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秘密}

[如果愛是這個世間最令人暖心的字,那麽秘密便是這個世間最傷人的詞。]

01

出租車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緩緩前進,窗外霓虹閃爍,來往車輛的喇叭聲混淆著穿梭路人的喧囂聲,那麽熱鬧,而車內卻寂靜得令人心裏泛起一陣陣涼意,蔚藍雙手緊緊交握,嘴唇緊抿,身體抑製不住地輕顫起來,一閃而過的霓虹燈投射進來,映得她整張臉蒼白無比。我握著她的手,想說點什麽,卻發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坐在前排的亞晨一直頻頻回頭,我輕輕搖頭,示意他什麽話也不要說。他歎口氣,脫下外套遞過來,讓我給蔚藍披上,卻依舊阻擋不住她發抖,她的冷來自心裏而非身體。

夜晚的醫院總是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慘白的日光燈映照著慘白的牆壁、慘白的製服以及床單,令人心裏冰涼而悵然。長長的走廊盡頭,蔚叔叔坐在長椅上,肩膀耷拉著,雙手緊緊交握,微偏著頭目光始終盯著手術室上方的指示燈,聽到身後急切的腳步聲,他回過頭來,起身,一臉內疚而疲憊地望著蔚藍,低低開口:“藍藍……”

我側頭看見蔚藍垂下的手指緩緩握成拳,眼神冰冷得令人害怕,她的目光仿佛穿透蔚叔叔望向別的地方,說出的話一字一句都帶著毫無溫度的恨意:“如果媽媽有什麽事,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然後漠然地越過他身邊,朝手術室走過去。

蔚叔叔伸出的手傻傻地僵在半空中,蠕動的嘴角終是沒有發出半個字節,一臉頹喪地癱坐在椅子上。

在蔚藍家做事的阿姨拚拚湊湊的敘述下,我們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經過。蔚叔叔今晚本來是有應酬的,卻臨時被阿姨一個電話叫回來,他回家沒多久,二樓就傳來激烈的爭吵聲,伴隨著摔東西的聲音,以及阿姨歇斯底裏的哭聲……爭執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到後來似乎都隻有阿姨一個人在大喊大叫摔東西,叔叔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沉默,最後不知怎麽的,兩個人從臥室一直拉扯到樓梯口,看那情形大概是蔚叔叔想離開,阿姨不讓,拉扯中,阿姨失足跌落樓梯,頭部撞擊到鐵欄杆,血流如注,當即昏迷。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手術室的燈始終亮著,中途有護士急匆匆地從裏麵跑出來,大喊:“病人失血過多,血庫供血不足,急需A型血……”

“抽我的!”蔚藍唰地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護士小姐看了她一眼,猶豫地說:“你太瘦,而且精神狀態看起來也不太好,估計……”

“廢話這麽多幹嗎!讓你抽就抽!!!”蔚藍提高聲音,近乎用吼的。

護士小姐被這麽一吼,臉色立變,剛想發作,卻被蔚叔叔走過來截住,“對不起,對不起。”轉頭望著蔚藍,歎口氣:“藍藍,你跟我一樣,是B型血。”

我也不是A型。我蹙眉。

“我是A型。”亞晨清朗的聲音在此刻如同一劑強效安心劑,蔚藍望著他的眼神裏除了感激還是感激,亞晨笑笑,拍了拍蔚藍的肩膀,跟護士往驗血科走去。

這個時候,青稞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她身後還跟了江離,見了他我愣了下,他怎麽也來了?他望向我的眼神裏充滿了擔憂,我疲憊地衝他笑了笑,算作招呼。

青稞微微喘著氣抱住蔚藍,在她耳邊輕聲說:“寶貝兒,別擔心,阿姨一定會沒事的。”

蔚藍的眼淚在忍了這麽久之後終於轟然滑落,她拖著哭腔對青稞說:“真的很抱歉,搞砸了你的生日會……可是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好怕媽媽再也醒不過來……”

心裏一酸,我伸出手臂緊緊擁住抱在一起的青稞與蔚藍。在心裏輕說,蔚藍,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與青稞都會在你身邊的,還有亞晨。

