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心疤
周圍很吵。
攢動的人影來來去去,身體顛簸,伴隨著誰急促的喘息。南瀟恍惚中睜開眼角,模糊的視線裏,隻看得到一個被汗漬浸染的後腦勺,她趴伏在他後背,四肢軟綿綿的,努力仰起頭想要看清這是誰,而腦袋裏像是有一把鋼鋸拉扯著神經,頭痛欲裂。
“陸……燃……”
“哎,我在,我在。”
背著她疾走的男生渾身一震,回應時,聲音嘶啞得快要發不出聲來。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別說話了,下了這個坡就能坐救援隊的車,很快就到醫院。”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胡說什麽呢?嗆幾口水就死,你是泡沫做的?”
“可是我的腦袋好痛哦……”
“那是因為想我想的。”
南瀟軟軟地抓著他衣服領子,有氣無力勾起嘴角:“才不要想你……你有事瞞著我,陸燃是大壞蛋……我以為自己很了解你的……要出國就出國吧,我一個人在這裏挺好,有什麽大不了……你什麽都不告訴我,拿我當傻子,不,也許你覺得我就是傻子……”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腦袋裏怎麽想,就怎麽開口,漸漸虛弱的氣息令陸燃拔足狂奔。陸燃顧不得接話,拚了命般將她送上車,車門閉合的那一刻,他渾身虛脫轟然跌坐在地,兩手抱著腦袋,緊繃的手指揪住自己的頭發,一遍遍深呼吸,心跳聲驚天動地,他隻覺得喉嚨深處突然湧出一股腥甜,一低頭,朝地麵吐了口帶血的唾沫。
“喂,陸燃!”陳凱大驚失色,衝上來抱住他肩膀,“怎麽回事?怎麽了?”
陸燃緩緩搖頭,推開他,右手用力摁在胸口,默默消化身體內巨大的痛楚。有那麽一刻,他以為自己會暈過去,可他撐住了。
……
“南瀟命很大。”
救援隊長收隊時,和助理道別,隨口說了這麽一句。
原來,那個地方在幾年前連續出過兩次落崖事故,當時整個濕地公園還沒有進行修整,很荒涼,隻有一些遊客三五結伴來探險,那條路是到大瀑布的必經之路,地形險峻水流湍急,掉下去的人生還率很低,不是被淹死,就是被一路衝到下遊,跌落瀑布而死,所以他們本沒抱太大希望的。許是近兩年開始動工修整,水流有所減緩,有一些地方漸漸地露出部分淺灘,而南瀟就是經水流衝到了淺灘上,正巧抱住了一塊兒表麵**的巨石,支撐到救援隊趕來。
助理再三感謝了救援隊,送走他們後,馬不停蹄地跑回醫院。
南瀟還在進行全身檢查,雖然剛剛已經做過基礎搶救,隻是肺部嗆了水,又因水底溫度極低,有些體溫失衡,其他的倒沒有什麽大礙,但為了保險起見,還需要觀察。
這邊,陳凱陪著陸燃在藥房取了藥,長舒一口氣:“嚇死我了!幸好是因為跑得太急,再加上擔心過度,才導致吐血,不然我還以為你……”
“廢話可真多。”陸燃涼涼地斜他一眼,將裝藥的塑料袋扔進他懷裏,“我不需要。”
“別啊,我掏的錢。”陳凱笑嘻嘻地將塑料袋甩上肩頭,撞撞他胳膊肘,“嘖嘖,英雄救美,南瀟醒來不得感動壞了?”
“又不是你感動,興奮個什麽勁兒。”
“替你興奮啊,這種攸關生死的時刻一輩子也指不定遇到,必須好好把握,現在你們也算是曆經生死的一對兒了,往後是不是……”
陸燃握拳,在他胸口虛虛地捶了一下。
陳凱做痛苦狀,捂著被打的地方嗷嗷直叫:“哎喲喂,真疼。”
“少裝,我現在沒心情和你貧嘴。柳予安在哪兒?”
聞聲,陳凱愣了一下,緩緩放下了肩頭的塑料袋:“你想幹嗎?”
“問清事實。”
“如果事實很殘忍呢?”
