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訣別
又是深春時節。
陸燃離開的第113天。
考試周很快就要慘無人道地降臨了,宿舍裏硝煙彌漫,似乎一個個即將戰死在高難度編程題目腳下。
阿阮、倩倩和二咪每人腦袋上都綁著一根必勝繩,頂著一雙黑黢黢的熊貓眼,和書本苦戰三百回合。反觀南瀟,不慌不忙地睡到自然醒,下床洗漱後,準備出去吃個早餐。
“瀟瀟,你不用複習嗎?”阿阮奄奄一息地看過來。
“我?”南瀟用手指了指自己,“不用的。”
“為什麽啊?”
“這學期的內容我半年前就看過了,陸燃還逼我做了許多研究生的題目。”
神哪,請賜給她一個這樣的男朋友吧!
阿阮哀號一聲,三人抱頭痛哭。
南瀟被她們逗得開懷大笑,一不小心笑岔了氣,邊拍著胸脯順著,邊說:“要不我幫你們帶飯回來?想吃什麽?”
“炸醬麵!”
“香菇排骨湯!”
“麻婆豆腐蓋飯!”
她點點頭,暗道了聲吃貨,一一記在心裏,出門了。
這個點兒,食堂的人並不多,她很快打包了四份飯,準備回宿舍,半路卻接到了一通電話,是百佳迪的瞿總親自打來的。她起初以為,他是要說那份策劃方案的事,聊著聊著卻發現,似乎和她預想的大相徑庭。
“……百佳迪打算拓展遊戲領域,除了快速對戰類的以外,還想做一些少女風內容,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先來公司實習嗎?可以邊學習邊實習,不會耽誤你的事情。”
南瀟倍感意外。她沒想到堂堂百佳迪的CEO瞿司辰居然會開口邀請她去實習,這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她一時間消化不了,在原地呆愣許久,問道:“瞿總,您確定沒有打錯電話嗎?我是K大計算機係的大三生南瀟。”
那邊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對,沒錯,我找的就是K大計算機係的大三生南瀟,我想邀請你來百佳迪實習三個月,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時間再長一些也完全沒問題。這樣可以了嗎?”
南瀟激動不已:“謝謝瞿總!”
“你怎麽和陸燃一樣,總叫我瞿總,不需要的,叫我學長更親切一些。”
“好的,謝謝瞿總!”
瞿司辰在那邊忍俊不禁,覺得這姑娘簡直太可愛了。
兩人在電話裏又聊了幾句,確定好時間,便掛斷了。
南瀟攥著手機,耳邊傳來“嘟嘟”的忙音,半晌都沉浸在難以名狀的喜悅中,等反應過來,第一時間打電話給遠在美國耶魯大學的陸燃,想要和他分享這個好消息,不過連續打了兩次,都是占線。
他果然好忙啊……
這些天幾乎就沒怎麽聽到他的聲音,上回通話還是在兩周前,他打來,匆匆忙忙聊了幾句後,很快就掛斷了,明明那天還是他的生日。
南瀟有些不安。
她明顯能察覺到,他似乎越來越不願和自己通電話,雖然每次打來都噓寒問暖,可通話時間一次比一次短,有時甚至打個哈欠的空當,他就掛斷了。
失落、焦躁,負麵情緒伴隨著臆想,一股腦湧上心頭。
南瀟及時克製住自己。
不行,不能這樣,她要相信陸燃,他已經夠忙的了,不能再讓他這麽瞎操心。
深深呼了一口氣,南瀟拎著早飯回了宿舍。
考試周順利度過。
瞿司辰在電話中和她約定的時間是在暑假剛開始,南瀟收拾東西回了家,過了幾天懶散生活後,就開始做實習的準備。
百佳迪不在瀾城,而是高新區,所以她在實習期間隻能租房子,不過瞿司辰已經為她預留了一間員工宿舍,所以這方麵的問題倒不用多慮。
臨行前一天晚上,她開始打包行李。
“瀟瀟,到那裏一定要有禮貌,謙虛一些,不懂就問,別不好意思。”母親大人將熨好的衣服放進她的行李箱中。
“對了南瀟,把這些新摘的茶葉帶過去,分給同事們喝。”父親大人將一隻大紙袋塞到了那堆衣服裏。
南瀟看著這兩人手忙腳亂的樣子,一時有些無措,好像要去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們似的。
“我知道的,知道的,爸爸媽媽放心吧。”
有個聽話的乖女兒,比什麽都強。南媽媽寵溺地揉揉她腦袋:“真乖,媽媽再去幫你收拾兩套被褥來。”不等她阻止,南媽媽就美滋滋地走開了。
這個行李箱……怕是要被撐破了吧。
正考慮要不要找誰借一隻更大的,南爸爸在客廳忽然開口詢問:“對了,聽說那個陸燃出國了?”
