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選擇}
[A和B,左和右,愛情和友情,道義與情感……從出生到生命的終結,那麽多讓人無法逃避的選擇題,造就了生命中一樁又一樁令人心傷的遺憾。]
01
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噩夢,夢境裏是一片茫然無盡頭的慘白光線,沒有色彩,沒有風景,沒有人影,也沒有聲音,死寂荒蕪。我看見自己赤足走在大片刺眼的光線裏,一直走一直走,漫無目的不知疲倦,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現一條熟悉的河流,那是在夢裏曾出現過無數次的河流,蜿蜒綿長的河岸線,水麵波光微弱,平緩的河水在暗夜裏輕輕流動,刺骨的寒風席卷而來,河堤的盡頭,我似乎隱約看見一個朦朧的身影,背著畫架的少年正駐足回頭,向我招手,清冷動聽的嗓音仿似一道魔咒:“西曼,過來……”
“西曼,醒醒,醒一醒。”有聲音將我從夢境中拉回來,迷蒙地睜開眼,看見一張充滿擔憂的臉。
視線漸漸清晰,蘇燦坐在我身邊,正擰了毛巾給我擦拭額上細密的汗珠,我偏頭打量,雪白房間雪白被單,原來是在醫院裏,房間一角的沙發上,蔚藍與青稞各占一端,蜷縮著身體,彼此的雙腳纏繞在一起,睡姿奇差。
“好點了嗎?”蘇燦摸了摸我的額頭,“燒似乎退了很多。”
“蘇姐姐……”開口才發覺喉嚨火燒一般痛,幹澀得仿佛落滿了灰塵,“水……”
蘇燦拿起床頭櫃上的水遞到我嘴邊,“難受就先別說話,乖。你可把我們嚇死了,知道嗎,你已經昏睡了三天。謝天謝地,終於醒了。”
三天,有這麽久了……看著蘇燦一臉疲憊的模樣,眼角周圍布滿黑眼圈,她這三天一直在這裏陪我嗎?
“前天是蔚藍,昨天是青稞,今天我來換班,讓這倆丫頭回家睡覺,死活不幹,嘖嘖,你看這睡姿醜得……”蘇燦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麽,笑著說。我知道她故意調節氣氛,望著沙發上兩個雙腳扭在一起的人,心裏潮濕得想落淚。
有閨蜜如此,此生足矣。
大概是被我與蘇燦的聲音擾了清夢,蔚藍一個猛翻身,腿一踹,“嘭”地一聲重響,睡在外麵的青稞應聲落地……
“誰踹老娘!”青稞揉著腦袋坐在地板上,閉著眼睛怒吼一句,蔚藍受驚,猛地彈起,迷迷糊糊地望著青稞,伸手拉她:“啊,不好意思啊,我以為是我們家噗噗(蔚藍家養的薩摩耶)又爬到**來了呢。”
“哈哈哈。”蘇燦忍不住大笑起來,我也跟著笑起來。
“西曼,你醒啦?”青稞扭頭,顧不得揉腦袋,跳起來撲到**,一把熊抱住我,“再不醒,老娘真想踹你幾腳把你給踹醒!”