“報警。”
“你想清楚了,隻要事情屬實,就是故意殺人。你會毀了他的。”
陸燃斂起眉目,清冷的眸子裏覆著一層寒霜:“他打算毀南瀟時,也沒有手下留情。”
南瀟的父母接到電話時,南瀟剛從檢查室出來,簡短說了幾句,那邊才終於放下心,拜托助理和醫生細心照顧,他們立刻動身趕往醫院。
田甜幫她拿著外套,唐琦攙扶著,三人跟隨護士往病房走。
“房間就在左手邊第五間。接下來兩小時不要到處走動,躺著休息就好,等下我拿吊瓶來,先掛兩瓶生理鹽水。”
“謝謝你。”
田甜為南瀟披上外套,唐琦先一步進了病房,拎著水壺去打熱水,不到一分鍾,便傳來敲門聲。
“來了來了,你打水怎麽這麽快呀。”田甜跑過去,還以為是唐琦回來了,卻不想一開門,是柳予安,“你……”
“我想和南瀟說幾句話,你先出去行嗎?”柳予安低著頭,聲音輕輕的。
田甜皺著眉,問:“你要說什麽就說,我不走。”
“這事跟你沒關係。”他看她一眼,“我和南瀟單獨說。”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是你把南瀟推下去的吧?打電話給陸燃的時候,說什麽不小心、沒注意,你可真會撒謊。”
“說了,這事和你沒關係。”
“怎麽沒關係,我是南瀟的……”
“朋友”兩個字還未出口,身後便傳來聲音打斷了她的話:“田甜,讓他進來吧,沒事的。”南瀟穿著拖鞋,扶著床的邊緣走了過來。
“可是……”田甜猶豫。
“真的沒事。”南瀟微微一笑,“事情也不完全是你們想的那樣。”
話已至此,田甜點點頭,繞開柳予安走出病房,去找唐琦。
房間內一時寂靜無聲。
柳予安垂眸,盯著平展的大理石地麵,醞釀了好久,道歉的話卻都卡在喉嚨裏。如今再說一句“對不起”,實在太過蒼白,這不是什麽誣陷她故意錯寫代碼的小事,而是**裸的傷害。如果她沒有那麽幸運,能夠被順利營救,此刻也就不會站在自己麵前,而到了那時,等待他的必定是可怕的牢獄之災。
眼下,他是害怕的,卻連一句原諒都不敢奢求。
“你會報警嗎?”他忽然開口,聲音格外低沉,然後又喃喃自語一句,“你會報警的吧。”
南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不會。”
“為什麽?”他豁然抬頭,眼中皆是不可思議。
“因為我還活得好好的,為什麽要報警?”
“可我……”
“你當時有想要殺我的念頭嗎?”
“沒有。”柳予安目光波動,“我隻是想推開你。”
“所以我為什麽要絕人之路?我從來都不是個咄咄逼人的人,可你並不是。”
“對不起。”他低垂著頭顱,聲音嘶啞,“我了解陸燃,我們之前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他根本不是你們看到的樣子,至少現在不是。”
“那說說看,到底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他緩緩搖頭:“我不能說。他連我都沒有告訴,一些事還是我無意中偷聽到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說不明白。”
“可你一直逼我遠離他。”
“那是因為……”
話說到一半,身後房門猛地被推開。
陸燃朝他們走過來,全身透著煞氣,垂在身側的手逐漸攥成堅硬的拳頭,毫不客氣地朝柳予安砸了下去。
柳予安沒有躲,拳頭帶著一道勁風劈頭而下,在即將落到臉部時,忽然掉轉方向砸向他身後的牆壁,“砰”的一聲悶響,似乎連周遭的空氣都在顫抖。
陸燃另一隻手一把攥住柳予安的衣服領子,咬牙切齒地在他耳旁低低開口:“我和你說過什麽?”
“對不起。”柳予安喉間滾動,吞咽下一口唾沫,“我不是故……”
“他什麽都沒做,陸燃,放開他。”南瀟走近,聲音軟綿綿的,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可是……”
“我說真的,是我不小心從崖邊摔了下去,與他無關。”
陸燃緊緊蹙著眉頭:“你知不知道他這是犯罪?”
