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歸家之途

凜冬已至,禿頭的樹杈在寒風中搖曳,滿地枯草橫生,風吹在臉上跟冰刀似的,割得皮膚生疼。葉涼從考場出來,背著雙肩包疾步往圖書館的方向走。

自從那天和樸恩聊過之後,葉涼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去短跑隊了。她負責的部分已經結束,剩下的拍攝小周一個人就可以收尾,加上期末考試增加學習任務,她也難抽出時間陪伴隊員訓練。

可隻有葉涼知道,這些全部是她為了躲避樸恩的借口。不可否認,樸恩把這一切看得太透徹了,那天男孩直白的話戳傷了她脆弱敏感的心。

不僅是樸恩,葉涼到現在也沒想到該以什麽樣的態度和靳娜相處。靳娜仍舊好像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約葉涼吃飯逛街,她都是以複習為由推拒,每天躲在圖書館像一隻縮頭烏龜。

難道想幫助大山歸隊,她真的做錯了嗎?

手機振了振,是小周給她發來了一條微信。

“複習間隙為你插播一條消息,大山今天歸隊了。”

葉涼看見信息“騰”地站起來,周圍學習的人被葉涼的動作嚇了一跳。葉涼趕緊放緩動作,彎著腰跑了出去,走到沒人的過道撥通了小周的電話。

“你說大山歸隊了?”

“我就知道你憋不住得給我打電話。”那邊的小周笑得輕快。

“到底怎麽回事,之前王主任不是還說規矩不能改嗎?”

“是樸恩接受了去省裏訓練的通知,自願退出校隊。樸恩離開,自然就有名額空了出來,排名第十的大山就被補錄了。”

那天樸恩說他有辦法幫她把大山的事解決掉,竟然是主動退隊。

葉涼心裏五味雜陳,掛掉電話後,她繼續複習,可書上的字跳躍著,她怎麽都看不進去。

即便是樸恩要參加省裏的冬季集訓,也沒必要退出校隊,葉涼不傻,學校允許樸恩退出,一定是因為樸恩答應了領導什麽條件。

葉涼胡亂把東西塞進書包裏,披上外套就衝去劉東的辦公室:“劉教練,聽說樸恩退隊了?”

“對,他沒跟你說?”劉東一直以為葉涼與樸恩是情侶,這件事兩人應該是商量過的。

“為什麽,學校怎麽會允許他退隊?”

“這小子想把自己的名額讓給大山,跟學校保證這次錦標賽能拿一塊牌子回來。”劉東喜氣洋洋,“不愧是我帶出來的孩子,有誌氣!”

錦標賽獲獎,即便沒被選入國家隊,也會被省隊招走,自然不用回校隊了。

葉涼卻開心不起來,她還記得當時樸恩說的那句“短跑不是我想要的”。

短跑不是他想要的,他也沒想過要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可現在他為了她的意願,以自己的前途作為條件交換了大山的名額。

樸恩說得對,很多事的確不是她以為是好的就真是好的。她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大山,可如今卻是用樸恩的妥協成就了她的期望。

現在她滿意了?不,現在她整個人快要被自責吞沒了。

葉涼顫抖著手撥通了樸恩的電話,那邊“嘟嘟”響了好幾聲才被接通。

“葉子。”尾音揚起,對方顯然沒想過葉涼會主動聯係自己。

“樸恩,我真的很討厭你,你知不知道?”葉涼說話時帶著濃濃的鼻音。

“你在哪兒?我去找你。”

“你先聽我說!”葉涼喝住樸恩要說的話,“誰讓你自作主張為了我幫大山加入短跑隊的?又是誰讓你自作聰明把自己作為條件去交換的?你這麽做我允許了嗎?我同意了嗎?如果小周沒告訴我,你是不是還想瞞我一輩子?”

“你永遠都是這樣自私,不考慮別人的感受。五年前你說走就走,把我一個人扔在曲溪,連一句再見都沒說,你知不知道我在你家樓下站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後劉阿姨跑出來抱著我,求我麵對現實。”

“現在你說回來就回來,連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擅自闖入我的生活,逼著我再次接受你。你有秘密,你跟我說你不喜歡樸叔叔,卻跟著他去了美國;你跟我說短跑不是你想要的卻成了特長生;現在你又跑回來說喜歡我,樸恩,誰允許你喜歡我了?你的喜歡真的很讓人害怕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我也怕一次又一次地受傷,我也怕你渾身藏著不能告訴我的秘密。”

葉涼抱著膝蓋,蹲在訓練場門口泣不成聲。

一雙黑色跑鞋出現在葉涼眼前,樸恩拿著電話,嘴裏喘著粗氣,蹲下身抱住小姑娘:“對不起,葉子,對不起。”

……

該發的火發了,該生的氣生了,隻是最後到底沒能撬開樸恩比蚌殼還嚴實的嘴。

大山得知樸恩跟葉涼為了幫自己留在校隊跑前跑後,恢複訓練後請兩人吃了一頓火鍋,席間哭得稀裏嘩啦的。

樸恩參加省隊集訓已成定局,葉涼就是再埋怨樸恩自作主張都無濟於事,隻是她仍舊不懂樸恩開始為什麽這麽排斥離開。

冬季集訓時間定在了年後,樸恩還能回家過個年。兩人買了票,準備一同回曲溪過年。

曲溪是南城下頭的一個縣,從南到北要坐五個小時的高鐵。列車的玻璃格子仿佛高級相框,框住了外頭高聳的樓宇和連片的麥田。

“劉阿姨之前說你很久沒聯係過她了。”葉涼口中的劉阿姨是樸恩的媽媽。

聽到這句話,樸恩露出一抹苦笑:“嗯,她不接我電話。”

“活該。”葉涼忍不住咬牙,“誰讓你拋棄劉阿姨投靠‘敵軍’的。”

“敵軍”是兩個小朋友小時候給樸恩父親樸世初起的諢號,因為劉錦時常會對著兩個孩子把前夫樸世初描述成拋妻棄子的大壞蛋。每次劉錦喊樸恩接電話,葉涼都會跑過去問“友軍敵軍”?隻要樸恩說“敵軍”,那就意味著是他爸爸來電。

其實,樸世初也是一名田徑運動員,隻不過那個時候國家訓練條件有限,對田徑項目的重視程度也不夠,像樸世初這批老運動員為了尋求突破,都是自己掏錢去國外學習先進的訓練技術。做丈夫的成天不回家在外頭訓練就算了,連一分錢都沒往家寄過,家庭的所有開支都落在劉錦一個人的肩膀上,任哪個妻子都無法忍受。

劉錦無法理解丈夫對體育的狂熱,一心希望樸世初能放棄體育,回家找一個工作上班,可剛巧這時國家體育局提出了國內田徑人才赴美訓練的計劃,為期兩年。樸世初不想放棄機會,希望劉錦能多給他兩年的時間。

樸恩已經六歲,眼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劉錦終於忍無可忍,提出了離婚。與樸世初分開後,劉錦賣了在城市裏的房子,帶著樸恩到了曲溪,從此再也沒跟樸世初聯係過。

劉錦曾經有多愛前夫樸世初,如今就有多恨他。但相對於他,劉錦也同樣恨毀掉他們婚姻的體育。可想而知,在這個情況下,樸恩當年突然決定要去美國找自己的父親練體育,劉錦該有多憤怒。

也怪不得劉錦咬牙拒絕跟這個兒子聯係。

已經過去的事兒,葉涼也不想再提,喝了一口飲料,隨意問道:“那你這次回來,劉阿姨有沒有說什麽?”