蔚藍坐過來伸手探探我的額頭,又探探她自己的,“嗯,似乎退燒了。”
“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我低了低頭。
“我們都聽說了。”蘇燦輕輕說,“西曼,現在什麽都別想,先把身體養好再說吧。”頓了頓,她又開口:“你媽媽也病倒了,就住在隔壁。你生母來看過你,本來她想照顧你的,可我覺得你們暫時先別見麵比較好。”
我點點頭。
讓蘇燦她們都回家睡覺之後,我披上外套走到隔壁病房,房門虛掩著,遲疑地伸手,最後還是沒有推開。我踮起腳尖,透過門上透明的小窗口,看到**的人正安靜地睡著,可眉毛卻深深蹙起,隔著小段距離,看不太真切她眼角那條隱約的痕跡是不是淚痕。紀睿趴在**,手緊緊握住她的手。
心裏浮起細密的難過,原本此刻他們應該在度蜜月的旅途上,享受海島溫暖的陽光與碧海藍天。可生活永遠如此充滿了嘲諷,一夕之間,天翻地覆,什麽都變了。大抵美好的東西,往往都是這樣虛浮不定。
我與她,隻隔著一扇門的距離,為什麽心裏感覺隔了萬水千山,天涯海角。
這個衝擊太大太大,大到摧毀了我一直所相信的美好世界。對不起,我終究不能走出自己的心結,心無芥蒂地撲到你懷裏,親切地喊一句“媽媽”。
至少此刻不能。
02
我身體其實沒什麽大礙,高燒加之染了風寒引起體虛昏迷,醒過來之後燒就慢慢退了下去。蔚藍說我昏睡的這兩天似乎一直在做噩夢,嘴裏呢喃著些什麽,可又聽不清楚。那些夢境我也記不清了,隻一個熟悉的聲音依舊那麽清晰,猶在耳畔。我認得,那是夏至的聲音。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那個關於他的夢,這些日子以來,事情一樁接一樁地發生,我分不出精力再做無謂的尋找,甚至一遍一遍告誡自己,他是真的不要我了,翻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他了。不知道為什麽,漸漸地我竟然連怨恨他的情緒都退卻,隻想把他藏在心底深處,與我們之間有過的美好記憶一起。
因為我漸漸明白,有些事情,任你怎樣努力,始終無能為力,無可扭轉。
蔚藍幫我向學校遞了一個星期的病假條,放學後會將當天功課的筆記抄得工工整整地給我帶來。她打趣說,你知道我成績不好,也不太愛聽課,為了幫你抄筆記,我可是打起十二分精神,隻差頭懸梁錐刺股了!
看著她誇張的模樣,真是既好笑又感動。
出院之後,我從家裏搬到了蘇燦那裏。本來蔚藍讓我搬去跟她住,但一想到她家裏的氣氛,遂作罷。蘇燦獨居在書吧,沒有長輩,畢竟方便很多。
整理東西的時候,媽媽站在門口良久,欲言又止。這些天,我跟她說的話不超過十句,很多次她見了我,蠕動嘴角,可最後什麽也沒說。
我們都太了解對方,都明白,此刻再多的解釋都無用。紀睿將媽媽拉回臥室,然後走進我房間,輕聲說:“搬去與朋友住也好,你需要時間平複。”
他不愧為心理醫生,我感激他沒有為了媽媽來做說客。
“不管在哪兒,都要好好照顧自己。現在學習也是關鍵階段,不要分心。”
我點點頭,背著包走到門口又頓住,僵了片刻,沒有回頭地說:“好好照顧她。”
蘇燦原本想給我再支個臨時床,我說:“算了,如果不介意,我跟你擠一擠吧。”小時候經常跟蔚藍頭挨著頭睡,蔚藍的睡姿奇差,又愛亂動,大半夜如果醒來,她的雙腿總是擱在我身上,死死地抱著我手臂,像個樹袋熊般。我抱怨她睡姿不好拒絕跟她一起睡,她就搖著你手臂撒嬌,姐姐姐姐的叫得甜膩死人,我總是敗下陣來。
入夜,與蘇燦並排躺在**,卻怎麽也睡不著。
“是不是認床?”蘇燦側身問。
“沒有。”
“還在想那些事情嗎?”
“嗯。”我在黑暗中輕輕點頭。我也不想想,可做不到,真的做不到。那些事情像是自動寫入的病毒代碼一般,怎麽都撇棄不了。
“西曼,”蘇燦輕聲叫我,遲疑地問:“你會跟你生母一起生活嗎?”
沉默。
“我不知道。”很久,我才訥訥地答。不知道不知道一切都不知道,思緒亂糟糟一片。
“不管做什麽樣的選擇,我希望你不要勉強自己,遵從自己的內心。”她歎口氣,“雖然這很難。”
是呀,很多時候,生活呈現給我們的,並無選擇的餘地。
就好比此刻,我還沒有做好麵對親生母親的準備,卻不得不向她走過去。
學校門口來來往往的行人,她站在大門口,顏色鮮亮的衣裳令她看起來比上次見麵又年輕了許多,她應該是那種很會生活很會裝扮自己的人。見我走出來,老遠便向我招手。我頓住腳步,怔怔地望著她揚起的笑臉,蔚藍扯扯我的衣袖,說:“過去吧,需要我陪你一起嗎?”