一個小時之後,手術室燈光轉換,大門打開,阿姨被緩緩推出來,額頭眼角處縫了幾針,纏繞上厚厚的紗布。醫生拉下口罩如釋重負地開口:“病人已過危險期,比之外傷,情緒激烈過度引起的氣急攻心才更為嚴重,希望不要再令她受刺激。”

病房門口,蔚藍攔住試圖跟進去的蔚叔叔,冷冷開口:“請你離開。”然後走進病房迅速關上房門。

“叔叔,你還是先回去吧,這裏有我們呢。”此時此刻,阿姨醒來最不想見到的人,應該就是他了。

蔚叔叔歎口氣,拿出一張卡,寫上密碼交給我,然後將我叫到一邊,輕問:“西曼,藍藍是不是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欲言又止,可我卻懂,我點頭,沒有告訴他蔚藍早就知道了。

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慘白燈光下,仿佛一息之間老了數歲,我心裏真的很難過,為蔚藍,為阿姨,也為曾經那個令我羨慕的幸福家庭,隻是從前看似美滿的一切,從這個夜晚開始,跌得粉碎,再也回不去。

02

阿姨自醒來之後,仿佛變了一個人般,原本以為的大吵大鬧的情況並未出現,她甚至不願意出院,也拒絕見蔚叔叔,對於前去探望的親友一概拒之門外,除了蔚藍。

我與青稞、亞晨去過幾次,同樣被阿姨拒之門外,鮮花水果亞晨煲的雞湯隻得托蔚藍轉交,可統統被退回來。

蔚藍憂心忡忡地跟我說:“媽是不是摔壞了腦袋?”

我瞪她:“瞎說什麽呢!”

“真的,完全變了樣,以前她多愛熱鬧的一個人呀,最無法忍受的就是安靜,可如今她能待在寂靜得可怕的病房裏整天整夜,就發呆。”

任何人在遭遇了巨大的變故與衝擊之後,都會這樣吧。我安慰她。心裏卻莫名地感覺到一陣陣害怕,依阿姨的性子,大吵大鬧才是正常,而如今她太過平靜,像是……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那種死寂的平靜,令人惶恐。

“西曼,你說他們會不會離婚?”蔚藍輕聲說。

“先別想這麽多,這些天多陪陪阿姨吧。”我握了握她的手,她側身,趴在我肩頭,沉沉地說:“西曼,做人怎麽這麽累呢?”

親愛的蔚藍,這個問題,叫我如何回答你呢。

阿姨在醫院住了半個月,等額頭的外傷拆線之後才出院。出院那天我與青稞、亞晨再次買了鮮花去接她,還特意每人寫了一封簡短的信夾在鮮花中,寫信這個主意是江離出的,他說,比起麵對麵,寫在紙上的一字一句的真誠更令人感動,而且避免了尷尬。

沒想到他一個大男生竟然還有這樣細膩的心思,同是畫畫的人,亞晨就粗線條得多。此主意得到青稞的盛讚,讚完之後直接將話題引申到個人魅力值上,她說:“才華橫溢年少成名家底豐厚關鍵還是美少年一枚,最重要呢,他看你的眼神與眾不同呀,連對你朋友的事兒都如此上心。嘖嘖嘖,盛西曼同學,如此極品美少年你還在猶豫個啥啊!”

我打了個冷戰,這台詞好熟呀,尤其是最後一句,記得不久前,她貌似對那言也是如此品頭論足了一番並以此句結尾。青稞姐姐,您可真是變幻多端的紅娘呢!

不過江離這個主意出得真好,效果顯著,阿姨竟然主動邀我們去家裏吃飯,並且是她親自下廚。蔚藍很開心,極為肉麻地一一抱了抱我與青稞、亞晨,說了句更肉麻的話:“這輩子能夠認識你們三個,是我的福氣。”

我跟蔚藍提議是否可以叫江離一起,她神色忽然一變,說:“算了吧,我不想跟不太熟的人一起吃飯。”片刻,又補了句:“我不喜歡他,以後我們有什麽聚會最好別叫他。”

我訕訕地,心想她是怎麽了,平時雖然驕縱了點,但從來沒有對我的朋友這麽苛刻過,我回想起蔚藍第一次見到江離時的情景,她的舉動真的很怪異,震驚中分明還帶了點……惶恐?可在那之前,他們並沒有見過,究竟怎麽回事?