“她還不知道我回來了。”

“喀喀喀……”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回答,沒做好思想準備的葉涼被喝下去的飲料嗆得狂咳不止,臉憋得通紅。

樸恩趕忙過去拍小姑娘的後背,葉涼又咳了幾聲,才堪堪穩住:“你說劉阿姨不知道你回來了?”

“我還沒想好怎麽跟她說。”

葉涼麵色古怪,提醒道:“可我們還有兩個小時就到站了。”

“我知道。”樸恩倒了一杯水給葉涼,“所以我今晚先不回家住。”

“那你準備住在哪裏?”奇怪,葉涼不記得樸恩在老家還有其他的親戚。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兩個小時後,當葉涼的媽媽林秀站在門口把樸恩迎進門的時候,葉涼的表情實在可以稱得上精彩。樸恩說的住的地方竟然就是她家?所以樸恩沒聯係自己的親媽,而是聯係了她媽?

當著林秀的麵,葉涼不好問得太大聲,等林秀進了廚房,她才咬牙切齒地問道:“你從沒跟我提過你要住我家。”

“嗯,”樸恩咧了咧嘴,“現在你是不是很驚喜?”

驚喜?真是見鬼的驚喜!

葉涼家的擺設與五年前樸恩走的時候沒有太大變化,電視四四方方的,還是十年前的老款。暗黃色的電視櫃上頭擺著一家三口的照片,小小的葉涼擠在父母中間,笑起來還缺了一顆門牙。黑色的沙發套被洗得脫了色,坐上去中間都已經微微塌陷了,林秀還是沒舍得丟。

林秀在廚房裏準備著飯菜,葉涼跟進去語帶抱怨:“媽,您怎麽事先沒跟我說樸恩要住咱們家啊?”

林秀瞥了女兒一眼:“你天天跟小易待在一塊,提前跟我說了嗎?”

葉涼被親媽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去去去,你出去跟小易看電視,別耽誤我做飯。”林秀往外趕著葉涼,順帶把一盤切好的水果遞給女兒,“拿去給小易吃。”

葉涼:究竟發生了什麽?這個套路好像不太對啊。

真不知道樸恩給她媽灌了什麽迷魂湯,葉涼端著水果盤從廚房鑽出來,“哐當”一聲放在茶幾上,沒好氣地對著那人說道,“我媽讓你吃水果。”

“這次回來真的麻煩阿姨了。”樸恩怡然地走到廚房,跟著卷了卷袖子,“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林秀眼角的魚尾紋都笑到堆起來了,樸恩的客氣讓她很是受用:“沒有沒有,這兒煙味重,你快出去吃水果。”

坐在沙發上的葉涼聽到親媽跟樸恩的對話,徒手捏起一塊切好的蘋果放進嘴裏,“吭哧吭哧”嚼了兩口,心裏默默吐槽了一句:馬屁精。

樸恩小時候跟現在一樣屬於話不多的類型,甚至比現在還要陰沉一些。

說來也奇怪,跟誰都講不到幾句話的樸恩偏偏就對葉涼一家特別熱情,看見林秀小嘴兒更是討巧得很,兒子的表現讓劉錦也頗為吃驚。

直到某天,劉錦看見自家兒子玩著玩著,突然“吧唧”在人家葉涼臉蛋兒上親了一口,這才恍悟,合著這小子是打著提前討好丈母娘的算盤。不過不得不說,樸恩也算用對了方法,至少讓樸恩當女婿,林秀是舉雙手讚成的。

南方沒暖氣,即便冬天的溫度沒有北方那麽低,但房間裏還是陰冷潮濕。吃了飯,林秀就跟親兒子回來了似的,給樸恩住的房間鋪好了電熱毯:“床單被罩枕套都是新換的,電熱毯已經給你打開了,你睡的時候直接鑽進去暖和。”

樸恩連連點頭,葉涼噘著小嘴兒不是滋味:“媽,那我房間的電熱毯你弄好了嗎?”

林秀瞪了一眼閨女:“都多大的人了還得我照顧,你的電熱毯在櫃子裏,自己弄去。”

葉涼:她怕是林秀撿來的吧。

林秀可沒顧忌閨女的小情緒:“我去洗澡睡覺了,你們也早點休息吧。”

語畢,她直接幹淨利落地退場,葉涼這才惡狠狠地瞪了眼忍笑的男孩:“我感覺你才是我媽親生的。”

已經太久沒有過這種舒適心情的樸恩拉著葉涼坐在暖和的**:“一個女婿半個兒,你這麽說似乎也沒錯。”

葉涼麵無表情,她發現自己越來越能適應樸恩比盆還大的臉了。

……

回到家就像回到了世外桃源,北城的紛紛擾擾都暫時落下了帷幕。葉涼躺在自己小小的**,睜眼對著天花板斑駁的牆皮發呆,翻來覆去睡不著。

兜兜轉轉,曾經自己發誓再也不理的男孩竟回到了自己家,還躺在距離她一牆之隔的**。分開五年,如今她閉上眼,仿佛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夢醒了,樸恩又回來了。

這麽想著,左側的牆就傳來“咚咚”的敲擊聲。

老房子隔音不好,牆體較薄,這個方位不用猜就知道是誰做的好事。

葉涼重重地翻了個身,沒搭理隔壁無聊的人。

“咚咚咚。”

停頓了幾秒,那邊又開始新一輪的牆體襲擊,密度和強度顯然是上次的兩倍。

有完沒完了!葉涼忍不住張開五指,“啪”地拍回去,結果沒控製好力度,整隻手掌結結實實貼到了牆麵上,疼得姑娘齜牙咧嘴。

果然,葉涼的憤怒讓隔壁作亂的男孩停了下來。靜謐的夜裏,葉涼的耳朵突然豎起來,聽到隔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來不及猜想,自己房間的門就被人從外頭打開了一條小縫,一個腦袋擠了進來:“你睡了嗎?”

明知故問。

葉涼趕緊用被子把臉蒙上,悶聲說了一句:“我已經睡著了。”

剛回答完,葉涼就明顯感到單人床的一側微微下陷,小姑娘也不裝睡了,氣急敗壞地扯下被子低吼:“樸恩,我沒邀請你進來!”

“對,你沒邀請,是我自己進來的。”樸恩厚著臉皮點頭,無賴的樣子氣得葉涼牙癢癢。

說著,他握住葉涼的手:“剛剛拍得疼嗎?”

葉涼驚愕了一瞬間,抬眸望著坐在自己身側的大男孩,他的身上隻穿著單薄的睡衣,頭發橫七豎八地翹著,眉眼與離開時有八分相似,隻是又精致了太多。

此刻,樸恩低著頭專注地看著葉涼的手掌,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眼底蓋出了一小片陰影,認真的模樣仿佛在研究什麽稀世珍寶。

入了夜,天氣更涼了幾分,沒一會兒樸恩身上的熱氣就全數散去,涼意順著男人的手尖傳來,葉涼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慌亂收回手催促著:“你趕緊回去睡覺。”

“我睡不著,想跟你聊聊。”

橘色的燈光打下,將樸恩的側顏雕刻得更加棱角分明。那雙深棕色的眼眸裏似有千萬碎星,望向葉涼的眼神專注,仿佛周遭的事物都不存在,世界隻剩下了葉涼一個人。

葉涼像是被燙到了般,轉移了視線,默默跟著男孩一起坐起身來,往裏頭挪了挪,不情願地說了一句:“裏頭有電熱毯,你往裏麵坐坐。”

樸恩挪了進去,冰涼的雙腿立刻得到溫暖。望著小姑娘良久,他才嗓子幹澀地問道:“我媽過得還好嗎?”