我搖頭,慢慢朝她走過去。
安靜的咖啡廳裏,她優雅地攪動一杯熱拿鐵,一點也沒有前幾次見她時那種茫然。她抬眸,關切地問我:“身體好點了嗎?”
我點了點頭,麵前的飲料與糕點很誘人,可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西曼,我會盡快幫你辦理移民手續,你爸爸這兩天將飛過來。”她不是在征詢我的意見,用的是陳述句是肯定句。
移民麽……從前對我來講,這是多遙遠的一樁事,想都沒有想過的,如今卻似乎輕而易舉就可以實現。
她伸手拉過我的手,眼裏霧氣彌漫:“上天憐憫,才會在我失去珍妮之後,把你送回我身邊……”
我心裏一酸,所有因她出現而在我生活中掀起狂瀾的壞情緒,在此刻潰不成軍。是呀,她一點錯也沒有,她隻是先後兩次痛失愛女的母親。雖然十八年來,她對我來說十分陌生,可她是給予我生命的人。
我反握她的手,對她展露出一絲笑容。我猶豫很久,終於開口同她說:“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對……她起訴……”說完,低頭,不敢看她的臉色。我知道這個要求對她來說,大概有點強人所難,如果換作是我,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與帶來的傷害。可是,能不能讓我自私一點,我隻是想保護住我想要保護的人,不管她做了什麽,她都養我愛我十幾年。
“我……答應跟你去法國,但是得等我念完大學。”
此話一出,我心裏已經做了選擇,她一定不知道,這個選擇對我來說有多麽艱難,短短幾個字,卻如此沉重,於情於理我都得跟生母走,而且為了保護媽媽,這是我唯一的選擇。
“我答應你。”她輕輕說。
“謝謝。”
“西曼,”她望著我,有點忐忑地說:“你……可不可以喊我一聲媽媽?”
我蠕動嘴角,嘴唇一張一合,可終究還是抱歉地低頭,說:“對不起……”
對不起,原諒我暫時無法將那個神聖的詞輕易喊出來,對不起,請給我時間,讓我與你親近。
03
回到書吧時,坐在吧台後麵守店的竟然是江離,他正埋頭在電腦前玩一款單機小遊戲,見我回來,一邊退出遊戲頁麵一邊抱怨:“再不回來我要餓暈了!”
蘇燦有事外出,讓江離過來幫忙看店,順便幫我做晚飯。真令人汗顏,蘇燦老把我當成需要照顧的小丫頭,尤其是搬來與她同住的這段時間,見我精神狀態不是很好,更是特別細心地照顧著,她平時不怎麽愛做飯的,自從我來之後,每晚都親自下廚,弄兩菜一湯,還每頓不重樣。
偶爾蔚藍與青稞過來蹭飯,吃完拍著肚子都不想回家了,嚷嚷著說,蘇姐姐手藝好讚,西曼你真是好口福。然後鬧著要在這裏打地鋪,四個人正好湊一桌麻將。
晚餐江離做的是意大利麵,看著一盤孤零零的麵我故意抱怨說:“喂,你偷懶吧?就一盤麵?你這保姆做得可不合格呢!”
他一邊大口塞麵,一邊老氣橫秋地教訓:“小朋友,挑食可不是好習慣!再說,你看看,你看看,這麵做得多麽具有藝術感啊!”他伸過勺子,當當當地敲我的碗沿。
確實,他用西蘭花與胡蘿卜雕出漂亮的花紋點綴其上,比上次在我家裏做的好看多了。
飯畢,江離提議去閣樓上的天台吹吹風,我一邊抱怨寒風冷冽有什麽好吹的,一邊還是跟著他爬上了小天台。大概是遠離鬧市區的緣故吧,頭頂的夜空顯得安靜而遼闊,不遠處的大學城區域燈火星星點點,少了五彩霓虹的妖豔,多了一分靜謐。
“西曼。”江離的聲音很輕,淡淡的,暖暖的。
“嗯。”
“我很開心珍妮有你這個妹妹。”提起珍妮,他的聲音忽然如沾了寒冬夜色中的濕氣。
我趴在水泥欄杆上望向遠方的燈火,不知該如何接腔。沉默了片刻,他又輕聲說:“換作任何人,都一時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可是西曼,”他側身對著我,“你為什麽不能拋棄你心中所謂的道德標準,隻想著單單純純的愛呢?雖然你媽媽一念之差做了令人無法接受的事情,法律可以光明正大地宣判她的罪惡,可你的情感之尺為什麽也要如此苛刻地宣判她?”
