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偽裝

不知不覺中,就這麽入秋了。

K大校園蒙上了一層吹不散的霧,一場雨接著一場雨,越下越冷,偶爾遇到個豔陽高照天,就又逼得人脫下厚外套。氣溫像女人的心情一般,瞬息萬變。

所謂春困秋乏,不無道理。

J**A編程課的階梯教室裏,懶洋洋躺倒一片,正值午後,太陽鼓足勁頭散發餘熱,照得人昏昏欲睡。

在靠近角落的後排,有兩人肩並肩坐著,女生一手撐臉,一手轉筆,許是遇到了什麽難題,兩道秀氣的眉緊緊皺在一起。

想啊想,腦仁疼,索性扔下筆不管了。

一旁男生耳朵裏塞著耳機,見狀,抬起手,在她腦門上敲了敲,又將筆硬塞到她手中。

女生噘著嘴,揉著被施暴的地方,哀怨的小眼神瞟啊瞟,趁周圍人不注意,一口咬在男生手背上,立刻出現一圈濕漉漉的牙齒印。她得意極了,高高仰起下巴,活像一隻在戰鬥中取得勝利的公雞,衝著他耀武揚威。

男生默默歎了口氣,然後動作瀟灑地扯掉耳機,雙手扳過她的臉,手掌在後腦勺桎梏著,屏息,湊近,旁若無人地吻上她軟軟的唇。

“唔……”

南瀟驚恐地瞪大眼睛,四處張望,生怕被人發現。好在他們所坐的位置很偏僻,若不細看,誰也發現不了這些貓貓膩膩,她暗暗鬆一口氣。

霸道的吻持續了一小會兒,結束時,陸燃捏著她鼻子晃了晃:“不認真。”

“好難,看不懂。”

“哪裏?”

“就是這個地方。”

陸燃湊過去,掃了一眼:“剛剛才給你舉過例子,還不會?”

“這兩個明明不一樣的。”

“再仔細看,這裏隻不過是換了一種寫法,意思沒什麽改變。”

他用筆圈住了一行代碼,南瀟頓時領悟,雙手合十,崇拜的眼神恨不得貼在他臉上。

“陸燃,你真的太……厲害了!”

“不要浪費時間,快把剩下的寫完,我可是翹了選修課來陪你的。”

“凶巴巴。”

“誰?”

“你。”

“再說一遍,誰?”

“你你你,就是你……唔!”

一吻封唇。

“再敢頂嘴,吃了你。”他單手將她的腦袋摁在課本上,勾起嘴角。

南瀟羞得耳根子紅透,臉埋進胳膊肘,頭頂“哧哧”地冒著小氣泡,像一罐拚命搖晃後開了蓋的可樂汽水。

甜蜜的日常很快在K大校園掀起了有關陸燃的另一層浪潮。

許多人好奇,陸燃那樣的神仙人物下凡談戀愛,會是什麽樣子。於是在一眾八卦精日夜兼程的埋伏下,大神的戀愛日常遭到了曝光,給整個K大撒了一把實實在在的狗糧(網絡用語:秀恩愛)。

自開學以來,每天清晨七點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女生宿舍樓下就能看到某人的身影,一手插兜,一手拎著兩份同樣的早餐,有時曲著條腿靠在那棵年代久遠的老槐樹身上,有時用腳踩著花壇邊的瓷磚,風雨無阻。

五分鍾後,女孩子提著書包,風風火火地從宿舍樓跑出來,撲進他懷中,他穩穩接住她,順勢從她手中拎過書包,挎在肩上,將一份早餐放到她手裏,肩並肩朝圖書館的方向走去。

很快,陸燃由一個高冷學霸男神的形象,轉變為治愈係暖男。

這天,南瀟照舊起了大早,和陸燃一起趕往圖書館。

正值新學期伊始,圖書館裏不像期末那樣人滿為患,許多原本炙手可熱的座位都空了下來,當然,也包括南瀟身旁的這一個。

這學期開始到現在,她和林之語一麵都沒見過。隔壁桌麵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南瀟連續看了幾天,到底沒忍住,今早一來就用紙巾沾了水,幫她擦幹淨,連凳子都打理妥當。

“喂,你幹什麽?”

一抬頭,來者不善。

“我看這太髒,打掃一下。”

“要你管?”林之語沒好氣地橫她一眼,將桌麵那些沒來得及收好的紙巾,一股腦掃到地上。

南瀟愣了愣,沒說什麽,彎腰去撿。

“你煩不煩啊?”林之語被她這態度惹得火冒三丈,“裝這麽好心給誰看呢,最討厭你這種女生了,心機那麽深,去百佳迪做個項目還能惹出那麽多事,假死了!”