“二十歲的年紀,你真的要這麽做嗎?”她掀目,幹幹淨淨的一雙瞳孔,毫無雜念,“算了吧。”
他微愕,低低地望著她,不知被什麽撥動了心弦,那最柔軟最脆弱的部分,加快了他的呼吸頻率。
片刻,陸燃緩緩鬆開了手。
“最後一次,她替我原諒了你,柳予安你好自為之。”
病房裏很快空了下來,柳予安出去時,他一句話都沒說,隻是默默看著陸燃,直到房門閉合。
南瀟在病**躺下,側著身,眨著一雙明媚的眼瞧著陸燃,絲毫沒有劫後餘生的狼狽。
陸燃忽然有些佩服她了。他一直覺得,她就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天真單純得不染一絲纖塵,受了欺負,就默默承受,即便有不滿的情緒,也隻是藏在心裏,所以他總想伸手拉她一把,卻又希望她能夠勇敢地說出想說的話,做想做的事,而此刻,他忽然發覺,那不是怯懦,而是最善良的寬容。
他喜歡這樣的她。
陸燃在隔壁病床坐下,望著窗外,輕歎一口氣。
“怎麽了?”
南瀟有些心虛,小心翼翼地揪著被子一角,生怕他因為剛才的事教訓自己,卻不料陸燃展開眉宇,莞爾。
“瞧,原本多美好的一次旅行,就這麽夭折了。”
是啊,如果按照原定計劃,從濕地公園出來後還要去野生動物園,晚上在景區留宿,現在計劃變更,等她被父母接走後,所有人都要回市區的酒店了。
“沒關係的,你可以帶他們繼續……”
“我可沒那個心情。”陸燃扯了扯嘴角,“我還沒想好該怎麽和你爸媽解釋,畢竟人是我帶出來的,總得有個交代。”
南瀟一聽,笑得有些勉強:“放心吧,他們從來不會怪罪在好孩子身上,而你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好孩子標杆。”
南瀟家位於省會瀾城,就在距離K大不遠的一個小區,但從瀾城趕到高新區這裏,需要兩個小時,等一瓶生理鹽水快要見底時,一對穿著樸素的中年夫妻匆匆趕到醫院。
“瀟瀟在哪兒?瀟瀟呢?”
陳凱和助理邊安撫,邊將兩人帶到病房前,一推門,一張麵目清雋的臉龐躍入眼底。
“叔叔,阿姨。”陸燃規規矩矩地打了招呼,為兩人讓出道路來。
南瀟爸爸瞧著他相當眼熟,卻也沒顧得上詢問,飛快走到病床邊關心自己的寶貝閨女。
“爸……媽……”
南瀟直起身,可憐巴巴地伸出手,想和老媽要一個安慰的擁抱,卻沒想,手背重重挨了一下。
“臭丫頭,想嚇死我們是不是?做項目做項目,你在這荒郊野嶺的地方做嗎?”
“行了行了,這可是親閨女。”
還是爸爸好。
南瀟委屈極了,眨巴眨巴眼睛,揉著被打痛的手背:“媽,很痛哎。”
“這會兒倒知道喊疼了。”
母女倆較著勁,老爸充當和事佬,左瞧瞧右看看,注意力落在了陸燃身上:“這位是……”
“叔叔好,我是陸燃,負責帶隊出行的。這次的事非常抱歉,我沒有盡到……”
“喲,陸燃?是之前也在K大附中的那個陸燃嗎?我就說怎麽這麽眼熟。”
南瀟媽媽原本還打算質問他,為什麽沒有照顧好自己女兒,一聽這話,態度瞬間一百八十度大反轉:“哎呀,是陸燃啊?我們家瀟瀟特崇拜的那個學霸?真是一表人才,怎麽這麽帥,要是我們家女婿可好了。”
看吧,她說什麽,隻要提到陸燃,一切問題都不在話下。
南瀟父母拽著陸燃的手噓寒問暖,好像剛剛出事的是他,不是南瀟似的,尤其是媽媽格外熱情,絮絮叨叨停不下來。
“這次是我們瀟瀟給你添麻煩了,她呀,從小就這樣,人傻傻的,一不注意就出問題,如果她能像你一樣,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陸燃笑了:“南瀟很好,我很喜歡她。”
南媽媽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你喜歡我們瀟瀟?哪種喜歡?”