“嗯。”
“去的哪個學校?”
“耶魯大學。”
“那可真厲害,男孩子就該這樣,不過你就算了,女孩子家家的,去那麽遠的地方不安全。”
“還好的。”
“不安全不安全,我和你媽媽可不會送你到國外。”
南瀟笑了笑,沒接話,低著頭飛快收拾行李。
南爸爸在客廳泡了一壺茶,打開電視,聲音很大,將南瀟吸引過去。
屏幕裏正在播放晚間新聞,主持人南瀟認得,正是當年在機器人大賽上采訪陸燃的那個女人,如今她已經成了瀾城家喻戶曉的一名主持。
她心裏默默感慨時間過得真快,正要回房,畫麵忽然一轉,出現了美國耶魯大學的標誌。
“據悉,於美國時間七月二日淩晨四點鍾,耶魯大學相隔兩條街區的合租公寓裏發生了一起槍擊案,死亡四人,重傷七人,其中有兩名死者均為來自中國的留學人員,具體情況和案件起因還在持續調查中,我們會一直關注案情進展……”
女主持的嘴一張一合,南瀟卻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渾身的血液在這刹那間倒流,腦袋裏亂作一團,無數畫麵從眼前飛快閃過,她來不及捕捉,隻覺得一片天昏地暗。
她僵在那裏,一雙猩紅的眼狠狠盯著電視屏幕,像要劈手將它打碎,鑽進去。
母親呼喚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化作鋒利的鋼鋸拉扯神經。
她已經感覺不到究竟是哪裏在痛。
腦袋,胸口,還是心髒。
有那麽一個瞬間,她看到氣息虛浮的陸燃朝自己伸出手,薄唇翕動在說著什麽,可她聽不見,一個字都聽不見。
冰冷的槍口指向他,指向那個麵容清雋的少年,那個渾身上下找不到一絲缺點的少年,那個她愛著等著心疼著的少年!
一聲槍響血染滿衣,他破碎的身體就那麽倒了下去,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麵,靜靜地看著她,帶著溫柔寵溺的笑容。
南瀟。
南瀟。
南瀟。
她猝然驚醒,臉色一片煞白,瘋了般衝回自己的房間,哆哆嗦嗦地捧起手機,連劃了兩次屏幕都沒能解鎖,最後突然大吼一聲,跌坐在地。
“瀟瀟!”
“瀟瀟你怎麽了?”
父親和母親朝她衝了過來,甚至沒敢用手觸碰,因為她整個人都是木然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空洞無神。
“瀟瀟,別怕,媽媽在這兒。”南媽媽緩緩伸手,想要將她摟進懷中,還沒等靠近,就被她嘶啞的聲音嚇得收了回去。
“媽,幫我解鎖,打給陳凱,密碼是0719。”
“瀟瀟,發生了什麽?告訴媽媽,我們……”
“不要問了……不要再問了!”南瀟突然抓狂似的將剛剛才整好的行李箱一腳踢開,她眼圈發紅,近乎央求道,“求你們不要問了……打給陳凱,媽我拜托你打給陳凱!”
“好,好,我這就打,這就打……”南媽媽飛快拿起她的手機,解鎖,找到了陳凱的電話撥通。
很快,那邊傳來男生懶洋洋的聲音,似乎才剛剛睡著不久。
“喂,南瀟?”
“陳凱,你睡了嗎?”她竭盡全力克製著不讓情緒崩潰,聲音格外嘶啞,聽著叫人心驚。
“嗯,剛睡著一會兒,有事?”