我甩甩頭,逼迫自己別胡思亂想。更何況每個人在選擇朋友時,都有自己的喜好與厭惡,這原本無可厚非。最近她因為父母的事情已經很難過了,就依她吧,隻要她開心一點。

阿姨的氣色看起來還可以,做了一大桌的美食,招呼我們多吃點。乍一看,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可仔細看,你會發覺,她不快樂,以前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幸福表情與動不動就愛與蔚藍撒嬌的口吻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強顏歡笑也無法掩飾住眼角眉梢的鬱結,而且極容易走神,話也變得比以前少了許多。

蔚藍說,媽媽回來之後不與爸爸吵架,也從未提過離婚的事,隻是辭退了做事的阿姨,親自打理一切家務。爸爸大概是因為愧疚,基本上每天都回家吃晚飯,據說與外麵那個女人分開了。一切好像回到了從前,可我感覺,一切都不一樣了,媽媽的平靜令我害怕……

我跟她有同樣的感覺,回家跟媽媽說起阿姨的情況,似乎在故意壓抑自己的情緒不讓它爆發,這樣下去她整個人都會崩潰的。忽然心念一動,對媽媽說:“你介紹紀睿給阿姨吧,或許他可以幫到她。”

媽媽無比感慨地說:“沒想到你蔚叔叔也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當年他在醫院的時候出名的為人踏實,對你阿姨更是好得令所有女同事羨慕,唉!”

我心裏難過,跟著感歎一句:“真是再好的感情都會變質,如果是這樣,那不如不開始,以免日後傷心。”

媽媽瞪我一眼,嗤笑道:“你這孩子,小小年紀哪來這麽多悲觀情緒呀。”

“是真的嘛。”我嘟囔,蔚叔叔與阿姨的恩愛一直令我羨慕,也是我對幸福家庭的標準,可如今……

“我的西曼以後一定會遇見一個此生都愛護你、對你一心一意的人。”媽媽摸了摸我的頭,無比認真地望著我,似乎是賜給我一句金玉良言,又像是一句令我安心的鄭重承諾。我想到媽媽的病,又想起很早就離開我們的爸爸,心裏潮濕,反身擁住她手臂,開口時語調裏都沾染了濕意:“那你呢?媽媽。”

良久,媽媽才很不好意思地開口:“西曼,媽媽想跟你商量一件事……那個,那個……”她吞吞吐吐老半天,才在我殷切的眼神下說出完整的一句話,“那個,你紀叔叔約我們周末一起吃中飯,出席的還有……他兒子。”說完,媽媽別過頭去。

“如果你不願意……”

“真的?真的嗎?媽媽,真的嗎?!”終於反應過來的我跳起來興奮地截斷她的誤會,我哪裏是不願意,相反,我非常非常非常願意!

此時此刻我真的很想立即打個電話去嘉許下老紀呀,別扭了這麽多年,終於開口求婚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紀睿對我媽媽心中有意!據說紀睿的妻子也過世了很多年,既然如此,還有啥好擔心的?雖然沒有百分百把握媽媽對紀睿的感情,但至少不討厭,有事兒找朋友幫忙也會第一時間想到他。在見過紀睿幾次之後,我曾動過拉攏他們兩個的心思,旁敲側擊了好幾次,可媽媽老是將話題繞開。而今這頓飯可不僅僅是朋友相聚這麽簡單,嘿嘿,擺明相親宴嘛!

“西曼,媽媽是不是太自私了點?”媽媽望著我,語氣低下去。我知道她的意思,在現在這個狀況答應與紀睿在一起,很大一部分,不,百分之八十都是為了我,她擔心自己的病情一旦惡化,離開之後我便孤苦無依,她急於幫我找到一處庇護,明知道隻要她開口,紀睿一定會幫她照顧我,可在她心裏,大概一個名正言順的家庭來得更有保障。

“媽媽……沒有,真的沒有。”我抱著她,既心酸又心疼,“你就是太無私了……可是媽媽,我希望你做這個決定不僅僅是因為我,我希望你幸福,明白嗎?”