“哎呀,媽!”南瀟耳根子都紅了,衝過來橫在兩人中間,“快別說了,你這樣讓我很丟臉哎。”
“懂什麽,媽媽在幫你追男神。”
還追什麽呀,男神已經是她的了。
南瀟這麽想,卻不敢明目張膽地承認,畢竟從小到大接受到的家庭教育就是,不準早戀,女孩子要矜持一些。
一家人其樂融融,助理在後麵悄悄鬆了口氣,幾個外人相互遞了眼色,退出病房。陳凱臨出門時還感慨,多歡樂的一家啊,以後陸燃進去當女婿,生活一定滋潤。
病房內空了,南媽媽這才心疼地摸摸這裏,瞧瞧那裏,抱著南瀟不肯鬆手。
南瀟父母很清楚,這還隻是一群孩子,身為長輩,如果剛才表現得太過擔憂,一定會給他們造成心理負擔,這並不是明智之舉。
南瀟後怕,眼圈紅紅的,沒敢瞞著爸媽,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包括她原諒柳予安。
“爸,媽,我做得對嗎?”
父母目光慈愛地看著她,揉揉她腦袋。
“我們瀟瀟長大了。”南媽媽說。
“人善良一點兒,沒有什麽不好,不過要答應爸爸,絕不能委屈自己。”南爸爸語重心長。
“嗯。”
原本三天兩夜的出行計劃,付諸東流。
南瀟被父母接回瀾城,其餘人也無心遊玩,在酒店又待了一整天,各回各家。
暑假已經過去四分之一,南瀟又在家休養了近兩周才被允許出門,其間也隻能和陸燃微信聯絡,不過他似乎很忙,總是隔幾個小時才回複,這讓南瀟心裏有些打鼓。
是不是那天媽媽的話,嚇到他了?
她越想越苦悶,索性挑了一個晚上,悄悄溜出家門。
她不知道陸燃的家在哪裏,不過不怕,陳凱一定知道,於是她先聯係了陳凱,得到準確的地址後,攔下一輛出租車便趕了過去。
二十分鍾後,車停在了一個高檔住宅區大門前。
她隻聽說他家中殷實,卻沒想到會住在這裏,這片小區的房價高得離譜,常人連想都不敢想。她望著一棟棟高聳的住宅樓,忽然猶豫起來,有些不敢靠近,不知道如此唐突的到來,會不會為他帶來困擾,就像上次在酒店無意中接了他母親的電話一樣。
夜色漸濃,南瀟攥著手機,在小區門前來回踱步,保安大叔出來看了三次,最後問她是不是要找人,她搖了搖頭。
算了,還是走吧。
她搓了搓臉,轉身往大路走,想要攔車,卻沒想到在轉彎處和一個人迎麵相遇。
陸燃頭發在風中淩亂,雜草似的未經打理,穿著寬鬆變形的純白T恤,打了皺的黑色休閑褲,一隻手揣在褲兜裏,另一隻拎著塑料袋,袋中裝著滿滿的速食方便麵和礦泉水,步履虛浮地朝她走來。
南瀟起初沒敢認,這和他平時在學校的樣子差別太大了,等走近,甚至從他身上聞到了淡淡的酒精味道。
陸燃喝了酒。
她心裏沒來由“咯噔”一下,衝過去一把搶過他手中的塑料袋。
“這是什麽?”她高高舉起,仰著頭,麵無表情地詢問。
他雙目有些迷離,瞧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南瀟,我好想你。”
說著,他就要上前擁抱她,被她伸手推開:“陸燃,你怎麽了?這些天你都在幹什麽,就吃這些東西?”
他垂著頭,鼻腔中輕輕地哼笑一聲:“你來找我啊?”
“我在問你話,不要轉移話題。”南瀟很生氣,將塑料袋裏的東西一股腦倒在了地上,指著那些垃圾食品問他,“我以為你忙著學習,忙著寫代碼,所以才沒時間理我,原來你每天都是這麽過的。”
“南瀟,我餓了,可不可以陪我吃點兒東西?”
“陸燃!”
“你好吵哦,要不要陪我?”