這才是他今天來的目的吧。
“西曼,生命真的很短暫,能與自己愛的人多一分一秒的相處,都是上天給予的恩惠……”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聲飄進我耳中,我詫異地轉頭,他怎麽了?語調如此哀傷,神色也是。我望著他,被他那句 “生命真的很短暫,能與自己愛的人多一分一秒的相處,都是上天給予的恩惠” 擊中,想起當初被告知媽媽的病情時的惶恐與害怕,那一刻鋪天蓋地的眼淚與倉皇失措……頃刻間,這些天來壓抑在胸口的鬱結似乎一掃而光,纏繞如亂麻的思緒豁然開朗,是呀,比起真心實意的愛與越來越少的相處日子,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最最重要的。
這樣一個簡單的選擇,卻令我糾結了這麽久,令媽媽傷心,令身邊愛我的人擔心。
“江離,謝謝你。”心中頓時如放下一塊沉重的大石。
一陣寒風呼呼地刮過來,我哆嗦了下。我體質屬陰寒,最怕冷,每到冬天便手腳冰涼。
忽然,脖子上一暖,側頭,江離解開他脖子上的長圍巾,在我脖子上繞了兩圈,毛線的溫度混淆著他的氣息在我鼻端彌漫開來,而脖頸上的同一條圍巾令我們靠得好近好近,近到能清晰聽到他的心跳聲,他細微的呼吸。明明滅滅的燈光下,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側頭看我那一秒他的眼神在暗夜裏是那麽明亮,仿佛漫天的星光。
我臉頰驀地升騰出一絲紅暈,心開始怦怦跳得好快,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圍巾,手指卻忽然被他拉過去,緩緩握緊在掌心,然後塞進了他的大衣口袋裏,他掌心的溫度傳遞到我指端,我望著他的側臉,思緒又開始模糊一片,似曾相識的場景,似曾相識的感覺……曾有一個男孩,也是這樣,喜歡將我冰涼的手指緊緊握在掌心,然後塞進衣服口袋,將他的溫暖傳遞給我……
“你怎麽哭了?”江離被我滿臉的淚痕嚇著了,慌亂放開我的手,可是纏繞在一起的圍巾令他一時無法後退,我仰頭望著他一臉焦急帶著些許慌亂的神色,那一刻問出的話完全沒有經過大腦,一邊流淚一邊傻乎乎地問:“你是夏至對不對?你是夏至,你是夏至……”
“西曼,”江離抓緊我的手臂,眉毛微蹙,“你看清楚,我不是你口中的那個人,我是江離!”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很不好。
我凝望著他,淚水縱橫。
他最終歎口氣,將自己脖子上的圍巾摘下,全部纏在我脖子上,側過身去,不再看我。
三番兩次被人當成另一個人,是很尷尬也很困擾的一件事吧。
我忽然想起很重要的一件事,擦開眼淚,拽起江離的手臂便往樓下跑,他也沒有多問,隻任憑我拉著往街邊去攔的士。出租車一路往東,很快便抵達我家。
客廳裏漆黑一片,房間裏空****冷冷清清,分明才離開幾天,卻感覺像是已經好久好久。媽媽已經搬去了紀睿那邊,搬家那天她到書吧找過我,兩個人對桌而坐,卻相顧無言,不知道該說什麽,她隻不停喝蘇燦泡的咖啡,頭微微低垂,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黑眼圈很重,精神也不太好的樣子,我心裏很難過,卻始終都無法開口喊一句媽媽。喝完那杯咖啡,她將一個信封交到我手上,說:“裝了一些零錢,存折上的那筆錢原本是給你結婚用的,現在……我先拿給你……如果在這裏住得不習慣,還是回家住吧,我搬去你紀叔叔那邊。”
她離開之後,我看著存折上那筆龐大的金額,想起這些年她那麽拚命地工作,薪水並不富裕,小半生都省吃儉用,努力想為我創造好一點再好一點的生活條件,抱著那個沉甸甸的信封,忍不住蹲在牆角號啕大哭起來……
擰開客廳的燈,讓江離隨便坐,跑到臥室拉開衣櫃,將那幅藏在櫃子最深處的油畫搬出來,抱到客廳,緩緩地解開包裹它的白布……我似乎聽到一聲細微吸氣聲,目光轉移到江離身上,如我所料,他神色如同我當初在美術館看到他那幅《珍妮》時一般震驚,滿臉不可思議。
“這畫中的人是我。”我輕聲說。
“是夏至畫的。”
“他失蹤了,這幅畫是他留給我最後的禮物。”我雙手掩麵,我以為時間過去這麽久,能夠泰然自若地陳述這個事實,可發覺自己的聲音依舊無法鎮定。
寥寥數句,足以將所有的故事勾勒出,所有的誤會解釋清。江離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望著我似乎是對我說又似乎是喃喃自語:“怎麽會……”
這樣近乎靈異的事情,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也很想得到一個答案。
我從錢夾拿出夏至留在這裏唯一的一張照片,遞給江離:“你見過他嗎?”