她伸手打落南瀟手中的紙巾,黑色皮鞋將那些紙團踩得稀巴爛。

“撿啊,再撿啊。”

“不要。”南瀟深吸一口氣,忽然攥住她手腕,指了指地麵,“你來撿。”

林之語許是沒料到她居然敢這麽說,愣了下,氣得五官都擰作一團:“憑什麽我撿?”

“誰弄掉的誰撿。”

“嗬,又不是我的東西。”

“我用它們幫你擦了桌子。”

“我又沒拜托你做這種事,有病吧你!”她惱羞成怒,一把揪住了南瀟的頭發。

說時遲那時快,另一雙手從身後飛速將她的手打落。

林之語低呼了聲,捂著手腕向後看去:“陸……陸燃?”

他眉眼淡淡,在她臉上一掃而過,伸手將一杯剛剛接滿的熱水遞給南瀟:“剛才不是說渴了?快喝吧。”

南瀟看看他,又看看林之語,捧著水杯一聲不吭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翻開書。

陸燃從她身後繞過,在另一邊也坐了下來。

林之語半晌都沒能回過神。這兩人完全拿自己當空氣,合著夥欺負她,太過分了!

“南瀟,你知不知道陸燃很快就要出國了?”林之語拔高音調,冷嘲熱諷,“保送耶魯大學,這學期結束就離開,可能再也不回來了。”

南瀟沒說話,握著筆的那隻手猝然一緊。

林之語看到了她不安的小動作,得意極了,也不顧當事人就在旁邊,變本加厲地挑撥起來:“我如果有這麽優秀的男朋友,肯定不同意,誰知道出了國會發生什麽,興許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發現,一群比你好千萬倍的姑娘圍著他轉,那感覺,想想就不舒服。”

“林之……”

“你說夠了嗎?”陸燃本想開口阻止,卻不料,南瀟先他一步質問,“要不要同意,會不會難受,這好像和你半毛錢關係都沒有。林之語,如果你真的嫉妒,你大可直說,拐彎抹角地說風涼話,這真不像你會做的事。另外,你不了解陸燃,有什麽資格說這些?”她目光篤定,再不似從前那般躲躲閃閃。

林之語被這一席話震得無言可對,半晌後,才反應過來:“我不了解他,難道你就了解?”

“對,我了解,我當然了解,他想什麽要什麽做什麽,我都知道,或許我現在還不夠資格,不配站在他身邊,但總有一天會改變的。”

一定會。

南瀟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如若是在從前,她根本不會這樣理直氣壯,但現在不同,她見過他脆弱無助的一麵,那種悲傷而黯然的眼神,隻要回想起來,就令她無比心疼。

他要出國,她就支持他出國。

他要做項目,她就拚命看書武裝自己,替他分擔。

他要做什麽,她都在,她無時無刻陪著他。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充實,哪裏顧得上難過和自怨自艾,那不過是庸人自擾罷了。

反駁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林之語目光怔忪,黯然地從她的臉龐移向陸燃的,最後又移了回來:“或許我們喜歡的方式不同吧。”她眼圈不自覺地紅了,低著頭,喃喃自語,“我也很喜歡他啊,很喜歡很喜歡……”

“對不起,我喜歡的人是南瀟。”陸燃掀目,眸光靜默,“我隻喜歡她一個。”

誰都容不下。

時光總無情,快得讓人不敢眨眼睛。

大三的課程減少了,但難度成倍增加,南瀟咬著牙每天堅持到圖書館,除了必須完成的作業外,還要攻克陸燃給她布置的一道道難題。

苦,苦不堪言。

但這麽堅持下來的效果卻異常好。

校科協有段時間沒有聚餐了,每周四一次例會時,可以明顯察覺到有些人忙得不可開交。

宋銘傑和其他三個組長都是同級,也和陸燃一樣,升入大四,都開始為即將結束的校園生活做最後一搏。他們大部分都被保送了研究生,唐琦學姐和男朋友放棄保研,簽了同一家公司,連帶著田甜也被拉過去做了實習生,邀請南瀟的時候,被她婉拒了,因為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陸燃一心一意做出國的準備,其實南瀟覺得,他根本不需要準備什麽,無論到哪裏,他都會是那個眾星捧月的人。

蔡教授之後和陸燃聊過幾次,也不知從誰口中聽說他戀愛了,在期中考後要他帶著南瀟一起到自己家做客。

這可算是一件大事。

蔡教授就住在K大家屬區,家裏有妻子,還養了兩隻拉布拉多,南瀟進門的時候被嚇了一跳,她從小就怕狗,見到就不自覺腿軟,於是陸燃擋在她身前,護著她進了屋。

蔡教授的妻子將兩條大狗拴起來,笑道:“小姑娘這麽怕它們呀?”