聽到問話,葉涼的手指緊緊摳著床單,低聲回了一句:“挺好的。”

樸恩離開的第二年,劉錦再婚了,對象是劉錦的小學同學孫健。樸恩也知道孫健的存在,對方老實厚道,有一副熱心腸,樸恩以前就不反對母親跟他在一起。而同年,劉錦生了一個兒子,小名叫安安。

母親再婚生子是樸恩不敢回家的主要原因,他很怕,怕再回去那個家就沒了他的位置。

樸恩自己也不知道突然問葉涼這個問題,究竟是想聽到什麽答案。他彎了彎嘴角,幹癟地說了一句:“那就好。”

“謝謝你這麽多年替我照顧我媽。”語閉,樸恩摸了摸葉涼毛茸茸的頭頂,“時間不早了,趕快睡覺吧。”

樸恩眼底充斥著的悲傷讓葉涼心頭一痛,她下意識地喚住要離開的男孩:“樸恩。”

“嗯?”

“其實阿姨她……也很想你。”

樸恩彎了彎嘴角:“我知道。”

隔天一早,葉涼再睜開眼,天色已是大亮。昨晚迷迷糊糊不知什麽時候才睡著,結果夢裏反反複複重現的都是樸恩哀傷的眼神,讓葉涼整夜都沒能睡得安穩。她敲了敲混沌的頭,在**坐了一會兒,才打著哈欠爬起來,穿上拖鞋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間。

客廳空****的,桌子上擺著林秀臨上班前為兩個孩子準備的早點。而樸恩一個人站在窗子邊,也沒動早餐,隻是衝著窗外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麽。

葉涼順著窗戶瞧過去,隔壁紅色小洋樓二層的露台堆滿了各式花草,落地飄窗被白色的紗質窗簾擋上,幹淨整潔的小院子栽種了一棵長得蔥鬱的樹,樹根處倚著一輛兒童學步車。

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樸恩扭過頭發現葉涼站在不遠處。劉海乖巧地蓋住額頭,樸恩壓了壓眼瞼,神色如常地對著小姑娘說道:“醒了?阿姨準備了早餐,你先去洗漱,我幫你熱一下。”

說著,他拿起桌子上的早餐往廚房走去,葉涼動了動腳,把男孩攔住。

兩個人自小就是鄰居,葉涼客廳裏的窗戶剛對著樸恩家的房子。當時,劉錦結婚就跟孫健領了證,長一輩兒的人都覺得二婚傳出去不好聽,劉錦是要臉麵的人,自然沒有大操大辦。再婚後,劉錦不肯搬走,孫健也沒強迫她,拎著箱子直接跟著住了進來。

前些年,大家生活條件都比較差,樸恩記憶裏頭的家就是紅磚外頭糊了一層水泥皮,後來孫健做生意賺了些小錢,這才把原來的房子翻修了一番,外頭貼了瓷磚,如今弄得有模有樣。

葉涼自是知道樸恩心裏在想些什麽,擔心得擰起眉頭,往前邁了一步,拉住樸恩的袖子,伴著心底的喟歎說了一句:“不管外頭怎麽變,裏頭始終是你的家。樸恩,回去吧。”

其實葉涼更想說的是:樸恩,不要怕,那裏仍舊有像我一樣等待你的人。

一頓早餐,各懷心事的兩個人吃得索然無味。

樸恩收拾碗筷的間隙,外頭突然傳來了突兀的叫喊聲,打破了一室寂靜:“葉子姐姐,安安來啦!”

安安怎麽會知道自己回來了?

葉涼心一慌,下意識朝廚房望去。樸恩慢條斯理地刷著手裏的盤子,頭發垂下遮住眉毛,平靜得仿佛沒聽到門口的聲音。

外頭的安安還在賣力地用小奶音叫著“葉子姐姐”,葉涼神色慌張,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不去開門嗎?”

既然樸恩發話了,葉涼也就不再猶豫,剛把門鎖扭開,一個小團子就像小炮彈衝進葉涼懷裏:“葉子姐姐,安安想死你了。”

被安安小大人似的話逗笑了,葉涼對著孩子胖嘟嘟的臉蛋親了一口:“姐姐也想你了,安安是自己來的嗎?”

安安大力點頭,小細胳膊曲起來展示肌肉:“安安長大了,能自己來找姐姐。”

他年紀輕輕,倒是會討女孩歡心。

樸恩聽著外頭的對話,冷笑一聲,彎腰把洗幹淨的碗筷放進櫃子裏,擦了擦手走出廚房。

不承想,樸恩剛邁出腿來,安安“啊”地喊了一嗓子,整個人亢奮起來,像一條小毛毛蟲在葉涼懷裏扭來扭去,掙紮著想要跳下去。

兩個大人都被孩子突如其來的吼叫嚇了一跳,葉涼手一鬆,安安就溜下去,兩條蓮藕似的小胳膊高高舉起,像一隻猴兒似的踮著小腳,企圖往樸恩身上蹦。

無奈身高有限,安安見蹦不上去,索性退而求其次,一把抱住樸恩的大腿,肉嘟嘟的小臉貼在樸恩精壯的小腿上:“哥哥,你終於來看安安了!”

樸恩的兩道眉死死擰起,他薅著安安衣服的領子,把黏在自己身上的牛皮糖拔了起來,高高吊在半空中,麵無表情地打量著麵前這個“素不相識”的小豆丁。

偏偏安安小家夥還以為樸恩在跟自己玩,在空中笑得眼睛都不見了。

幾分鍾後,樸恩把小家夥放在地上,也窺不出什麽表情,不發一語地扭頭打算回房間。

葉涼的心沉了沉,伸手就想拉住他,結果安安的反應比葉涼還快,飛身就緊緊地抱住了他的大腿,兩顆葡萄粒兒似的大眼珠眨巴眨巴著:“哥哥,安安還想被舉高高。”

樸恩:……

老舊的沙發上,安安趴在樸恩的腿上專注地看動畫片,而人形靠枕身子繃得僵直,黑沉沉的臉堪比烤糊的鍋底。

活到這麽大,樸恩就沒見過比安安還黏人的孩子。

從安安見到樸恩開始,小家夥就跟長在他身上的蘑菇似的,怎麽甩都甩不掉。他從小性子冷淡,雖說是同母異父,可這性格也差得忒遠了。

樸恩表示自己完全不能接受。

不過依著葉涼看,他們兄弟倒是相似得很。仔細想想,樸恩回國後整天黏著自己的那股勁兒,跟安安比起來,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這話葉涼不敢跟樸恩說,顯然他現在已經在暴走的邊緣。

樸恩那邊處於低氣壓,安安又天真懵懂,中間總得有個暖場的人。葉涼才不相信安安是自己來的,準是劉錦知道兒子回來,自己想見又拉不下臉來,這才派安安打頭陣的。

葉涼坐在小朋友的身邊,語氣輕柔地問道:“安安,你怎麽知道他是你哥哥的?”