“傻丫頭,”她拍了拍我的頭,笑道,“媽媽不是那種強迫自己的人,當年因為一些誤會,一念之間我與老紀錯失了彼此……我不想在餘下的日子裏再留下遺憾……”

我不知道當年他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事情,但慶幸,兜兜轉轉,終於又回到了原點。

我沒大沒小習慣了,也不怕招打地纏著媽媽問紀睿是怎麽求婚的,玫瑰多少支?有沒有鑽戒?

媽媽哭笑不得,索性拋下我回房間睡覺去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像個瘋子般嗬嗬嗬嗬地直傻笑。我看得出來,媽媽很開心,竟然在她臉上看到了如小女孩般的羞澀,自從休病假以來,她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謝謝你,紀睿。

謝謝你讓我最愛的人開心。

謝謝你在她患病的時候不離不棄。

03

紀睿的中餐宴設在近郊一家小型私家會所,格調雅致,環境幽靜,據說此會所在本城很有名氣,座位有限,經常需要提前半個月預定,菜價昂貴得令人咋舌,可依舊令人趨之若鶩。媽媽說沒必要如此大費周章,紀睿隻是笑,體貼地為我們拉開桌椅。我打趣說,應當應當,人生大事嘛!惹得媽媽直瞪我,紀睿爽朗大笑。

這種氣氛與感覺令我心裏很溫暖,第一次有全家團聚的感覺。這麽說或許對去世的爸爸有點不公平,可我對他的印象實在太模糊,媽媽孤苦了這麽多年,我很希望她能得到更好的照顧與幸福。

直至開始上菜,紀睿的兒子還沒有來,他抱歉地說:“不等了,我們開吃吧。”

可媽媽堅持,好歹是第一次見麵,這樣不太好。我撇撇嘴,對這個還未見麵的異姓哥哥好感度直降。聽紀睿提及過他一次,隻感歎說,如果他能有你一半懂事該多好。言談間大致了解,他兒子正處叛逆期,問題少年一枚。

紀睿隻得出去打電話催促,我繞過桌子去給媽媽添水,趁機附在她耳邊打趣:“媽媽,你是不是有點兒緊張呢?”言下之意是,醜媳婦見公婆會緊張,後母見繼子你怎麽也緊張呢。但我沒膽直接說出來。

媽媽伸手笑著敲我的頭,“沒大沒小。”

紀睿拿著手機走進來,笑問:“在說什麽呢。”

一切都是那麽溫馨和美的模樣,我們永遠都無法預料,此刻的笑容會在下一刻遭遇怎樣的災難,就好像我猜不到,等一下將走進這間包房,走進我與媽媽的生活中的人,將給我的人生帶來怎樣的劫難。

當服務員領著紀元宏走進來時,我差點兒就被嘴裏的水嗆住,不是我大驚小怪,而是這段日子以來,生活帶給我的巧合真的太多太多。

他見了我,亦是腳步一滯,波瀾不驚的臉上浮出驚訝,但很快恢複過來,落座的時候目光轉到媽媽身上,疏離而禮貌地喊道:“阿姨……”不知是否我耳朵出錯,他的聲音裏怎麽帶了壓抑的顫音?握著杯子的手捏得很緊很緊,似乎恨不得將茶杯捏碎一般,望著媽媽的眼神從先前的冷漠忽然轉變成一種懾人的冷意,雖然轉瞬即逝,但還是被對麵而坐的我捕捉到。

是因為不滿父親再組家庭麽?

那頓飯吃得並不怎麽愉快,媽媽努力試圖與紀元宏溝通,拉近距離,可他始終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模樣,媽媽說一長串的話,他永遠以嗯哦來回答。媽媽給他夾菜,他不當即拒絕,卻在下一秒將之夾出來,丟在桌子上。惹得紀睿那樣好的性子都差點兒動怒將他轟出去。

媽媽訕訕的,隻得轉頭對我說:“西曼,你與元宏年紀相仿,應該有很多話題的。吃完飯我與你紀叔叔還有點事要辦,你們到附近逛逛,然後讓元宏載你回去如何?”