他借著酒意,一把將她扯入懷中,額頭抵在她肩窩裏,耍賴。
南瀟拿他沒轍,隻好默默收起一地的食物,扶著他搖搖晃晃往小區裏走,進門時,剛才那位保安大叔目送兩人的背影,不知為何,長歎一口氣。
十八樓。
南瀟攙扶著他走進電梯。
高檔小區的確不一樣,角落處都透露著尊貴,電梯壁是流光溢彩的鏡麵,映照著兩人相依的身影,南瀟看著看著,在他臉上看到了一抹轉瞬即逝的厭倦,那是種極其壓抑的情緒,不經意間流露,而後消失無蹤。
“你覺得這裏好嗎?”陸燃低聲問。
南瀟沉默片刻,說:“挺好的。”
“一開始我也這麽覺得,可惜現在……”他話說一半,不再繼續,而電梯的數字也在此刻跳到了“18”。
南瀟跟隨他走出電梯,右手邊第二間,原木色的大門緊緊閉合著,到處都貼滿了字條,寫著一句句惡毒話語,南瀟隻看了兩眼,便不忍再繼續看下去。
“陸燃,這些是什麽?”
他像是無感,連正眼都沒瞧,動作緩慢地摸出鑰匙,打開房門,裏麵一片漆黑。
“進來吧。”
“這些字條,不用管嗎?”
“不用,撕了第二天就又會出現,沒關係的。”
他強行將她拉進去,關上房門,有氣無力地倒在沙發上,抬起頭,眼底泛著細密的紅血絲,聲音低低地央求她:“可以幫我煮一碗泡麵嗎?”
南瀟什麽也沒問。她看得出,他一個字都不想解釋,那她就不問,直到他想說的時候,自然就會開口。
她拎著塑料袋走進廚房,角落裏擺著一整排空的泡麵桶和啤酒易拉罐,她想了想,將泡麵丟進了垃圾桶,在冰箱裏翻出了兩枚雞蛋,還有一些不怎麽新鮮的西紅柿和青菜,係上圍裙,炒了兩個簡單的家常菜,還煮了米飯,端出去的時候,他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眉宇間凝著一團化不開的陰霾。
“陸燃,起來吃東西。”她扶著他坐起來,將筷子塞到他手裏,微微一笑,“嚐嚐好不好吃。”
“你做的?”
南瀟點點頭。
“我想吃泡麵。”
“那個不健康,吃這些吧。”
陸燃嘴角溢出一絲複雜的笑:“你不該來的。”
“為什麽?”
“我這樣子,是不是讓你很失望?”
“不會,你什麽樣我都喜歡。快吃吧。”
他又笑,笑著笑著垂下了頭,也不知想到什麽,盯著麵前的那碗米飯發起呆來,某一刻,抬起頭:“南瀟,謝謝你。”說完,他飛快向碗裏夾菜,大口大口將食物往嘴裏塞,尋不得滋味,隻記得很香,比任何食物都要可口。
南瀟望著他狼狽的身影,不知怎的,心頭泛酸。原來她真的不了解陸燃,他的家庭,他的經曆,他的一切,她一直以為他總是風光無限的,可事實像一記耳光狠狠抽在她臉上。
起身,她為他倒了一杯水,往房裏走去,第一間就是陸燃的房間,打開燈,裏麵不似廚房那般狼狽,整麵書架歸置得整整齊齊,被子疊得有棱有角,電腦桌很幹淨,一看就知道陸燃經常用抹布擦拭。
這才有陸燃的影子。
她稍稍舒了口氣,走過去,桌麵上靜靜躺著一份文件,上方加粗的字體赫然寫著一行醒目的標題—保送出國資格申請書。
南瀟一愣,正要細看,卻被從身後探過來的一隻手抽走了。
“別看這個。”
“為什麽?”她蹙起眉頭,“我不會阻止你出國的。”
“不是這個原因。”陸燃將文件丟進抽屜,鎖好。
“那是什麽?”