南瀟尷尬地撓撓頭:“小時候被狗咬過,有心理陰影,不過這兩隻非常可愛。”

“我記得陸燃最喜歡狗,是不是?”他抿唇一笑,伸手捋了捋狗脖子上的毛,兩隻大狗舒服得直搖尾巴。

“嗯,很喜歡,很早以前我們家也養過一隻,也是拉布拉多,叫瑞貝卡。”

南瀟好奇:“那它現在在哪兒?”

陸燃抬起頭:“三年前去世了,被打死的。”

她一愣,腦海中立刻回想起那晚他說過的話,三年前,不正是他家中遭遇變故的時候嗎,那麽瑞貝卡就是被那些債主……

“對不起。”

“沒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我都快要記不清它長什麽樣子。”

他淡然一笑,那神情雲淡風輕,可南瀟看得懂,他眼中分明藏著深深的疼惜,掩蓋不住的。都說養狗養久了,就像家人一樣,它的一舉一動一痛一癢,都牽扯著主人的心,何況瑞貝卡是被生生打死的,僅是想一想,那該有多心痛。

蔡教授從廚房拎出兩瓶茅台,見他們還站在門口,連忙招呼:“都站著幹什麽,快進來,今天你們一定得陪我這糟老頭喝個痛快!”他朗聲笑起來。

蔡教授的夫人將兩隻大狗鎖進臥室,一邊係圍裙一邊叮囑:“要少喝,你們蔡教授見到酒,就像見到親兒子一樣。”

“那可比親兒子要親多了。”蔡教授打開其中一瓶,倒了滿滿兩酒杯,一杯給陸燃,一杯留給自己,“別聽你師娘的話,喝酒不盡興,那算怎麽回事?來,幹!”說罷,一飲而盡。

南瀟很識趣,卷起袖子到廚房幫師娘準備飯菜。

陸燃望著麵前那杯酒,濃鬱的酒香熏得他鼻尖發酸。他兩手舉起,目光深切地看著蔡教授:“蔡教授,謝謝您一直以來對我的幫助,四年學費我會盡快償還,附帶利息。”

“說這些幹什麽?”蔡教授緩緩放下空酒杯,語氣和藹,“陸燃,老師我並不憐憫你,因為我知道你不需要,在校這四年,我看著你一步步往更高處走,我打心底裏高興。我隻是用錢在做投資罷了,別人投股票,投黃金,而我投你,千萬不要讓我賠得血本無歸啊。”

陸燃笑了:“我明白。”

酒,一杯接一杯。

那些難以啟齒又或不忍開口的話,皆釀在無聲無息的酒裏,化作一片虛無。

陸燃心裏默默地想,他終於變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酒過三巡,蔡教授的夫人和南瀟相繼端出一盤盤下酒菜,招呼大家動筷子。

蔡教授夾起一個紅燒丸子放在南瀟的碗裏:“多吃點兒,瞧小丫頭瘦的。”

“謝謝蔡教授。”南瀟連忙大口大口扒飯,一個不小心,還把自己噎到了,慌慌張張地找水喝。

陸燃失笑,起身為她倒了一杯,貼心地喂她喝了幾口。

蔡教授看在眼裏,笑得眉眼彎彎:“南瀟,你不怕他出國嗎?”

女孩子一愣,搖頭:“不怕。”

“說不定他就不回來了。”

“那我就過去找他。”

“這麽有魄力啊?”蔡教授笑著為她倒了一杯酒,遞到手中時,輕聲說,“不用擔心,陸燃我了解,這臭小子特別重情,可不會丟下你。”

一桌人互相看了看,都笑起來,氣氛祥和又溫馨。

酒足飯飽後,南瀟開始幫著收拾碗筷,蔡教授借著酒意,讓陸燃扶著自己進了臥室,關上門,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張銀行卡:“拿去用,不夠了給我說。”

陸燃瞳孔微微一縮:“謝謝您,但我不能再接受了。”

“不要有心理負擔,雖然是保送,但那邊的花銷也不少,記住老師的話,求學階段不要為錢財犯愁,什麽樣的年紀就做什麽樣的事,你可以打工,可以做任何你覺得正確的,但我不希望你把大好時光浪費在這些沒有結果的事情上,你隻要一心深造就好,其他的,老師幫你解決。”

陸燃喉間梗塞,半晌,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蔡教授和妻子沒有後代,四年來,他們對他已經太好了,他不想再一味地索取。

“真的不用了。”陸燃輕輕推開老人的手,幫他攥住那張薄薄的銀行卡,“百佳迪的瞿司辰學長答應資助我,我不會辜負老師的期望,放心吧。”

“好,好,好……”蔡教授連聲點頭,有那麽一刻,紅了眼圈,“你會回來的吧?”