他搖頭。
我最後僅存的希望,也在他的一搖頭裏落空,我垂眼,夏至,是不是此生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這個世界真的很奇妙,比如我跟珍妮,以那樣的方式見麵,冥冥中原來真的有所牽連。比如你的畫與夏至的畫,或許,或許……你們也是失散的心有靈犀的雙生兒呢。”說著說著,我自己先笑起來了,那樣的可能有嗎?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揣測了,忽然間感覺到好累,如果很多事情注定無法得到答案,那麽不如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不要好奇,也不要去費盡一切心思揭開或許我們並不想要,隻會帶來傷害的結果。活得簡單純粹的人,才更容易快樂幸福吧。
“你很愛他。”江離忽然說。
我偏頭,不語。
“你現在還愛著他。”他又說,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我在他聲音裏竟然聽出酸澀,以及淡淡的失落。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在遇見他之後,在經曆這麽多事情之後,我還愛著夏至嗎?我隻知道,他始終在我心底,未曾離去,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我真的很討厭自己的遲疑與模糊,曾經的我,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分明清楚,不會像現在這樣遲遲疑疑,連自己都無法明白自己的心。
到許久之後,我才明白過來,我不是不清楚自己的心,隻是唯獨在江離麵前,我無法清醒地直麵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感情。
“抱歉,我想我沒辦法再送你回書吧了,你今晚留在這裏吧。我會給蘇燦打電話的。”良久的沉默過後,江離起身離開。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單薄而寂寥,我想開口喊他,嘴角蠕動卻終究發不出那兩個字節,蜷進沙發裏,抱緊膝蓋,道不清言不明的細微難過一點點漫上心頭。
04
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見過江離,給他發短信沒有回複,電話始終處於關機狀態,問蘇燦她說她也不太清楚。
這個時候才發覺,我對他根本不了解,除了姓名年齡電話知道他畫畫,其餘一切,都那麽陌生,可感覺又是那麽熟悉,我們一起經曆了那麽多事,最難過的時刻都是他陪在我身邊,安慰我,鼓勵我,借我肩膀哭泣。在書吧天台上的那個夜晚,圍巾的溫暖與他手指的溫度,那麽真切又恍若一場夢。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感覺,闖入我的生活卻又忽然離場,連一聲告別都欠奉,真的很討厭。
夏至如此,他也如此。他們都是那樣自私的人,將我的生活攪亂之後,卻留我一個人在這場混亂裏不知該如何收拾殘局。