“我怕你看了會難受。”他目光安靜,聲音輕輕的,好像在說今天天氣很不錯,飯很好吃。
南瀟胸口忽然湧出一股莫名的情緒。她仰著臉,竭力克製著不讓自己失控,瞳孔裏浮著一層薄薄的霧:“原來你知道我會難受。”
他什麽都知道,卻裝作一無所知。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還要表白,沒有結果的事情,不如不做,總比空歡喜一場要好,你明知道我那麽喜歡你,你明知道……”她將臉深埋胸前,眼圈紅了,鼻子裏酸酸的。
最討厭的滋味,恐怕也莫過於此。
得不到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得到了,最後卻又不得不放手。
她覺得他真殘忍。
凝滯的空氣中傳來誰低低的啜泣。
陸燃的心忽然缺了一角,悄無聲息地向外滲著血,喊不出一句痛。
“南瀟,你大概不知道,你想要了解的事,正是我竭力隱瞞不願被你知道的。不過如果你真的想聽,我告訴你。”
三年前,K大錄取通知書郵寄到家中那一天,原本應該是歡天喜地,可陸燃卻沒能好好享受這一刻。
父親生意失敗,欠下巨債,債主們成群結隊將他們堵在家門口。謾罵、侮辱,甚至大動幹戈,父母拚了命地護著他,棍棒抽打在兩具幹巴巴的不再年輕的身體上,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悶響。
驕傲如他,何曾受過如此欺辱?
他想反抗,想隻身一人同那些人拚個你死我活,但父母從身後緊緊抱著他,央求他,那種感覺陸燃這輩子都不會忘。
時間的流速仿佛變慢了。
光陰的翅膀折了翼,湧動著悲傷,撕裂了不堪,就這麽**裸地暴曬在烈陽下。
他就那麽靜靜坐著,一字一句從口中說出,不帶半點兒情緒波動,好像那不是他曾經曆過的種種。
“南瀟,你一定不知道那是種什麽感覺。”他低低地笑,聲音沉沉的。
“我知道,我知道。”南瀟忽然一把抱住他,輕輕撫摸那嶙峋的後背。原來陸燃這麽瘦,以前她怎麽就沒發現呢?
陸燃緩緩搖頭,啞著聲:“不,你不知道。我多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真的,我從來沒有哪一刻那麽恨過自己,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半年前,我爸在苦苦支撐了一年多之後身體終於熬不住了,重病住院,家裏更是一貧如洗,我甚至……甚至……”他一度哽咽,眼底猩紅,“我甚至挨家挨戶給他們下跪,求他們再寬容幾天。”他說完,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像是在心裏憋了許久,此刻終於能夠傾吐。
人總要有一處發泄口,狼狽的、厭惡的、瘋狂的,總得得到宣泄,否則就會垮掉。
南瀟緊緊抱住他,心疼地親吻他蒼白的唇。
她不知道要說什麽,唯有拚命擁抱,分擔他的痛苦。她不敢相信他究竟要多努力,才能對自己說出這番話,他那麽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清傲又獨立,要多大的決心才能向別人下跪,求得一絲寬容。
然而那些並不是他的錯,卻需要他來承受。
“南瀟,你敢相信嗎?再過不久,等我從K大畢業,這套房子就會被抵押出去。”他好笑地環視四周,撫摸著身下柔軟的床墊,愛不釋手,“這是我唯一的家了。”
心髒猛地刺痛一下。
她望著他,呼吸沉得像堵了一塊巨大的石頭。
柳予安說得對,她不了解他,所有人都不了解他。
光鮮亮麗的外表是一層虛偽的殼,他披著這層殼,在校園裏若無其事地生活,把曾經受過的苦難統統掩蓋在黑暗裏,妄圖經時間的手洗刷殆盡。
他拉開椅子,書桌下方擺放著一雙鞋。南瀟看了一眼,認出那是他最愛穿的阿迪達斯刀鋒,當初她還在想,這鞋一定不便宜。
“好笑吧?”陸燃自嘲地勾起嘴角,“這是我媽改嫁後送的生日禮物,那些衣服、用品,都是她買來的。她想要彌補拋棄我的負罪感,可又有什麽意義?她拋棄的不是我,而是這個家。”
有些人,看上去完好無損,可不知在什麽時候就已經千瘡百孔。
南瀟忽然間理解了他的優秀,那是種孤注一擲的豪賭。
從小區大門走出時,天幕沉得好像要塌下來一樣。
南瀟回頭,望著十八層昏暗的窗口,已經能夠想象到開學那一天,他繼續披著萬丈光芒出現在校園,像沒事人一般和大家開玩笑,完成一個又一個困難的項目,拿獎學金拿到手軟。
她也許再不會看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麵。
日子就這麽一日複一日地過著。
自那晚後,果真如南瀟所料,他隻字未提那天說過的話,哪怕她再堅持詢問,都得不到回應。
暑假渾渾噩噩地熬了過去。臨開學前,陸燃忽然打來電話,說有事找她,南瀟一骨碌從**爬起,飛快洗漱,換了衣服趕往目的地。
她打車到K大的時候,他已經等在那裏。
遠遠地,一抹挺拔瘦削的身影,還是那清傲的目光,雲淡風輕的微笑,幹淨的襯衣長褲,一雙亮色刀鋒鞋。南瀟深深吸了一口氣,揚起嘴角,朝他輕快地跑了過去。
“陸燃!”