陸燃怔忪,凝視著他蒼老的麵龐,從中捕捉到一絲令他猝不及防的表情,那是種深切的擔憂,似乎自這一刻起,便是永別。

“會的,我會回來。”

“好,我在家備好酒等你。”

時間不等人。

步履匆匆,一眨眼,便是年底了。

聖誕節正巧是周末,校科協的人在陳凱帶領下,令活動室煥然一新。陸燃不在,他充當總指揮,大搖大擺地從一眾新麵孔前走過。

別說,新入的這些學弟學妹資質可真不錯,要顏值有顏值,要智商有智商,關鍵是聽話,簡直太好了。

“陳凱學長,陳凱學長……”一個紮著馬尾的可愛女生朝他跑了過來,許是著急,小臉紅撲撲,像隻香甜可口的紅蘋果。

陳凱被她甜軟的嗓音叫得心都酥了:“說,什麽事,凱哥幫你搞定。”

小姑娘雙手背在身後,扭扭捏捏:“那個……聽說陸燃學長也在校科協,可是一直沒怎麽見到,可不可以麻煩陳凱學長告訴我,他現在在哪兒?”

陳凱一愣,氣得五髒六腑都冒煙:“你找他幹什麽?”

“今天是聖誕節,這個……”小姑娘難為情地拿出了身後的紅蘋果,上麵紮著漂亮的蝴蝶結,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準備的,“我想把這個送給他。”

“嗯哼,那你怕是晚來一步。”陳凱雙手抱胸,翻了個白眼,“他啊,找女朋友去了,今晚不會回來了。”

“啊……”

陳凱這邊攢著一肚子怨氣,那邊,陸燃和南瀟在瀾城最大的時代廣場依偎著欣賞煙花,不亦樂乎。

“哇,陸燃你看,那朵更漂亮!”南瀟像隻小家雀似的,圍著陸燃蹦蹦跳跳,一會兒指著這邊,一會兒又要他看那邊,興奮得要命。

“喂,別亂跑,待會兒找不到你了。”

“不怕不怕,我們還有這個呀。”說著,她舉起手機,在他麵前晃了晃,那隻粉色荷包在空中打了一個轉兒,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

“當初在濕地公園,你不就是用它找到我的嗎?”

“我可不想再遇到第二次那種事。”陸燃從她手中拿走了那隻粉色荷包,用力攥進掌心,像是要將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都揉碎在指尖,“答應我,以後不管和誰一起,都不能去那種危險的地方,遇到事情不要一味忍讓,要懂得反擊,明白嗎?”

南瀟笑眯眯地看著他:“陸燃,你好像個老婆婆哦。”

“回答我。”

“明白的,我都明白。”

“那就發誓。”

“好,我發誓。”

她抿起唇瓣,小鹿似的眼睛眨啊眨,將右手高高舉過頭頂,拇指扣著小指,鄭重地合上眼皮:“我發誓,以後隻和陸燃一起去危險的地方,答應他的話都會乖乖做到,每天按時睡覺按時吃飯,絕不多看別的男生一眼,心裏隻有他,隻想他一個人。如有違反,那就讓我頭發掉光光,變成一個大禿頭!”

一朵碩大的煙花在頭頂轟然綻放。

絢麗的流火將黑色天穹變成一個大染布,左一撇右一捺,隨意塗抹。

她笑得如同煙火般燦爛。

陸燃不自覺勾起嘴角,上揚,再上揚,露出一排明媚的皓齒。他俯首,在女孩兒輕顫的眼皮落了一枚濕漉漉的吻,抬起手,寬厚的掌心將她的手指緊緊包裹,十指相扣。

煙火喧囂之地,再沒有比這更浪漫的事。

南瀟羞赧著低下頭,雙頰緋紅,聲音又軟又酥。

“該你發誓了。”

“要我做什麽?”

“和我一樣。”

“那多沒新意。”

陸燃笑著將她摟進懷中,手掌扶在她腰間,另一隻手同她的相握,高高舉起,衝著五彩斑斕的夜空:“我發誓,從此以後隻帶南瀟一個人去危險的地方,保護她,照顧她,下雨有我,刮風有我,時時刻刻都有我。倘若有一天,我無法再回到她身邊,一定會有比我更好的人代替我,陪伴她度過更多精彩的瞬間,護她餘生安穩,不離不棄。”

“不,不可以!”南瀟一把捂住他的嘴,“我不要這種誓言,也不要任何除了你的人,我隻要你!”