“你現在把電視打開,看一下新聞,或者上網也行。”
“怎麽了?”
“陳凱,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忽然喉間一哽,淚流滿麵,“陸燃出事了。”
一切都像是在做夢。
陳凱家在鄰市,他連夜駕車趕到瀾城,接到唐琦和周齊夢飛後,朝著K大飛馳而去。
淩晨四點半,整座城市陷入沉睡。
南瀟呆呆地坐在K大門口的花壇邊,兩隻眼睛腫得像核桃,通紅通紅。
沁涼的夜風吹得她瑟瑟發抖,她甚至連鞋子都忘了換,踩著一雙拖鞋就跑了出來。
三人趕到時,坐在花壇邊一動不動的女孩兒就像隻孤魂野鬼,單薄的身體在風中搖搖晃晃,隨時都有倒下去的可能,她望著遠方目空一切,眼角還留有已經幹涸的淚痕。
唐琦心裏“咯噔”一下,朝她飛奔過去:“南瀟?南瀟?”她輕輕晃動南瀟的身體,就像在搖晃一隻沒有生命的布娃娃,輕得如一片羽毛。
“南瀟,你不要嚇我們!”唐琦猛地一把將她抱進懷裏,喉間哽咽,撫摸她僵直的脊背,“沒事的,沒事的,那不會是陸燃,你放心,那一定不是他!”
“真的嗎?”
空靈的聲音傳來,唐琦鬆開手,看著她。
“真的嗎?”南瀟又問了一遍,那聲音虛無縹緲,不像從她口中發出的,“可我好怕啊,我好怕……陸燃他就住在那棟合租公寓裏,我記得很清楚,他剛到的第一天在電話裏對我說,南瀟,真好,與我合租的也是一個中國人,這棟公寓裏就我們兩個是中國人……”
“南瀟……”唐琦的眼眶紅了,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安慰。
“我給他打了無數個電話,從看到新聞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打,你們瞧,我已經撥了七十八通,可他一個都沒接。”
她顫抖著用手劃亮屏幕,已撥電話的第一個就是陸燃的名字,整整七十八通,全都沒有接。
“你們說,我當初為什麽不阻止他呢?不管是死纏爛打,還是胡攪蠻纏,我應該阻止他的……一直以來,所有人都那麽堅信他會越來越好,因為他是陸燃,他注定是要高高在上的那一個,多少人崇拜他,敬仰他,又有多少女生前赴後繼地喜歡他,而我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可他偏偏就選了我……你們說,他多傻啊。”
南瀟仰頭,淚流滿麵。
“我從來都沒有對他好好說過一句‘我愛你’,哪怕我真的很愛很愛,可我不敢,我怕隻要說出口,他就會動搖,我不想成為他前進的絆腳石。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可我真的真的很努力了,而且我會一直努力下去,直到和他站在同一高度,肩並肩的那一天……可是,那樣的一天又在哪裏呢?我的陸燃沒了……我把他弄丟了……以後永遠都不會再有陸燃……他連句道別都沒和我說過,就這麽消失不見了,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緊緊攥緊的拳頭拚命捶打地麵。
窒息般的痛,像要蠶食掉她的五髒六腑,又忽然間抽幹渾身所有力氣,軟綿綿地跌倒下去,魂魄從身體飛出,孤零零飄在半空,俯瞰這世間生離死別,嘲笑那悲痛欲絕的人,撕裂又幹枯的心。
無須掙紮,無須反抗。
就像那經熊熊烈火灼燒過的枯枝爛葉,隻要輕輕一碰,便灰飛煙滅,無跡可尋。
黎明將至,晨光破曉。當第一縷曙光重返人間時,太陽仍舊在發熱,地球仍舊在旋轉,時間仍舊在流動,萬物仍舊在生長,一切都和之前沒有什麽不同。
隻是誰的心,死了。
不再跳動,不再鮮活。
翌日,變了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過後,仍不見好轉。天空是灰色的,沉甸甸地壓下來,讓人喘不過氣。
南瀟哭了一整個晚上,到了最後,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每個人都在說服她,要她相信那不是陸燃,她靜靜聽著,沒有一句反駁。
“如果真的是他,為什麽這邊會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呢?你們想想,這幾天學校太平得很,連蔡教授都沒有任何異常,怎麽可能會是陸燃?”陳凱點上一根煙,狠狠抽著。
唐琦在一旁連聲附和:“沒錯,如果受害的那個是陸燃,恐怕現在早就人心惶惶了。我不相信。”
“是啊南瀟,別灰心,消息還沒有確認下來,你要堅強。”
三人想要過去攙扶她起來,卻被她輕輕推開了。
“可他為什麽一直都不接電話?”