“好。”

“不用了。”

異口同聲,我狐疑地望向紀元宏,他不是應該拒絕麽,怎麽同意得如此幹脆?他不喜歡媽媽,不用想,對我自然也不會有什麽好感,我呢,對他的感覺也好不到哪裏去,原本因為青稞的關係,我就不是很喜歡他,而他對媽媽的無視更讓我不爽。但見紀睿與媽媽如釋重負的笑臉,拒絕的話隻得壓了回去。

可該死的紀元宏等紀睿的車一消失,便跨上摩托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對我說:“是你自己說不用的哦。”打了個再見的手勢,絕塵而去。

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明知道這裏除了私家車很少有出租車,他一開始就算計好,才答應得那麽幹脆!

“王八蛋!!!”我氣得沒形象地大聲怒罵,可紀元宏早就沒了身影。怎麽辦?絕對不能讓紀睿返回來接我,否則媽媽心裏又會不太好受。心一橫,打電話召的士吧!一想到的士表上突突突飛速跳動的價格,肉痛啊!

“西曼?”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哈哈,運氣真好,救星來了!我趕緊摁掉還沒接通的電話,轉頭,愉快地衝那人招呼:“Hi,那言,好久不見。”

“真的是你呀。”他也笑,“我還以為聽錯聲音了。”

“呃。”剛才那句不雅的咒罵麽……趕緊轉移話題,持續笑:“可不可以搭個順風車?”

車後座已經坐了個人,我隻得坐前排,那言簡單地做了介紹:“盛西曼。”又回頭望向後座的女人:“我姐。”

那人點了點頭,算作招呼。

姐姐?那就是江離的母親咯,想起江離曾抱怨他媽媽是嚴厲專橫的老太太,乍一看還真有點兒像,筆挺的職業套裝,一絲不苟的盤發,正襟危坐的模樣,渾身散發出來的氣勢還真有點女王氣勢呀,很像……很像台版道明寺媽媽!

“江離怎麽沒跟你們一起來呢?”原本隻是想找個話題,問完後就後悔了,果然,大陸版道明寺媽媽問我:“你認識江離?”

“呃,見過兩次。”如果知道我曾將她住院的兒子拐出醫院,她會撲過來掐死我吧?好在,她也沒有再多問什麽。

一路沉默,那言偶爾偏頭問兩句我的近況,也沒多說什麽。所幸很快就到家,說了句“謝謝”,趕緊溜之大吉。哎,順風車也不是那麽好搭的呀,尤其是坐了一位氣場強大得令人窒息的人的順風車。

04

媽媽與紀睿都是不喜喧鬧的人,所以並沒有舉行婚禮,紀睿原本想帶媽媽去地中海航線郵輪蜜月旅行,可考慮到媽媽的身體狀況,隻得選擇了國內遊。

出發的前一天,我陪媽媽去超市采購了日常用品,提著大包小包爬樓梯,媽媽跟在我身後念叨她出門這些天我該注意的事,我嗯嗯嗯地應著,笑她囉唆。嘟嘟囔囔地走到家門口,抬眼,我愣住了,“阿姨,你怎麽在這裏?”

站在家門口的竟然是珍妮的母親,看起來似乎等了有一段時間了,正輕輕踢著微麻的腿。聞聲扭過頭來,眼神卻越過我徑直望向我身後的媽媽,用很怪異的聲音開口:“我是來找趙醫生的。”

媽媽手裏的東西忽然跌落在地,她身體微晃,我忙扶住她:“媽媽,怎麽了?”她神色頃刻間大變,眼中盡是驚恐,臉色蒼白,嘴角、手指、全身都在顫抖。

“媽媽,媽媽……”我將媽媽扶進屋子,珍妮的母親也跟著進了屋子,此刻我已無暇顧及她,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將媽媽扶到沙發上躺好,我趕緊撥了紀睿的電話。

“西曼,媽媽忽然有點餓了,很想吃李記的榴蓮酥,你去給我買好嗎?”她虛弱地開口,我心裏一沉,知道她是想支開我,可她這個狀況,我怎麽能走開呢。

“我打電話讓紀睿帶……”

話音未落,珍妮的母親忽然開口:“西曼不能走。趙醫生,你在怕什麽呢?既然當年敢做如今怎麽就不敢當了呢?”