他抿唇,薄薄的唇瓣拉成一條平直的線:“我隻是考慮最壞的情況。”

“那也不要,不要!你快點兒重新說,快啊!”

她拚命抗議,陸燃無奈,再次舉起彼此的那雙手。

“我發誓,隻愛南瀟一個人,無論到哪裏,發生什麽,都一心一意隻想著她,直到我們再次相見的那一天。如有違反,就讓我像瑞貝卡一樣,消失在這世界上。”

“不行,這也太可怕了!”南瀟再次抗議。

陸燃攤手:“那你要我怎麽說?”

她想啊想啊,把那些話翻來覆去地醞釀,可是篩選到了最後,僅僅雲淡風輕的一句:“你發誓,要照顧好自己,不準生病不準熬夜不準做危險的事。”

“我發誓,一定會照顧好自己,不會生病不會熬夜不會做危險的事。”

他一字一字精準無誤地重複了一遍,聲音低沉,淹沒在陣陣煙花綻放中。

南瀟忽然心安了。

哪裏有那麽多瞻前顧後,隻要他好好的,一切都淡如雲煙。

煙火表演結束後,時代廣場仍舊人聲鼎沸。

陸燃原本想送她回學校的,但南瀟一直嚷嚷著要去電玩城,作罷,兩人擠上公交車,去了之前那一家,直玩到商場打烊才盡興。

街道遍地狼藉,足以見證聖誕夜的瘋狂程度。這個點兒,地鐵早就停了,末班公交車也趕不上,兩人並肩從清冷的人行道走過,默默牽著手。

南瀟攥著一隻夾娃娃機裏夾出來的忍者龜,無聊揉弄,從這隻手換到了那隻手,顯得有些忐忑不安。

“陸燃,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他側目:“你說。”

“你爸爸他……身體還好嗎?”

陸燃神情微微一頓:“還在住院,一時半會兒好不了的。”

“那你走了,他怎麽辦?”

“阿婆在照顧,也有護工。”

“那一定很費錢。”

“我四年裏得到的所有獎學金都存在他名下,可以撐下去。生意雖然垮了,好歹他還有一些願意伸出援手的朋友,所以不用擔心。”

南瀟輕輕點了點頭:“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陸燃想了想:“你畢業那天,我一定趕回來參加畢業典禮。”

“那我們拉鉤鉤。”南瀟朝他翹起小拇指,倔強得要命。

陸燃笑了,伸出自己的,同她的纏在一起,拇指用力摁下去,在她的拇指指尖蓋了一個章。

“說好了。”

“嗯,說好了。”

時間像長了腳,快得來不及回味,就已經到了盡頭。聖誕過後是元旦,元旦過後是春節,春節過後,是陸燃離開的日子。

臨行前,校科協所有人無一缺席,包括柳予安和林之語。

陸燃在元旦後就辭去了校科協會長的職務,新的會長還沒選出,於是陳凱便成了暫時的領頭人。

離別宴是必不可少的,原本大夥想在市中心訂一家高檔餐廳,可陸燃沒同意,一定要在他們常去的校東門那家,誰讓他是主角呢。

年初八,校科協所有人推掉了各種各樣的事情,聚集在K大門前。

陸燃是第一個到的,拖著一隻黑色行李箱,獨自一人在K大校園走了一遍。年前不久才下過一場大雪,氣溫驟降,那些雪就被留存下來,積攢成厚厚一層。

他走過寂靜無人的圖書館,走過清冷安寧的教學樓,走過蜿蜒曲折的林間小路。

回憶像走馬燈似的翻湧而來,從沒有哪一刻,他感覺,原來時間如此殘忍,還沒怎麽留神,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似乎認識南瀟很久,又似乎上一秒才互道了聲“你好”,眼前皚皚白雪照得天地通透,他想啊想啊,想到了曾經無憂無愁的年紀。