那種茫然若失的感覺再次席卷而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喜歡。我更加不清楚,一直以來,我喜歡的是他身上有著與夏至相似的感覺,還是,他那個人……
不久之後,我從蘇燦那裏搬去了紀睿的家裏。
媽媽見到我那瞬間,眼淚無聲崩落,那是我長這麽大第一次見堅強的她流那麽多的淚。我走上前,輕輕地抱著她,眼淚也跟著轟然跌落在她肩頭,附在她耳畔哽咽地說:“媽媽,對不起,媽媽。”
那一刻,一切都變得不重要,我隻想抱著她,緊緊地抱著她,就像小時候晚上做了噩夢,跑到她的臥室裏,鑽進她的被窩裏,緊緊地抱著她的腰,蹭在她腰間哼哼唧唧地帶著眼淚再次進入夢鄉,卻不再害怕。
我的生父抵達的那天,這座城市迎來了冬天的第一場雪,飄飄揚揚下得很大,一片片如輕盈的鵝毛般在空中打著轉,落在路人的肩頭。我與母親一起去接機,見到她的時候,我依舊無法開口喊一句媽媽,但她挽我手臂的時候我沒有拒絕,並肩走向機場大廳的短暫路程,偏頭望見她嘴角上揚的弧度,她滿足的模樣令我心頭浮起一絲暖意。
父親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他沒有紀睿的風趣,也沒有泛黃舊照片中爸爸在我記憶中的那種親切感,整個人不苟言笑,清冷的眼眸中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情緒來,我有點慌亂地站在母親的身邊看著他朝我們走來,不知道如何開口叫他,隻得微微垂下頭,他卻自然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當晚,紀睿做東,請父親母親一起吃晚餐,算作接風。那頓飯吃得很怪異,包廂裏大多時候都是沉默的,任紀睿怎樣揀話題來調節氣氛,卻始終尷尬。媽媽自始至終一臉愧色,頭微微低著,講話的聲音都低了好幾分,想說些什麽又覺得說什麽都沒立場,隻一杯一杯敬父親母親的酒,她酒量不太好,又有病在身,我想過去攔她,卻被紀睿拉住,輕輕搖頭,他眼神裏的意思我懂,大概唯有這樣,她心裏的愧疚與罪惡感才會好受一點點。
飯局最終以媽媽喝醉告終,回家將她安頓好後,我與紀睿坐在陽台聊天,他煮了一壺碧螺春,給我倒上一杯,熱氣蒸騰的香濃茶水滑入喉嚨,身體都跟著暖烘起來。天空中雪花依舊在無聲地飄落,偶有幾朵隨夜風卷進陽台,在橘黃色光芒下宛如輕盈的小精靈,在空中打幾個轉,緩緩跌落。
望著寂靜濃黑的夜,我輕輕開口:“我可不可以不跟他們去法國?”
那個遙遠的國度對我來說是那麽陌生,我不懂法語,英文也不好,討厭吃西餐,更重要的是,那裏沒有我愛的人,媽媽、蔚藍、青稞、蘇燦、亞晨……要找誰分享我的喜悅快樂,難過的時候又該找誰分擔?
“西曼,很多時候,我們並無選擇。”紀睿低低的聲音伴隨著一聲輕歎,如同天空中輕盈飛舞的雪花,落在我心間,涼涼的。
選擇……
沒有哪個時候比現在更讓我痛恨這兩個字。A和B,左和右,愛情和友情,道義與情感……從出生到生命的終結,那麽多讓人無法逃避的選擇題,造就了生命中一樁又一樁令人心傷的遺憾。
如果可以,我寧肯生命中永遠隻有一條筆直的路,沒有分岔點,隻有唯一的一個答案,那麽是不是就不用麵對那種做出選擇的痛苦?