聽到葉涼跟自己說話,安安這才把注意力從動畫片上移走,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回答:“因為哥哥跟照片上的人長得一樣。”

這幾年,劉錦狠下心一直沒聯係過兒子,安安已經四歲大了,樸恩還是頭一回見著。樸恩猜測是自己留在家裏的那些兒時照片被安安看了去,所以安安這才認出了自己。

“那你知道之前哥哥去哪兒了嗎?”

“美國!”安安回答得清透脆亮,“媽媽說哥哥學跑步去了。”

提到這兒,安安再次興奮起來,把葉涼的手機擱在一邊,麻利地跳下沙發,站在電視和茶幾之間的空場。當樸恩猜測這個小東西要幹什麽蠢事時,隻見安安突然蹲在地上,然後屁股撅起,咻地往前跑。

樸恩這才弄懂小孩兒在學自己跑步。

結果安安才跑了兩下,就停下腳步,裝模作樣地把食指貼在自己的嘴唇上親了親,短粗的小手指指向樸恩。

孩子小,沒注意到自己學完整套動作後樸恩臉上的震驚,美滋滋地炫耀:“哥哥每次跑步都會像這樣。”

這次不用葉涼說話,樸恩沙啞著嗓子直接問道:“你這都是從哪兒學到的?”

“這裏。”安安指了指電視機,“媽媽抱著安安一起看。”

樸恩吸了一口氣,掩飾自己內心的波濤洶湧。他一直以為自己被劉錦放棄了,他甚至記得當他說出要跟父親去美國的時候,劉錦眼底的憤怒和決絕。原來這麽多年,母親還是在關心著他。

樸恩的心像被暖流熨燙般,心裏的那股酸澀也褪去了不少。樸恩又抬眸瞧了安安一眼,小家夥上身穿著正紅色的羽絨服,下頭是藍色牛仔褲,一雙小腳還沒自己巴掌大。男孩不胖,隻是臉頰肉嘟嘟的,帶著還未消退的嬰兒肥,兩個黑眼珠像玻璃彈珠般晶亮,臉蛋粉雕玉琢,跑來跑去活像一個移動的糯米團子。

樸恩呼出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媽媽把他教育得很好,至少……比自己好。

……

下午,外頭陽光不錯,難得冬天能碰到這麽晴朗的天氣,葉涼當即就拉著樸恩出去曬太陽,順便看看闊別五年的曲溪。

與北方鄉下的光景不同,葉涼的家鄉曲溪四處透露著江南水鄉的小巧秀麗。鵝卵石鋪成的鄉間小路窄窄的,一側是波光粼粼的河水,一側是鱗次櫛比的房屋。

葉涼牽著安安肉乎乎的小手,走在樸恩身側,漫無目的地逛著。

孩子好動,跟著葉涼的節奏走了一會兒,就耐不住撒開了手,撒著歡兒開始往前頭跑。

“哥哥,你看我跑得快不快?”

樸恩:……

葉涼不滿地戳了戳樸恩的胳膊,樸恩才漫不經心地附和了一聲。備受鼓舞的安安跑得更加歡騰:“看安安還能跑得更快!”

“安安慢點,不要跑遠咯。”葉涼的囑咐消散在巷子裏,冬日的陽光衝破雲層折射下來,溫暖了整條街道。

臨近年關,街頭巷尾的小商販兒也多了起來,四處都是賣糖人、幹果、春聯與福字的。安安到底是一個孩子,見到這些,眼珠子就轉不動了。他眼巴巴地瞅著,倒也不張嘴說要。

葉涼牽著安安走到小攤前,讓安安挑幾塊糖,安安開心得嘴巴都要咧到後腦勺了,立刻用小手翻找自己喜歡的口味。

“少給他買糖。”樸恩站在葉涼後頭,說的話聽起來冷颼颼的。

安安自然也聽到了,默默把手裏的糖果放回去,又在裏頭慎重地挑出了一顆,仰頭對著葉涼說:“葉子姐姐,安安挑好了。”

葉涼:……

最後,葉涼跟安安解釋這袋糖大家可以一起吃,不是都買給他吃的,小家夥才放心地多挑了幾顆自己覺得好吃的糖出來。

回去的路上,安安的手腕上係了一包糖,右邊臉頰被嘴裏的糖撐得鼓出了一塊兒,眯著眼睛,走起路來一蹦一跳的。

葉涼仍舊慢悠悠地走在樸恩身邊,扭過頭說道:“你知道你今天特別像誰嗎?”

樸恩:“誰?”

葉涼:“特別像欺負灰姑娘的惡毒姐姐。”

樸恩:……

河邊有兩三個婦人說笑著洗衣,偶爾有挑著擔子走過,準備去街上賣水果的農伯,突然一群孩子追逐著跑過,將嬉鬧的餘韻留下。樸恩沉默了片刻才說道:“我隻是有些不適應。”

“我知道。”葉涼聳聳肩,“但事實並沒你想的那麽糟糕,安安挺可愛的不是嗎?”

樸恩的眼神悠悠地飄到了遠方,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男孩這副樣子也不禁讓葉涼有些緊張,抿了抿唇,等待著男孩的回答。

“所以,”樸恩拉回視線,直視著葉涼的雙眼,問得異常認真,“你是喜歡他多一點,還是喜歡我多一點?”

葉涼:?

樸恩:“你是覺得我小時候比較可愛,還是他比較可愛?”

葉涼:……

樸恩:“你認真想好了回答我,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葉涼:我還真是信了你的邪。

回到家,葉涼就發現家門沒鎖,一臉奇怪地推門進去,結果剛落腳,整個人就石化般僵在門口,嘴巴張了張,一時間失了語。樸恩緊跟在後頭,見狀抬頭瞧過去,高大的身軀跟著晃了晃,手搭在鞋架上微微用力,心髒也跟著劇烈跳動起來。

最正常的還屬安安,順著縫隙瞥見沙發上的人,“嗖”地跑了出去,用小奶音脆生生地喊道:“媽媽!”

劉錦早就從林秀那邊得到了樸恩要回來的消息,隻是沒想到這孩子這麽倔,都過了這麽多年了硬是不來找她。昨晚,她氣得整宿沒睡,強忍著把人從葉涼家拽出來的衝動到了今天早上。

過來找人總得有個由頭,安安剛睡醒,就被劉錦收拾收拾打包丟了過來。這一上午,劉錦都坐立難安。直到吃過午飯,待不住的劉錦才直接找上了門。

“你跟著葉子姐去哪兒玩了?”劉錦就像沒看見樸恩似的,自顧自地對著衝過來的安安問話。

“買糖糖。”小家夥說著,張開嘴“啊”了一聲,讓媽媽看嘴裏的糖。

“又讓你葉子姐亂花錢。”劉錦訓斥著。

安安的蘋果臉上漾出兩個小窩,靠在媽媽肩膀上偷笑。

“葉子、樸恩,你們也進來。”劉錦的現任丈夫孫健站起來,招呼著傻站在門口的兩個孩子。

葉涼如夢初醒,趕忙招呼著:“劉姨、孫叔,你們來了。”

“葉子乖,真懂事。”劉錦也不抬頭,臉緊繃著,說出來的話卻夾槍夾棒,帶著冷嘲熱諷,“就是跟某些孩子不一樣,出了趟國,回來後連人都不會叫了。”

樸恩仍舊像一棵青鬆似的站在門口,指甲在手心摳出幾瓣彎彎的月牙。葉涼跟著著急,在後頭使勁兒捅樸恩的腰,男孩適才壓低音量叫了聲“媽”。

五年,一個字,耗盡了樸恩所有的力氣。

劉錦背對著門口,聽到樸恩的話,陡然提高了音量:“別亂叫,這兒可沒你媽。”

樸恩看不見母親的臉,卻能瞧見夾雜著銀絲的長發。

樸恩深吸了一口氣,遲緩著步子彎腰抱住了劉錦,聲音低沉有力:“媽,我回來了。”

劉錦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視線變得模糊。

五年不見,兒子已經長得高高大大,劉錦再也忍不住,用力打著樸恩:“你這個不孝子,白眼狼,還知道回來,還知道回來!”