遠處有一根筆直的旗杆,風中傳來洪亮的協奏曲,鮮紅的旗幟飄揚在白雪上。

護旗手隊伍裏藏著一抹瘦削身影。肥大的校服套在她小小的身體外,露出下方半截雪地靴,墜著兩隻粉紅色的毛球,隨著她的步伐來回搖擺,她停下,毛球也隨著一起安靜下來。

國歌奏響,人群嘶吼著振奮人心的字句。

這時,一隻粉紅色毛球“咻”的一聲朝他飛來,他彎腰撿起,揣進口袋。

女孩兒飛快低頭掃過鞋麵,眉眼無辜哀怨,揪著細眉,嘟起軟軟的嘴巴,可憐兮兮地回頭偷瞄一眼。

隻一眼。

眼波流轉,眸瞳晶瑩,刻骨銘心。

風推著腳步踽踽獨行。

喜歡的,衝動的,壓抑的。

流浪的人唱著歡聚的歌,歡樂的人又唱著離別的歌。

而這聚散離分,從來都不是誰的一廂情願。

聚餐最終也沒能順利進行,所有人都來了,唯獨不見陸燃。

有人說:“剛才看到他了,就在K大校園,眨眼間就沒了人影。”

又有人說:“咱們再等等吧,興許他去了什麽地方也不一定。”

於是大家紛紛找到組織,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默默等候見他最後一麵,可惜陸燃再也沒出現。陳凱一遍遍撥打他的手機,無人接聽,不知是誰提了一句,大家將目光紛紛投向南瀟。

她也不知道他會去哪裏。

機票是淩晨兩點半,這個時間,他本該和他們一起吃離別宴的。

“你做女朋友的,都不知道他去哪裏了嗎?那麽一個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不成?”林之語抓起一把雪,朝她劈頭撒了過去。

南瀟感到臉龐一陣冰涼,她伸手擦了擦,不疼,但難過異常:“他不接電話。”

“那你就好好想想,他可能去什麽地方?”

“我不知道,不知道……”她緩緩搖著頭,目光迷惘環顧四周,一片白皚皚的蒼茫,分不清哪裏是哪裏。

陸燃絕不會無緣無故消失,他一定去了哪裏,一定……

思緒翻飛著,忽然在某一刻停頓住,眼前景象由模糊變得清晰起來,南瀟渾身打了個激靈:“我知道他可能在什麽地方了!”說完,她轉身就跑,纖瘦的身影映在茫茫白雪中,虛幻得像是夢境。她發足狂奔,顧不得沿途詫異的目光,手掌緊緊攥成拳,凜冽的寒風一刀刀割著臉龐,發絲吹得飛揚。

出租車停在小區門口,南瀟付了錢,衝下車,這回門衛沒有問話,見她麵熟,直接放行了。

十八樓,電梯像插了翅膀一樣飛升,門打開的那一刻,遠遠地,她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正靜靜站在門前,望著那些寫滿惡毒話語的字條發呆。

黑色行李箱歪倒在腳邊,他緩緩伸出手,撫摸冰冷的鐵門,上麵落著一層灰,弄髒他白淨的指尖。

南瀟喉間狠狠發澀,她記得他的話,畢業那天,這裏就不再是他的家。她看著看著,忽然不敢再靠近,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打碎了封鎖悲傷的玻璃瓶。

陸燃在門前站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全然不記得,她是何時從身後將自己輕輕擁抱住。

“他們都在等你。”南瀟仰起臉,隻看得到那一頭墨黑的發和微微低垂的頭顱,“你不過去嗎?”

“不過去了。”

“為什麽?”

“見了也還是要走,不如不見。”

“可他們很想再看看你,田甜和唐琦還準備了禮物,打算送你。”

他一愣:“那你呢?”

“嗯?”

“你的禮物呢?”

“準備了,但我怕你不想要。”

“你給什麽我都要。”

“真的嗎?”

“嗯。”

南瀟從身後繞到身前,雙手還抱著他的腰,小腦袋軟綿綿地靠在他胸口,貪婪地呼吸他身上的味道:“陸燃,我把自己送給你,要嗎?”

他想要,卻又不敢要。

“乖,等我回來。”

“不!”南瀟忽然抓狂般吼出聲來,拚盡全力地狠狠將他推離,兩隻手揪住他襯衣領口,繃得手背青筋暴起,“你騙我,騙我!你根本就沒打算再回來,你不要我了,陸燃,你不要我了!”

“我沒有。”

“你有!否則你為什麽總說那種讓人難過的話,說什麽如果不回來,就讓別的人代替你,我不要別人,我就要你,就要你陸燃!”

“南瀟,你聽我說……”

“我不聽不聽不聽,一個字都不想聽!對,我就是怕,我怕你再也不回來,怕再也見不到你,怕以後都不會再聽到有關你的消息!你那麽優秀,可我做什麽都做不好,我不配!你為什麽要向我表白呢?可憐我,還是覺得有趣?是不是隻要當初有個人用同樣的方式表白,你都會欣然接受?我隻是剛剛好的那一個,剛剛好撞上了,剛剛好努力了,剛剛好讓你覺得有趣了?”