05
住在紀睿家裏什麽都好,除了麵對紀元宏。見到他,我忽然理解了蔚藍,如同她對江離毫無緣由的不喜歡一樣,我對紀元宏也是這個感覺。我討厭,不,或者說害怕他。青稞說他隻是冷漠,不太好與人相處,可不知道為什麽,打從第一眼見到他,我便覺得他帶著股陰鬱。人與人之間大概真的講究點磁場,我隻能想成是我與紀元宏的磁場不對盤。我不知道青稞究竟看上他哪點,愛得那麽瘋狂,甚至卑微,可愛情,從來都說不清道不明。
紀元宏念的是職高,從入學那天起就沒有住在家裏,開始的時候他騙紀睿說住校,可後來因頻頻翹課又在學校惹是生非被老師叫去,紀睿才發覺,原來他壓根就沒有住宿舍,而是在外麵租了一間房。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沒有再問紀睿拿過生活費,找各種各樣的兼職,酒吧DJ,KTV、台球俱樂部的服務生等等。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紀睿再也管不到他。
“作為一名心理醫生,再出色又怎樣?卻連自己兒子的心門都敲不開。”紀睿自嘲地說,頓了頓,他的語氣低下去,“不怪他,始終是我虧欠了他,以及他母親。西曼,你們年齡相仿,如果可以,你多與他交流好嗎?”紀睿充滿無奈的請求令我心裏有點兒難過。
我不知道他們父子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無法解開的心結,但為了紀睿,為了媽媽,也為了青稞,我願意試一試。
令紀睿開心的是,自從我與媽媽搬到他家之後,紀元宏竟然也搬了回來,媽媽也很開心,他搬回來的那晚,她下廚做了一大桌的菜,一個勁地往他碗裏夾,紀元宏沒有像第一次見麵那樣將菜丟出來,而是笑著說了聲“謝謝”。
我正坐在他對麵,他那一笑一句謝謝,不禁讓我端著碗的手抖了一抖,我發誓,不是我眼花,他嘴角勾出的那抹笑一點溫度都沒有,反而有點咬牙切齒的陰鷙,令人毛骨悚然。
可媽媽卻因為那句“謝謝”心花怒放了整個晚上,之後每天都費盡心思變著花樣研究各種新鮮菜式。
在我還沒有想好要怎樣心無芥蒂地去了解紀元宏時,他反而主動跑來向我示好。周一早上去學校的公交車總是特別難等,寒風乍起,我抱緊手臂在公交站牌下來回走動,不停跺腳來抵禦寒冷,卻一點用處都沒有。足足等了二十分鍾都沒等來車,快要到上課時間了,我既冷又心焦,正考慮是否打車時,一輛眼熟的摩托車停在我麵前,車上的人沒有摘安全帽,隻露出一雙冷漠的眼睛,望也沒望我地遞過來一頂安全帽,聲音跟這天氣一樣冰涼沒有溫度:“上車。”
我蹙眉,反感他命令式的語氣,也冷漠地回道:“不用。”
他偏頭,不耐煩地瞪我一眼,“這個時間段你以為可以打到車?”頓了頓,他忽然微微傾身靠近我耳畔,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再說了,你媽一定很開心我送你去學校吧,我、親、愛、的、妹、妹!”最後那句話仿佛從牙縫裏蹦出來一般,冷冰冰的。
我接過安全帽,坐上摩托車後座,紀元宏發動油門,他的車技很好,隻要有一點空隙,他都可以穿插過去,好幾次嚇得我想尖叫,同時卻又有點享受這樣的小刺激。寒風從耳畔呼嘯而過,車流聲人流聲匯聚成一曲喧囂的交響樂,看著倒退著一閃而過的城市風光,建築群落、廣場噴泉的水池、路旁的各種樹木與綠化叢、提著購物袋或公文包穿越斑馬線的人群……這樣平凡卻充滿人情世俗的一個早晨,忽然讓人覺得好迷人。這是無論坐多少次公交車穿越相同路線都無法感受的情愫與氛圍,這樣美妙的小感受令我放鬆了對紀元宏的警惕,心情隨之開闊起來,原本向後抓住車尾的雙手緩緩地伸向他的外套,慢慢捏緊他的衣擺,不知是風太大晃了眼睛還是我的錯覺,我感覺紀元宏的身體似乎一僵,試圖往前靠,我的手指卻緊緊地揪住他的衣擺不放,他也便沒有再往前傾。
我想,既然決定要好好相處,那麽就由我主動一點兒吧,男孩子自尊心有時候比女生更強,又好麵子拉不下臉。或許,他並不如表麵上那樣令人討厭呢。為了紀睿與媽媽,為了青稞,我應該拋下對他莫名其妙全憑第六感而來的壞印象,給彼此一個了解的機會。
如此想著,在下車的時候,我第一次對紀元宏展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對他真心實意地說:“謝謝。”
他接過安全帽,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隔著安全帽透明的防護罩,我沒有看太仔細,他已經一溜煙將車騎出了好遠。
我目送他離去的背影,說再見的手勢還揚在空中,嘴角噙著笑,心裏帶著一個堅定的信念,我與紀元宏的關係,一定會得到改善,我們一定可以做朋友,甚至或許可以像真正的兄妹那樣友愛相處。
而這個過程,不管花多長時間,我都願意去嚐試,去等待。
那個時候,我是真的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