樸恩緊緊摟著劉錦,受著母親的拍打,五年的間隔卻在責罵聲中消散。

小不點安安見到媽媽的樣子,嘴一噘,眼淚跟不要錢似的撲簌簌往下掉:“不打哥哥,媽媽不打哥哥……”

安安哭得委屈至極,連嘴裏含著的糖掉了下來都不自知。

孫健想把兒子抱走,留給母子倆獨處的空間,誰知安安死活不從,小胳膊小腿連打帶踹地掙紮,落了地,就跟吸鐵石找正負極似的往劉錦和樸恩身上黏,也伸出蓮藕般短促的小胳膊,緊緊跟他們抱在一起,跟著號啕大哭。

劉錦被安安這麽一攪和,倒是哭不出來了,擦了擦臉上的眼淚,這才想著要好好看看兒子。

走的時候還不到自己下巴的男孩現如今已經比當初高出了一個頭,瘦弱的身子骨現在摸起來都是硬邦邦的肌肉,兒子打小長得就好看,如今長開更是整個人亮眼得跟明星似的。

想到自己錯過了樸恩五年的成長,劉錦就氣得恨不得再打樸恩幾下才解氣,但到底沒舍得再下手,隨手抹了抹眼淚,啞著嗓子說:“剛打得疼不疼?”

樸恩默默搖了搖頭,說了一句:“不疼。”還是跟悶葫蘆似的。

劉錦虛歎了一口氣,想說的話太多,見了麵反而有些失言。

而旁邊的安安見媽媽和哥哥都不哭了,也跟著安靜了下來。被淚水衝刷過的眼仁黑亮,吧唧了兩下嘴巴,在大家不設防之際,他“哇”的一聲又哭了,這次來勢比方才更加強烈,小嘴兒還不閑著:“糖糖沒了,嘴裏的糖糖沒了……”

葉涼趕緊衝過去,從袋子裏又拿了一塊糖出來,低聲哄著孩子。

劉錦起身抽了兩張紙擤了擤鼻涕,對著樸恩沒好氣地說:“幾年不回來,你連家門都不認識,這還沒娶媳婦呢,就開始不著家了。”

無辜躺槍的葉涼:……

樸恩當晚搬回了自己家,安安牽著樸恩的手走得輕快,樸恩的腳步卻不免有些躊躇。

幾年前的房子粉刷過後煥然一新,就如早晨所看到的那樣,裏頭也幹淨整潔,裝飾獨具匠心。隻是這一切仿佛和樸恩隔得好遠,麵前這座陌生又熟悉的建築讓他內心升出自己並非歸人而是過客的悲涼與孤寂。

“哥哥,你的房間安安沒有亂動哦。”

進門前,安安彎腰把自己的小鞋子踢開然後又擺好,還來不及穿拖鞋,就直接光著腳丫迫不及待地把樸恩拉上樓。

樸恩之前的房間就在二層,如今雖然房子重新調整過,但他的房間劉錦還是原封不動地保存著。樸恩握住門鎖的手有些顫抖,安安站在一邊,像渾身長滿了跳蚤,忍不住催促:“哥哥,快開門呀。”

推開門的瞬間,樸恩還以為自己扭動了哆啦A夢的任意門,瞬間穿越回了五年前自己離開的午後。

房間牆壁上短跑名將博爾特的海報還沒揭下,桌子上整齊地羅列著一排初中教材讀物,單人**還擺放著葉涼八歲時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粉嫩嫩的小抱枕。

這裏的每個物品都代表著曾經,而母親竟然把它們保存得妥帖,似乎他從不曾離去。

安安的小臉上滿是期待,跟在樸恩屁股後頭,發現哥哥似乎沒發現自己精心準備的禮物,有點著急,瘋狂暗示:“哥哥,桌子桌子。”

小不點的聲音把樸恩拉回現實中,低頭按照安安的提示,注意到桌子上平放著一張紙。樸恩捏起紙,瞧見上頭五顏六色,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小朋友親手畫的。

上頭一大一小兩個人,大的明顯是他,穿著一身紅色的運動服似乎在跑步。小的緊跟在身後,畫上的嘴巴一筆咧到後腦勺。而兩個人中間是一個大大的愛心,右上角還有一塊極其抽象的金色獎牌。

樸恩盯著畫看了很久,五年不分晝夜地訓練似乎已成為遙遠的過去。這裏的溫暖讓他找到了失去已久的歸屬,良久,他才對上安安滿懷期待的雙眼,搖了搖頭:“畫得醜死了。”

安安立刻耷拉下腦袋,這副沮喪的樣子倒是讓樸恩真覺得自己像極了葉涼說的欺負灰姑娘的惡毒姐姐。

於是他勾了勾嘴角,添了一句:“但我很喜歡,謝謝安安。”

……

趁著還沒過年,林秀帶著葉涼準備去墓地給葉涼她爸掃墓。

這天天剛蒙蒙亮,外頭涼風習習,晨露成霜。葉涼裹緊厚實的羽絨服,手裏拎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挽著葉母在街邊等公交車。

母娘倆正瑟瑟發抖時,後頭突然傳來短促的汽鳴聲,循聲望去,車窗外探出半個腦袋的不是樸恩是誰。

“阿姨,葉子,上車,我載你們去。”

葉涼一愣,倒是沒推辭,跟著母親一起坐上了車。

車內開著暖氣,被凍到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也終於得到了舒緩,葉涼搓了搓僵硬的腿,歪頭瞧向駕駛位上的男孩,臉上寫滿了愕然:“你怎麽來了?”