“也許……也許他在忙,手機關機了沒有注意到,等他發現以後,肯定會打過來的。”
“是嗎?”南瀟抬起頭,目光無神地看著她,“那我等等看吧,等等看……”
唐琦用力點了點頭,雖然知道她並沒有完全相信,但至少她能說出這樣的話,已經足夠了。
幾人飛快商量了一下,目前最重要的是確認陸燃的狀況,而這件事單憑他們的力量,幾乎是辦不到的,陸燃家中也沒有人,母親改嫁,父親住院,最清楚實情的人一定是校方。於是,在陳凱的帶領下,他們迅速聯係了教導員,詢問事情詳情。
“……這件事我還不清楚,是留學辦事處負責,你們先別急,不一定是最壞的情況,世上怎麽會有如此巧合的事呢?我現在就趕去K大,把事情問清楚。”教導員到底是教導員,幾句下來,讓幾人心安不少。
“那現在我們要做什麽?”唐琦蹙眉,“總不能幹等著。”
周齊夢飛提議:“我們去找一下蔡教授吧,他那麽喜歡陸燃,說不定知道些什麽。”
南瀟眼裏閃過一絲光亮,卻很快被殘酷的事實所湮滅。蔡教授上個月參加體檢,被查出左腹部裏有一顆拇指大小的腫瘤,良性的,正在準備做切除手術,一直都住在醫院裏,完全不清楚發生了什麽。
幾人像無頭蒼蠅一樣,把能想到的所有人全都聯係了一遍,可惜並沒有得到有用的消息。
似乎沒人會相信,那兩個不幸身亡的中國學生之一,是陸燃,這簡直太荒謬了。
南瀟坐在花壇邊,微垂著頭,目光在濕漉漉的地麵逡巡,也不知在看什麽,神情專注。
半晌後,她忽然開口:“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去。”
陸燃家中的變故幾乎無人知曉,南瀟算一個,柳予安勉強也算一個,隻不過她是聽陸燃親口說的,而柳予安是無意中偷聽到的。
起初到了那片高檔小區門前時,那三人以為陸燃家中條件殷實,可當敲開房門後,出來的卻是個陌生男人。
“你們找誰?”
南瀟說:“陸燃。”
“陸燃?這兒沒有陸燃,你們是不是找錯了?”
“不會的,之前他就住這裏,我還來過不止一次。”
“哦,你說的應該是前住戶吧?這套房子上個月已經被抵押出去了,現在是我在住,不好意思。”說著,他便關上了門。
南瀟怔怔地站著,此刻才後知後覺,原來這裏早已經不是陸燃的家了。
三人並不清楚其中原委,皆一臉詫異。
“南瀟,這是怎麽回事?”陳凱問。
“他沒有家了。”南瀟喃喃自語,“陸燃沒有家了。”
“沒有家是什麽意思?”