她淚眼婆娑,豆大的淚珠劈裏啪啦往下砸。

陸燃靜靜望著她,從上至下,點了墨般的瞳孔那樣安寧,溫柔得一塌糊塗,仿佛碰一碰就能滴出水來。他薄唇翕動,輕聲問:“這還不夠嗎?

“這麽多的剛剛好,還不能代表我的喜歡嗎?”

南瀟愕然抬頭,淚水氤氳的眼睛裏充滿迷惑,呆呆地仰著頭,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他俯身,唇瓣貼上她軟軟的耳垂,動情廝磨:“你還要我怎麽樣?你說,還要我怎樣!”

一陣酥癢,意識在現實和虛幻中穿梭。

他抱著她,她依偎著他,彼此緊緊相擁,讓身體更緊密地貼合在一起,驅散寒冬的風霜雨雪。

吻,疾風驟雨般降臨。

他將她抵在牆角,毫無克製地索取,在光潔的額頭,高高翹起的鼻尖,柔軟香甜的唇瓣,烙下一枚枚獨屬於自己的印記,仿佛醉意滔天之人,忘卻世間一切,擁抱最單純的愛情。

越過房門、沙發、茶幾。

遍地淩亂。

他將她整個壓在**,瘋狂而霸道地要她記得,他會回來,一定會。

南瀟,南瀟,南瀟。

他目光迷離,癡癡地念著她的名字,似靈魂出竅,孤零零飄在半空,向下俯視那一雙抵死糾纏的身影。

是誰賦予了生的力量,讓離別也變得如此轟轟烈烈,那些時不我與的哀愁,剪斷了揉碎了撒向遠方,自以為斷了念想,過往的種種就隨風飄揚,到頭來,都會一並奉還。

人生不過如此,最是奮不顧身,最是身不由己。

淩晨了。

夜盡了。

空****的房間裏隻剩她一人。

南瀟裹著被子走出門,客廳昏暗,隻亮著一盞落地橘燈。廚房像從未使用過那般幹淨,被打掃得一塵不染,冰箱裏空空的,隻有一盒她喜歡的口味的酸奶和一袋肉鬆麵包。

四周靜悄悄的,她甚至都不清楚陸燃是什麽時候離開的,腦海中閃過一幕幕令她麵紅耳赤的畫麵,那是最後的記憶。

南瀟在**坐了很久,環抱著雙膝,一遍遍打量四周的景象,試圖勾勒出陸燃平時生活的畫麵。

這張書桌顏色泛舊,一看就知道經常使用,他應該常常趴在這裏用電腦打字,或者寫實驗報告。

一隻舊枕頭被丟在陽台,斜斜地靠著牆壁,上麵被什麽東西咬出了破爛的洞,從洞裏冒出了幾根羽毛,南瀟猜,那應該是瑞貝卡的傑作,不知道陸燃當時有沒有狠狠揍它一頓。

書架第一層擺著一隻相框,離得遠,看不清楚,她起身將它拿了下來。玻璃表麵落了厚厚的灰塵,她用紙巾輕輕擦拭,看出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陸燃站在一男一女中間,大約十一二歲的模樣,稚嫩又清俊,左手牽著貌美如花的女人,右手牽著意氣風發的男人,笑得無比燦爛。

南瀟輕輕撫摸著,覺得這個人有些眼熟,再仔細一想,才記起自己第一天到K大報到時,那位麵帶倦意卻仍耐心地告訴她路該往哪兒走的中年男人。

原來那是陸燃的父親啊。

時光匆匆,南瀟度過了學業生涯裏最難熬的一個寒假。

又是學期伊始,在家中屯了一假期的懶散,校園裏飄浮著懶洋洋的氣息。

沒了陸燃,整個K大仿佛褪去了一層耀眼的金光,校科協裏個個無精打采,丟了魂般。

這周例會,到場人數剛剛過半,連宋銘傑那個視科協如生命的人,居然也罕見地請假了。

“咳咳,大家別忙了,先聽我說。”陳凱站在台上,筆尖敲了敲桌麵。

底下的人稀稀拉拉抬起頭。

他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為大家打氣:“你們別這樣嘛,陸燃走了,不還有我嗎?另外,咱們科協還是有許多牛哄哄的大神,沒必要泄氣。”

“陳凱學長,你說的大神是她嗎?”之前要送陸燃蘋果的那個小姑娘站起來,指了指南瀟。

陳凱哭笑不得:“她……還、還行吧,還行……”

“可我覺得,我和學姐的技術差不了多少,還有必要待在校科協嗎?”

陳凱皺眉:“這是什麽話?你來校科協是為了攀比嗎?”