樸恩抿了抿唇,重新發動引擎,這才沉聲說了一句:“我也想去看看叔叔。”

葉涼聞言沒有吭聲,而獨自坐在後頭的葉母低頭揩了揩眼角,沙啞著嗓子說了一句:“好孩子。”

葉涼的爸爸是一名貨車司機,彼時葉涼做兩次心髒手術家裏已經是債高台築,葉爸爸為了早日還清欠款,超負荷接了很多私活兒,然而遠途送貨雖然薪資高,但是一個危險的行當,尤其忌諱疲勞駕駛。每次葉爸出行,林秀都是千叮嚀萬囑咐,沒想到還是出了事。

接到貨車側翻,駕駛員葉爸當場斃命的消息時,葉家的天塌了。

然而生活沒有給母女倆喘息的時間,債主們大鬧葬禮,連葉父走了都沒給他留下最後的安寧。親戚們怕受牽連,早就跟葉母斷了聯係,一夕間母女失去的不僅是丈夫、父親,還有所有的親人。都說春節是舉家團圓的節日,可對相依為命的母女倆來說,真正的親人已和他們陰陽兩隔,再難相見。

車廂內安靜了下來,隻有手機導航發出的路線提示。車窗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霧,葉涼用手輕輕在上頭來回寫著字,疲憊的林秀倚在靠背上睡著了。

車開上高速,樸恩抽空看了一眼導航上頭的時間,輕聲對副駕駛座上的小姑娘說道:“還要一個小時才到,你也眯一會兒吧。”

葉涼放在玻璃窗上亂塗亂畫的手指頓了一下,舔了舔幹澀的唇:“你什麽時候考的駕照?”

“前幾年就考了,回國直接換的證。”

葉涼“嗯”了一聲,接著又是新一輪的沉默。隻是葉涼的問題,卻將兩人的回憶拉到了十年前的雨夜。

小時候,葉涼實在是身子弱,稍不注意就會發燒。那次算是葉涼病得最嚴重的一次,夜裏體溫直飆四十度,小姑娘躺在**麵色坨紅,精神恍惚。這可把葉母嚇壞了,擔心女兒這麽一直燒下去會出問題,趕緊換上衣服就去敲隔壁家的門。原本醫院距離她家不遠,平時走路十幾分鍾就能到,偏偏這天葉父外出跑車不在家,又趕上傾盆大雨,葉母一個人根本抱不動女兒,不得已才找劉錦幫忙。

結果不承想,樸恩的反應比兩個大人還激烈,一聽葉涼發燒的消息,悶頭就往外衝,速度快到兩位媽媽追都追不上。男孩心細,把女孩用雨衣從頭到尾包得嚴嚴實實,也不知哪裏來的蠻力,一把背上小姑娘就往醫院跑,原本十幾分鍾的路硬是被男孩縮短了一半。等葉母和劉錦趕到的時候,樸恩已經安頓好了葉涼,而樸恩因為太過匆忙,穿的拖鞋全部掉了也全然不知。

“你長大了學開車吧,這樣以後你就不用再背著我跑了。”

當時葉涼還覺得學車對他們兩個來說是一件很遙遠的事,可沒想到眨眼間樸恩就坐在了駕駛座上,將車開得迅速而平穩。

安葬葉父的地方樸恩跟著來過很多次,大多數是像這樣陪著葉涼跟林秀來祭拜。當初丁點大的小姑娘抱著剛砌好的石碑,哭到暈厥的場景還曆曆在目,如今再次來到這裏,他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樸恩利落地跪在地上,對著石碑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對著照片上仍舊年輕的葉父說道:“葉叔叔,我回來了。”

七個字,叫一旁站著的林秀淚水流得湍急。

這倒是出乎葉涼的意料,父親已經去世這麽多年,母親的情緒已經鮮少如此激動。葉涼走上前想安慰母親,卻叫林秀止住了步子:“我沒事,就是想你爸了。一會兒你們上完香先回車裏等著我,我跟你爸單獨說一會兒話。”

埋在雲層中的太陽逐漸升起,衝破雲霄掛在天上。外頭的溫度比剛出來時高出了很多, 但陰冷的風還是陣陣襲來,葉涼的兩隻耳朵凍得通紅。

樸恩和小姑娘先往回走,給林秀留下和丈夫獨處的空間。

“你沒帶暖手寶?”

“沒有,我不冷。”

嘴唇都凍得紫紅紫紅的,還說自己不冷。

樸恩歎了一口氣,拉開自己羽絨服的拉鏈,往前快走了兩步,從後頭扶住女孩的肩膀,直接把小姑娘扣緊在自己懷裏。

葉涼個子小,被樸恩這麽一弄,整個人全數被納入了男孩寬鬆的羽絨服中,兩個人現在相當於合穿著一件衣服。

從男孩身上傳來的清新皂香飄入葉涼的鼻腔裏,突如其來的親昵姿勢讓葉涼的心髒快要跳出胸腔,急急地掙脫,卻發現自己被男孩完全鎖在衣服裏頭。

“你站好,我抱你上車,不然你這麽凍著會感冒的。”說著,樸恩的雙臂隔著羽絨服環住葉涼的後背,把懷中的小姑娘抱了起來。

“樸恩!”沒想到樸恩竟然真的能把自己這麽抱起來,葉涼又羞又驚,偏偏整個身子都在樸恩的羽絨服裏,動彈不得,隻能重複道,“我真的不冷。”

樸恩也不理會葉涼,默默加快腳速。

葉涼有些惱:“你用不著這樣,你不在的這五年我年年冬天都是這麽過來的,過得也挺好。”

語訖,樸恩的腳步明顯頓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久到葉涼以為樸恩不會回應自己時才開口:“我回來了,就不會再讓你繼續這麽過。”

不會讓你一個人麵對凜冽的寒風,不會讓你一個人獨扛生活的壓力,不會讓你一個人再在空**的房間裏暗自垂淚……

葉涼心亂如麻。

……

往年春節,劉錦都是帶著安安跟著孫健一起去婆家。而今年樸恩才回來,跟孫健家人也不熟,怕孩子尷尬,兩口子索性就留在了曲溪,踏踏實實地跟樸恩一起過個節。

而林秀跟葉涼也無處可去,劉錦就找林秀合計,不如兩家人湊在一塊,人多剛好熱鬧熱鬧。

一開始林秀推辭,大年三十哪有去別人家過的道理。但劉錦一錘定音:“什麽別人家,等兩個孩子將來結婚,不都是一家人。”

林秀想了想,覺得劉錦說得有道理,於是應了下來。

等到回家把劉錦的話轉述給女兒聽的時候,葉涼無語凝噎。什麽早晚都是一家人?她跟樸恩八字都沒一撇,偏偏所有人都確定了他們是情侶。

有一種憂傷,叫被全世界誤解。

說起來這還是葉父離開後,葉涼跟林秀正兒八經過的第一個春節。往年家裏就她們兩人,總是少了些氛圍,在家煮太多飯菜吃也吃不完,索性就簡單湊合湊合,晚上充其量再加一盤餃子,一天就算這麽過去了。

大年三十這天一早,安安就穿著小紅衣裳敲響了葉涼家的門,伸手對著葉涼笑嘻嘻地討紅包。身後的樸恩也穿著安安同款大號羽絨服,雙手插兜,眉目溫柔。

看來他也開始適應有弟弟的生活了。

林秀已經去隔壁了,跟著劉錦在廚房裏一邊聊天一邊炒菜,孫健蹲在客廳整理才安好的小壁爐,葉涼戴著手套跟樸恩站在大門口,伸手指揮男孩貼春聯。安安穿著小拖鞋在房間裏跑來跑去,一會兒要剪刀,一會兒要膠帶,也跟著忙得不亦樂乎。

和諧的氛圍一直持續到晚上吃完餃子,春節聯歡晚會剛開始播放的時候,樸恩突然接到樸世初打來的電話,劉錦的臉色立刻變得難看起來。

這幾年,劉錦雖鐵了心沒跟樸恩聯係,但畢竟是自己從小帶到大的兒子,總歸舍不得。於是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跟樸世初要兒子的照片和比賽視頻回來反複看,生怕錯過兒子的成長。但從心底裏,她還是對樸世初有著深深的不諒解。樸恩才回國,她就巴不得他趕緊跟樸世初斷了聯係。