她緩緩搖頭,一個字都不願再多說。
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幾人灰心喪氣走出小區,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道邊不知所措。
有時候,希望這東西很廉價,聽到耳中,隻覺得可笑。但有時候希望又昂貴得讓人害怕,可望而不可即。
南瀟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她開始回想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越想就越覺得心酸,因為有關陸燃的片段少之又少,除了幾個簡短的通話以外,好像再也沒有他的身影。
臨近中午的時候,瞿司辰的助理打來電話,詢問她何時動身。南瀟這才想到還有實習的事,便簡單說明了原因,道歉後推辭掉了。
兩分鍾後,瞿司辰親自打來電話。
他沒有詢問詳細情形,隻聽她說家中有事,近段時間都不能趕過去實習,不免有些遺憾,但也沒有過多責備,隻說如果事情處理妥當,隨時可以過去實習,她連聲道謝。
此刻她沒有心情做任何事,經過一整夜的折磨,她渾身上下都使不出一絲力氣,連走路都像飄浮在半空。她什麽都不願想,滿腦子都是陸燃的名字,陸燃的身影,甚至有那麽一刻想衝到機場買一張飛往美國的機票,看看他到底在忙些什麽,為什麽不接她的電話,為什麽讓這些人苦苦為他擔心。
可那並不現實。
幾人一直在等教導員的電話,過了午飯時間,都不覺得餓,但陳凱還是找了一間街邊的小飯館,點了四碗西紅柿雞蛋麵。
“下午我們再去一趟K大,實在不行,就親自到留學辦事處問一問,我還不信了,那麽大一個人會沒有消息!”他握緊拳頭,用力砸向桌麵,震得空氣都在顫抖。
“嗯,說得沒錯,吃完飯我再打給李岩和靳辰,看看這兩天陸燃有沒有聯係過他們。”唐琦將一雙筷子遞給南瀟,“你先吃吧,麵放久了就不好了。”
南瀟伸手接過,什麽也沒說,一聲不吭地往嘴裏塞食物,麵入口中,甚至都不怎麽咀嚼,硬生生往下咽。
三人相互使了個眼色,唐琦本想說些安慰的話,被陳凱用眼神製止了。
現在說什麽都沒用,南瀟聽不進去,除非把陸燃從美國拽過來,活生生站在她麵前,否則一切都沒有意義。
結賬的時候,麵店老板找了零錢,探頭看了看,發現那四碗麵幾乎就沒怎麽動過,端過去的時候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不自覺感慨一聲:“現在的年輕人喲,減肥減成這個樣子,身體怎麽受得了?”
他們無心解釋,出門便打了輛出租車直奔K大。
剛進入假期,一些學生還沒來得及離開,校園裏並不冷清,來來往往的人步履輕快,因為度過了焦頭爛額的考試周,整個人都放鬆下來,悠閑地談天說地,與他們四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陳凱詢問了留學辦事處的位置,幾人趕去的時候,在途中和教導員打了照麵。原來留學辦事處今天放假,組織了所有辦公人員集體出國旅行,要兩周後才能回來,教導員已經來回跑了三趟,不停地聯係相關負責人,懇請他們幫忙詢問在美國留學的陸燃的情況,可惜那邊遲遲沒有音信。
他們徹底絕望了。
如今,該找的人都找了,該去的地方也都去了,卻毫無幫助。
南瀟忽然覺得,遠在異國他鄉的那個人似乎成了孤魂野鬼,沒人知曉他在哪兒,做著什麽,或是生是死。
她不甘心,向教導員要來了留學辦事處負責人的電話,一遍遍不知疲倦地撥打,啞著嗓子懇求他幫一幫他們,陸燃出事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邊,他也一定很怕。
“不是我們不幫,陸燃是K大的驕傲,沒人不著急,但是真的沒有辦法,那邊的留學辦聯係不上,陸燃的電話也打不通,耶魯大學暫時不願透露更多細節,因為那起槍擊案還在調查當中,警方不便透露受害者信息,我們現在必須耐心地等,直到消息確鑿。”
“可是那還要多久?”南瀟哽咽著,激動得渾身發抖,“還要多久才能聯係上他?我們不能接他回國嗎?接他回來,把陸燃接回來……”
“南瀟同學,我們一直無法聯係到陸燃,情況可能很糟糕,而且那棟合租公寓裏,的確隻有陸燃和舍友兩人來自中國,恐怕……”
“不!不會的!陸燃會回來的,他答應過我,他說等忙完這一陣就會回國的!你們找找他好不好,我求你們找找他,那邊他一個親人都沒有……或許他隻是受了傷也不一定呢?那邊很可能是搞錯了,不會是陸燃的,不會!”她號啕大哭,手機從指尖滑落,捂著臉,洶湧的淚水從指縫間滲透出來。
像一個提線木偶,動作僵硬,某一刻,線斷了,她轟然跌坐到地麵,張著嘴,喉嚨深處發出悲淒的低吼,似走投無路的小獸在做最後的掙紮和反抗,但現實中冰冷的枷鎖將她牢牢鎖在了籠子裏,撞得頭破血流,撞得肝膽俱裂。
南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
今天是周一,父母本該在自己的工作崗位,卻都默默守在家中,她推開門,他們就站在玄關處,似乎在那裏已經等了很久,眼角濕潤著。
“瀟瀟,我們都知道了……來,過來,讓媽媽抱抱你。”
南媽媽張開雙臂,她愣了愣,木然地傾倒上去,木樁似的靠在一雙溫暖的臂彎裏。
“放心吧,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瀟瀟別怕,爸爸媽媽都在。”
細聲細語的安慰,濡濕幹涸的心田。
她想,真好,還有至親之人陪伴在自己身邊,不顧一切地保護自己,她得堅強,不能讓他們擔心。
可是,又有誰在陪伴陸燃呢?