“不,我來這兒是為了看陸燃學長。”

……

陳凱發誓,一定要好好教訓那些麵試的人,淨招些不靠譜的!

南瀟盯著筆記本電腦屏幕,手指有節奏地敲著鍵盤,似乎沒聽到他們剛才的對話,等到例會接近尾聲,這才抱著電腦走上台:“耽誤大家幾分鍾時間,有件事我想說一下。”

她拜托陳凱打開投影,將電腦屏幕投射在大屏幕上。

“這是之前陸燃為百佳迪寫過的一個遊戲策劃方案,我也參與了一部分,前天百佳迪的項目負責人聯係了我,他們近期很可能會將相關內容提上日程,我想問在座的各位,有沒有願意參加的?”

下方鴉雀無聲。

南瀟又問了一遍,剛才那名小姑娘站了起來:“請問學姐,這是陸燃臨走時拜托你做的嗎?”

“不是。”

“那還是算了吧,陸燃學長的方案可不是一般人能接手的,等他回來再說。”

“他在美國留學,至少兩年才能結束。”

“沒關係,反正再過兩年我還沒畢業,可以等的。”說完,她收拾東西走出活動室,一起離開的還有另外兩名新成員。

場麵一時尷尬極了。

南瀟倒沒什麽表情,可陳凱就忍不了,“啪”的一聲將筆摔在了桌上:“造反啊!”

南瀟安慰地拍拍他肩膀:“算了吧,反正你還有幾個月就畢業了,沒必要生這種氣,我再問問那些沒來的人,看誰有意願參加。”

“還是陸燃在的時候好,一呼百應,現在真成一盤散沙了。”

“不是你的錯。”南瀟關掉投影,抱著電腦走下台。

她不是不知道校科協的狀況,當初陸燃臨走時沒有赴約,她就料到會有今天,隻是沒想到這麽嚴重。之前那些老成員倒也罷了,新來的有不少是衝著陸燃來的,而他連最後一麵都沒舍得見,這些人自然心有不滿,覺得他太傲氣。

眼下,她也隻能幫襯著陳凱,維持校科協的基本活動,但想重回從前,怕是不太可能了。

“喂?”

“南瀟,是我。”電話那邊的男生嗓音沉沉的,充滿磁性。

她開心得不能自已:“陸燃,你怎麽才打來啊,我等你電話等了三天!”

“抱歉抱歉,最近在做課題,特別忙,每次想打給你,可惜你那邊已經是深夜了,不想吵你睡覺。”

“很忙嗎?每個人都忙?”

“我更忙一些。”

“為什麽?”

“課題老師很喜歡我,讓我負責全局。”

“果然是我男朋友哎!”南瀟咯咯地笑,“還是那麽厲害。”

“你那邊還好嗎?陳凱剛才給我發郵件,說校科協的人都不配合,我們之前交出去的那份策劃方案,沒有人願意參加。”

南瀟長歎一聲:“沒錯,新來的那些組員好像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她們隻對你感興趣。”

“那你就告訴她們,是我拜托的,不就好了?”

“那怎麽行!”南瀟連連擺手,卻是一愣,後知後覺想到他看不見,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校科協沒了你,就不能運轉了,這像什麽話?蔡教授那天還說,有機會一定過來瞧瞧,給那些懶散的新人打打雞血。”

陸燃在那邊悶悶地笑起來,南瀟也不知道他笑什麽,也跟著一起笑,最後兩個人在電話裏笑作一團。

“好了,不說了,你快睡覺吧。”

“哎,等等。”南瀟連忙喊住他,生怕他掛了電話,“能不能給我唱首歌呀?今天被她們惹了一肚子氣,睡不著。”

“嗯……好吧,想聽什麽?”

她偷笑,手指卷著衣服角,支支吾吾報了一個名字:“《今天你要嫁給我》!”

“喂喂喂,得寸進尺哦。”

“哎呀,唱嘛唱嘛唱嘛,幾句就好,唱嘛!”

耐不住她的死纏爛打,陸燃歎了口氣,妥協道:“好,就幾句,唱完就給我睡覺去。”

“耶!”她歡呼,轉身將陽台的門上了鎖,搓著有些滾燙的臉頰,深呼一口氣,“來吧。”

那邊,男生清了清嗓子,找了一下調,便開口唱給她聽—

“春暖的花開,帶走冬天的感傷,微風吹來浪漫的氣息。每一首情歌忽然充滿意義,我就在此刻突然見到你……聽我說,手牽手,跟我一起走,創造幸福的生活。昨天已來不及,明天就會可惜,今天嫁給我好嗎……”

好啊。

嫁給你。

嫁給陸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