樸恩這邊剛掛斷電話,劉錦就板著臉站起來:“我有話要問你。”

樸恩一怔,把手機揣進兜裏,跟著起身走出了客廳。

安安吵著要買仙女棒,孫健這會兒帶著安安出去還沒回來,林秀在廚房忙活著收拾吃剩下的碗筷盤碟,葉涼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總覺得心髒跳得飛快。從樸恩離開就突然湧出來一種不安的感覺,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做了兩次深呼吸,症狀也沒減緩,最後她索性起身準備到後院透透氣。

欠樸叔叔的錢?葉涼神情一滯,手捂在胸口處,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腳步。

“還清了。”

“還清了就好,以後你甭跟他聯係。”

“當初跟我結婚的時候,他一個鋼鏰都沒往家拿回來過,從小到大養你,他出過一分錢沒有?結果他現在賺了點錢,不知道怎麽嘚瑟了,當兒子的跟他借五十萬還要打欠條,讓你練短跑賺錢去還。”

時隔多年,劉錦提到這件事兒還是氣得不輕:“你也是倔,當初你孫叔要把剩下的錢幫你還了你怎麽也不肯。”

“我自己能還上。”樸恩聲音低沉,隔著門,葉涼看不到男孩的表情。

“就你主意正!”劉錦歎了一口氣,“之後你怎麽想的,總不能一直練短跑吧?”

“還不清楚,目前我沒什麽打算。”樸恩沒跟劉錦提自己要參加省隊集訓的事。

“我就不希望你再走這條路,你看體育把咱們家坑得還不夠慘嗎?”劉錦吸了一口氣,“你也是不聽話,我當初就跟樸世初說讓你在美國考個大學念完了再回來,人家都是高中在國內上,大學考出去。你這可好,在美國五年上了個初高中,等考大學的時候回來了。”

“北城大學是一個好學校不假,可明明你在美國根本不用當什麽體育特長生,現在好了,徹底被貼上運動員的標簽摘不掉了。”

“媽知道你喜歡葉子,你要幫葉子家還債,雖然當時我不願意,但到底也沒往死裏攔著你。當年葉子是省裏的高考狀元,電視台親自來人在家裏采訪,你呢?一個練體育的,沒個前途。到時候葉子不要你了,我看你怎麽辦。”

“媽,這些話你別跟葉涼說。”樸恩雙眉蹙起,表情不太好看。

“不說不說,我真是生出了一個活雷鋒!”劉錦歎了一口氣,“你爸再打電話來別接了,聽見他的名字我就頭疼。”

樸恩沉聲應了一句,劉錦這才滿意地止住話茬兒。

葉涼捂緊了嘴巴,渾身止不住戰栗。突然間所有斷了的線全部串聯在了一起,為什麽樸恩不喜歡體育還執意練短跑,為什麽他不想進省隊,為什麽他對自己說“夢想不能讓人活著,但錢能”。

她曾因為樸恩把自己作為交換,幫大山重回短跑隊而大發脾氣。殊不知,原來早在五年前,他就已經為了她,把自己“賣”給了樸世初。

想著想著,葉涼原本就不舒服的心髒突然劇烈抽痛,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整張臉憋得發紅。纖細的手揪緊胸前的衣襟,她突然無法自控地倒在地上,整個人痛得縮成一團。

外頭的劇烈聲響讓樸恩飛速從房間裏麵跑出來,低頭就看見葉涼倒在地上,腦袋瞬間空白,停止了運作,渾身的血液倒流。從後頭跟出來的劉錦也被眼前的一幕嚇壞了,一邊喊著林秀,一邊用手機飛速撥打120。

葉涼表情扭曲,手仍死死捂住心髒的位置。

林秀從廚房跑出來,腿一軟差點沒站穩,立刻喊道:“心髒,心髒!快找救心丸,救心丸。”

語閉,她抬腿就往門外跑,想回家給女兒找藥。

而樸恩聽到林秀的話,也急忙跑回房間翻找自己的書包,有的,他一直備有葉涼的救命藥。

樸恩擰開瓶子的手發抖,從裏頭倒出一把藥塞進葉涼的嘴裏,握住小姑娘的手:“葉子張嘴,乖,吃了藥就好了。”

苦澀的藥在舌根處蔓延開來,樸恩守在葉涼旁邊,不敢離開寸步。過了幾分鍾,藥起了作用,心髒抽痛緩解開來,葉涼用力到青筋暴起的手開始鬆弛。

劉錦叫的救護車趕到了門口,醫護人員把葉涼抬上擔架,全程樸恩都不肯鬆開葉涼冰涼的手,一步跟著邁上了車。

“媽,你在家等著孫叔跟安安,我跟林姨陪著葉子去醫院。”

孫健和安安出去買煙花還沒回來,劉錦也隻能在家等著他們,不安地點了點頭:“有事隨時保持聯係。”

上了車,林秀還沒從恐懼中緩過神來,看著女兒蒼白到沒有丁點兒血色的臉,她用袖子擦了擦臉:“葉子,現在好受點了嗎?”

葉涼閉著眼,虛弱地點了點頭,薄唇輕抿,看起來仍舊很不舒服。

醫生在救護車上對葉涼的身體進行檢測:“現在患者心跳基本穩定,具體原因需要去醫院做詳細檢查才能出結果。”

林秀聽到醫生的話,鬆了一口氣,至少女兒沒有生命危險了。她抬頭看了一眼樸恩,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紙巾:“小易,你也擦擦臉吧。”

樸恩一愣,這才發現自己的臉上不知什麽時候布滿了淚痕。

大年三十兒當晚,醫院裏隻有幾個值班醫生堅守在崗位上。

醫院樓道裏空無一人,兩側牆壁塗著淡藍色的油漆,四處飄散著消毒水的味道。

檢查室內,醫生低聲詢問葉涼方才發病時的症狀,樸恩雙手交握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想到從房裏跑出來見到小姑娘倒在地上痛苦的樣子,還覺得心有餘悸。

“雖然之前做了心髒手術,但她的心髒負荷能力仍比普通人差,心髒突然緊縮應該是患者受到外界刺激,情緒劇烈波動導致的。”醫生戴上眼鏡,在診斷單上寫了幾句話,然後撕下來遞給葉涼,“家屬帶著她去做個CT和心電圖,具體是不是心髒出現了新的問題,還得進一步檢查才能得出結論。”

“這個情況需要住院嗎?”葉涼自從小時候做完手術到現在,已經小十年沒發過病了,突然發作,林秀心裏頭七上八下的。

“不算嚴重,她吃了藥頂過這陣兒就好了,沒必要住院。”醫生都是見過大世麵的,這種昏倒都不算個事兒,“再說大過年的,讓孩子待醫院做什麽?檢查完了趕緊回家,等出結果了再過來。”

樸恩的身子靠在牆邊,一雙眸子晦澀不明。

“林姨。”樸恩猶豫道,“葉子好像知道我當時為了還債去美國的事了。”