她讓自己看上去和往常無異,這很難,但她相信自己做得到。
之前瞿司辰托助理計劃的三天兩夜旅程無疾而終,一同被耽擱的還有南瀟和陸燃的第二方案,原本是在行程的最後一天搞定,這一等,就等了足足一個假期,陸燃怕之後開課再沒機會做這件事,於是費了番勁兒將之前百佳迪的項目負責人約了出來,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廳見麵。
這段時間,他也不少叮囑南瀟,一定要認真看那份文件,最好倒背如流,以免關鍵時刻掉鏈子,卻不承想,等到了咖啡廳,和項目負責人見了麵開始討論時,他才發覺她根本沒有按照那份文件裏的內容準備。
“這是我的第二方案。”她從背包裏重新掏出一份新的文件,鄭重其事地推到負責人麵前,“剛剛陸燃給您的那份,基本都是他寫的,我不想盜用別人的勞動成果,所以自己重新寫了一份。”
陸燃倍感驚訝,他瞟了兩眼新文件,的確和他的不一樣,有許多想法偏幼稚,實際操作起來也不一定可行。
“還是看我的那份吧。”陸燃蹙眉道,“南瀟也參與了很多部分,她……”
“沒關係的,哪裏不好我就改,有意見盡管提。”
陸燃掀目深望她。
南瀟回敬他一個大大的微笑。
負責人拿著兩份文件細細瀏覽,因為都是同一個題材,免不了作比較,這麽看過去,自然是陸燃那份更勝一籌。
“我來之前,瞿總特意囑咐過,要我問問你們在接下來的半年內是否有時間到百佳迪實習?這兩份文件我看完了,很抱歉,隻能帶走其中一份。”說著,他帶著歉意將南瀟那份還了回去。
結果一定是這樣,她早就料到的。
“陸燃,說實話,瞿總很看好你,之後想出大手筆開拓市場,你願意加入嗎?”
他沉默了片刻:“帶她一起,我就去。”
負責人有些為難地看了看南瀟:“這……”
“您還是先將文件帶回去,之後這些,我會親自拜托瞿總。”
“好,等你的好消息。”負責人將文件收入公文包,轉身走出咖啡廳。
南瀟覺得很丟人,她將腦袋埋在手肘裏,悶悶不樂。她可真滑稽,明知道做出來的東西不可能會超越陸燃,偏偏不死心,瞎逞能,到頭來還不是被嫌棄。
正自我懷疑著,腦袋忽然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揉了揉。
“瀟瀟可真厲害,嚇了我一跳。”
她豁然抬起頭,對上那雙盈滿笑意的眸子。
“你嘲笑我。”
“哪有,你讓我大開眼界。”
“應該是大跌眼鏡才對吧?”她鼓著嘴,“早知道就不做這種多餘的事,真丟臉。”
“怎麽會,我覺得特別好。”
陸燃從她手裏搶過那份文件,掏出筆,耐心地為她指正不足之處,一個字一個字幫她完善,給她講遊戲發展史,分析代碼,不知疲倦。
燦爛的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傾瀉而下,地麵仿佛鋪了一層暖烘烘的金色的沙,靜靜流淌。
時光正好!