眼淚無聲無息滑落臉龐,她用手背擦啊擦啊,越擦反而越多。
“媽,好奇怪,眼淚它自己往下流,怎麽都止不住,好奇怪……”
真的好奇怪。
她傻傻地笑起來,滿臉淚水。
要堅強啊,南瀟,要堅強。
這世上最可怕的事,不是恨一個人,也不是愛一個人,而是你再也找不到那個想要找的人。
他轟轟烈烈闖進你的世界,攪得一片天翻地覆,而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一絲痕跡都不留,可你卻偏偏記得,他來過。那麽真真切切坦坦****地來過。
自此之後,再無陸燃的消息。
直到陸燃的母親在K大出現,默默注銷了他的學籍,一切都化為烏有。
瀾城接連下了一整月的雨。
天陰沉極了,烏雲當頭壓得人喘不過氣。
新生個個都在慶幸,這場持續了近三十天的雨幫助他們順利度過了軍訓期,真是一場幸運雨。
有的說:“這一定是老天爺心疼咱們,少曬了好多天的太陽。”
也有的說:“這麽久的雨,說不定是老天爺在為誰哭泣。”
南瀟抱著一隻籃球從操場走過。
操場旁邊就是籃球場,她在場地邊停住,裏麵空****的,地麵上的一些坑窪裏還蓄著積水,經細微的光線那麽一照,混濁不堪。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路過的人不明原因,頻頻回頭去看。
恍惚間,眼前的畫麵逐漸發生變化,亮堂起來,炙熱的陽光投射在塵土飛揚的球場,曬得那些身穿籃球服的男生大汗淋漓。
“陸燃,我愛你!”
圍觀的女生們發出陣陣尖叫,不知道是誰又投中了一球,博得全場雷鳴般的掌聲。
她抬頭,看到一抹挺拔瀟灑的身影。
男生微弓著身,兩腿彎曲,像是隨時要撲出去的樣子,飽滿的籃球在**有規律地跳動,麵前兩人將進攻道路圍得水泄不通,他不慌不忙地虛晃一招,用漂亮的假動作騙過兩人,隨即騰空一躍,籃球從指尖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噗”的一聲掉進籃筐裏。
尖叫聲幾乎同時響起。
進球得分的男生揪住籃球衣兩邊,興奮地繞場一圈,被同伴們勾肩搭背地擁了起來。
“陸燃,這邊!這邊!”