“阿姨,現在我媽媽身體不太好,我們沒辦法接待客人,”我站起來,指著門口,“請你離開吧。”

我心裏有很多很多的疑問,排山倒海呼嘯而來,可沒有什麽事情比媽媽的身體更重要,我望向沙發上的她,她臉色慘白。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珍妮母親無疑是始作俑者。

“媽媽?!”珍妮的母親厲聲尖叫:“西曼,知不知道你喊了十八年的媽媽,壓根就不是你的親生母親,”她轉身,指著媽媽:“她是一個利用工作之便喪失職業道德偷抱別人小孩的惡毒女人!”

“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媽媽祈求的聲音。

頃刻間,天旋地轉。我仿佛看不見任何東西,聽不見任何聲音,腦海裏隻反反複複地回響著那句“壓根就不是你的親生母親……她是一個利用工作之便喪失職業道德偷抱別人小孩的惡毒女人……”

頭好痛,好痛……仿佛要炸裂開來,我按住太陽穴,蹲下身,渾身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胸腔裏空****一片,意識也開始渙散,耳畔有聲音在急切喊我的名字,西曼,西曼……似乎還有很多隻手在搖晃我的身體……我什麽也不想聽,誰也不想理……就讓我這麽昏睡過去吧,是不是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一切如常,什麽也沒有發生,隻是一場噩夢呢?

05

再醒過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床頭櫃的燈光微弱,我睜開眼,看著一臉擔憂的媽媽與一臉凝重的紀睿,我知道,不管我睡過去多少次,醒來時,那些話依舊真真實實地存在,或許還是事實,並非噩夢。

“西曼……”媽媽伸手試圖握我的手,下意識地,我避開了。

她的眼淚掉下來,我知道,我的舉動令她痛心難過,可是,珍妮母親說的那些話,像是噬心的蟻蟲,時刻在我腦海裏爬來爬去,令我頭痛欲裂。

“你先去休息吧。”紀睿輕輕開口,媽媽怔怔地望著我,不走也不說話,隻無聲掉眼淚,我偏頭,不忍再看。她最終還是走出了房間。

沉默。漫長的沉默。

我傻傻地望著天花板,腦海裏閃過很多片段,從小到大的細枝末節,與媽媽相處的點點滴滴,那麽多美好的記憶,她是全世界我最愛的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是,忽然有人跑來跟我講,她不是你親生母親,她是惡毒地將你從親生父母身邊抱走的人……我想起當初我開玩笑般地說是否有失散的姐妹時,媽媽在浴室跌倒的畫麵……腦海裏又閃過與江離一起去療養院看望珍妮母親的片段,她痛失愛女的瘋癲,她見了我的激動,她站在客廳裏厲聲指責媽媽時的情景……細細碎碎,如同電光幻影般在我腦海裏閃過,所有的所有,都化作帶毒的利劍,狠狠地刺向我……

“是真的,西曼。”紀睿終於開口,語調沉重得令人壓抑。

不用他說,我心裏已經有了答案,珍妮就是最好的答案。隻是,我多麽不想去相信這個答案,我一遍遍給自己催眠,是假的,是噩夢。可此刻,那個真相如此清晰殘忍地從紀睿的嘴裏說出來,我給自己催眠出的片刻假象再也禁不起推敲,在殘忍的真相麵前轟然倒塌,我再也忍不住,淚水大顆地滑落。

十八年前,媽媽還隻是市中心醫院婦產科的小醫生,當年我的親生母親懷的是雙胞胎,因為身體不是很好的緣故,我與珍妮都是早產,而那個時候,我們的父親正在國外出差,據說還是鄰居將母親送進了醫院,她的產前陣痛一直從上午持續到深夜,負責將她推進產房並接生的人正是剛來值夜班的媽媽。從看見孕婦身邊沒有人陪同的那一刻開始吧,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媽媽腦海裏產生,費盡千辛萬苦生下一對孩子的孕婦,虛弱得再也沒有力氣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就暈了過去,哇哇哭叫的粉嫩嬰兒,激起了被診斷無法生育的媽媽的濃濃母愛。而愛與毀滅,往往隻有一線之隔,她將其中一名嬰兒抱走,然後從太平間抱來一名死嬰……一個彌天的罪惡謊言自此誕生……後來,我的母親帶著僅存的另一個女兒隨父親遠赴法國,離開了傷心之城。