三天後,正式開學。
由於校科協的出色表現,K大和百佳迪遊戲公司建立了長久的合作關係,為了表彰這群鬥誌昂揚的學生,除了豐厚的獎金外,學校專門為他們頒發了榮譽獎牌,而陸燃額外獲得了一枚傑出貢獻獎,實至名歸。
頒獎當天,大禮堂被前來觀看的人圍得水泄不通,南瀟好不容易才把宿舍三人帶進去,轉眼間就走散了。
阿阮人高馬大,舉著手機在人群裏嚷嚷:“喂?南瀟,聽得見嗎?喂?”
“我就在你身後,笨蛋!”南瀟捂著臉無奈道。
阿阮狂拍胸脯:“嚇死我了,嚇死我了,還以為把你這小矮子擠丟了……等會兒你得到後台去做準備了吧?怎麽樣,和陸大神一起上台領獎,緊不緊張?”
“那有什麽好緊張的。”她癟癟嘴,聲音卻不怎麽有底氣。
“也對,反正現在全校都知道你們在一起了,等下往台上一站,妥妥的情侶檔啊。”
正說著,前方人群忽然傳來一陣不小的**,兩人抬起頭,隻見一道身影在擁擠的人潮中穿行。
近了。
更近了。
撥開重重阻礙,他朝南瀟伸出手。
“走,該上台了。”
周圍爆發出一陣怪叫,南瀟臉紅得像個猴屁股,猶猶豫豫地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
“哇哦!”
阿阮、倩倩和二咪是她忠實的守護者,興奮地將她往陸燃的方向推,很快兩人就緊緊擁在一起,再不分開。
主持人念了開場白,邀請K大校長講話,而後請出了校科協技術部的所有成員,由禮儀小姐為他們一一頒發獎牌。
這其中,沒有柳予安的身影。
從百佳迪回來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退出校科協,放棄所有榮譽和獎金。陸燃並沒有阻止,隻在最後離開時和他說了一句話:“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希望你可以做你自己。”
隆重的頒獎典禮持續了整整一晚上,最後還有神秘的特邀嘉賓,正是百佳迪的創始人瞿司辰。他一身筆挺的西裝,雖然是三十歲的年紀,依舊神采奕奕,迷得場內小女生驚叫連連,要知道,他當年可是名聲不輸陸燃的神級人物,有大一的小姑娘紅著臉跑上台送花,問了句“司辰學長有沒有女朋友”,他調侃說,拿到花的那一刻就感覺有了,惹得全場哄笑。
散會時,K大校長特地挽留他,一直聊到會場徹底變空後,才舍得放他走。
深夜的校園十分靜謐。
瞿司辰離開大禮堂,趁著助理到停車場取車的空當,點了一根煙,徐徐地抽著,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一道身影,定了定腳步,朝他走去。
“瞿總。”
他回頭,就著淡淡月色看清是誰後,隨手將煙掐滅了。
“我以為你不會來找我了。”
“上回瞿總的提議,我認真考慮過,如果不忙的話,我想和你聊聊。”
瞿司辰點點頭:“不用那麽生分,都是K大的人,叫我學長就可以。”
“好。”陸燃朝他靠近兩步,單手兜在口袋裏,低著頭靜靜沉思,“我已經和蔡教授確認過了,保送的學校是美國耶魯大學,即便有意外,也不會低於加州理工。”
“祝賀你。”
“學長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瞿司辰仰起頭,眺望遙遠的天幕:“我一直很好奇,你哪裏來的勇氣做這種事。”他側目,神色探究,“當初你和我說的時候,我甚至不相信那是真的,風險那麽大,你確定要搏一搏?”
“不然呢?”陸燃無所謂地笑了笑,“就這麽半死不活地拖著,又有什麽意義。其實我早在兩年前就有這個念頭,隻不過一直沒有機會,也沒那個決心,不過這次不一樣了。”
“因為什麽?”
“因為愛。”
瞿司辰失笑:“原來我早在兩年前就成了你的獵物。”
“學長會幫我的,對吧?”他忽然抬眸,清澈的目光中流淌著希冀。
瞿司辰凝神,半晌後,開口:“談不上幫,我們互惠互利罷了。”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老天最擅開玩笑,偏偏叫你向往,偏偏叫你心動,到頭來,風花雪月不是你的,海誓山盟也不是你的,徒留一場空歡喜,還不勝感激。
人啊,最怕的不是傻,而是傻著傻著卻忽然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