有人在喚他,他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招招手,再回頭,明媚的視線好巧不巧落在靜靜佇立的女孩兒臉上。
隔著萬千人海,他看到了她,嘴角揚起,燦爛一笑。
周圍的景物如潮水般褪去。
尖叫聲,歡呼聲,喝彩聲,風卷殘雲般銷聲匿跡。
他的身體逐漸變成透明,快要與周圍的空氣融為一體,卻還在衝她笑,一排明媚的皓齒。
南瀟眨眨眼,又眨眨眼,再睜開時,一切都不複存在。
還是那陰沉沉的天,空****的籃球場和混濁不堪的積水。
她指尖發顫,緩緩走上前,望著那高高在上的籃筐踮起腳,將手中的籃球用力拋了出去。
“砰”的一聲,籃球砸在籃板上反彈回來,滾過地麵一個個積水坑,瞬間變得濕漉漉。
她像是沒發現,又重新將它抱起,再次拋出去。
就這樣,掉了拋,拋了又掉,反反複複不知多少次,直到累得再也站不起來時,她靠在欄杆邊大口大口地喘氣。
K大的本科和研究生有一部分是分開的,一部分是合起來的,陳凱所在的專業本應該繼續留在這裏,卻不料開學沒多久就接到通知,需要搬到新校區,他得盡快將宿舍騰出來。原來的四人間,現在也隻剩他和另一名舍友,通知一到,兩人就都開始忙碌起來,快要搬空時才發現,陸燃的衣櫃裏還有許多東西沒有帶走,陳凱看了看,扔肯定是於心不忍,便打電話給南瀟,詢問她要不要來幫他收拾一下。
南瀟當天晚上就過去了。
舍管阿姨了解情況,放她進去,陳凱帶著她上了樓,走進陸燃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我看過了,他留下的東西不是很多,有一些書,還有幾件外套,你應該能拿得動。”
“嗯。”
南瀟點點頭,繞開他走了過去,彎腰將外套從櫃子裏的衣架上取下來,疊好,放進自己的背包,然後彎腰去抱裏麵的兩摞書。
“我來吧。”
陳凱先她一步走過去,替她抱起來,左右看了看,沒有位置可以放。
“就放地下吧,我慢慢整。”
“好。”
將書放在地麵,陳凱便以打水為由,悄悄走了出去,關上房門。
南瀟在原處愣了一會兒,蹲下身,一本一本翻看那些落滿灰塵的書籍。
都是些計算機相關的,很多她都被他逼著看過,上麵有彩色筆圈圈畫畫的痕跡,她看著看著,便瞧見有一頁上麵畫著兩個特別醜的小人兒,禁不住笑出了聲。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他們在圖書館的時候,她無聊,隨手拿筆在上麵塗了幾筆,指著它對陸燃說,看,這是你,真醜!
他不甘落後,搶過筆,在旁邊也畫了一個,頭上還戴著蝴蝶結,說你瞧,你比我更醜。
她不願意,嚷嚷著要重畫,卻不想他一把捉住她亂揮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一下,說,沒關係的,再醜我都要。
南瀟笑得前仰後合。
笑著笑著,眼前的視線就莫名其妙有些模糊。
她飛快將書合上,揉了揉眼睛,繼續往下整理。
陸燃的東西的確很少,她隻用了大概二十分鍾,就將每本書都擦幹淨,打算往隨身攜帶的編織袋裏裝,卻餘光一閃,在書架最頂層看到了一本厚厚的書。
她踮著腳尖,將它取下來,吹了吹上麵的灰塵,嗆得直咳嗽。
原來是那本有關操作係統的書啊。
當初這本書到她手裏的時候,實在命途多舛,他拜托那個大一小學妹送來,裏麵還夾著一張約飯的卡片,卻被林之語使壞拿走了,幸好後來他們沒有因為這件事受到影響,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南瀟想著,隨手翻看起來,一頁又一頁,像是在翻看彼此的過往。
到了最後一頁,一張泛舊的信紙忽然出現在眼前,她愣了愣,緩緩打開—
親愛的南瀟:
你好。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到了美國,並且很可能你已經聯係不到我。
或許你現在已升學,抑或準備開始考研或找工作,原諒我沒有機會參與到你的這段人生中,這並非我願意看到的,有些事我無能為力,卻又難以啟齒,所以才會寫下這封信。你就當我懦弱吧,反正我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堅強。
我沒有想到,那天晚上你會突然來找我,看到我最不堪最卑微的一麵,那並不在我的計劃中。我一度以為你會放棄,會遠離我,那個時候我有多糾結多痛苦,你一定想象不出。直到我約你出來,在K大門口,你笑著朝我跑過來,緊緊擁抱著我時,我真的很想哭。謝謝你的善良和寬容,我很感動。
你曾說過,覺得自己配不上我,但你從來不知道,我有多怕失去你。
還記得你上高中的時候嗎?
