

她想象了一下,也笑了起來。

她摸摸圍巾,那上麵還帶著他身上的溫度,她低頭,將半張臉埋進圍巾的褶皺裏,他的氣息與她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最後一抹光線沉入海裏,夜幕降臨,風更大了,她麵朝大海,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道:“爸爸,我好想你!我好想好想好想你啊!”

她的聲音,順著海風與浪聲,穿越茫茫夜色,抵達遙遠的深海。

他站在她身後不遠處,聽著她一遍一遍重複著這句話,他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

不知是不是好運終於在這一年的末尾願意眷顧她一下,她的主治醫生在為她做完檢查後,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她可以動手術了,眼睛有望複明,手術日期定在新年第一天。

那天傍晚他走進病房時,發現她像個小孩子般在**滾來滾去,他嚇一跳,以為發生什麽事,走近了才知道她是因為高興。

“小哥哥,小哥哥!”她跪在**,搖晃他的手臂,眉飛色舞,語調輕快極了,“我可以做手術了!我終於可以看見你的樣子了!”

她笑起來的模樣,同他見過的那張照片上的快樂張揚的小女孩,重疊了起來。

這才是她本來的模樣吧,這才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該有的樣子。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由衷為她高興。

“霓喃,下雪了。”他將她帶到窗前,“很大,像飛絮一樣,花草樹木都已白了頭。”

島城的初雪,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飄然而至。

瑞雪兆豐年,是個好兆頭。

霓喃興致勃勃地拉著他下樓去玩雪,他一開始不同意,她嚷嚷道:“我好久沒這麽高興了!”

他想起了什麽,最終應允,讓她全副武裝後才出門。

天冷,雪大,又將入夜,中心花園沒有一個人,霓喃對這一片已經很熟悉了,閉著眼睛也能走,她像隻剛被放出籠子的鳥兒般,獨自往前走得歡快,不時從地上抓起一個雪球朝他身上扔,他隻躲避,不還手。

忽然,聽見她“哎呀”了一聲,人跟著摔倒在一條長椅邊上。他急忙跑過去,俯身去拉她時,冷不防地被她忽然用力拽倒在雪地上,他失笑,一句“別鬧”還沒出口,她忽然就壓在他身上,雙手捧起他的臉,她明明看不見,卻能那麽準確無誤地將她的唇覆上他的……

這一連串的動作,仿佛流星一閃般迅速,等他回過神來時她已經退開了。

兩人陷入一陣漫長的沉默,她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她忽然有點慶幸,自己此刻看不見,便不用去感受他的表情。想必不會是她期望的那種。

“我送你回去。”長久的沉默過後,他開口了。

他仍如來時一樣,牽著她的手將她送回病房,可一路上一句話都沒說。

她感覺到,他可能生氣了。

他離開的腳步快走到門口時,她叫住他:“明天,你可以陪我一起做手術嗎?”

等了好久,她才聽到他回答。

“好。”

她提起的一顆心,輕輕地放了下來,嘴角彎起一個弧度。

“你明明答應陪我一起做手術的,為什麽食言?”

“當年為什麽不告而別?”

“當年你為什麽會找上我?”

“你的聲音為什麽跟過去不一樣?”

“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

“為什麽……”

霓喃一連串的為什麽,與空中飄散的嫋嫋茶香一起,撲向她對麵的傅清時。

他為霓喃倒滿一杯服務生剛剛添上的熱茶,將杯子推到她麵前後,他無奈地說:“霓喃,你一下子砸過來這麽多問題,讓我怎麽回答?”

“逐一回答!”她表情不大好看,語氣也是,他甚至都要懷疑先前的那個吻與擁抱是他的幻覺了。

“我等到你手術結束後才離開的。”

就算沒有那個吻,他原本也是打算等她手術結束便離開的,那支錄有“鯨歌”的錄音筆,是他的臨別禮物。

“我不知該怎麽麵對你。”

最開始,他對她所有的照顧,僅僅是因為她父親。他想陪她走出人生低穀。直至初雪那天的那個吻,他才忽然醒悟,不止她,就連自己,也在那些朝夕相處中讓自己對她的感情漸漸偏離了最初的軌道。年齡差在他心裏並不是問題,隻是那時的他,根本無心談及感情,無法給她回應。更重要的是,他甚至都不能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傅清時”這三個字,是害死她父親的“嫌疑人”的名字,哪怕他因證據不足而被釋放了,可在遇難者家屬心裏,隻要一天沒找到“知遠號”事件真相,他的“嫌疑人”帽子便一直存在,他們從未解除對他的懷疑與指責。