十多年前的一樁驚天往事,充滿了罪惡與謊言的秘密,寥寥數語從紀睿口中緩緩陳述出來,他的聲音很低很輕,卻幾乎令我窒息。

“西曼,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可是,我請求你,不要恨你媽媽好嗎?”紀睿繞到床的另一邊,蹲下身望著我,語氣裏是濃濃的懇求。

我不語,眼神穿過他,空洞洞地望向不知名的遠處,腦海裏亦是空****一片。

真相永遠如此不堪,我堅信了十幾年的美好與愛,竟然沾染了這麽醜惡的一樁秘密。我相信的,我愛著的,我尊敬的那個人,卻做出這樣令我無法接受的事情。她難道不知道,她的一念之差,對一個母親,對一個家庭,造成的將是多大的傷害?而對這個孩子本身呢?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總有一天她會得知真相,那個時候,她的世界將有怎樣的崩塌。記憶中她給出的愛對我的好有多麽幸福,此刻統統化作萬箭穿心。

她教我要做一個善良的孩子,明辨是非對錯,懂得珍惜,懂得愛,可她卻如此殘忍,如此地,喪失一名作為醫生的職業道德。

我無法接受,亦無法原諒。

閉上眼,此刻連眼淚都已經無法流出。

06

夜已經很深,我悄悄地起身,從黑暗中穿過,開門出去。我無法在這個屋子裏安心入睡,躺在**,腦海裏她的好與那殘忍的真相反複交纏,耳畔響起紀睿離開我房間時的話:“你生母將起訴……”後麵的話他沒有說,再不懂法律,也清楚一名職業醫生偷抱嬰孩的罪責有多大。

淩晨的街道異常安靜,昏黃路燈將影子拉得老長,寒意襲人,我緊了緊衣服,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走,沒有地方可以去,也沒有想去的地方,腦海裏亂糟糟一片。

不知道走了多久,隻感覺到越來越冷,迎麵而來的一陣喧囂忽然將我從神遊狀態中吵醒,回過神時,我尖叫一聲,望著一步步團團朝我圍攏過來的小混混,陣陣刺鼻的酒味撲麵而來,我顫抖著使勁推開一個已湊到我跟前試圖往我身上靠的男生,不要命地往前跑起來,一直跑一直跑,直至身後沒有一點動靜,才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痛哭失聲。

直至這個時候,恐懼才一點點朝我襲擊過來,扭頭回望空****的街道,隻有寥寥車輛偶爾路過,不見一個行人,昏黃的路燈恍惚似鬼魅,我掏出手機,手指翻飛,蔚藍,關機,青稞,關機,亞晨,關機……聽著話筒裏一遍又一遍機械而冰冷的提示音,我心裏的恐懼一點點擴增,手指停在江離的名字上,猶豫了片刻,摁下去,竟然……接通了。

“西曼?”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那端傳來江離的聲音,沒有一絲迷蒙睡意,見我沒有出聲,他急了:“西曼是你嗎?怎麽了?”

“喂,西曼,你說話呀!”

“西曼……”

“是我……”聽到他一聲急過一聲的聲音,我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再次崩潰,泣不成聲。

很久之後想起我與江離之間的點滴,似乎總是在他麵前掉眼淚,總是讓他看見我最脆弱的一麵,最難過最痛苦的時候,也總是他在身邊,借一個懷抱。

江離趕到的時候我已經哭得體力透支,吹了寒風,頭痛欲裂,直接發起了高燒,意識有點模糊不清。

被他抱起來時,我微微睜開眼,看到他臉上焦急與心疼的表情。

“你呀,怎麽總是這麽不會照顧自己呢……怎麽總是令人擔心,令人心疼呢……”

我想跟他講一句話,可是實在沒有力氣了。

迷迷糊糊的,我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男孩也曾用這樣輕柔寵溺的聲音對我說過相同的話,他說,西曼呀,你怎麽總是這麽讓人擔心呢……那個男生有清冷動聽的嗓音,有一雙巧手,一雙會笑的不羈的眼睛,可是,我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了,好久沒有聽到他說,西曼呀……

是幻覺嗎?我怎麽好似聽到了夏至的聲音?

嗯,一定是幻覺,太過想念所致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