高二,你做了護旗手,矮矮的個子走在人高馬大的隊伍裏,我一眼就看到了你,那時你穿著大大的雪地靴,上麵綴著兩隻粉色毛球,你動它也動,你停它也停。有一回你步子邁得太大,一抬腳,毛球就飛了出去,正好落在我腳邊,我彎腰撿起,你正好回頭,可愛得一塌糊塗。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就已經不自覺地喜歡上你了吧。
還有那次,你陪朋友大晚上來K大表白,當時我一眼就認出了你,就站在不遠處,低著頭,比那個叫陳夢的女生還要緊張,我都替你捏了一把汗。後來你問過我,究竟什麽樣的表白才算有新意,才能打動我,其實我想說的是,隻要是你,無所謂表白的方式和手段,我都心甘情願。
南瀟,我喜歡你。
悄悄為你借書,又不敢貿然給你,隻能拜托大一學妹幫忙,是喜歡。
下暴雨偷偷瞞著陳凱,到圖書館給你送傘,是喜歡。
將一切藏在心裏,欺騙了所有人出國留學,也是喜歡。
我很怕你知道關於我的一些更加難堪的事。
比如,我的身體狀況這兩年越來越糟糕,你知道的,我剛考入K大時,家中發生了變故,那段時間我每天都生活在黑暗裏,卻又不得不裝作若無其事來到學校,和舍友貧嘴,和那些同學打打鬧鬧。
那之後,我做過一次有關心髒的檢查,因為過度疲勞加心理負擔,原本的小問題很快演變為一發不可收拾的悲劇。
心髒病。
這個詞,在這之前我想都沒想過,可它就這麽**裸地從天而降,一絲喘息都不給我留。
高中時期,我特別喜歡打籃球,每天都要打,可當這件事發生後,我不得不放棄,一周最多打一次,而且不會超過十五分鍾,這是我給自己規定的極限。
其實心髒病也沒有那麽可怕,隻要多留心,便不會致命,但我漸漸發現,隻要這個像定時炸彈一樣的隱患存在著,那我就無法真正擺脫束縛,做自己喜歡的事,毫無負擔地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無論是我因為熬夜而高燒不退,或者在背你下山的時候累到吐血,都讓我無比痛苦,恨自己不能再多為你做些什麽。我總在糾結,每次與你的親近,都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渾蛋,耽誤著你的時間,你的青春,你的感情,可我又無法拒絕你,我怕你傷心難過,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所以非常抱歉臨走前我還是沒能克製住,南瀟,對不起。
也許此刻你會非常震驚,心裏五味雜陳,但我還是要繼續說下去。
這次保送出國留學,我並沒有對你說實話,留學不假,但我隻需要用一年的時間,另外一年,留給那場風險極大的心髒手術。
我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真的不確定,等到你畢業的那一天,我究竟還能不能站在你麵前。也許我會猝死在手術台上,也許會因為手術的未知風險導致身體變得更差,無論是哪一種,我都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所以當初離開時我就說過,倘若有一天我不再出現,希望可以有一個人代替我來照顧你,喜歡你。
南瀟,人們都說命由天定,可我不信。
我想要逆天改命,哪怕知道這條路險象環生,可我願意為了你去試一試,無論結局是好是壞,是悲是喜,我都認了。
該說的,也差不多都說完了,我也要離開了。
記得,等到你畢業的那天,我會趕來參加你的畢業典禮,如若沒有,那我祝你幸福。
再見。
男朋友陸燃
敬上
遒勁有力的字體,南瀟淚眼迷蒙,讀了一遍又一遍。
反反複複。
不知疲倦。
床頭的牆壁上貼著一張全年計劃表,每一格都寫得滿滿當當,她看過去,無意中掃過去年七月十九日那一欄,用加粗的紅筆寫著一個計劃—
向南瀟表白。
“陸燃……陸燃……”
陸燃,我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可是現在,我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謝謝你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現,留下最深刻燦爛的一筆,往後歲月,我依然愛著你,以我自己的方式。
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