“與你父親一起工作時,常聽他提及你,他老跟我誇你,說你學習好,聰明,懂事,從來不讓他操心,還給我看過你的照片。他最後一次跟我提起你,是在出事頭一晚,當時他跟我講那些話,我還覺得莫名其妙。他說:‘如果你以後見著我女兒,幫我多照顧她一下。’我當時心想,我跟一個小丫頭應該不會有太多的交集。但還是答應了他。那大概是你父親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去醫院找她的那天,是他剛被釋放的第二天,他本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出國,臨行前想起了霓知遠的那個囑托,他決定去看看那個女孩。他先去了她的學校,老師告訴他她住院了。他又找去了醫院,病房裏沒有人,他去了護士站問,護士們都很忙,人來來往往的,也沒怎麽注意。後來還是個穿著病號服的小女孩跟他說,你是找那個眼睛看不見的姐姐嗎?我看見她去了樓梯間。如果他上去得再遲一點兒,那之後所有的故事都將戛然而止。

因為那個莫名其妙的囑托,因為他心中那一點不明朗的內疚,他退掉了機票,每天傍晚準時出現在她的病房裏,那時他也沒全撒謊,他雖然沒有住院,但得定期在那家醫院裏診治受傷的聲道,以及進行心理谘詢。當年在事故後,他總是做噩夢,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理醫生。那幾個月,他去醫院陪她的同時,其實她也陪他度過了他人生中最低穀的時期。

“七年前的事故中,我的嗓子受了很嚴重的傷,直至五年前才恢複原來的聲音。”

他離開後,她養成了站在人山人海的街頭閉眼分辨來自四麵八方的聲音的習慣,她幻想著,總有一天,會在那些龐雜的聲波裏,遇見那個令她念念不忘的聲音。可原來,那個聲音早已消失了。

她為他找過無數種不告而別的理由,甚至連最讓她害怕的“也許他病得很嚴重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都想過了,她做夢都沒有料到,他與自己竟有著如此淵源。

曾經的疑慮都得到了解釋。她在紅海被他救起時,他因為認出了自己,才有了超乎尋常的照顧。

霓喃忽然站起來,去前台找服務生要了紙跟筆,她將紙筆放在傅清時麵前:“可以寫幾個字嗎,隨便什麽都行。”這時候,她也懶得迂回了,心裏的疑問隻想一次性全部得到解答。

傅清時看了看紙筆,又看了看她,他接過筆,片刻後,將紙推回給她。她看見那上麵一個字都沒有,隻有一隻簡筆的海豚。

她閉了閉眼,她猜得沒錯,她的“海豚叔叔”,也是他。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

這個問題,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你問過我,當年事故的真凶是不是我,霓喃,我不知怎麽回答你這個問題……”他停頓了下,“我們因為設備故障而在水下出事,而下潛時的設備是我負責檢查的。後來我在醫院醒來後,發現我對設備檢查這個環節的記憶是不完整的,該怎麽說呢,就是那一天的有些記憶出現了斷片與混亂……你能聽明白嗎?”

霓喃將他的話逐字逐句地理解了一番,她蹙眉:“你是說,你自己都不確定那些經你手的設備,是不是有問題?”

傅清時很輕地點了下頭。

當年,命懸一線時,他從海底急速遊上升,速度過快,也沒有做水下減壓停留,他剛出水麵就昏迷了,肺葉、神經、聲道等多個器官受到創傷,醫生說,記憶斷片與混亂有可能是後遺症之一。

在亞曆山大港時,麵對霓喃一句直截了當的“你是不是當年事故的凶手”,那句“我不是”堵在嗓子眼,終究沒能坦然說出來,因為那一刻她的眼神太清澈了,清澈得讓他開始遲疑。哪怕他因證據不足而被釋放,可眼睜睜看著同伴在水下掙紮、驚恐、絕望、窒息……那一幕如修羅場,是他無數個午夜裏的夢魘,而他斷層的記憶就像蟄伏在心底的猛獸,是他的心魔,時不時會跳出來咬他幾口。

這就是他哪怕與她重逢,也沒有與之相認的原因。

霓喃將臉埋進掌心裏,無數思緒湧上來,讓她心煩意亂。

十七歲,在她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候,有個人來到她身邊,將她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送她最愛的綠色小雛菊,為她朗讀了無數個動人的篇章,送給她一曲“鯨歌”,陪她走過生命中的寒冬。她不知他的模樣,卻愛上了那個聲音,那是她的初戀。

十八歲,生命裏忽然冒出一個“海豚叔叔”,自稱是父親的舊友。他從世界各地給她寫明信片,每一年的生日與節日,禮物與關懷如期而至。字跡是唯一能辨識他的存在的證明,他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如父如兄如友,是她心底最純粹的溫暖。

二十四歲,在海裏命懸一線時,她在心裏祈禱,希望小哥哥或者“海豚叔叔”能來救自己,睜開眼,看見的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麵孔。

她尋尋覓覓許久,卻不知道,她找的那個人,原來一直都在她身邊,從未離開。

當她終於找到了他,當她甚至沒有認出他來,便在數次的偶遇裏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她對他交付信任時,他卻拋出了這樣一個難題給她。

這道選擇題,他負責出題,卻不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