林秀聞言,驚愕地抬眸,一雙眼布滿了血絲,嘴巴動了動,終於沒能發出任何聲音,低下頭雙手掩住了臉頰。

檢查室的門開了,樸恩飛速上前扶住仍舊虛弱的葉涼。醫生推了推眼鏡:“初七來看結果,取完藥就可以回去了。這幾天你注意休息,要記得按時吃藥。”

林秀匆忙道謝,樸恩跟著出去取藥,順便打電話讓孫健開車過來接他們回家。

醫院一層的落地窗戶視野開闊,能看見鄉村的一整片天空。夜色的幕布上時不時有幾朵煙花炸裂,銀色的光閃過,將黑夜倏地照亮,繼而恢複黯淡。

林秀緊挨著女兒坐在凳子上,低頭抹了抹眼角的眼淚,終於忍不住開口:“葉子,你跟媽說句話吧。”

女兒從發病到現在,除了回答醫生問的話,一句話都沒說過。

葉涼兩手交握,低著頭反複捏著手指,吸了吸鼻子,無聲地搖了搖頭,眼淚垂直砸在了交錯的手心裏,順著肌膚滑落到地上。

“孫叔到門口了,咱們先回家吧。”

語閉,樸恩把葉涼的外套給小姑娘披上,彎腰想打橫抱起姑娘,卻被葉涼伸手止住了動作。

輕微的手勢讓樸恩的心被撕裂了一塊,語帶祈求:“有什麽賬你回去再找我算,現在先聽話。我求你。”

葉涼仍舊低著頭,樸恩隻能看見小姑娘毛茸茸的頭頂。原本齊耳的短發已經長到了肩膀,遮住了女孩大半張臉。伸出的手指慢慢收了回去,樸恩一隻手穿過女孩的脖頸,一隻手拖住女孩的雙腿,把人從上頭抱了起來。

林秀沒想過把樸恩找他爸借錢,以及他去美國短跑還債的事兒瞞女兒一輩子,可葉涼知道真相之後反應這麽劇烈,遠遠超出了林秀的意料。

樸恩把葉涼放在**,打開房間的空調,又給小姑娘倒了一杯熱水,這才坐下來:“你想現在聊還是明天?”

葉涼閉著嘴,把自己縮成一團,不肯回答。

樸恩歎了一口氣:“是不是剛剛我媽說的話你聽到了?”

不是疑問句,是陳述。

葉涼這次沒有裝聽不見,微微點了點頭,眼眶又開始變紅了。

“醫生說你現在情緒不能再有劇烈波動,所以不許哭也不許胡思亂想,有什麽想知道的就問,我保證這次不騙你了,好不好?”

葉涼不說話,樸恩就頗有耐心地在一旁等待著。時間嘀嗒流過,很久很久之後,葉涼才沙啞著嗓子問道:“我家的債都是你還的?”

“是。”這次樸恩沒有隱瞞。

親戚能躲的都躲了,劉錦當時也是自己拉扯著孩子,想幫襯一把卻也沒經濟能力。那天,樸恩從後門溜進去陪害怕的葉涼,無意中聽到幾個小混混討論,說這家孩子長得秀氣,對方實在拿不出錢來就拿孩子來抵得了。

幹這行的,哪有什麽仁義道德?都是為錢不要命的主兒。這麽下去確實不是辦法,走投無路的樸恩想到了在美國的樸世初,瞞著劉錦給父親打了電話。

五十萬在當時不是一筆小數目,彼時樸世初已經退役留在了美國執教,東拚西借湊出了這筆巨款。但他隻有一個要求,就是讓樸恩跟著自己練田徑,用比賽獲得酬勞還上這筆錢。

不告訴葉涼這件事是樸恩主動要求的,臨走的時候,他也沒告訴葉涼,他怕看見小姑娘自己就舍不得離開了。

葉涼的雙目失去了往日的靈氣,從樸恩離開一直到他回來,太多的片段從麵前閃過。她怨恨他當年自私離開,甚至還冤枉他是嫌棄自己家天天被討債才躲去了美國。連劉錦罵他葉涼都認為是他自作自受,現在想來,還真是諷刺。

新年的鍾聲即將敲響,窗戶外頭的天空被萬千煙火點燃,恍若白日。葉涼偏過頭,往外頭瞧去,嘴角往上提了提,瞳孔倒映著斑斕的光。

可她說出的話卻透滿了絕望:“樸恩你知道嗎,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恨過自己。”

……

這個年,葉涼家過得異常安靜,葉涼自那天後就沉默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屋裏,足不出戶。林秀想跟女兒聊聊,可葉涼的態度非常消極抗拒,怕惹得女兒難過,幾次下來,林秀也不敢再提了。

樸恩倒是每天都來,就陪著葉涼坐在房間裏,什麽都不做,兩人也沒什麽交流。葉涼好像把自己封閉在了自己的世界裏,怎麽都不肯出來。

初七那天,葉涼的檢查結果出來了,萬幸的是她的心髒沒有出現其他的問題,暫時不需要采取治療措施,隻是需要注意不要心理壓力過大,另外特別注意調控情緒。

日子一天天地過,眼看著快到了樸恩集訓的日子,葉涼的狀態還是沒有得到好轉。臨行的前一天,樸恩拎著一個袋子到了葉涼的房間,把東西放在地上:“葉子,我要回北城訓練了。我到時候把訓練地址微信發給你,你回去實習也告訴我一聲,我能請假就去車站接你。”

樸恩也沒指望葉涼能搭理他,幾天下來,除了在除夕夜跟他說的那幾句話,葉涼已經好幾天沒開口了。這個節骨眼他怎麽能放心離開,但省隊催得急,答應了的事也不能反悔。

樸恩說完,歎了一口氣:“葉子,是我錯了,你別跟自己過不去。”

這時候,葉涼的視線微微轉移,飄到樸恩的方向。

才幾天,當時活力充沛的小姑娘就眼見著瘦了下來,像一個破布娃娃靠在**。

葉涼許久未說話,聲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清脆,眼底是純粹的疑問:“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樸恩的喉嚨像哽住了般,還沒回答,葉涼就又接著問道:“你喜歡我嗎?”

“樸恩,我爸是我害死的。如果不是為了救我,我爸就不會連夜跑車出車禍。我家也是我拖垮的,如果不是為了給我治病,也不會借那麽多錢。現在連你也是受了我的牽連,是我害你失去了五年自由,變成了不知未來的人。”

“樸恩,你不要喜歡我了,不值得的。”

話音剛落,葉涼眼前一黑,麵前的男孩迅速俯身過來,魯莽而執拗地貼上了葉涼的唇瓣,阻止葉涼正在說的話。兩唇貼合的瞬間,葉涼的眼睛瞪到最大,忘記了任何反應,隻是呆呆地坐在原地,看著樸恩長長的睫毛在距離自己不到幾厘米的地方微微顫抖。

片刻後,樸恩拉開和女孩的距離,結束了這個不帶任何情欲,甚至略顯青澀的親吻。

兩頭相抵,樸恩抬起頭,眸子裏閃耀著晶瑩的光。

男孩聲音喑啞:“你還記得我曾經跟你說的話嗎?很多事不是你以為好就是好的,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不同的生活形式。”

“喜歡你,愛你,照顧你,是我和叔叔阿姨共同的選擇,我們願意為了你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樸恩兩隻手包裹住葉涼小巧的雙手,鄭重而又認真地說道,“誰說你不值得,在我看來,沒有人比你更值得。”